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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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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第五次了吗?

    芬克:什么第五次?

    范妮:我的老天爷,我们第五次被轰出出租屋了!我数过了,三年以来的第五次。我们基本上就是只能付第一个月的房租,然后赖到人家把我们轰走。

    芬克:好莱坞的很多人都是这样的生活方式。

    范妮:你能不能假装担心呢————只是表现得礼貌一点。

    芬克:亲爱的,干吗要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感情?这是不公平的社会分配制度的必然结果,可是你现在在为此责备一个个体。

    范妮:这可不是你原创的句子。

    芬克:不是原创。

    范妮:你从我的文章里剽窃的。

    芬克:啊,是的。那篇文章啊,不好意思。

    范妮:但它还是发表了啊。

    芬克:对啊,你说得对。六年以前的事。

    范妮:(抱起一堆旧鞋子)你在那以后还挣过一分钱稿费吗?(把怀里的东西倒进一个箱子里)现在怎么办?我们明天怎么办?

    芬克:世界上潦倒者成千上万,你干吗这么担心这个个案?

    范妮:(她刚要义愤填膺地回嘴,却在黑暗中耸耸肩,转身踏过几个纸箱)真他妈混蛋!他们把我们轰走就够可以,还把电给断了!

    芬克:(耸耸肩)私有财产。

    范妮:我真希望煤油不要那么难闻。

    芬克:煤油只有穷人才用,但是我记得俄罗斯已经发明了一种无味煤油。

    范妮:不错,俄罗斯的东西都不会发臭。(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纸箱,箱里装满了牛皮纸信封)这个箱子你打算怎么处置?

    芬克:里面是什么东西啊?

    范妮:(念出信封上的字)都是你的一些文件。卡拉克社会研究所受托人……低能儿职业学校顾问……辩证唯物主义免费夜校秘书……工人大剧院顾问……

    芬克:把工人大剧院的那些扔掉,我烦透他们了。他们写信都不在抬头写我的名字。

    范妮:(把信封扔在一边)那剩下的怎么办?都装起来,到时候你自己拿?

    芬克:我当然会自己拿,否则该丢了。你帮我捆起来吧,好吗?

    范妮:(拿起一沓报纸来包裹那些文件。她突然被一则报道吸引住了,停了下来,仔细看了看)哎,这个好逗啊,关于凯伊·贡达的。

    芬克:什么报道?

    范妮:晨报上的,那起谋杀案。

    芬克:哦,那个啊,胡扯的,根本就不是她干的。都是些小道消息。

    范妮:(继续包裹文件)那个塞尔斯很有钱的。

    芬克:以前很有钱,不过现在不是了。我当时帮着塞尔斯能源的工人罢工的时候,就听说塞尔斯早就大势已去了。

    范妮:不过现在又说塞尔斯能源东山再起了。

    芬克:塞尔斯本人嘛,可能没那么幸运。他的继承人可能会好些了吧。

    范妮:(举起一摞书)二十五本《镇压者必被镇压》————(低头仔细看了看)————作者是扎克·芬克!……这个怎么弄?

    芬克:(尖锐地)你觉得呢?

    范妮:天呐!你打算带多少东西走?你觉得全美国能有二十五个人买你的大作吗?

    芬克:销量并不是衡量一部作品好坏的标准。

    范妮:当然不是,但至少是一个因素吧。

    芬克:你难道希望我去迎合那些中产阶级白痴的口味吗,当一个资本主义的笔杆子?你开始退缩了,范妮。你要变成资产阶级小女人了。

    范妮:(发狂地)谁要变成资产阶级小女人了?我干的事情比你想干的都多!我从来不给三流的出版社投稿。我在《国家杂志》(5)上发表过文章!《国家杂志》!如果我没被你拽到这种泥潭一样的……

    芬克:范妮,你要知道,社会改革的第一道战壕恰恰是在贫民窟的泥潭当中挖筑而成的。

    范妮:哦,我的老天爷,你醒醒吧。看看其他人啊,看看米兰达·朗姆金,她是《通讯员报》的专栏作家,在棕榈泉购置了房产!她上大学的时候可比我差得远多了!所有人都觉得我有超乎常人的思想。(指了指房间)这就是一个人思想超乎常人的下场。

    芬克:(温柔地)亲爱的,我理解。你累了,你被吓坏了,我不责备你。但是,你应该知道,我们的工作要求我们放弃一切,放弃所有的个人利益和舒适的生活。我践行了这一点,我放弃了自我。我希望有一天所有人听到扎克·芬克的名字,都能以之为旗帜!

