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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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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狮紧绷皮肤下起伏的波纹。

    棕色的人群中有各种浅色的条纹,看上去就像一块完美的水果艺术蛋糕,顶端那层丰厚的奶油便是美国建筑师行会。这里有超然出群的男士和衣着时髦、嘴唇紧闭的女人;每个女人似乎都认为自己对艺术拥有独家所有权,并对其施加自己的保护;他们都拥有一种唯我独尊的眼神,并憎恶地瞥着彼此。大家几乎都互相认识。整个房间里笼罩着大型会议、开幕晚会和家庭野餐的混合气氛,有一种“我们的一群”“我们的小伙子们”“我们的节目”的感觉。

    斯蒂文·马勒瑞、奥斯顿·海勒、洛格·恩瑞特、肯特·兰森、迈克一起坐在一个角落里。他们尽力不去看四周。迈克担心斯蒂文·马勒瑞,他一直离他很近,坚持坐在他旁边,不管何时,只要谈话中有一点攻击性的东西,他就会看一眼马勒瑞。

    马勒瑞最后注意到了这一点,说道:“不要担心,迈克,我不会尖叫的,我也不会向任何人开枪。”

    “亲爱的,注意饮食,”迈克说,“一定要注意你的饮食。一个人不能为生病而生病。”

    “迈克,你还记得那个晚上吗?我们待到那么晚,天差不多都快亮了,多米尼克的车胎没气了,没有公共汽车,我们一致决定走回家。我们中的第一个人到家时,太阳已经爬上了屋顶。”

    “是的,你想起了那件事,我想起了那座大理石采石场。”

    “什么采石场?”

    “它曾经令我非常厌恶,可后来,从长期看,什么都无关紧要。”

    窗户外面的天空是单调的白色,平坦得像上了霜的玻璃。灯光像是从屋顶和壁架的层层白雪中反射出来的,极不自然,使房间里的每件东西看上去都一丝不挂。

    法官弓着背坐在他那高高的法官席上,好像正在打盹儿。他的脸小而干瘪,完全被道德的威严所淹没。他把双手在胸前合十。霍普顿·斯考德没有出席。他的代理律师是位眉清目秀的绅士,高高的个子,严肃得像个外交官。

    洛克独自坐在被告席的桌子旁。人们看着他,愤愤地放弃了他们试图寻找的满足。他看上去没有崩溃失落,也不傲慢无礼,冷漠,平静。他不像公共场合的公众人物,反而像是独自待在自己房间里,听着收音机。他没有做记录,他面前的桌子上没有纸,只有一个棕色大信封。这伙人可以原谅任何事,唯独不能原谅在山洪般的嘲讽中依然冷静的人。他们中的一些人来这儿的时候已经准备怜悯他了,但在最初的几分钟之后,所有的人都开始憎恶他。

    原告律师用简单的开场白陈述了案情;确实,他承认,霍普顿·斯考德给了洛克设计和建造神庙的全部自由。但问题是,斯考德先生曾详细、具体地说明要建筑一座什么样的神庙。正在讨论中的这座建筑,无论用怎样已知的标准来衡量,都不能被看作一座神庙,正如这个领域里最好的专家所做出的验证一样。

    洛克放弃了向陪审团做公开陈述的权利。

    埃斯沃斯·托黑是原告传唤的第一个证人,他坐在证人座椅的边缘上,向后倚着,以脊柱末端为支撑点,抬起一条腿,把它水平地放在了另一条腿上。他看上去怡然自得————却在尽力表明,他的怡然自得是有教养地保护自己不被人看出自己的厌烦。

    律师浏览了有关托黑专业资格的一长串问题,包括他的书《关于石头的论述》的销售数量,接下来,他大声朗读托黑的专栏文章《亵渎》,请他陈述他是否写了这个专栏。托黑做了肯定回答。接下来是关于这座神庙是否有建筑学价值的一系列问题,净是些有学问的建筑术语,托黑证实它没有。再下来就是具有历史意义的回顾。托黑随意、轻松地说着,对所有著名文明和其代表性的宗教建筑作了简短的概述————从印加人到腓尼基人到复活节岛人————包括,凡有可能,这些建筑开始建造的时间和完成的时间,参与建筑的工人数量和按当代美元折合的大概花费。听众听得呆若木鸡。

