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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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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场

    大幕拉开,一块屏幕已布置好,一封信投影在屏幕上,缓缓展开。信的书写干净整齐,没有半点潦草,着实让人称赞。

    亲爱的贡达小姐:

    我不常看电影,但是我从未错过你的片子。你身上有我难以形容的特质,这样的特质我也曾有过,但那已经过去了太久。可我感觉你在替我保存着这样的特质,也在替所有人保存着它。你一定明白它是什么:当你还很年轻的时候,你意识到你活着是为了一个理想,这个理想是那样远大,以至于你如履薄冰地追寻,但是你耐得住等待,你乐于等待。然而时光流逝,想要的却没有到来。然后有一天,你发现你不能再等了。等待变成了一件愚蠢的事,因为你自己都不知道在等待什么。当我面对我自己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在等待什么。但是当我面对你的时候————我知道了。

    如果有一天,奇迹降临,你进入到我的生活。我会放弃一切跟你在一起,拜倒于你的石榴裙下,献出我的全部生命,因为,你懂得,我仍是一个凡世的人。

    诚挚的

    乔治·S·佩金斯

    加利福尼亚,洛杉矶,S.胡佛路

    信件读完后,关闭所有灯光。此时屏幕被撤下,灯光再次打开,舞台布置成乔治·S·佩金斯的客厅。

    这个房间普通到与其他成千上万个家庭的成千上万个房间没有分别。房间的主人是平头百姓,收入也只能说差强人意。

    舞台中央靠后的位置有一扇朝向大街的玻璃门,屋子左侧有一扇门通向其他房间。

    此时正值夜晚,街上漆黑一片。佩金斯夫人站在房间中央,神情紧绷、愤怒。乔治·S·佩金斯这时刚刚把钥匙插入房门,佩金斯夫人盯着门的方向,阴燃着怒火。佩金斯夫人像一只被逮到笼子里的鸟,身体已经干枯得不成样子,看起来从未有过青春年华。乔治·S·佩金斯身材矮胖、柔弱,头发是金色的,年逾四十。他吹着欢愉的口哨,兴高采烈地走了进来。

    佩金斯夫人:(没有动,凶巴巴地)你回来晚了。

    佩金斯:(兴高采烈地)哦,宝贝儿,我这次晚回家可有很不错的理由。

    佩金斯夫人:(语速很快)是么?但是你听我说,乔治·佩金斯,你要尽一个父亲的职责。我们儿子的数学又没及格。如果一个父亲对自己的孩子不闻不问,你觉得这孩子将来会有出息……

    佩金斯:啊,亲爱的,我们就放过那小子一次吧————来庆祝一把。

    佩金斯夫人:庆祝什么?

    佩金斯:那么你觉得当水仙花罐头公司副经理的夫人怎么样?

    佩金斯夫人:那当然不错。不过我可没盼着我有朝一日能如此平步青云。

    佩金斯:宝贝儿,你现在就是了。从今天开始。

    佩金斯夫人:(稍显怀疑地)哦。(朝内间喊道)妈妈!你快过来!

    (史莱夫人从左侧的门蹒跚地走进来。她很胖,一看就是一向愤世嫉俗的人,对一切事物都十分不满。佩金斯夫人的话语中既有吹嘘,也有嘲讽)

    妈妈,乔治升职了。

    史莱夫人:(挖苦地)真是难得啊。

    佩金斯:不不,你没有理解。我现在是副经理————(观察史莱夫人的表情,发现她毫无反应,又心虚地补充道)————水仙花罐头公司的副经理。

    史莱夫人:哦?

    佩金斯:(无奈地摊开双手)好吧……

    史莱夫人:我只想说,你升职的第一天就这么晚才回来,我们都在等你吃晚饭,真不错。

    佩金斯:我……

    史莱夫人:我们还好啦,用不着担心!我真是没见过哪个男人这么不在胡他的家庭,一点都不在胡!(1)

    佩金斯:真的很抱歉。我跟老板去应酬了。我本应该打电话告诉你们的,可我不能叫他等我啊。是老板请我去吃饭的,私人的。

    佩金斯夫人:然后让我一直干等。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是个惊喜,就是……

    史莱夫人:你别告诉他,罗茜。才不要告诉他,他活该。

    佩金斯:但是我本以为你们会理解的。我以为你们会很开心————(赶忙改口)————至少是惊讶,因为我现在是————

    佩金斯夫人:————副经理!老天啊,我这辈子都要听你念叨这个了吧?