    范妮:(也温柔了下来)我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你得看看现实,扎克,人是自私的。

    芬克:(好似在做梦一般)也许五百年之后,有人会为我作传,书名就是《扎克·芬克————无私者》。

    范妮:那我们被一个小小的房东轰得到处跑这一段一定显得相当无厘头!

    芬克:那是当然。人得明白要放长线钓大鱼,所以……

    范妮:(突然仔细地听着门外的动静)嘘!我觉得好像有人在门外。

    芬克:谁?没人会来这里的,他们早都把我们抛弃了,他们把我们遗弃在……(敲门声。二人面面相觑。芬克走到门边)谁啊?(没有回应,敲门声再次响起。他愤怒地打开门)你到底想……(他马上止住了,凯伊·贡达走进了房间;她穿着与上一场相同的衣服。他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哦!……(他盯着她,一半是担惊受怕,一半是难以理解。范妮往前走了一步,站住。没有人讲话)

    凯伊·贡达:是芬克先生吗?

    芬克:(一通点头)是的,扎克·芬克。是我……你……你是凯伊·贡达,对吗?

    凯伊·贡达:对,我得躲起来,警察要抓我。我没有地方藏身,我能在你们这儿过夜吗?

    芬克:哦,我怎么这么倒霉!……不不,不好意思!

    范妮:你想藏身在这里?

    凯伊·贡达:对,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

    芬克:但是你怎么会选……

    凯伊·贡达:因为我在这里就没人能发现我,而且我读了芬克先生的信。

    芬克:(试图控制自己)是啊是啊!我写的信,我就知道你会在成千上万的来信里面看到我写的那封。写得不错吧?

    范妮:我跟他一块儿写的。

    芬克:(大笑起来)真巧!我都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写的了……这个世界真是神奇!

    凯伊·贡达:(看着他)我被以谋杀罪通缉。

    芬克:哦,不必担心。我们不介意的,我们思想很开放。

    范妮:(赶紧把百叶窗降下)你在这里很安全。你不会介意……东西摆放得不太整齐,对吧?我们正在考虑搬家。

    芬克:请坐吧,贡达小姐。

    凯伊·贡达:(坐下,脱帽)谢谢。

    芬克:我做梦都想不到可以这样跟你讲话,我有好多好多问题想问你。

    凯伊·贡达:我喜欢被问各种问题。

    芬克:他们说的格兰顿·塞尔斯的事儿是不是真的?你知道的对吧?他们说他常常兽性大发,对女人……

    范妮:扎克!你净问这些不相关的……

    凯伊·贡达:(淡淡一笑)他们说得不对。

    芬克:我当然不是要谴责任何东西,我不在乎道德与否。我还有一件事情想问:作为一个社会学家,我很感兴趣的是经济状况对一个人的影响。请问一个影星实际上挣多少钱?

    凯伊·贡达:我这一期的合同好像是一万五还是两万的周薪————我不太记得了。

    (范妮和芬克交换了惊奇的眼神)

    芬克:那你应该多捐些钱啊!我一直相信你是一个慈善家。

    凯伊·贡达:我是慈善家?也许,不过我讨厌慈善,讨厌人性。

    芬克:不是吧,贡达小姐!

    凯伊·贡达:有些人是心怀理想地生活着的,这样的人不多,但是确实有这样的人。还有些人既有理想————还为人正直,这样的人相当罕见。我喜欢这样的人。

    芬克:但是他必须得能担负得起这些!每个人都为经济条件所累。比如说,以一个影星的工资为例……

    凯伊·贡达:(尖锐地)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个。(以一种近乎恳求的声音)你不想问问关于我工作的事情吗?

    芬克:哦,对啊,有好多要问!……(突然很诚恳地)我好像没什么要问的。(凯伊·贡达仔细地看着他,微微一笑。他头一次真诚而单纯地补充道)人们不能……讨论你的工作。我不能。(又补充道)我不会以看一个影星的眼光看你,我不会像看琼安·图道尔或者莎莉·斯惠妮或者其他什么人那样看你。倒不是因为你拍的那些故事实在垃圾————恕我直言,它们简直是垃圾;而是因为其他的原因。

    凯伊·贡达:(看着他)是什么?

