唐人绝句精华（六）

（四首録一）

    手推謳軋車，朝朝暮暮耕。

    未曾分得穀，空得老農名。

    〔釋〕此爲農民被剥削者寫怨也。

    築城（三首）

    郎有蘼蕪心，妾有芙蓉質。

    不辭嫁與郎，築城無休日。

    嗚嗚啄人鴉，軋軋上城車。

    力盡土不盡，得歸亦無家。

    築人非築城，圍秦豈圍我。

    不知城上土，化作宫中火。

    〔注〕蘼蕪：《古今注》問答釋義第八：“將離别相贈以芍藥，亦猶相招召贈之以文無。”按“文”，“蘼”之通字，“無”乃“蕪”省。　　宫中火：言咸陽三月火也。《史記·項羽本紀》：“項羽引兵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宫室，火三月不滅。”

    〔釋〕此傷勞役也。第三首三四句語尤激昂。蓋秦築長城，本以禦外，而勞役傷民，致召劉項之起義，而咸陽一炬，根本傾覆。故曰“城上土”“化作宫中火”。

    田家效陶

    黑黍春來釀酒飲，青禾刈了驅牛載。

    大姑小叔常在眼，却笑長安在天外。

    〔釋〕此田家樂詞也。結言不知富貴之樂也。長安乃求富貴之地，今却笑之，言下實輕視之也。

    官倉鼠

    官倉老鼠大如斗，見人開倉亦不走。

    健兒無糧百姓饑，誰遣朝朝入君口。

    〔釋〕此刺貪也。鼠邪，貪官邪？二而一也。

    出關

    山上黄犢走避人，山下女郎歌滿野。

    我獨南征恨此身，更有無成出關者。

    〔釋〕此關，乃指函谷關，出入長安者必經由此關。詩言出關之人不及田野黄犢、女郎之自由也。

    聶夷中

    夷中字坦之，河東人。咸通十二年登第，官華陰尉。存詩一卷。

    古别離

    欲别牽郎衣，問郎游何處？

    不恨歸日遲，莫向臨邛去。

    〔注〕本篇一作孟郊作。　　臨邛：《漢書·司馬相如傳》言相如往依臨邛令王吉，臨邛富人卓王孫，以相如爲令貴客，設宴請之。相如酒酣，令請鼓琴。卓王孫有女新寡，好音，夜奔相如。詩言“莫向臨邛去”，恐郎如相如别有所戀也。

    田家（二首録一）

    父耕原上田，子劚山下荒。

    六月禾未秀，官家已修倉。

    〔釋〕此詩刺剥削者不知人民勞苦，但知奪取人民辛勤之果實也。夷中又有五古《詠田家》一首曰：“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穀。醫得眼前瘡，剜却心頭肉。我願君王心，化作光明燭。不照綺羅筵，只照逃亡屋。”尤爲沉痛。《唐詩紀事》稱：“咸通十二年，高湜知舉，牓内孤貧者夷中、公乘億、許棠。夷中尤貧苦。”據此，知階級不同者，其愛憎亦不同，夷中出身貧苦，故能爲勞動階級呼籲。其言皆勞動人民所欲言，與旁觀同情者之言自然更爲深刻。又按此題共二首，後首一作李紳，已録於前李紳詩中。

    公子家

    種花滿西園，花發青樓道。

    花下一禾生，去之爲惡草。

    〔釋〕此譏富豪子弟之無知也。

    烏夜啼

    衆鳥各歸枝，烏烏爾不棲。

    還應知妾恨，故向緑窗啼。

    〔注〕烏夜啼：《樂府詩集·清商曲》有《烏夜啼》曲引《唐書·樂志》：“《烏夜啼》者，宋臨川王義慶所作也。元嘉十七年，徙彭城王義康於豫章，義慶時爲江州，至鎮相見而哭。文帝聞而怪之，徵還宅，大懼。伎妾夜聞烏夜啼聲，扣齋閣云，明日應有赦。其年更爲南兖州刺史，因此作歌。故其和云：‘夜夜望郎來，籠窗窗不開。’今所傳歌辭，似非義慶本旨。”