    佩金斯:(温柔地)罗茜,我等了二十年了。

    史莱夫人:孩子,这没什么可炫耀的!

    佩金斯:很长很长时间了,二十年了。我为之费尽了心机和精力,我累了。但是现在可以轻松下来了……放下这一切……(突然很急切地)……明白吗,放下这一切……(又回到现实,抱歉地)……我只是说,可以轻松一点。

    史莱夫人:听听他这些胡言乱语!你挣多少钱啊,洛克菲勒先生(2)?

    佩金斯:(自豪而不露声色地)一百六十五美元。

    佩金斯夫人:一周?

    佩金斯:是啊,亲爱的,一周。每周都拿这么多。

    史莱夫人:(惊讶地)这么多!(做作地)哎,你还站着干吗?赶紧坐下吧。你忙了一天都累坏了。

    佩金斯:(脱掉外衣)我把外衣脱了吧。今晚有点闷。

    佩金斯夫人:我去给你拿睡衣。你千万别着凉了。(从左侧出去)

    史莱夫人:我们得好好合计合计。一百六十五美元的周薪可能干不少事儿,当然也有人一周花掉两百美元的。不过,一百六十五美元可不是开玩笑的。

    佩金斯:我在想……

    佩金斯夫人:(拿着一件闪闪发光的条纹法兰绒睡衣)穿上吧,宝贝儿,又好看又舒服。

    佩金斯:(听话地穿上)多谢……亲爱的,我有个计划……我计划了很久了,每天夜里我都在想着……计划着……

    佩金斯夫人:计划?都不跟我商量商量?

    佩金斯:哦,我只是自己瞎想罢了……我想……

    (楼上传来巨响,是扭打的声音,一个孩子尖叫起来)

    男孩:(在后台)不要!不,不要!你是坏人!

    女孩:妈妈!

    男孩:我要教训教训你!我要……

    女孩:妈妈!他打我屁股!

    佩金斯夫人:(一把推开左侧的门,朝楼上喊道)给我安静下来,马上去睡觉,否则我就把你们的屁股打开花!(猛地把门关上。楼上的打闹停止了,还有几句轻声的抱怨)我到现在都不懂,这世上有那么多小孩子,可是我怎么就摊上了这样的。

    佩金斯:求你了,我们今天不纠结这个好不好。我挺累的。我想说说……那个计划。

    佩金斯夫人:什么计划?

    佩金斯:我在想……保守的话,我们可以去度个假……一两年之内……去欧洲,比如瑞士或者意大利……(满怀希望地看着她,看到她毫无反应地听着,又继续说)……那里有连绵不绝的山脉。

    佩金斯夫人:然后呢?

    佩金斯:然后……还有很大的湖,还有终年积雪的山峰,还有美丽的日落景色。

    佩金斯夫人:可是我们去那儿做什么呢?

    佩金斯:嗯……就是……休养生息。然后四处转转,差不多是那样。纯白的天鹅,漂浮的木舟,只有我们两个人。

    史莱夫人:只有你们两个人。

    佩金斯夫人:我跟你说,乔治·佩金斯,你就是天天想着怎么能浪费钱。我呢,天天省吃俭用,当牛做马,想着怎么能省下哪怕是一分钱。天鹅吗,好啊!但是你去瞧那些天鹅之前,我们必须得买个冰箱,我就说这么多。

    史莱夫人:还要买一个蛋黄酱搅拌器,还有洗衣机。而且,我觉得我们应该考虑买辆新车吧,原来的那辆简直是个摆设。还有……

    佩金斯:哎,你没有理解。我不要买我们需要的东西。

    佩金斯夫人:什么?

    佩金斯:我想要的是我们根本不需要的东西。

    佩金斯夫人:乔治·佩金斯!你喝多了吧?

    佩金斯:罗茜,我……

    史莱夫人:(决绝地)我受够你的胡言乱语了!乔治·佩金斯,你现在给我想清楚点。我们有重要的事情需要考虑。罗茜有个惊喜要告诉你。一个美丽的惊喜。罗茜,告诉他吧。

    佩金斯夫人:我今天才知道的,乔吉(3)。你听到一定会很开心的。

    史莱夫人:岂止是开心,他听到一定会乐不可支。你继续说吧。

    佩金斯夫人:嗯,我……我今天上午去医生那儿了。我怀孕了。

    (沉默。两个女人笑得合不拢嘴,然而她们看到的却是佩金斯受惊而扭曲的表情)

    佩金斯:(声音哽咽地)怀孕了?

