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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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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考德神庙的剪彩仪式将在十一月一日下午举行。

    新闻媒体的工作很出色。人们谈论着这件事,谈论着霍华德·洛克,谈论着这个城市所期待的杰作。

    十月三十日上午,霍普顿·斯考德环球旅行回来了。埃斯沃斯·托黑在码头与他会面。

    十一月一日的早上,霍普顿·斯考德发表了一份简短的声明,宣布不会举行剪彩仪式。没有任何解释。

    十一月二日的上午,《纽约旗帜报》在《微声》专栏登出了一篇埃斯沃斯·托黑的题为《亵渎》的文章,内容如下:

    “时间到了,海象说,

    “来谈些事情吧:

    “关于船————关于鞋————关于霍华德·洛克————

    “关于垃圾————关于国王————

    “关于大海为什么要沸腾————

    “关于洛克是否有翅膀。

    “我们的职能————一位我们不喜欢的哲学家解释说————不是成为苍蝇拍,但是如果苍蝇需要有庄严的错觉,我们当中的佼佼者一定要直冲下来,将其灭绝。

    “最近有很多关于霍华德·洛克的谈论。因为自由言论是我们神圣的传统,包括自由浪费一个人的时间,这样的谈论无伤大雅————除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人们会发现,有很多努力都比谈论一座已经开始却不会完成的建筑更有意义。没有任何名誉可言。这是无伤大雅的————如果那些愚蠢没有变成悲剧————和欺骗。

    “霍华德·洛克————正如你们中的大多数人没有听说过,也不可能再听说————是个建筑师。一年前,他受托于一项非凡的责任。他受命建造一座伟大的纪念碑,他的雇主十分信任他并给了他创作的自由,修建过程中雇主并不在场。如果我们的犯罪学术语能够适用于艺术领域,我们不得不说洛克递交的东西是精神剽窃。

    “霍普顿·斯考德先生,著名的慈善家,想为纽约修建一座宗教神庙,一个无派别的大教堂,以此象征人类信仰的精神。洛克为他修建的可能是个仓库————尽管看起来不实用。可能是个妓院————如果我们考虑到里面的一些雕刻装饰品,那就更像了。那肯定不是一座神庙。

    “似乎在这座建筑中,一场精心策划的预谋把宗教建筑的每个概念都颠倒了。它不是被严格地关闭着,而是对外洞开,像是西方的沙龙。它不会让人感觉到悲伤,不会让人想去感受这里的神圣并察觉自身的渺小,反而有一种松弛的、放荡的兴奋。它不像所有的神庙那样直入云霄,就像人们在呼唤比自身更高尚的东西,而是躺在地平线上,肚皮扎在泥土里,像在宣称它对肉欲的沉溺。一个裸体女人塑像放在那里,让男人感到兴奋,已经不言而喻,不需多加评论。

    “一个进入神庙的人是为了自己的解脱,贬低自己的骄傲,忏悔自己的无用,祈求宽恕。人们在可怜的谦卑中找到满足感。在上帝的处所里,人的正常姿势是跪着。而没有一个有正常思维的人会在洛克先生的神庙里跪拜,这个地方禁止这样。这里暗示的情感是不同的:自大、无耻、蔑视、自鸣得意。这不是上帝的处所,而是自大狂患者的所在。这不是神庙,而是完美的对立面,是对所有宗教的傲慢嘲笑。我们可以称它为异教徒,因为异教徒就是声名狼藉的建筑师。

    “这个专栏不是任何特别宗教的支持者,但是单纯的礼仪要求我们尊重别人的宗教信仰。我感觉我们必须向公众解释这个对宗教早有预谋的攻击。我们不能宽恕这样蛮横的亵渎。

    “如果我们看起来忘记了自己作为纯建筑价值批评者的使命,我们只能说是这个事件不需要那个使命。在严肃的批评中赞扬平庸是个错误。我们能回忆起这个霍华德·洛克以前所修建过的其他建筑,同样不称职,同样是野心勃勃的业余爱好者的通俗作品。上帝所有的天使都有翅膀,但是,不幸的是,天才却没有。