    〔釋〕烏烏何知，啼豈有意，此種無理牽涉，正以見其情之怨也。

    長安道

    此地無駐馬，夜中猶走輪。

    所以路傍草，少於衣上塵。

    〔釋〕此諷奔走名利者也。長安爲求名利之地，人皆日夜奔走其中，以致路草亦爲之踐踏。衣塵多，亦以見奔走者之衆。

    武瓘

    瓘，咸通中登第，唐末宰益陽。

    感事

    花開蝶滿枝，花謝蝶還稀。

    惟有舊巢燕，主人貧亦歸。

    〔釋〕此諷趨附炎勢之人而贊不忘故者也。

    張喬

    喬，池州人。有詩名於咸通中，與許棠、俞坦之、劇燕、任濤、吴宰、張蠙、周繇、鄭谷、李栖遠、温憲、李昌符，謂之十哲。按據《唐詩紀事》稱十哲而有十二人，其中有詩傳世者，亦止數人也。喬存詩二卷。

    臺城

    宫殿餘基長草花，景陽宫樹噪村鴉。

    雲屯雉堞依然在，空繞漁樵四五家。

    〔注〕景陽宫：宫在臺城内。按《南畿志》：“景陽井在臺城内。陳後主與張麗華、孔貴嬪投其中以避隋兵。舊傳闌有石脈，以帛拭之作胭脂痕。一名辱井。”

    〔釋〕此興亡之感也。語指南朝，意實在唐代。

    河湟舊卒

    少年隨將討河湟，頭白時清返故鄉。

    十萬漢軍零落盡，獨吹邊曲向殘陽。

    〔注〕河湟：《玉海》：“長慶二年，劉元鼎使吐蕃，逾湟水至龍泉谷西三百里曰紫山，東距長安五千里，河源其間，故世謂西戎地曰河湟。”按唐宣宗大中五年，張義潮略定瓜、伊、西、甘、肅、蘭、鄯、河、岷、廓十州，遣使入獻圖籍，於是吐蕃所侵河湟之地盡復。

    〔釋〕此爲老卒抒久戍之情也。

    皮日休

    日休字襲美，一字逸少，襄陽人。性傲誕，隱居鹿門，自號間氣布衣，咸通八年登進士第。崔璞守蘇，辟軍事判官，入朝授太常博士。黄巢陷長安，署學士，使爲讖文，疑其譏己，遂及禍。集二十八卷，今存十卷。

    館娃宫懷古（五首録一）

    半夜娃宫作戰場，血腥猶雜宴時香。

    西施不及燒殘蠟，猶爲君王泣數行。

    〔注〕館娃宫：《吴郡志》：“靈岩山在平江府城西，吴王别苑在焉，有館娃宫。”

    〔釋〕首二句太直率，三四句設想輕靈，吴亡後，西施有隨范蠡之説也。

    晚秋吟

    東皋烟雨歸耕日，免去玄冠手刈禾。

    火滿酒壚詩在口，今人無計奈儂何。

    陸龜蒙

    龜蒙字魯望，蘇州人，舉進士不第，辟蘇、湖二郡從事，退隱松江甫里，多所論撰，自號天隨子，以高士召，不赴。李蔚、盧携素重之，及當國，召拜拾遺，詔方下卒。集二十卷，今存。

    築城詞（二首）

    城上一培土，手中千萬杵。

    築城畏不堅，堅城在何處？

    莫嘆將軍逼，將軍要却敵。

    城高功亦高，爾命何勞惜。

    〔釋〕前首言築城不如修德也，後首更明譏築城只爲將軍立功，何惜民命，語不嫌直，情最真也。

    雁

    南北路何長，中間萬弋張。

    不知烟霧裏，幾隻到衡陽。

    〔釋〕此非詠雁，借雁言世亂多危機也。

    月成弦

    孤光照還没，轉益傷離别。

    妾若是嫦娥，長圓不教缺。

    孤燭怨

    前回邊使至，聞道交河戰。

    坐想鼓鞞聲，寸心攢百箭。

    〔注〕以上二首録自《樂府雜詠六首》。

    自遣詩（三十首録五）

    花瀨蒙矇紫氣昏，水邊山曲更深村。

    終須揀得幽棲處，老檜成雙便作門。

    〔注〕花瀨：陸氏自注：“紫花瀨在顧渚步。”