    托黑证实,斯考德神庙与历史上的每一块砖、每一块石头、每一句历史箴言都相矛盾。“我已经竭力表明,”他做结论说,“神庙概念的两个本质,是敬畏感和人类的谦恭感。我们已经注意到宗教建筑物的庞大体积,高耸入云的线条,恐怖怪异得像和尚一样的神灵,或者,后期,还有怪兽状的滴水嘴。所有这一切往往让人类看到自己的个体并不重要,纯粹的宏大胜过了他自身,使他沉浸在那种对神圣的恐惧之中,那种恐惧通向温顺的美德。斯考德神庙是对我们过去一切的一种厚颜无耻的否定,在历史的面孔上刻上了无礼的‘不’字。我可以冒险猜猜这个案件引起公众如此注意的原因。我们所有人已经本能地意识到,它所涉及的道德问题远远超过它所涉及的法律问题。这座建筑是对人性刻骨仇恨的纪念物。它是对全人类最神圣的理念————对街道上走着的每一个人、对这个法庭里每一个人最神圣的理念的否认。”

    这不是在法庭上作证,而是埃斯沃斯·托黑在为一场会议发表演讲————回应是不可避免的:观众中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法官敲着法槌,试图让法庭安静下来。秩序被恢复了,但人们的表情还没有恢复过来:那些脸上依然是那种高傲的自以为是的表情,仿佛在案子里被称为被侵犯的一方是一件很惬意的事。他们中有四分之三从没看过斯考德神庙。

    “谢谢你,托黑先生。”律师说着,微微鞠了一躬。然后他转向洛克,非常谦逊地说道:“你有问题吗?”

    “没有。”洛克说道。

    埃斯沃斯·托黑扬起了一条眉毛,遗憾地离开了证人席。

    “彼得·吉丁先生!”律师叫道。

    彼得·吉丁的脸看上去光彩照人、极富吸引力,好像刚刚睡了一夜好觉。他登上了证人席,带着学生般的兴高采烈,毫无必要地摇晃着肩膀和手臂。他发了誓,兴致勃勃地回答了最初的几个问题。他在证人椅上的姿势很奇怪:身体肆无忌惮地倒向一侧,肘部倚在扶手上,但是双脚却直直地杵在地上,两个膝盖紧压在一起。他没看洛克。

    “请说出一些你设计的著名建筑物的名字,吉丁先生?”律师问道。

    吉丁说出了一系列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名字,刚开始的几个说得快,后面的越来越慢,好像希望有人阻止他继续说,最后一个名字夭折在空气中,没说完。

    “你忘掉了最重要的一个吧,吉丁先生?”律师问道,“难道你没设计考斯摩-斯劳尼克大厦吗?”

    “设计了。”吉丁小声说。

    “那么,吉丁先生,你像洛克先生一样,也在斯坦顿理工学院上过学,是吗?”

    “是的。”

    “你能把洛克先生在那儿的学习记录告诉我们吗?”

    “他被开除了。”

    “他被开除了,是因为他无法达到学院高水平的要求吗?”

    “是的,正是这样。”

    法官看了一眼洛克。如果是一个律师,这时可能会反对说“与本案无关”。但洛克没有反对。

    “当时,你认为他在建筑专业里表现出了一定的天赋吗?”

    “不认为。”

    “请你声音稍大一点儿,吉丁先生?”

    “我认为……他没有任何天赋。”

    吉丁的语气正发生着奇怪的变化:一些话语干脆利落,清清楚楚地蹦了出来,好像每句之后都点了个惊叹号;其他的话语则杂糅在一起,好像他不愿停下来让自己听见自己说的话。他没有看律师,而是自始至终看着听众。有时,他看上去像一个戏耍的男孩,一个刚刚在地铁牙膏广告上漂亮女孩的脸上画完胡子的男孩。接着,他看上去好像正在乞求人群的支持————好像他正在他们面前接受审判。

    “有一段时间,你的事务所雇用了洛克先生?”