    芬克: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尤其是你的眼睛。你的眼睛。

    范妮:(忽然变得急切)你好像不是人,不像我们周围的人。

    芬克:我们都梦想成为最完美的人类,但是其实没有人目睹过这样的存在。你是,而且你在向我们展示。你好像知道一个大秘密,这个秘密被世界遗忘,一个秘密以及一个希望。一个通体纯净的人,一个全能的人。

    范妮:当我在银幕上看到你的时候,我会觉得愧疚,同时我也会觉得自己变得年轻,获得了崭新的、骄傲的自我。我想像这样举起我的手臂……(她把手举过头顶,摆出胜利的、狂喜的姿势;然后,尴尬地)不好意思,我们简直是太幼稚了。

    芬克:也许我们本来就很幼稚。但是在我们单调乏味的生活中,我们必须得握住每一束光亮,无论在何处,甚至是在电影里。为什么不从电影中汲取光亮呢?电影是最好的麻醉剂。你比任何一个慈善家都更多地拯救了那些最下层的人,你是怎么做到的?

    凯伊·贡达:(没有看他)每个人都可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独自去做这些。每个人都可以以一己之力、拼尽能量————然后这个人就开始需要帮助,于是便需要找到一个回应的声音,一首赞歌,一个回音。我非常感谢你。(敲门声。他们面面相觑,芬克鼓起勇气向大门处走去)

    芬克:谁?

    女人的声音:(在后台)扎克,我们能借点奶油吗?

    芬克:(愤怒地)去你妈的!我们没有奶油。烦死了,这么晚来扰民!(后台传来低沉的骂声,脚步声退去。他回到了大家在的地方)天呐,我还以为是警察呢!

    范妮:我们今晚不能让任何人进来。这附近那些饿着肚子的流浪汉都指望着告发你————(她的声音突然变化了,变得奇怪,就好像后面的词是一不小心说漏嘴了一样)————获得赏金。

    凯伊·贡达:你们没有意识到你们把我藏起来的风险吗?

    芬克:他们要想抓你,就要先踏过我的尸体。

    凯伊·贡达:你们不知道你们面临着怎样的危险……

    芬克:我们不需要知道。我们只知道你的片子对我们来讲有非同寻常的意义。范妮,对吗?

    范妮:(她一直站在一边,此时她陷入了沉思)什么?

    芬克:我们知道贡达小姐的片子对我们来讲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对不对?

    范妮:(毫无感情地)啊,是的……是……

    凯伊·贡达:对你们有非同寻常的意义……你们不会背叛吗?

    芬克:人不会背叛他灵魂中最好的东西。

    凯伊·贡达:嗯。

    芬克:(看到范妮正在想别的事情)范妮!

    范妮:(猛然惊醒)怎么了?

    芬克:你要不然跟贡达小姐说说我们总是……

    范妮:贡达小姐一定很累了,我们让她去休息吧。

    凯伊·贡达:是啊,我有点累了。

    范妮:(突然打起了精神)你可以睡在我们的卧室……对,你用不着觉得这样不好,我们睡在外面的沙发也挺舒服的。况且,我们得帮你望风啊,这样就不会有人进来了。

    凯伊·贡达:(起身)非常感谢。

    范妮:(举起煤油灯)请不要介意,我们的电路出了点小问题。(带路向卧室)这边请。卧室里又舒服又安全。

    芬克:晚安,贡达小姐。不要担心,我们会帮你守着的。

    凯伊·贡达:谢谢,晚安。(她跟范妮一起去了卧室,芬克打开了百叶窗,皎洁的月光射进屋子。他开始清理沙发上堆放的杂物。范妮回到了房间,把门从身后关好)

    范妮:(低声说)嗯,我们怎么办?(他张开手臂,耸了耸肩)奇迹不会发生的!

    芬克:我们还是小点声为妙,她可能听得到……(从卧室的门缝可以看到里屋的灯被关掉了)我们还要不要收东西?

    范妮:别管那些东西了。(他把箱子里的被单和毛毯掏了出来。范妮站在一边,倚着窗户,默然看着他。然后她低声说)扎克……

    芬克:嗯?