    佩金斯夫人:(高兴地)是呀,我们的小宝贝。(佩金斯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嗯?(他依然那样盯着她)你这是怎么了?(他没有作声)你不开心吗?

    佩金斯:(缓慢地、沉痛地)我们不能要这个孩子。

    佩金斯夫人:妈妈!听听他在胡说八道什么?

    佩金斯:(一板一眼地、音调毫无变化地)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们不能要这个孩子。我们不会要这个孩子。

    史莱夫人:你疯了吧?你难不成是在想……想……

    佩金斯:(无精打采地)是。

    佩金斯夫人:妈妈!

    史莱夫人:(暴怒地)你知道你在跟谁讲话吗?那是我的女儿,不是卖肉的风尘女子!一个人竟然能面对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想到这些。

    佩金斯夫人:你今天怎么了?

    佩金斯:我不是故意惹你。现在这样的手术一点都不危险……

    佩金斯夫人:妈妈你快让他闭嘴啊!

    史莱夫人:你到底从哪儿学来的这些?我们这些有文化的人都不该了解这些!你也许是从痞子和妓女那里听说的,但我们可是守法的人家!

    佩金斯夫人:你今天怎么了?

    佩金斯:跟今天没关系,罗茜。我不是今天才这么想的……只不过是现在我的工作稳定了,我能够好好照顾你和孩子们。但是再多一个小孩儿————罗茜,我总不能把他扔掉吧。

    佩金斯夫人:我听不懂你在胡诌些什么。你现在这些收入除了多养个孩子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去处吗?

    佩金斯:想想看吧,去医院,看医生,廉价的蔬菜汤,上学,麻疹。又要从头开始,就这样。

    佩金斯夫人:你就这么点责任感吗!没有什么比家庭更加神圣、更值得赞美。我这辈子都在为你持家,你到底有没有一点正派男人的责任心?我问你你还想要什么?

    佩金斯:罗茜,我不是不喜欢我现在拥有的这些。我很喜欢。只是……就像我身上的睡衣一样。我很高兴能有这件睡衣,又暖和又舒服,我挺喜欢的,我也很喜欢其他的一些东西。对,就是这样,就到此为止。可是不应该到此为止,在这之外还应该有别的。

    佩金斯夫人:哦,“我还挺喜欢的”!那是我为了你的生日特意买的上好的睡衣!如果你不喜欢,就去换一件啊。

    佩金斯:罗茜,不是这么回事!我只是想说,人不能为了睡衣而活,也不能为了其他类似的物件而活。这些东西,对人而言没有意义————我是说内在的意义。人应该追求的是那些令他们感到敬畏的东西————畏之而乐之。比如说去教堂————不仅仅是去教堂。人需要仰视,仰视一个很高的地方————很高很高,罗茜……就是这样,很高。

    佩金斯夫人:如果你喜欢的是文化,我干脆也加入月读书友会(4)好了。

    佩金斯:我就知道我跟你解释不清!我现在只想说,罗茜,我们不能要那个小孩儿了,再养个孩子我真的受不了。如果我不做我要做的事情,我就会变老,但是我不要变老。不,老天,我不要现在就变老!就再给我几年时间,罗茜!

    佩金斯夫人:(泪流满面)我再也不要听到你跟我说这些了!

    史莱夫人:(奔向她)罗茜,亲爱的!别哭了,别哭了。(转向佩金斯)看看你做了什么?你要是再敢冒出一个不敬的词,就有你的好看!你难道想弄死你的妻子吗?想想那帮外国佬,他们流产成风,所以才会佝偻病盛行,一个个面黄肌瘦。

    佩金斯:好吧,妈妈,那你这个是从哪儿听说的呢?

    史莱夫人:你倒反咬一口了是不是!

    佩金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佩金斯夫人:(一边哭泣一边说)不许跟妈妈这么说话,乔治。

    佩金斯:(歇斯底里地)但是我没有……

    史莱夫人:我明白了。我到现在算是明白了,乔治·佩金斯。现在啊,像我这样的老女人,只配闭上嘴巴等着进坟墓吧!

    佩金斯:(坚定地)妈妈,我希望你不要……(勇敢地)……挑拨离间、制造事端。

    史莱夫人:哟?我还制造事端了?我对你而言不过是个负担吧,对吧?好,我很高兴我们今天能把这些挑明,佩金斯先生!我就这么缺心眼地为这个家卖命,原来它不是我的家!这就是我得到的回报。好好好,我这就滚蛋,我这就从你面前消失。(冲向左侧,摔门而去)

    佩金斯夫人:(惊慌失措)乔治!……乔治,你要是不道歉,妈妈没准真的就要离家出走了!