    “是的。”

    “你发现自己不得不解雇他?”

    “是的……我解雇了他。”

    “因为不胜任吗?”

    “是的。”

    “对于洛克先生后来的职业生涯,你能跟我说些什么吗?”

    “噢,你知道,职业生涯是一个术语,就成绩和数量来说,我们事务所任何制图师的工作都比洛克先生多。我们不能把仅仅设计了一两幢楼的人称为职业人。每一个月,我们都要建起许多建筑。”

    “你能向我们提供一下你对他工作的专业性意见吗?”

    “噢,我认为不够成熟。有时令人瞠目结舌,甚至非常有意思,但是从本质上来说————不够成熟。”

    “那么洛克先生不能被称为羽翼丰满、能够独立翱翔的建筑师?”

    “和罗斯通·霍尔科姆先生、盖伊·弗兰肯先生、高登·普利斯科特先生相比————不是。当然,我这样说是公正的。我认为洛克先生确实有很大潜力,尤其是在解决纯工程学难题方面。他也许有他自己独到的地方。我已经尽我所能跟他谈过了这点,我已经尽我所能帮过他了,我诚心诚意做了这些。但这就像和他最钟爱的那种强力水泥板谈话一样。我就知道他会遇上这种事。当我听说客户最终起诉了他,我一点儿也不惊讶。”

    “你能告诉我们洛克先生对顾客是什么态度吗?”

    “噢,问到点子上了,这是全部问题的症结所在。他不在意客户想什么、希望什么,他不在乎世界上任何人想什么、希望什么。他甚至理解不了其他建筑师为何会在意。他甚至不会给你解释,这还不够……他也不会给你一点点儿尊重。我不明白竭尽全力取悦人有什么错误,我不明白渴望友善、喜欢受欢迎有什么错误。那为什么是错误呢?你为什么要人们为此嘲笑你呢?而且是自始至终地、一刻不停地、日日夜夜地讥讽你,不给你留下片刻的宁静,就像是水刑。你知道,那可是将水一滴一滴不停地滴到你的头盖骨上。”

    听众开始意识到彼得·吉丁醉了。律师皱了一下眉,证词本来已经被预演过,但现在却跑题了。

    “噢,现在,吉丁先生,也许你应该告诉我们洛克在建筑学上的见解。”

    “如果你想知道,我会告诉你的。他认为,谈到建筑的时候应该脱掉鞋,跪下来,这就是他想的一切。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呢?这和其他任何的事情一样,不是吗?对建筑用得着顶礼膜拜吗?我们为什么必须那么紧张呢?我们只是人。我们想要生存。所有的事情为什么不能简单容易点呢?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成为某种伟大的英雄呢?”

    “现在,吉丁先生,我认为我们有点儿偏离主题了,我们……”

    “不,我们没有。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你也知道。他们全都知道。这儿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我正在谈论那座神庙,难道你不明白吗?为什么挑选一个魔鬼建造神庙?只有非常人性化的人才适合去做那件事。一个理解……并且宽恕的人……宽恕的人……那正是你要去教堂寻找的————被……宽恕……”

    “是的,吉丁先生,但是说说洛克先生吧……”

    “噢,洛克先生怎么样?他根本不是一个建筑师,他一点儿也不优秀,我为什么会不敢说他一点儿也不优秀呢?你们为什么全都害怕他呢?”

    “吉丁先生,如果你不舒服的话,我们先停下来,好吗?”

    吉丁看着他,好像清醒了。他尽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过了一会儿,他说话了,声音平淡,很顺从:

    “不,我很好,我要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你想要我说什么?”

    “你能否告诉我们————从专业方面————你对被称为斯考德神庙的建筑结构有什么看法?”