    本來雲外寄閒身，遂與溪雲作主人。

    一夜逆風愁四散，曉來零落傍衣巾。

    南岸春田手自農，往來横截半江風。

    有時不耐輕橈興，暫欲蓬山訪洛公。

    〔注〕洛公：見陶宏景《真誥》，蓋道家者流也。

    無多藥圃近南榮，合有新苗次第生。

    稚子不知名品上，恐隨春草鬥輸贏。

    〔注〕南榮：榮，屋翼也。　　鬥輸贏：古兒童鬥草戲也。

    一派溪隨箬下流，春來無處不汀洲。

    漪瀾未碧蒲猶短，不見鴛鴦正自由。

    〔注〕箬下：一作“若下”，按“若下”酒名，見鄒陽《酒賦》；又《吴地記》曰：“若下出美酒。”箬，竹皮也。作“箬”似非。

    〔釋〕《自遣詩》頗得隱居恬適之趣，當是退隱松江時所作者。

    北渡

    江客柴門枕浪花，鳴機寒櫓任嘔啞。

    輕舟過去真堪畫，驚起鸕鷀一陣斜。

    夜泊詠棲鴻

    可憐霜月暫相依，莫向衡陽趁隊飛。

    同是江南寒夜客，羽毛單薄稻粱微。

    溪思雨中

    雨映前山萬絇絲，櫓聲衝破似鳴機。

    無端織得愁成段，堪作騷人酒病衣。

    冬柳

    柳汀斜對野人窗，零落衰條傍曉江。

    正是霜風飄斷處，寒鷗驚起一雙雙。

    島樹

    波濤漱苦盤根淺，風雨飄多着葉遲。

    迥出孤煙殘照裏，鷺鷥相對立高枝。

    晚渡

    一波飛雨半波晴，漁曲飄秋野調清。

    各樣蓮船逗村去，笠檐蓑袂有餘聲。

    〔注〕逗：《集韻》：“曲行也。”

    〔釋〕上録各首，皆鄉村所見所聞之小小景物，詩人一時興會所至，便寫以韻語，今日誦之，光景猶新。

    泰伯廟

    故國城荒德未荒，年年椒奠濕中堂。

    邇來父子争天下，不信人間有讓王。

    〔注〕泰伯：《史記·周本紀》：“古公有長子曰泰伯，次曰虞仲。太姜生少子季歷，季歷生昌，有聖瑞。古公曰：‘我世當有興者，其在昌乎！’長子泰伯、虞仲，知古公欲立季歷以傳昌，乃二人亡如荆蠻，文身斷髮以讓季歷。”

    〔釋〕“德未荒”者，吴人年年祭奠泰伯也。“父子争天下”一語，道破封建宫廷醜惡之事。

    白蓮

    素蘤多蒙别艷欺，此花真合在瑶池。

    還應有恨無人見，月曉風清欲墮時。

    〔注〕蘤：《唐韻》韋委切，音蔿。《玉篇》：“花榮也。”

    〔釋〕此亦借白蓮詠懷也。結句得白蓮之神韻，故古今傳誦以爲佳句。

    館娃宫懷古（五首録二）

    幾多雲榭倚青冥，越焰燒來一片平。

    此地最應沾恨血，至今春草不匀生。

    江色分明練繞臺，戰帆遥隔綺疏開。

    波神自厭荒淫主，勾踐樓船穩貼來。

    釣侣（二首録一）

    雨後沙虚古岸崩，魚梁移入亂雲層。

    歸時月墮汀洲暗，認得妻兒結網燈。

    虎丘寺西小溪閒泛（三首録一）

    荒柳卧波渾似困，宿雲遮塢未全痴。

    雲情柳意蕭蕭會，若問諸餘總不知。

    〔注〕虎丘：《越絶書》：“闔閭冢在閶門外，名虎丘，築之日而白虎踞上，故號虎丘。”

    〔釋〕《泰伯廟》以下皆和皮日休者，陸作較佳，故録陸作。“雲情”句頗有遠致，詩人蓋謂世事不堪問，託言“不知”惟“雲情柳意”差堪領會耳。柳意似困，雲情未痴，即詩人所領會者，亦詩人之自道也。