    佩金斯:(突如其来地有了胆量)由她去。

    佩金斯夫人:(极端诧异地看着他)你都到这一步了?你升职了之后就这副嘴脸?回到家就见谁咬谁,把妈妈一把扔在边上?我也不能忍受了,我……

    佩金斯:听好了,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受够了。她走了最好,这一天迟早要来的。

    佩金斯夫人:乔治·佩金斯,你也听好了!如果你明早之前不跟妈妈道歉,我这辈子就不跟你讲一句话!

    佩金斯:(厌烦地)这句话你说了多少次了?

    (佩金斯夫人向左侧的门跑去,出门后把门猛地摔上。佩金斯厌倦地坐着不动。此时,老式的钟敲响了九点的钟声。他慢慢站起,关上了灯,把玻璃大门上的百叶窗合上。屋子里很昏暗,只有炉火边的一个台灯亮着。他靠着壁炉,枕着自己的胳膊,疲劳地半卧着。门铃响了,声音急促、不安、鬼鬼祟祟。佩金斯站了起来,惊奇地看着大门。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开了门。在观众还没看到门外的人时,他极度震惊地大叫起来)

    我的老天爷!!

    (佩金斯让开到一边,凯伊·贡达就站在门外。她穿着特别平淡无奇的黑色套装,很摩登,很严肃;她的帽子、鞋、长筒袜、手提包和手套都是黑色的。和她一袭黑衣相对的是她闪闪发光的淡金色头发,还有惨白的脸庞。她的脸很奇怪,眼睛让人感到不安。她很高,而且出奇地瘦。她的动作不紧不慢,走起路来悄然无声。她让人觉得很不真实,让人觉得不属于现实世界。与其说她是个女人,还不如说她是个鬼魂)

    凯伊·贡达:麻烦别出声,让我进来。

    佩金斯:(结结巴巴地)你……你是……

    凯伊·贡达:凯伊·贡达。(她走了进来,顺手关上了门)

    佩金斯:怎……怎么会……

    凯伊·贡达:你是乔治·佩金斯吗?

    佩金斯:是,是……我的天呐!……是我……

    凯伊·贡达:我夜里得藏在你这儿。外面很危险。我能待在这儿吗?

    佩金斯:这儿?

    凯伊·贡达:是的,我要待一晚。

    佩金斯:可是……那……你怎么会……

    凯伊·贡达:(从包里拿出他的信)我看了你的信。我觉得没人会来这里找我,我相信你会帮我的。

    佩金斯:我……贡达小姐,你一定要原谅我,因为这样足以……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没说清的话……我的意思是,如果你需要帮助,你以后可以一直住在这儿,贡达小姐。

    凯伊·贡达:(平静地)谢谢你!(她把包随手放在桌上,摘掉帽子和手套,就像是在自己家一样。他一直盯着她)

    佩金斯:你的意思是说,他们真的在抓你吗?

    凯伊·贡达:警方。(补充道)因为谋杀。

    佩金斯:我不会让他们抓到你的,如果有任何事情我可以……(他止住了话头,左侧门后有逼近的脚步声)

    佩金斯夫人的声音:(在后台)乔治!

    佩金斯:怎么啦……亲爱的?

    佩金斯夫人的声音:刚刚谁按的门铃?

    佩金斯:没有啊……亲爱的,没人。有人搞错地址了。(他听到脚步声逐渐远去,然后轻声说)那是我妻子。我们还是小声点比较好,她还好啦,但是……她肯定不能理解。

    凯伊·贡达:如果他们发现我在这儿,你也会很危险。

    佩金斯:我不在乎。(她的嘴角慢慢上扬,佩金斯指了指这个房间)用不着有什么拘束。你可以睡在这个沙发上,我待在外面给你望风……

    凯伊·贡达:不用了,我不想睡觉。你待在这里吧,跟我一起,我们有不少事情可以聊。

    佩金斯:是的,那当然……嗯……关于什么呢,贡达小姐?