    “是的,当然。斯考德神庙……斯考德神庙规划十分不明确,这导致了一种空间上的混乱,没有整体上的平衡。它缺少对称感,比例不合适。”他语调毫无变化地说着,脖颈僵直,尽力不向前垂,“它比例失衡,和布局的基本原则矛盾,整体的效果是……”

    “请大声点儿,吉丁先生。”

    “整体的效果是粗鲁浅薄,没有建筑常识。它表明……它没有设计感,没有原始的美感,没有创造和想象力,没有……”他闭上了眼睛,“……没有艺术上的完美……”

    “谢谢你,吉丁先生,这足够了。”

    律师转向洛克,加重语气说道:“你有问题吗。”

    “没有。”洛克说。

    第一天审判结束了。

    那天晚上,马勒瑞、海勒、迈克,恩瑞特和兰森聚集在洛克的房间里,他们没有事先约定,但是都来了,受同一种感情的驱使。他们没有谈论审判,但是也没有故意回避这个话题。洛克坐在制图台上,和他们谈论着塑料工业的未来。突然,马勒瑞毫无原因地哈哈大笑。“怎么了,斯蒂文?”洛克问。“我只是想到……霍华德,我们来这儿是为了帮助你,让你高兴起来。但相反,却是你在帮助我们。你正在支持你的支持者们,霍华德。”

    那天晚上,彼得·吉丁在一家酒吧的桌子上半趴着,一只胳膊摊在桌子上面,脸枕在胳膊上。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证人继续替原告作证。提问都是从证人的职业成就开始的。律师就像一个专业的新闻发言人那样引导着他们。奥斯顿·海勒简短地评述道,建筑师们一定会为能站到证人席上而战,因为这是他们寂静的职业生涯中能够引人注目的最好方式。

    证人中没有一个人看洛克,但他看着他们。他倾听着证词,对每个人说:“没有问题。”

    罗斯通·霍尔科姆站到了证人席上,领带飘飞,拄着一根镶着金头的拐杖,外表极像一个沙皇大公或者啤酒花园设计者。他的证词又长又有专业性,可归纳如下:

    “这些纯属一派胡言,全都是些孩子般的谎言。我不能说我对霍普顿·斯考德先生非常同情。他应该更明白,这是科学事实。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风格是唯一和我们时代相适宜的,如果我们最好的人,像斯考德先生,拒绝认识这一点,你还能从各式各样的暴发户、所谓的建筑师和一帮乌合之众那里期望什么呢?文艺复兴已经被证明是所有礼拜堂、神庙和大教堂里唯一被许可的风格。克里斯多夫·列恩爵士怎么样?笑笑就忘了吧。记住所有时代最伟大的宗教纪念物————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你要在圣·彼得上做手脚吗?如果斯考德先生没有明确地坚持文艺复兴,他就该得到他应得到的一切。活该。”

    高登·普利斯科特的格呢外衣里穿着一件高领套头羊绒衫,下着苏格兰粗呢裤子,笨重的高尔夫球鞋。

    “正在讨论的这座建筑的纯粹空间与超越的相关性是完全扭曲的,”他说,“如果我们把水平的当作一维,把垂直的当作二维,把对角的当作三维,把空间的相互交叉当作四维————建筑是四维艺术————我们可以很直接地看到这幢建筑是同一平面的————用门外汉的话说是————平的。流动性来源于紊乱中的秩序感,或者,用你的话说,来自于多样性的统一,反之亦然,这是生活中的矛盾在建筑中所能实现的和解。这种和解在斯考德神庙里却完全不存在。我正在尽可能清晰地表述我自己,但如果为了不善思考的门外汉着想,犯下‘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错误,就不可能呈现一场辨证的陈述了。”

    约翰·埃瑞克·斯耐特有节制地、谨慎地提供了证词,他在他的办公室里雇用过洛克,洛克是一个不可靠、不忠实、不严格认真的雇员,洛克从他那儿挖走了一名客户,开始了个人的事业。