    “就是这样,我的朋友们,很高兴今天讨厌的工作结束了。我们真的不喜欢写讣告。”

    十一月三日,霍普顿·斯考德提起了对霍华德·洛克的诉讼,控告他违反合同,违背作品,要求赔偿;他要求足够数目的赔偿来找另一名建筑师对神庙进行整修。

    说服霍普顿·斯考德很容易。旅行归来后,他被这个世界的宗教景观压垮了,特别是被他所面对的全世界各种形式的地狱规则压垮了。他得出结论,他的生活已经使他有资格被打入任何信仰体制下的最残酷的地狱。这动摇了他脑中原本的观点。在回程中,船上的乘务员相信这位上了年纪的绅士已经老年痴呆。

    他回来那天的下午,埃斯沃斯·托黑带他去看神庙。托黑什么也没说。霍普顿·斯考德瞪着眼睛看,托黑听到斯考德的假牙在断断续续地发出声响。这个地方可不像斯考德曾经在世界上任何地方看过的,也不是他所期待的东西。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想。他回头看了一眼托黑,那是让人绝望的乞求。他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是两颗吉露牌果冻。他等待着。在那个时候,托黑可以说服他做任何事情。托黑说话了,说出了后来在他的专栏里出现的话。

    “但是你告诉我这个洛克很出色!”斯考德惊慌地埋怨道。

    “我本来希望他是出色的。”托黑冷漠地回答说。

    “但是那么————为什么?”

    “我不知道。”托黑说————他带有责问的一瞥让斯考德知道这后面是一种不祥的罪恶。这罪恶属于斯考德。

    回斯考德公寓的路上,在豪华轿车里,斯考德求他说话,托黑却什么也没说。他没有回答。沉默让斯考德感到恐惧。在公寓里,托黑让他坐在一把扶手椅上,自己站在他面前,严肃得像个法官。

    “霍普顿,我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哦,为什么?”

    “你能想出我对你撒谎的理由吗?”

    “不能,当然不能,你是最伟大的专家,最诚实的人。我不明白。我只是一点都不明白!”

    “我明白。当我推荐洛克的时候,我有所有理由希望————用我最真诚的判断力————他能给你带来杰作。但是,他没有。霍普顿,你知道什么力量能扰乱一个人所有的思考吗?”

    “什————什么力量?”

    “上帝选择这种方式阻止你的献礼。他认为你不配为他献上一座神殿。我猜你能愚弄我,霍普顿,愚弄所有人,但是你愚弄不了上帝。他知道你的记录要比我想象的更黑暗。”

    他接着说了很长时间,平静而又严肃,对方沉寂而恐惧地缩成了一团。最后,他说:

    “似乎很明显,霍普顿,如果自上而下,你就不能取得原谅。只有心底的纯净才能建起神庙。在你达到之前,你必须经历很多谦卑的赎罪过程。在你对上帝进行弥补之前,你必须对你的追随者进行弥补。这座建筑不应该是一座神庙,而应该是人们所需要的慈善之地,好比低能儿之家。”

    霍普顿·斯考德自己是不会接受的。“以后,埃斯沃斯,以后,”他抱怨说,“给我时间。”按照托黑的建议,他同意控告洛克,要求赔偿改造的费用,后来,他也决定要做些改建。

    “不要被我要说的和我要写的吓着。”托黑离开的时候告诉他,“我被逼上演了一些不真实的东西。我必须保护自己的名声不受辱。那是你的过错,不是我的。记住你曾经发过誓,不会说出是谁建议你雇用洛克的。”