    (她坐着没有应声。而佩金斯则坐在椅子的边沿,整理他的睡衣,浑身都很别扭。她期待地看着他,目光中好像有个无声的问号。他眨了眨眼,清清嗓子,鼓起勇气)

    今天夜里挺冷的。

    凯伊·贡达:是啊。

    佩金斯:这就是加利福尼亚的天气……所谓的黄金西岸……白天阳光普照,但是很冷……而夜里就变得更冷。

    凯伊·贡达:给我支烟。

    (他猛地从椅子上起来,掏出一盒烟,划了三根火柴才燃着了一根。她往后靠了靠,点燃了烟卷,用两根手指夹着)

    佩金斯:(他无助地喃喃自语)我抽的就是这种,抽完嗓子不会难受,是的,是的。(他难为情地看着凯伊·贡达。他要告诉她的太多,磕磕巴巴地说了一大堆。最后他说)现在乔·塔克————我的一个朋友————乔·塔克改抽雪茄了,不过我不抽,从来没抽过。

    凯伊·贡达:你有挺多朋友吗?

    佩金斯:是的,当然,那当然。我也不想啊,但这不是没办法么。

    凯伊·贡达:你喜欢他们吗?

    佩金斯:我挺喜欢他们的。

    凯伊·贡达:那他们喜欢你吗?他们对你十分肯定,在街上碰到都要毕恭毕敬地跟你打招呼吗?

    佩金斯:嗯……差不多是。

    凯伊·贡达:你多大年纪了,乔治·佩金斯?

    佩金斯:我到六月份就四十三岁了。

    凯伊·贡达:要是你丢了工作,流落街头,你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你会一个人孤独地在昏暗的大街上,朋友走过时都当你是空气。你想尖叫,或者想冲上去跟他们讲话,但是没有人理睬,没有人答话。这样的日子不太好过,你觉得呢?

    佩金斯:(听得一头雾水)怎么会……我什么时候会这样呢?

    凯伊·贡达:(平静地)当他们发现我在这儿的时候。

    佩金斯:(果决地)你不用担心,没人会发现你的。我也一点都不害怕。就算他们发现是我帮你找到的藏身之处又能怎么样呢?换了别人也会保护你的呀,所以有谁会反对我呢?他们为什么要反对我呢?

    凯伊·贡达:因为他们恨我,他们恨所有跟我站在一边的人。

    佩金斯:他们干吗要恨你?

    凯伊·贡达:(淡定地)因为我是杀人犯,乔治·佩金斯。

    佩金斯:要我说,我才不信。我连问都不会问,我不信。

    凯伊·贡达:要是你说的是格兰顿·塞尔斯的话……不,还是不要提他。我们不提他。尽管如此,我还是个杀人犯。比如我来了你这儿,然后我也许会毁了你的一生————你四十三年来积累下来的一切。

    佩金斯:(低声说)那无关紧要,贡达小姐。

    凯伊·贡达:你经常去看我的片子吗?

    佩金斯:是的,经常去。

    凯伊·贡达:你看完出来的时候很开心吗?

    佩金斯:是的,当然了……不不,我觉得也许不太开心。不对啊,我之前没有想过……贡达小姐,如果我告诉你的话,你不要笑话我。

    凯伊·贡达:不会的。

    佩金斯:贡达小姐,我……我看完之后回家会哭。我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抱头痛哭,每次都是。我不知道为什么。

    凯伊·贡达:我早就预料到了。

    佩金斯:为什么?

    凯伊·贡达:我跟你说了,我是一个杀人犯。我会杀死人们身上的很多东西,我杀死他们赖以为生的东西。但他们还是会来看我的片子,因为只有我让他们意识到,他们希望这种东西被杀死,至少他们自认为是这样。这就是他们全部的骄傲。

    佩金斯:我恐怕没有听懂你说的,贡达小姐。

    凯伊·贡达:你总有一天会理解的。

    佩金斯:不过那是真的吗?

    凯伊·贡达:什么?

    佩金斯:格兰顿·塞尔斯是你杀的吗?(她看着他,轻轻一笑,耸耸肩)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要杀他。

    凯伊·贡达:因为我忍无可忍了,人的忍耐有时会达到极限。

    佩金斯:这个我同意。

    凯伊·贡达:(直勾勾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帮我?