    审讯的第四天,原告律师请出他的最后一名证人。

    “多米尼克·弗兰肯小姐。”律师庄重地宣布。

    马勒瑞屏息咕哝了一句,但没有人听见,迈克的手紧紧地压在了他的手腕上,让他保持安静。

    律师让多米尼克压轴,让她在案件的审判顶峰出现,一部分是因为他对多米尼克期望很高,另一部分是因为他对她有些担心。她是唯一没有事先做证词排练的证人,她拒绝被指导。她的专栏里从没提到过斯考德神庙;但是他查看了她早期写的有关洛克的东西;而且埃斯沃斯·托黑建议他让多米尼克出庭作证。

    多米尼克在证人席的台子上站了一会儿,缓缓地扫视了一眼人群。她的美貌令人惊羡,但是全无个性,好像那并不属于她。她似乎是出现在这个房间里的独立个体。人们想到了一副不经常出现的景象————在绞刑架上的受害者,暮色沉沉中站在海轮栏杆旁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

    “多米尼克·弗兰肯。”

    “从事什么职业,弗兰肯小姐?”

    “新闻工作者。”

    “你就是《纽约旗帜报》那个声名显赫的专栏《你的家园》的作者吗?”

    “我是《你的家园》的作者。”

    “你的父亲是盖伊·弗兰肯,著名的建筑师吗?”

    “是的,我的父亲被要求来这儿作证。他拒绝了。他说,他对诸如斯考德神庙那样的建筑不感兴趣,但是他认为我们的所作所为不像正人君子。”

    “噢,现在,弗兰肯小姐,是否应该将我们的回答限制在问题上呢?我们非常荣幸你和我们站在一起,因为你是我们唯一的女证人,女人总是对宗教信仰有着最为圣洁的感觉。而且,作为建筑学方面的权威,你有特别的资格来给我们一个看法,我们应该带着所有的敬意去注目女性的看法。请你用你自己的话告诉我们,你是怎么评价斯考德神庙的?”

    “我认为斯考德先生犯了一个错误。如果他起诉的不是改建费用,而是破坏费用的话,毫无疑问,他会赢得这场官司。”

    律师看上去如释重负。“请解释一下你的理由,弗兰肯小姐,好吗?”

    “至于原因,你已经从这次审判的每一位证人那里听到了。”

    “那么我可以认为你同意前面的证词么?”

    “完全可以,甚至比作证的那些人更完全。他们都是十分值得信赖的证人。”

    “你可以……阐释一下吗,弗兰肯小姐?你是什么意思?”

    “正如托黑先生所说:这座神庙是献给我们所有人的。”

    “噢,我明白了。”

    “托黑先生非常明白这个问题,我要用我自己的话阐释它吗?”

    “完全可以。”

    “霍华德·洛克给人类的精神建了一座神庙。他把人看得坚强、自豪、纯洁、聪明、无所畏惧,把人类看作英雄。这座神庙正是为此而建的。神庙是人类体验升华的地方,他认为升华来源于人类意识到自己无愧于这个世界,来源于看到并接受真理,来源于达到人的极限,来源于能够裸露在阳光里。他认为,升华就是快乐,快乐是人类天生的权利。他认为,为人类容身而修建的地方,是神圣的地方。那就是霍华德·洛克对人类和升华的看法。但是埃斯沃斯·托黑说,这座神庙是对人性刻骨仇恨的纪念物。埃斯沃斯·托黑说,升华的实质是吓得你魂飞魄散,屡战屡败,卑躬屈膝。埃斯沃斯·托黑说,人类美德的最高行为就是意识到他自己的无价值、乞求宽恕。埃斯沃斯·托黑说,不理所当然地认为人类需要被宽恕就是堕落的表现。埃斯沃斯·托黑看到这是一座人类的、地球的象征————于是埃斯沃斯·托黑说,这幢建筑物的石灰泥有膨胀的部分。埃斯沃斯·托黑说,要想赞美人类,就是赞美肉欲,因为人类是无法到达精神的高度的。埃斯沃斯·托黑说,要达到那个高度,人类必须像乞丐那样,双膝跪地。埃斯沃斯·托黑是人类的热爱者。”