    司空圖

    圖字表聖，河中虞鄉人。咸通末擢進士第，由宣歙幕歷禮部郎中。僖宗行在用爲知制誥、中書舍人。歸隱中條山王官谷。龍紀、乾寧間，徵拜舊官，及以户、兵二部侍郎召，皆不起。遷洛後，被詔入朝，以野耄丐歸。朱全忠受禪，召爲禮部尚書，不食卒。圖少有俊才，晚年避世棲遁，自號知非子、耐辱居士。有先世别墅，泉石林亭，頗愜幽趣，日與名僧高士游詠其中。有《一鳴集》三十卷，今存詩文集共十五卷。

    雜題

    孤枕聞鶯起，幽懷獨悄然。

    地融春力潤，花泛曉光鮮。

    〔釋〕三四句體會静細，非有高度技巧亦不能表達。

    河上（二首）

    慘慘日將暮，驅羸獨到莊。

    沙痕傍墟落，風色入牛羊。

    新霽田園處，夕陽禾黍明。

    沙村平見水，深巷有鷗聲。

    〔釋〕此二詩寫村景亦佳，總由詩人心情恬適所致。

    退居漫題（七首録二）

    花缺傷難綴，鶯喧奈細聽。

    惜春春已晚，珍重草青青。

    燕語曾來客，花催欲别人。

    莫愁春又過，看着又新春。

    〔釋〕此二詩貴無衰颯氣，兩結句皆有新意。

    獨望

    緑樹連村暗，黄花出陌稀。

    遠陂春草緑，猶有水禽飛。

    〔釋〕二十字構成一幅田園佳景，蘇軾極賞此詩。

    即事（九首録一）

    宿雨川原霽，憑高景物新。

    陂痕侵牧馬，雲影帶耕人。

    〔釋〕確是新霽景象。

    涔陽渡

    楚田人立帶殘暉，驛迥村幽客路微。

    兩岸蘆花正蕭颯，渚煙深處白牛歸。

    虞鄉北原

    澤北村貧烟火獰，稚田冬旱倩牛耕。

    老人惆悵逢人訴，開盡黄花麥未金。

    〔注〕虞鄉：唐縣，在河東道河中府。

    〔釋〕此二詩皆寫田家，《虞鄉北原》詩用“獰”字甚險，此字訓惡，“烟火”惡，亦不可解。

    河湟有感

    一自蕭關起戰塵，河湟隔斷異鄉春。

    漢兒盡作胡兒語，却向城頭駡漢人。

    〔注〕蕭關：《唐書·地理志》：“大中五年以蕭關置武州。”又《括地志》：“隴山關在原州，即古蕭關。”

    〔釋〕三四言河湟地淪陷之久也。此或是張義潮未復河湟前作。

    力疾山下吴村看杏花（十九首録一）

    浮世榮枯總不知，且憂花陣被風欺。

    儂家自有麒麟閣，第一功名只賞詩。

    〔注〕麒麟閣：漢武帝圖盡功臣十一人於麒麟閣，見《漢書·蘇武傳》。

    林寬

    寬，侯官人，存詩一卷。

    終南山

    標奇聳峻壯長安，影入千門萬户寒。

    徒自倚天生氣色，塵中誰爲舉頭看。

    〔釋〕此諷長安奔競之徒也。

    聞雁

    接影横空背雪飛，聲聲寒出玉關遲。

    上陽宫裏三千夢，月冷風清聞過時。

    〔釋〕此亦宫怨詩也。“月冷風清”，承寵者不得知。

    來鵠

    鵠，豫章人，咸通中舉進士不第，存詩一卷。

    蠶婦

    曉夕采桑多苦辛，好花時節不閒身。

    若教解愛繁華事，凍殺黄金屋裏人。

    雲

    千形萬象竟還空，映水藏山片復重。

    無限旱苗枯欲盡，悠悠閒處作奇峰。

    〔釋〕此借雲以諷不恤民勞者之詞。

    鷺鷥

    裊絲翹足傍澄瀾，消盡年光佇思間。

    若使見魚無羡意，向人姿態更應閒。

    〔釋〕此借鷺鷥諷自鳴清高而未忘利禄之輩。劉勰所譏“志深軒冕，而泛詠皋壤。心纏幾務，而虚述人外”，即此輩矣。

    梅花

    枝枝倚檻照池冰，粉薄香殘恨不勝。

    占得早芳何所利，與他霜雪助威棱。

    〔釋〕此亦諷詩也，但未免唐突梅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