    佩金斯:我不知道……只是因为……

    凯伊·贡达:你在信里说……

    佩金斯:哦!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看那些垃圾。

    凯伊·贡达:那些不是垃圾。

    佩金斯:我相信你一定有很多很多,影迷,和来信。

    凯伊·贡达:我喜欢那种自己对别人而言十分重要的感觉。

    佩金斯:如果我信里说了太粗鲁或者不太礼貌的话,你一定要原谅我。

    凯伊·贡达:你说你不幸福。

    佩金斯:我……我不是要抱怨,贡达小姐,我只是……觉得我的生活中缺失了很重要的东西。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是我知道我缺失了这样东西。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凯伊·贡达:也许是你期望这种缺失。

    佩金斯:不是。(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坚定)不是。(他站起来,直直地看着她)我不是不幸福,你能看得到。事实上我是个很幸福的人————表面上看来。但是在我的灵魂中,却总是有一种我从未有过的生活,一种从未有人有过的生活,但是我希望过上那样的生活。

    凯伊·贡达:既然你意识到了,为什么不去过那样的生活呢?

    佩金斯:谁过上了那样的生活呢?谁能做到呢?谁曾经有过……有过可能可以过上那样的“最好”的生活呢?我们都在妥协,我们总是止步于“次好”的生活,就是这样。但是……我们内心的上帝,它懂得另一种生活……“最好”的生活……可是这种生活从未实实在在地到来过。

    凯伊·贡达:那么……如果它到来了呢?

    佩金斯:我们会抓住它,不会放手……因为我们的内心都有那个上帝。

    凯伊·贡达:那么……你真的希望你一直都保有你内心的上帝吗?

    佩金斯:(疯狂地)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让他们来吧,让警察来吧,让他们现在就来抓你吧,任由他们毁了这房子吧。这房子是我建的————然后我用了十五年才付清了建房子的花销。他们要想抓到你,就必须先把这房子踏平。让他们来吧,无论是谁……(左边的门被猛地推开,佩金斯夫人冲了进来;她上身穿着一件很旧的灯芯绒睡衣,里面是暗粉色的棉质睡袍)

    佩金斯夫人:(倒吸一口气)乔治!……

    (凯伊·贡达立刻站了起来,看着他们两个)

    佩金斯:亲爱的,别出声!千万别出声……快进来……把门带上!

    佩金斯夫人:我觉得我听到了说话声……我……(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佩金斯:亲爱的……这位……贡达小姐,请允许我介绍————我的妻子。亲爱的,这是贡达小姐,凯伊·贡达小姐!(凯伊·贡达抬起了头,但是佩金斯夫人没有任何反应,依然紧盯着贡达小姐。佩金斯歇斯底里地说)你能理解吗?贡达小姐遇上了些麻烦,你听说过的,报纸上说……(他没有继续讲下去。佩金斯夫人没有作声。一片寂静)

    佩金斯夫人:(对凯伊·贡达说,装作毫无情绪地)你为什么来这里?

    凯伊·贡达:(平静地)佩金斯先生会帮我解释的。

    佩金斯:罗茜,我……(停住)

    佩金斯夫人:嗯?

    佩金斯:罗茜,没什么可激动的。简而言之,贡达小姐现在被警方通缉————

    佩金斯夫人:哦。

    佩金斯:————是因为一起谋杀————

    佩金斯夫人:哦!

    佩金斯:————所以她需要在这里过夜。事情就是这样。

    佩金斯夫人:(不慌不忙地)你给我听好,乔治·佩金斯:要么她现在给我出去,要么我现在出去。

    佩金斯:你听我解释……

    佩金斯夫人:我不需要听任何解释,我现在就把我的东西装走,我也要把孩子带走。我希望再也不会见到你。(她顿了顿,他没有搭话)让她出去。

    佩金斯:罗茜……我不能那么做。

    佩金斯夫人:乔治,我们一直同甘苦共患难,对吗?同甘共苦,十五年。

    佩金斯:罗茜,只一夜而已……如果你知道……

    佩金斯夫人:我不想知道。我不知道我的丈夫干吗要自找麻烦,风尘女子,或者是杀人犯,或者两者都是。乔治,我一直对你没有二心。我为你牺牲了我的青春年华。我给你生了孩子。

    佩金斯:你说得都对,罗茜……

    佩金斯夫人:这对我不公平。你仔细想想,你藏匿一个杀人犯会是什么下场?再想想我们的孩子。(他没有回答)还有你的工作,你刚刚升职。我们还要给客厅添置新的窗帘,绿色的那套,你最喜欢的。

    佩金斯:是啊……

    佩金斯夫人:还有你想去的那个高尔夫俱乐部,他们的会员个个都是社会名流,声名显赫,受人尊敬,清清白白,从不招惹是非。

    佩金斯:(声音弱得几乎听不到)不……

    佩金斯夫人:你知道如果人们得知你干出这样的事情,会有什么后果吗?