    第二天,《亵渎》出现在《纽约旗帜报》上,点燃了导火索。

    没有人认为需要对一座建筑发起运动,但是宗教受到了攻击;而新闻媒体已经准备了充足的证据。公众的情绪受到了伤害,很多人都可以利用这个。

    反对霍华德·洛克和神庙的愤怒呼声高涨,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除了埃斯沃斯·托黑。牧师在布道时说这个建筑是道义上的耻辱。妇女俱乐部通过了保护决议。母亲委员会的声明占满了报纸的第八版,声嘶力竭地呼吁着对孩子的保护。一位著名的女演员写了一篇文章,主题是所有艺术在本质上都是一致的,解释说斯考德神庙没有建筑中所应有的意义,并谈起了她曾经在大型圣经剧中扮演过的抹大拉的玛利亚。一位社交界的女士写了一篇关于奇异神庙的文章,她曾经在一次危险的丛林旅行中见过这样的神庙,她赞扬了野蛮人那令人感动的信仰,并表达了她对现代犬儒主义的责备。她说,斯考德神庙是软弱和颓废的代表。插图上画着她穿着马裤,一只细长的脚踩在一只死狮子的脖子上。一位大学教授给编辑写了一封信,讲述了他的精神经历,表明他不能在像斯考德神庙这样的地方有庄严的感受。琦琦·霍尔科姆给编辑写了封信,讲述了她对生活和死亡的观点。

    美国建筑师行会发表了一份庄严的声明,谴责斯考德神庙是对精神和艺术的欺骗。美国建筑家委员会、作家委员会、艺术家委员会也发表了类似的声明。这些声明都少了点装腔作势的威严,多了些行业特色。没有人听说过这些委员会。但是,他们是委员会。他们的声音有分量。一个人会对另一个人说:“你知道吗?美国建筑家委员会曾说过这个神庙是建筑垃圾。”他的语调仿佛与艺术世界相当熟稔。另一个人不想说他没听说过这样一个团体,但是会回答说:“早就料到他们会这样说的,你也料到了吗?”

    霍普顿·斯考德收到了很多同情信。他开始感到很高兴。在此之前,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受欢迎过。他想,埃斯沃斯是正确的。他的伙伴在原谅他。埃斯沃斯总是正确的。

    过了一段时间,一些高品位的报纸便不再刊登此事。但是《纽约旗帜报》一直在做。这让《纽约旗帜报》受益匪浅。盖尔·华纳德不在市里,他正在印度洋上开着他的游艇冲浪呢。爱尔瓦·斯卡瑞特一直参与这场运动,并且已经得心应手。斯卡瑞特不需要埃斯沃斯·托黑的任何建议,完全可以自己应付。

    他写了一篇关于文明衰落的文章,对缺乏单纯的信仰表示悲痛。他出资在高中生中间发起了一次关于“我为什么去教堂”的论文比赛。他写了一系列关于“我们孩童时代的教堂”的插图文章。他还提供了不同年代宗教建筑的照片————狮身人面像、怪兽饰、图腾柱————突出了多米尼克雕像的照片,并附有极为愤慨的说明文字,但是略去了模特的名字。他提供了洛克的漫画,把洛克比作一个披着熊皮拿着棍棒的野蛮人。他写了很多隽词妙语,讲述不能通天的巴别塔和鼓动蜡翅膀的伊卡洛斯。

    埃斯沃斯·托黑坐下来,观察着。他提出了两点小小的建议:他在《纽约旗帜报》的资料库里找到了洛克在恩瑞特公寓开业仪式上的照片————那是一个男人神情兴奋的瞬间。他把它印在《纽约旗帜报》上,标题为:“你快乐吗,超人先生?”等待审判开始的同时,他让斯考德把神庙向公众开放。神庙吸引了很多人,他们在多米尼克雕像的底座上留下了淫秽的图画和题字。

    有少数一些人来了,看了,无声景仰这座建筑,但他们是那种不会加入公开讨论的人。奥斯顿·海勒写了一篇慷慨激昂的文章为洛克和神庙辩护。但他不是建筑和宗教方面的权威,文章在风浪中被淹没了。

    霍华德·洛克什么也没做。

    他被要求发表声明,他在办公室接待了很多的记者。他发表了讲话,但没有生气。他说:“关于这座建筑,我对任何人都无可奉告。如果我准备一些苛刻的话去塞满别人的脑子,对他们对我都是一种伤害。但是你们来到这里,我很高兴,我确实想说些事情。我想请每一位对这个感兴趣的人都去看看这座建筑,去看看,然后使用自己的思想去说————如果他想说的话。”