    范妮:我再过几天就要上法庭,还有另外十一个年轻人。

    芬克:(看着她,惊奇地)嗯。

    范妮:我们不要自欺欺人了,他们会把我们全都关起来的。

    芬克:是的。

    范妮:除非我们有钱能贿赂他们。

    芬克:是的,但是我们没有钱,所以就别想了。(短暂的沉默,他继续弄被单和毛毯)

    范妮:(耳语道)扎克……你觉得她听得到我们吗?

    芬克:(看了看卧室的门)她听不到。

    范妮:她杀了人。

    芬克:嗯。

    范妮:她杀的是一个百万富翁。

    芬克:是的。

    范妮:我觉得他的家人一定很想知道凶手在哪儿。

    芬克:(抬头看着她)你说什么?

    范妮:我在想,他的家人会乐意付点钱来搞清凶手的藏身地点。

    芬克:(走近她,威胁道)你个混蛋……你在想些什么……

    范妮:(一动不动)可能会赏五千美元吧。

    芬克:(顿了一下)什么?

    范妮:可能会赏五千美元。

    芬克:混蛋!你给我闭嘴,否则我宰了你!(沉默。他开始脱衣服,然后说)范妮……

    范妮:嗯?

    芬克:你确实觉得他们————会给五千块?

    范妮:当然了,连普通的绑架案都得这么多。

    芬克:算了吧,闭嘴!(他继续脱衣服)

    范妮:扎克,我会进监狱的。可能要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

    芬克:是啊……

    范妮:还有其他人也是一样。巴德、宾基、玛丽,还有别人。你的朋友,你的战友。(他定住了)你需要他们,我们的事业需要他们,他们是先锋队,是中坚力量。

    芬克:唉……

    范妮:有这五千块,我们就能请纽约最好的律师,他会帮我们打赢这场官司……我们也就不用搬家了,我们也就不用每天提心吊胆,你可以继续你伟大的事业……(他没有搭话)想想那些穷人、那些需要你帮助的人……(他还是不搭话)想想因为你而进了监狱的十二个人……我们十二个人就靠你一个,扎克……(他不搭话)想想你的千万兄弟姐妹,他们就靠你一个。(沉默)

    芬克:范妮……

    范妮:嗯?

    芬克: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范妮:很简单。我们趁她睡着的时候赶紧出去,去警察局带着一队警察回来,不难的。

    芬克:如果她听到了怎么办?

    范妮:她不会听到的,但是我们得抓紧时间。(她要往门那里走,他拦住了她)

    芬克:(耳语道)她会听到开门的声音的。(指了指打开的窗户)我们走这里……

    (他们两人从窗户溜了出去,屋子里寂静无人。此时卧室的门开了,凯伊·贡达从里面走出。她静静站了几秒,然后穿过房间走出了门,没有把门关上就匆匆离开)

    (幕落)

    第三场

    屏幕上显示出一封字体毛糙粗大、咄咄逼人的来信。

    亲爱的贡达小姐:

    我现在还是一个不知名的艺术家,但是我知道我将来一定会家喻户晓,因为我高举着神圣的不败旗帜————你。我的画里全都是你,你是我每一张画布上站立的女神。我从未见过你的真身,但是我不必见你。我闭着眼睛就可以画出你的脸,因为我的灵魂永远倒映着你的光辉。

    总有一天你会从人们嘴里听到我的名字。这只是我为你写的第一篇颂词,我是虔诚信仰你的牧师————

    德怀特·朗格力

    加利福尼亚,洛杉矶,诺曼底大街

    灯光关闭,屏幕撤下,舞台上布置成德怀特·朗格力的工作室。这是间很大的屋子,装潢俗丽夸张,破烂不堪。透过舞台中央后部的大窗户可以看到暗色的天空和树冠打下的阴影。房间的入口在左侧,去隔壁的门在右侧。在墙上、画架上还有地上都摆放着各种画作和素描。画面上的人物都是凯伊·贡达,有头像,有全身像,有穿着摩登服饰的,有穿着花纹裙子的,还有全裸的。

    一些杂七杂八的人站满了整个房间:身着各色服饰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的衣着从燕尾服和女式晚礼服到沙滩式的休闲装和宽松的长裤,各不相同。这些人看起来都不怎么体面,而且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端着一个玻璃杯————众人都显得微微有些醉意。