    佩金斯:(寻求着凯伊·贡达的一个回应或者一瞥。他希望她能够下个定论,然而凯伊·贡达无动于衷,好像这一切与她毫不相干。他问她,好像在哀求一样)如果人们得知我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

    (凯伊·贡达没有回答)

    佩金斯夫人:我来告诉你会发生什么。没有任何正派的人会跟你说话了,他们直接炒了你的鱿鱼,把你扔出水仙花公司!

    佩金斯:(缓缓地、恍惚地重复着,像是远处的声音)……一个人孤独地在昏暗的大街上,朋友走过时都当你是空气……你想尖叫……(他盯着凯伊·贡达,睁大双眼。她毫无反应)

    佩金斯夫人:亲爱的,你所拥有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却换来了什么?暗无天日的小巷,无所依靠的寒夜,被全世界鄙视、驱逐、抛弃!……(他没有回应,也没有看佩金斯夫人。他看着凯伊·贡达,然而眼神里已然是另一种神情)想想我们的孩子,乔治……(他定住了)乔治,我们一直生活美满,对吗?十五年啊……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沉默了很久之后,佩金斯把目光从凯伊·贡达身上一点点转向了他的妻子。他的肩膀耷拉了下去,瞬间就已垂垂老矣)

    佩金斯:(看着他的妻子)贡达小姐,我很抱歉,但是鉴于这样的情况……

    凯伊·贡达:(平静地)我懂了。

    (她戴上帽子,拎起她的包,拿起手套。她的举止很轻,不紧不慢。她走到门口,经过佩金斯夫人的时候,她停下脚步,异常平静地说)

    抱歉,我弄错地址了。

    (她走了出去。佩金斯和他的妻子一起看着凯伊·贡达离开了视线)

    佩金斯:(搂着妻子的腰)妈妈睡了吗?

    佩金斯夫人:我不知道。怎么了?

    佩金斯:我觉得我应该进去跟她说几句,算是道个歉吧。她养孩子比较有经验。

    (幕落)

    第二场

    大幕拉开,另一封信投影在屏幕上。这封信的字很小,字迹潦草,有些乱糟糟的。

    亲爱的贡达小姐:

    我信奉决定论,坚信我的职责是让人类免于痛苦。我每天都看到这令人发指的社会所导致的断壁残垣、苦海无边,但是我从你的片子里汲取勇气,坚持我的理想,我意识到了人类所能达到的极乐世界。你所践行的艺术挖掘出了我那被抛弃的兄弟姐妹们潜藏的能量。没有人能够选择他自己的人生,没有人选择去过我们正深陷其中的黯淡无光的生活,我们是被迫的。人类的希望就在于跟从你,为你倾倒。

    诚挚的

    扎克·芬克

    加利福尼亚,洛杉矶,春天街

    灯光关闭,屏幕撤下,舞台上布置出扎克·芬克的客厅。这是一间装潢已经破旧的平房,门设在右侧,旁边有一扇大窗,墙的中间有一扇通往卧室的门。此时已经入夜,尽管屋内有照明设备,但是并没有打开,屋子靠一角的煤油灯照明。住户马上就要搬走了,所以两个很破的大箱子和几个纸箱散放在屋子的中间。壁橱、衣柜都大敞着,也被清得差不多了,各式各样的衣服、书、盘子等等能够想到的家什都混在一起堆在地上。

    大幕拉开,扎克·芬克独倚窗前,向外张望着;他大概有三十岁,身材颀长,深色的头发好似马鬃,面色由于贫血而煞白,小胡子打理得整整齐齐。他很不耐烦地看着窗外匆匆行过的路人,这时外面传来了嘈杂的说话声。他好像看到了一个人,于是大喊:

    芬克:吉米,来来来!

    吉米的声音:(后台)嗯?

    芬克:过来一下!

    (吉米出现在窗外;他是个憔悴的年轻人,衣衫褴褛,眼睛浮肿,有血从他额头上很深的伤口里渗出来)

    吉米:哦,芬克,是你啊。我还以为是个警察。你找我干吗?

    芬克:你看到范妮了吗?

    吉米:范妮啊!

    芬克:你看到她了吗?

    吉米:冲突刚开始的时候我瞅见她了。

    芬克:她受伤了吗?

    吉米:有可能。冲突刚开始我就瞅见她了。她往窗户里扔了个铅锤。

    芬克:到底发生了什么?

    吉米:警察扔了催泪弹。他们逮了好几个我们的人,所以我们打起来了。

    芬克:但是后来没人看到范妮吗?