    《纽约旗帜报》刊印如下:“洛克先生似乎是位新闻制造者。他以一种自以为是的高傲态度接待了记者,声明说公众是一锅大杂烩。他没有选择发言,但是他似乎清楚地意识到那种态度的广告效应。他还说,他唯一希望的就是有尽可能多的人去参观这座建筑。”

    洛克拒绝雇用律师代表他上法庭。他不顾奥斯顿·海勒如何愤怒地抗议,说他会为自己辩护,并拒绝解释他要如何辩护。

    “奥斯顿,我很愿意遵守一些规则。我愿意穿每个人都穿的衣服,吃同样的食物,搭乘同样的地铁。但是有些事情我不能以他们的方式去做————这就是其中之一。”

    “你了解法庭和法律吗?他会赢的。”

    “赢什么?”

    “他的案子。”

    “这个案子很重要吗?我没有办法阻止他改建那座建筑。他是那里的主人。他能毁掉这座建筑或者将它改建成一个胶水工厂。无论我赢还是输,他都能做。”

    “但是他会用你的钱去干。”

    “是的。他会用我的钱。”

    斯蒂文·马勒瑞没有对任何事情进行评价。但是他的脸看起来就像洛克第一次看见他的那晚一样。

    “斯蒂文,说说吧,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些。”一天晚上洛克对他说。

    “没有什么可以说的。”马勒瑞冷漠地回答,“我告诉过你,我认为他们不会让你活下来的。”

    “瞎说。你没有权利为我害怕。”

    “我不是为你害怕。那有什么用吗?是别的事情。”

    几天后,马勒瑞坐在洛克房间的窗户旁,安静地看着窗外的街道,突然说:“霍华德,你还记得我曾告诉过你的,令我害怕的那个怪兽吗?我对埃斯沃斯·托黑一无所知。在我枪击他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我只是读过他写的东西。霍华德,我枪击他是因为我认为他知道那个怪兽的一切。”

    斯考德宣布起诉的那天晚上,多米尼克来到了洛克的房间。她什么也没说。她把包放在桌上,站在那儿,慢慢地摘下手套,似乎希望延长在他房间里表演例行动作这样的亲昵。她低下头看她的手指,然后抬起了头。她的脸看起来就像她知道他最深的痛苦,那也是她的痛苦,她希望这样冷冷地承受它,而不要求缓解的言语。

    “你错了,”他说。他们总是这样说话,这样继续一场并未开始的谈话。他的声音很温柔,“我没有那样的感觉。”

    “我不想知道。”

    “我想让你知道。你想的要比事实更糟。我不认为他们毁了它跟我有什么关系。可能是太伤人了,我反而不知道自己受了伤。但我不这么认为。如果你想承受我的痛苦,不要比我承受得更多。我从来不能完全承受痛苦,从来不能。痛苦只能沉到一个特定的点,然后停下来。只要有这个不被触及的点,那痛苦其实就不是痛苦。你不能像现在这副样子。”

    “在哪里会停下来?”

    “除了我设计了神庙这个事实外,我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感觉不到的地方。我修建了它。别的东西似乎都不重要。”

    “你真不该修建它。真不该让事情变成这样。”

    “没关系。即使他们毁掉它也没关系,只要它曾经存在过。”

    她摇了摇头。“你明白我从你这里夺走那些项目时,是想从什么里面拯救你吗?……不让他们有权利对你做这些……他们没有权利生活在你的建筑里……没有权利碰到你……无论以哪种方式……”

    当多米尼克走进托黑的办公室时,托黑笑了,那是一种真诚欢迎的笑容————意想不到的真诚。当他眉头紧皱表现出失望时,他有点失控;皱眉和微笑一起可笑地并存了一会儿。他失望了,因为她没有像平时那样戏剧性地进门。他没有看到气愤,没有看到嘲笑,她进来时就像个有公务在身的簿记员。她问:“你想得到什么?”

    他尽力找回平日里争吵的愉快感觉。他说:“坐下,亲爱的。很高兴看到你,非常坦率而又无助的高兴,真是太久了。早就盼着你来。我收到了很多有关那篇小文章的溢美之词,但是,说实话,那不算什么。我想听听你会说什么。”

    “你要做什么?”