    德怀特·朗格力在中央的沙发上舒展地卧着。他很年轻,面庞紧绷、黝黑,但是不失帅气。他的头发蓬乱,乌黑发亮。此时他正骄傲地微笑着,他的微笑是诱人的。优妮斯·哈蒙德站得离客人们较远,她不时转过身子看着朗格力,神情紧张。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年轻姑娘,举止文静。她穿着一身合体的全黑裙装,明显比屋子里其他人穿的要昂贵得多。

    大幕拉开,客人们举杯为朗格力敬酒,他们的说话声从收音机吵闹的音乐声中撕扯般凸显出来。

    穿礼服的男人:为朗尼(6)干杯!

    穿毛衣的男人:为加利福尼亚的著名艺术家德怀特·朗格力干杯!

    穿晚礼服的女人:我们这些穷开心的失败者为最棒的胜者干杯!

    窘迫的绅士: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艺术家干杯!

    朗格力:(站起身,敷衍了事地挥了挥手)谢谢你们。

    (每个人都饮下杯中酒,有人打碎了杯子,发出巨大的声音。当朗格力从人群中走出来时,优妮斯走向他)

    优妮斯:(向他举杯,温柔地耳语道)祝贺!我们为这一天梦想了太久了,亲爱的。

    朗格力:(漠不关心地转向她)哦……哦,是啊……(机械地与她碰杯,连看都没看她)

    穿宽松长裤的女人:(对优妮斯大声说)优妮斯,以后他就不归你管了,再也不归你管了。从现在开始————德怀特·朗格力属于全世界!

    穿晚礼服的女人:容我说一句,我不是说朗尼的成就不值一提,但是,尽管这已经是十年来最好的展览了,可不过只是泡沫。除了几张画还算有想法,剩下的那些所谓艺术家搞出来的垃圾作品,还有胆量展出!

    娘气的青年男子:哦天呐!可不是这个道理!

    穿礼服的男人:朗尼从中脱颖而出!十年一度的大奖得主!

    朗格力:(毫不谦虚地)难道不是本应如此吗?

    窘迫的绅士:朗格力是个天柴(7)画家!

    娘气的青年男子:当然了!超天才的!

    (朗格力走到餐柜处斟满了酒。优妮斯站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

    优妮斯:(温和地低声说)德怀特,我还没来得及祝贺你呢,我今天晚上一定要好好祝贺你。我太开心了,我太为你骄傲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你懂的……亲爱的……你知道这个奖于我是多么重要。

    朗格力:(甩掉她的手,毫无感情地)谢谢。

    优妮斯:我忘不了往昔,我忘不了你曾经落魄,我忘不了我们一起谈未来……

    朗格力:那些事现在就不必提了吧。

    优妮斯:(苦笑道)是啊,不必了,我怕说起来没有礼貌。(忽然失去了控制)我不能再压抑我的内心了,我爱你。

    朗格力:我知道。(走开)

    金发姑娘:(与穿宽松长裤的女人并排坐在沙发上)过来,朗尼!我得跟天才说两句话啊。

    朗格力:(忽然在两个女孩儿中间坐下)你好。

    穿宽松长裤的女人:(搂住朗格力的肩膀)朗格力,你的那幅画看得我无法自拔,就是现在还挂在那儿的那幅。它让我久久不能忘却。

    朗格力:(骄傲地)喜欢吗?

    穿宽松长裤的女人:岂止是喜欢。而且你起的标题也很帅,叫什么来着?希望,信念,博爱?不不不,等等我想想。自由,平等,嗯……

    朗格力:道德。

    穿宽松长裤的女人:哦,对,“道德”。你这个标题有什么深刻含义啊?

    朗格力:不要试图去理解它。

    穿礼服的男人:那个女人!朗格力,你画里的那个女人!啊,她,绝无仅有!

    穿宽松长裤的女人:白皙的脸,还有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可以直接参透你的灵魂!

    穿晚礼服的女人:嗯,是啊,她叫什么来着?

    穿礼服的男人:凯伊·贡达,他一直画她。

    穿毛衣的男人:朗尼,你不打算画点别的女人吗?你干吗总是画这一个?