    吉米:去你的范妮吧!到处都有人浴血奋战,壮烈牺牲,这一仗干得漂亮!

    (吉米跑走了,芬克从窗边撤到了屋里。他踱着步,神情紧张地看着手表。街上的闹声减弱了,于是芬克继续打包,敷衍了事地把几样东西扔进纸箱。大门突然被打开了,范妮·芬克走了进来。她不到三十岁,瘦高,生得有棱有角,发型很邋遢,不怎么有女人味。她穿平底鞋,一件男式大衣斜搭在她的肩膀上。此时她正倚着门框,头发蓬乱,脸色煞白)

    芬克:范妮!(她没有动)你还好吗?发生了什么?你去哪儿了?

    范妮:(声音沙哑、单调)有没有红药水?

    芬克:什么东西?

    范妮:红药水。(她甩掉她的大衣,她的衣服破了好几处,胳膊受了伤;一只前臂在流血)

    芬克:天呐!

    范妮:哎呀,你不要像个白痴似的站着!(忍痛走到壁橱前,翻腾着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一个小瓶)别那么看着我啊!没什么可一惊一乍的!

    芬克:过来,我帮你。

    范妮:没事,我自己来。(在胳膊上涂了些红药水)

    芬克:你那么长时间都在干什么?

    范妮:我在局子里。

    芬克:什么?!

    范妮:我们所有人,宾基·汤姆林森、巴德·米勒、玛丽·菲尔普斯,还有好几个,总共十二个人。

    芬克:发生了什么?

    范妮:我们罢工抵制夜班。

    芬克:然后呢?

    范妮:巴德·米勒一开始把一个没罢工的工人脑袋给打了,结果其实警察早有准备。比孚刚刚把我们保释出来。有烟吗?(她自己找到了一支烟,燃着了;她很紧张地吸着,并在谈话的进行中不断抽烟)下周上法庭,那个被打的工人好像是醒不过来了。所以你可以好好享受假期了,(苦笑着说)你才不在乎的,对吗,亲爱的?对于你来说,我不在这儿的话,你可以过些安稳日子。

    芬克:这简直令人发指!我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我们有权……

    范妮:是啊,是啊,那个叫什么C.O.D的权利吗?没有钱都是他妈的狗屁。谁理你啊?

    芬克:(烦躁地半仰在椅子上)太过分了!

    范妮:那就别想了……(看了看四周)看起来你也没打包多少啊,我们今天晚上怎么把这些混账东西都装完?

    芬克:着什么急啊?都乱死了。

    范妮:着什么急?我们早上要是不搬走,他们就都当垃圾给扔了,扔到街上去。

    芬克:这就够受的了!你还上法庭!你还卷进这么一档子事儿!这怎么办啊?

    范妮:好吧好吧,我来装吧。(她开始搜罗东西,可连看都不看就满腔怒火地把它们扔进纸箱)亲爱的,你说我们是去大使馆住还是去贝弗利日落宾馆住?(他没有回答。范妮又把一本书扔进箱子)我看贝弗利日落宾馆不错……我们要订一间七居室的套房————你觉得七间住得下吗?(他没有作声。范妮又把一堆内衣扔进了纸箱)对了,还得有个泳池。(把一个咖啡壶狠狠地扔进箱子)容纳两辆车的大车库!我们把劳斯莱斯停进那个车库里!(扔飞了一个花瓶,它没有落进箱子,在椅子腿上砸得粉碎。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他妈的!为什么有人就那么有钱啊!

    芬克:(没有动,懒洋洋地)亲爱的,你这是幼稚的逃避主义。

    范妮:哦哦哦,用词不错啊!我他妈最讨厌的两件事就是一张嘴就大放厥词,还有天天担心别人会不会看到自己的丝袜有个地方脱线。

    芬克:干吗不把脱线的地方缝好呢?

    范妮:亲爱的,你闭嘴吧!要想讽刺的话你就给杂志的编辑投稿好了————没准什么时候他们就收你的了呢。

    芬克:没那个必要吧,范妮。

    范妮:不要自欺欺人了。你知道我们这类人可以用什么词来形容吗?我确信至少可以形容我们俩。你知道吗?你的那些词汇里面有这个词吗?失败,就是这个词。

    芬克:亲爱的,失败是相对的。

    范妮:对,是相对的。拿租金的数目和家财万贯比,怎么比?(她把一堆衣服扔进箱子)对了,你知道这是第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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