    “看,亲爱的,我确实希望你不介意我说那座雕像会令人兴奋。我想你能理解我,我不能跳过那个。”

    “起诉的目的是什么?”

    “哦,你想让我说。我这么做是想听你说。但是有一半快乐总比没有好。我想说,我焦急地等着你来。但是我确实希望你能坐下,那样我会更舒服一些……不?哦,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吧,只要你不跑掉。起诉?哦,原因不是明摆着吗?”

    “怎么能阻止他?”她问话的语气就像在背一串儿数字,“无论他是输是赢,那都说明不了什么。整件事情就是一次愚人的狂欢,肮脏而毫无意义。我认为你不会在臭气弹上浪费时间的。一切都会在圣诞节之前被人们忘记。”

    “上帝啊,我一定是个失败的人!我从没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可怜的老师。在和我两年的亲密接触中你学到的太少了!真令人气馁!因为你是我知道的最有才华的女人,这是我的错。哦,让我们看看,你确实说对了一件事情:我不会浪费我的时间。非常正确。我不会。是的,亲爱的,一切都会在明年圣诞节之前被人们忘记的。你看,那就是成就。你能为活生生的事情而战。你不能为过去了的事情而战。过去的事情,像所有死去的东西一样,不会立即消失,会留下一些分解物。一个令人不快的东西会挂在你的名字上。霍普顿·斯考德先生会被彻底忘记。神庙也会被忘记。起诉会被忘记。但是还有一些会保留下来:‘霍华德·洛克?为什么,你怎么能信任那么一个人?他是宗教的敌人。他是彻底不道德的。首先你知道,他会欺诈你的建筑成本。’‘洛克?他不怎么样————为什么,一个客户不得不起诉他,因为他建的建筑太拙劣了。’‘洛克?洛克?等一会儿,不是那个登上所有报纸,把一切都弄得乱七八糟的小子吗?现在怎么样了?一些堕落的丑闻,某个建筑的主人————我认为那是座杂乱不堪的房子————无论如何主人都得起诉他。你不想和那样一个声名狼藉的人扯在一起吧。为什么呢?有那么多正派的建筑师可供挑选。’抗争吧,亲爱的。告诉我一种抗争的方法。特别是当你除了天才以外,再也没有其他武器的时候。天才不是一种武器,而是一种伟大的责任。”

    她的眼神充满失望,它们耐心地听着,没有离开,也没有生气。她笔直而克制地站在他的桌子前,像是暴风雨中的哨兵,知道他必须接受,而且她必须继续站在那儿,即便他无法接受。

    “我相信你想让我继续,”托黑说,“现在你已经看到过去的事情的奇特效力。你摆脱不开它。你无法解释,你无法为自己辩护,没有人会听。得到名声实在不容易。一旦你得到了,就根本不可能改变它的本质。你永远无法通过谈论一个建筑师的平庸而毁掉他。没有人会听。但是你可以毁坏他,因为他是无神论者,或者因为有人起诉他,或者因为他和某个女人睡觉,或者因为他拔掉了苍蝇的翅膀。你会说这没意义?是没意义,但这些却起作用了。理性可以和理性进行战斗。你能和非理性战斗吗?亲爱的,你和大多数人的麻烦就在于你对无厘头没有充分的尊重。无厘头是我们生活的主要因素。如果它是你的敌人,你就没有机会了。但是如果你让它成为你的同盟————啊,亲爱的!……看,多米尼克,我还是停下来吧,你害怕了。”