    朗格力:艺术家只创作作品,不解释作品。

    穿宽松长裤的女人:对了,贡达和塞尔斯的事儿真是逗死了。

    穿礼服的男人:我赌她肯定没杀人,她不会那样做的。

    娘气的青年男子:想想看凯伊·贡达被处以绞刑的样子吧!她的金发被罩上头套,能从外面隐约看到她的小鼻子。天啊,一定很好看!

    穿晚礼服的女人:你有新题材了,朗尼。“绞架上的凯伊·贡达”。

    朗格力:(暴怒地)你们都给我闭嘴!她根本没有杀人!你们不许在我的地盘议论她!

    (客人们沉默了一会儿。)

    穿礼服的男人:我在想塞尔斯手里到底还剩了多少钱。

    穿宽松长裤的女人:报纸上说他正在摆脱颓势,他跟加利福尼亚联合石油还是什么别的公司签了个大单。不过现在好像也就那样了。

    穿毛衣的男人:不不,晚报上说他的姐姐正在努力地推进那个项目。

    穿晚礼服的女人:不过警察呢?警察批准了吗?

    穿礼服的男人:谁知道。

    穿晚礼服的女人:真逗……

    穿毛衣的男人:哎,优妮斯,还有酒没有?问朗尼不管用,他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东西放在哪儿。

    穿礼服的男人:(一把搂住优妮斯的肩膀)贤妻良母哟,艺术家的绝佳搭档!

    (优妮斯摆脱了男人的手臂,虽然不那么唐突,但是很显然她并不开心)

    娘气的青年男子:你们知道优妮斯还给他补袜子吗?哦,我的老天爷,这是真事儿!我见过的,超好的!

    穿毛衣的男人:幕后英雄啊,为他做好后勤,指引他前行,在不如意时给他鼓励。

    穿晚礼服的女人:(低声对穿宽松长裤的女人说)不仅给他精神鼓励————还有经济支持。

    穿宽松长裤的女人:真的吗?

    穿晚礼服的女人:我亲爱的,这早都不是秘密了。你觉得他“不如意时”钱都从哪儿来?哈蒙德可是个小富婆。其实老哈蒙德早都把她轰走了,是的,不过她存了些私房钱。

    娘气的青年男子:是的是的,连社会名人录里也没有她的一席之地。但是她才不会在乎,一点都不在乎。

    穿毛衣的男人:(对优妮斯说)怎么样了,优妮斯?还有酒吗?

    优妮斯:(犹豫中)恐怕……

    朗格力:(站起来)恐怕她不同意我们再喝了,但是我们偏要喝。(他疯子一样地在橱柜里翻找着)

    穿宽松长裤的女人:哎哎,你们啊,天已经很晚了……

    穿礼服的男人:就再喝一杯,然后我们就都回去了。

    朗格力:哎,优妮斯,杜松子酒在哪儿?

    优妮斯:(没有作声,打开一个柜子,拿出两个酒瓶)在这儿。

    穿毛衣的男人:哈哈!我都等不及了!

    (众人冲到酒瓶边上)

    穿礼服的男人:最后一杯了,然后我们就要各奔东西。来吧,再干一次杯!为德怀特·朗格力和优妮斯·哈蒙德干杯!

    优妮斯:为德怀特·朗格力的未来干杯!

    (众人附和着,饮尽杯中酒)

    众人:(同时吵闹着)朗尼,说两句吧!……快来啊!……讲两句啊,朗尼!……哎呀来呀!

    朗格力:(站到一把椅子上,有些不稳,讲起话来故作真诚)艺术家一生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成功。艺术家的本职工作是吹响号角去打一场没有人愿意去打的战役,于是这个世界忽略我们,驱逐我们。艺术家恳求人们对艺术之壮丽唯美敞开大门,但是人们从未敞开过他们的人生之门……从未敞开……(好像要继续说些什么,但是他把他的手从一个表示绝望的手势的位置放了下来,然后在无声的悲情当中结尾)……从未……(掌声,声浪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朗格力从椅子上下来)请进!

    (门开了,女房东穿着一身脏乎乎的中式和服,怒气冲冲站在门外)

    女房东:(尖声发着牢骚)朗格力先生,你们绝对不可以再闹了!三更半夜的。

    朗格力:滚出去!

    女房东:住在315的女客人说再这样她就要报警了!住在……

    朗格力:你听见我说的没有!给我滚出去!你以为我必须得住这个混账垃圾堆里吗?