    “弗兰肯小姐,我们并不是在谈论托黑先生,所以你是否愿意把你自己限制在……”

    “我没有谴责埃斯沃斯·托黑。我在谴责霍华德·洛克。一幢建筑物,人们说,一定要是它所在地的一部分。霍华德·洛克在怎样的地方建造了神庙?给什么样的人建造了?看看你的四周吧。你能够看见一座神庙因为霍普顿·斯考德先生、罗斯通·霍尔科姆先生、彼得·吉丁先生而变得圣洁吗?当你环顾他们所有这些人的时候,你会憎恶埃斯沃斯·托黑吗————或者因为霍华德·洛克呈现的妙不可言的完美而诅咒他吗?埃斯沃斯·托黑是对的,那座神庙是亵渎神圣,尽管他说的方式不对。我认为托黑先生知道这一切。当你看到一个人抛出大把的珍珠,却连一块猪排的回报也没有得到时————你不会为猪而愤怒,而是为那个人,那个人那么轻视珍珠,宁愿把它们扔到粪土里,让它们变成一个呼噜呼噜的音乐会,被法庭速记员转录下来……”

    “弗兰肯小姐,我认为这与案情无关,不该允许……”

    “证人请继续提供证词。”法官出其不意地宣布。他早已厌烦了,但是他喜欢看多米尼克的身材。而且,他知道,听众也很喜欢看,带着对丑闻的极度兴奋,尽管他们的同情心站在霍普顿·斯考德一边。

    “法官大人,似乎有某些误解,”律师说,“弗兰肯小姐,你是在为谁作证,洛克先生还是斯考德先生?”

    “当然是为斯考德先生。我一直在陈述斯考德先生应该赢得这场官司的理由。我已经发誓要讲客观事实。”

    “继续。”法官说。

    “所有这些证人已经讲述了事实,但不是全部事实。我只是在查漏补缺。他们说的是威胁和憎恶。他们是对的,斯考德神庙是对许多事情构成了威胁。如果允许它存在,没有人敢看镜子中的自己,这是对人类所做的残酷之事。可以让人类有任何东西,让他们有财富、名誉、爱情、残忍、谋杀、自我牺牲。但是不要奢望让他们有自尊,他们将会憎恨你的灵魂。噢,他们洞察一切。他们有自己的理由。当然,他们不会说恨你。他们会说你恨他们。我认为这足够了。他们知道牵连其中的感情。他们就是那样的人。那么,为不可能而殉道用处何在?为不复存在的世界修建建筑用处何在?”

    “法官大人,我不明白这些有什么可……”

    “我正在为你证明你的案件,我在证明你为什么必须和埃斯沃斯·托黑并肩站在一起,因为无论如何你都会这么做。斯考德神庙必须被毁掉。不是要把人类从它那里拯救出来,而是要把它从人类那里拯救出来。但是,区别何在呢?斯考德先生赢了。我完全同意这里所做的一切,除了一点————我觉得我们不会侥幸逃脱的那一点。让我们来毁灭,但是别让我们假装在做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让我们说,我们是鼹鼠,我们反对高山的巅峰,或者,我们是旅鼠,那种情不自禁游出去自取灭亡的动物,我完全意识到,此刻,我和洛克一样没有出息。这是我的斯考德神庙————我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斯考德神庙。”她向法官点了一下头,“这就是全部证词,法官大人。”

    “你有问题吗。”律师厉声朝洛克说道。

    “没有。”洛克说道。

    多米尼克离开了证人席。

    律师向法官鞠了一躬,说:“原告停止作证。”

    法官转向了洛克,做了一个不太明显的手势,请他开始。

    洛克起身走向法官席,手里拿着棕色的信封。他从信封里拿出斯考德神庙的十张照片,放到了法官的桌子上,说道:

    “被告停止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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