    “继续。”她说。

    “我认为你现在应该问我一个问题,也许你不喜欢表现得太明显,觉着我必须自己猜出问题。但我认为你是对的。这个问题是,我为什么要选霍华德·洛克?因为————引用我自己文章里的话————我的职能不是做一个苍蝇拍,现在引用这个另有他意,但我们先放过去。而且,这也帮助我从霍普顿·斯考德那儿得到了一些我企盼已久的东西,当然,那仅仅是微不足道的次要问题,纯粹的、偶然的意外收获。但是,主要来说,整件事是一次试验。仅仅是一场试验性的小规模战斗,我们可以这样说吗?战果非常令人满意,如果你没像现在这样卷入其中,你会是欣赏这个壮观场面的人。真的,你知道,在你考虑接下来如何进展时,我几乎什么都没做。难道你没发现这很有意思吗?一台大型、复杂的机器很有意义,例如我们的社会,所有的杠杆、运转带和咬合的齿轮,看上去似乎需要一个军队来操纵那种————而你发现把你的小手指按到一个位置,一个至关重要的位置,所有重力的中心,你就能把这台机器粉碎成一堆分文不值的废铁,完全能办得到,亲爱的。但需要花很长时间,需要几个世纪。我有很多专家,这是我的优势。我觉得我将是那个队列中最后并且最成功的一个,因为————虽然比起他们我不一定更能干————但是我更清楚地明白我在追求什么。当然,这说起来抽象了。但说到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你难道没有发现在我这个小试验里令人开心的事吗?我发现了。你注意到了吗?所有错误的人都站在错误的一边。例如,爱尔瓦·斯卡瑞特、大学的教授、报纸的编辑、受人尊敬的母亲,所有商会都应该趋之若鹜地为霍华德·洛克辩护————如果他们尊重自己的生命。但是他们没有,反而在鼎力支持霍普顿·斯考德。另一方面,我听说,在自助餐馆里,一伙号称‘新无产阶级艺术联盟’的愚蠢激进分子试图积极支持霍华德·洛克————他们说,他是资本主义的牺牲品————他们应该明白,霍普顿·斯考德才是他们的大本营。顺便说一下,洛克有充分的理由拒绝那种支持。他明白,你明白,我也明白,但其他许多人不明白。噢,算了。废铁自有它的用处。”

    她转身想离开房间。

    “多米尼克,你不是要走吧?”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受伤害的味道,“你不想说点什么吗?一点儿也不想说吗?”

    “的确不想说什么。”

    “多米尼克,你让我失望了。我是如何苦苦等候着你!通常情况下,我是一个非常自负的人,但偶尔,我的确需要一个听众。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会感到我是在做我自己。我认为那是因为你对我如此蔑视,以至于我能对你畅所欲言,说什么都无关紧要。我知道,你心里明白这一点,但是我不介意。而且,我用在其他人身上的手段永远不会对你起作用,很奇怪,只有诚实才会对你起作用。见鬼,你已经完成了一项技术娴熟的工作,别人却一点儿也不知道,那用处何在呢?如果你还是过去的你,此时,你会告诉我,那是一种凶手的心理,那个凶手犯下了完美无瑕的罪行,然后又向人坦白,因为想到没人知道这是一次完美的犯罪,他便无法忍受。我想说,你是对的。我想要一名听众。这是那些受害者的问题————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受害者,好像天经地义似的,这件事正变得越来越单调枯燥,只剩下一半的乐趣了。你真是个罕见的尤物————一个能够观赏自己被处以极刑的受害者……看在上帝的分上,多米尼克,你要在我求你留下来的时候离我而去吗?”

    她把手放在门把手上。他耸了耸肩,遗憾地坐回了他的椅子里。

    “好吧,”他说,“顺便说一下,不要试图买下斯考德神庙,我刚刚说服了他,他不会卖的。”她已经打开了门,但是停下来又关上了。“噢,是的,当然,我知道你已经试过了,但没用。你没那么富有,你没能筹集到足够的钱,买不起那座神庙,而且,霍普顿不会从你这儿接受任何钱去支付改建费用的。我知道你已经提出了这样做。他想从洛克那儿要钱。还有,我认为,如果我让洛克知道你已经做过的一切,他不会好受。”

    他笑了,似乎在期待对方的抗议。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反应。她又转向了门。

    “还有一个问题,多米尼克,斯考德先生的辩护律师想知道,他是否可以打电话给你,请你做证人。你是建筑方面的专家,当然,你将为原告作证,是吗?”

    “是的,我将为原告作证。”

    霍普顿·斯考德状告霍华德·洛克的案件在一九三一年二月开庭。

    法庭里挤得水泄不通,群众的反应只能从他们移动的头上看出来,这舒缓的移动如同轻风吹拂下水面的涟漪,如同海狮紧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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