    优妮斯:德怀特!(对女房东说)约翰逊女士,我们会安静的。

    女房东:对,你们给我小心着点!(她怒气未消地离开了)

    优妮斯:德怀特,我们真的不应该……

    朗格力:别指手画脚!从今天开始,我不许别人指手画脚!

    优妮斯:可我只是……

    朗格力:你现在简直是一个可恶的唠叨婆!

    (优妮斯紧盯着他,一动不动)

    穿宽松长裤的女人:朗格力,你刚才那句话可能有点过分了!

    朗格力:我现在特别烦那些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多管闲事的人!伪善啊————伪善啊!

    优妮斯:德怀特!你难道不觉得我……

    朗格力:我特别清楚你怎么想!你觉得你早就已经买到我了,啊?你觉得你可以用那些超市账单换取我的人生吗?

    优妮斯:你说什么?(突然尖叫起来)我听错了吧!

    穿毛衣的男人:朗格力,别激动,你刚刚肯定是说错了,你……

    朗格力:(把他一把推开)你去死!不乐意的话你们都他妈给我去死!(对优妮斯说)至于你的话……

    优妮斯:德怀特……不要……

    朗格力:我偏偏要说!我偏偏要大家都听着!(对客人说)你们觉得没有她我就不能活吗?我倒要让你们看看!我们现在一刀两断!(对优妮斯说)听见了吗?我们现在一刀两断!(优妮斯一动不动地站着)我自由了!我要做大事情了!我要做你们做梦都想不到的事了!我会见到我唯一钟爱的女人————凯伊·贡达!我等了这么多年,我终于可以见到她了!这就是我活着的意义!没有人可以阻挠我!

    优妮斯:(她走到左侧的门边,拿起角落里她的帽子和外套,再次转向朗格力,悄声说)再见了,德怀特……(离开)

    (众人又进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瞬间;穿宽松长裤的女人第一个打破了寂静,她走过去拿起她的外衣,转向朗格力)

    穿宽松长裤的女人:我记得你刚刚画了一幅画叫《道德》。

    朗格力:我可懒得听你挖苦我……(穿宽松长裤的女人冲了出去,把门重重摔上)你们都去死吧!(对众人说)你们都他妈给我出去!所有人!滚出去!

    (众人纷纷拿起自己的帽子和外套)

    穿晚礼服的女人:我们被轰走了……

    穿礼服的男人:还好啦,朗尼可能不太开心吧。

    朗格力:(冷静了些)我很抱歉,感谢你们。我可能只是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客人纷纷离开,朗格力不怎么热心地挥挥手)

    金发姑娘:(她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她迟疑了一下,试探着小声说道)朗尼……

    朗格力:出去!所有人都给我出去!(她离开了,剩下朗格力一个人茫然地环顾着工作室里的杯盘狼藉。敲门声)给我出去!我谁都不需要!(敲门声。他走过去猛地把门打开,凯伊·贡达走了进来。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于是他不耐烦地问道)嗯?(她没有作声)你什么事?

    凯伊·贡达:你是德怀特·朗格力吗?

    朗格力:不错。

    凯伊·贡达:我要你帮我个忙。

    朗格力:你怎么了?

    凯伊·贡达:你不知道吗?

    朗格力:我怎么可能知道你发生了什么?我都不知道你是谁。

    凯伊·贡达:(顿了顿)凯伊·贡达。

    朗格力:(看着她,哈哈大笑)哟!你怎么不说你是特洛伊里的那个海伦(8)啊?或者杜巴丽夫人(9)?(她不作声)你进来,说啊,你这演的是哪一出?

    凯伊·贡达: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

    朗格力:(轻蔑地打量了她一下,手插着兜,笑道)哼,你跟凯伊·贡达长得还挺像,不过她的替身也跟她长得很像,好莱坞有好几十个姑娘都长得和凯伊·贡达差不多。你是哪个啊?小姑娘,我不会雇你当模特的,我可能都不会给你试镜的机会,所以你就死了心吧。快说,你来干吗的呀?

    凯伊·贡达:你是真的没有理解吗?我现在很危险,我需要一个藏身之处。我想在你这儿藏一夜。

    朗格力:你把这儿当什么地方了,小旅店吗?

    凯伊·贡达:我真的没有地方可去了。

    朗格力:好莱坞有一家老旅店。

    凯伊·贡达:我藏在这儿他们就找不到我。

    朗格力:谁?

    凯伊·贡达:警察。

    朗格力:是吗?那为什么堂堂凯伊·贡达会来我这里避难呢?(她拉开了她的手提包,但是又合上了,没有作声)我怎么知道你就是凯伊·贡达?你能证明吗?

    凯伊·贡达:我不能,不过眼见为实。

    朗格力:少废话!你来干什么的?你把我当……(重重的敲门声)怎么回事?你们这都排好了?(他用力把门打开。一个穿制服的警察走进了房间,凯伊·贡达赶紧转过身,背对着他们)

    警察:(好脾气地)晚上好。(无奈地看着他)刚刚有人举报狂欢聚会啊?这怎么?

    朗格力:那是帮疯子!警官,我们没办什么聚会。刚刚我这里有几个朋友,现在他们都走了。

    警察:(好奇地看着凯伊·贡达)哎,你别跟别人讲啊,我觉得举报什么噪声扰民的真是无理取闹。照我看啊,年轻人热热闹闹的挺好的嘛。

    朗格力:(好奇地观察着警察对凯伊·贡达的反应)我们没打扰到任何人。你还有什么需要调查的吗,警官,还有什么吗?

    警察:没有了,先生。不好意思这么晚来打扰你。

    朗格力:现在这儿真的只有我们了————(指了指凯伊·贡达)————我和这位女士。不过你还是可以进来看看。

    警察:不不,先生,真的不用了。不用了。晚安。(退了出去)

    朗格力:(等到警察的声音消失在了楼梯中,他捧腹大笑,对凯伊·贡达说)看看,看看,这下你露馅了吧?

    凯伊·贡达:什么?

    朗格力:那是个警察,如果你真的是凯伊·贡达的话,如果警方在追捕你,那他刚才干吗不把你逮捕了呢?

    凯伊·贡达:他没看到我的脸。

    朗格力:他要是想看的话,他早看了。我真的不懂你演的是哪一出了。

    凯伊·贡达:(走近一步,聚光灯打向她)德怀特·朗格力!你看着我!你看看你画的这些画!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你所有的工作时间都与我为伴,你的大好年华都与我为伴,你都不记得吗?

    朗格力:别把我的作品扯进来,我的作品无论是与你的生活还是我的都毫不相关。

    凯伊·贡达: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的艺术里充满了我,而你却不愿意帮助我?

    朗格力:(表情肃穆地)听好了。凯伊·贡达象征着我为这个世界带来的美,一种我们永远只能远观的美。面对凯伊·贡达,我们只能称颂,她遥不可及。我们只能不懈前行,但是我们永远也到不了终点;我们只能尝试,但是我们永远也不能达到我们的梦想。这就是人生悲剧,但是我们以绝望为荣。你给我出去!

    凯伊·贡达:我需要你的帮助。

    朗格力:滚!

    (她无力地垂着双臂,转身走了出去。德怀特·朗格力把门重重关上)

    (幕落)

    ————————————————————————————————————————

    (1)这里,年迈的史莱夫人将英文中的“care two hoots”,即“不在乎”,误用为“care two hoops”,而且重复强调了两次。————译注

    (2)20世纪美国著名资本家,垄断石油市场,成为全世界第一个全球首富,是富豪巨贾的代名词。————译注

    (3)乔治的昵称。————译注

    (4)二十世纪流行于美国的读书俱乐部,其运行方式十分特殊,读者须寄回读后感才能获得下期的廉价图书。————译注

    (5)美国历史最悠久的周刊,创刊于一八六五年,被称为“左派的旗帜”。————译注

    (6)朗格力的昵称。————译注

    (7)这位绅士发音不清,故如此。————译注

    (8)出自希腊神话中的特洛伊之战,海伦本是斯巴达公主,被特洛伊抢走,于是斯巴达人为了夺回海伦与特洛伊爆发了战争。————译注

    (9)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最后一个情妇,得宠期间在幕后左右法国朝政,后在法国大革命中被送上断头台,她临死时刻的遗言“再等一下”尤为著名。海伦和杜巴丽两个人物家喻户晓,在小说、戏剧、电影等许多体裁中都有演绎。————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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