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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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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间我常在里面等待莉娜的局促的小客厅,我记得多么清楚:在拍卖中买来的、用马尾毛作填料的硬邦邦的家具、长镜子、挂在墙上的时装样片。我只要在那儿坐上一会儿,在我出去以后,一定会发现衣服上粘有线头和五颜六色的绸缎的碎片。莉娜的成功使我难以理解。她并不具有人们在事业上获得成功的那种干劲和独断独行的魄力,然而她却是那么一帆风顺。她,一个乡里姑娘,来到林肯市,除了托马斯太太给她介绍了住在那里的几个表亲外,没有其他的引荐,而她现在已经在给那班“年轻而已经成家”的妇女们做服装了。显然她对于所从事的工作有极大的天赋。她懂得,如她自己所说,“人们穿什么样的衣服好看”。她钻研那些时装书永远不会感到厌倦。有时候,晚上我会发现她一个人待在工作室里,把一块缎子披在一个铁丝网的人形架上打褶裥,脸上露出赏心乐意的表情。我不得不想到莉娜那些真正衣不蔽体的岁月同她现在这种给人们打扮的孜孜不疲的兴趣是有一些关系的。她的顾客说莉娜做出来的东西“有样子”,不计较她习惯上的粗糙马虎。我发现她从来没有在她答应交货的时间里做完一件东西,而且经常在材料上花的钱超出顾客当初预定的。有一次,我在六点钟的时候到了那里,莉娜正引着一位烦躁不安的母亲和她的长得太快的笨头笨脑的女儿出来。那妇人拦住她,抱歉地说:

    “林加德小姐,你要设法给我不超出五十元,行吗?你看,她个子大,实际上还不到上价钱高的裁缝那里去做衣服的年纪,不过我知道你会比旁的裁缝更让她称心。”

    “哎,那没问题,赫隆太太。我想我会做得使你满意的。”莉娜和和气气地说。

    我看她对顾客的态度很好,感到惊讶,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学来的这样克制自己。

    有时候,上午的课上完以后,我在热闹街上碰到莉娜,穿一身天鹅绒的衣服,戴一顶黑色的小帽,脸上利利索索戴着一块面纱,样子像春天的早晨一样清新。她可能拿着一束黄水仙或风信子回家。当我们走过糖果店的时候,她的脚步迟疑起来,有点舍不得离开。“不要让我进去,”她自言自语道。“如果能够的话,就让我过去吧。”她非常喜欢吃糖食,但又害怕长得太胖。

    我们星期天常在莉娜家一起愉快地吃早餐。在她那间长工作室后面有一个凸出墙外的窗户,凸出部分大得足够放一把长靠椅和一张阅览桌。把隔开有裁衣桌、铁丝网女人模型架以及挂在墙上的服装样片的长房间的帷幕拉上,我们就在这个隐蔽的地方吃早饭。阳光倾注进来,使桌上的东西发光、闪烁,酒精灯的火焰完全看不见了。莉娜那只名叫“王太子”的黑卷毛、习水性的垂耳狗同我们一起吃早饭。它坐在长靠椅上她的身边,一直表现得很好,直到对面那个波兰提琴教师开始练琴,这时候王太子会咆哮起来,厌恶地使劲嗅着空气。莉娜的房东,老罗利上校把这只狗送给了她,开初她一点也不喜欢。她已经在照料畜生上浪费了太多的生命,以致对畜生不会有多大的感情。可是王太子是一只懂事的畜生,她慢慢地喜欢起它来。早饭后,我让它做功课:装死狗,握手,像兵士一样直立起来。我们常常把我的军帽戴在它头上——我在大学里得受军事训练——并拿一支码尺给它,让它用一条前腿抓着。它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使我们笑得不可开交。

    莉娜的谈话总是使我感到有趣。安东妮亚从来不像她的同伴们那样谈天。即使她已经学会了流畅地讲英语,她的语言中仍然有一种冲口而出的外国味道。可是莉娜学会了她在托马斯太太服装店里听到的所有通俗的表达方式。那些客套的词儿(那是小城镇繁文缛礼的菁华)以及无聊的陈词滥调(几乎都是起源于虚伪),从莉娜的嘴里,用温柔的声音,带着爱抚的抑扬顿挫和调皮的天真烂漫说出来,显得非常有味,非常迷人。再没有比听莉娜说话更有趣的了,她像大自然本身一样朴实,她把腿叫做“脚杆子”或把住宅叫做“家屋”。

    我们常在那阳光灿烂的一角喝咖啡,喝很长的时间。莉娜再没有像早晨那么漂亮的了,每天早晨,她同宇宙万物一同醒来,生气勃勃,那时她的眼睛颜色更深一些,就像蓝色的花朵,初开时颜色最蓝。我可以在整个礼拜天早上坐在那里懒懒散散的,只是望着她。奥尔·本森的行为如今对我来说已不是不可思议的事了。

    “奥尔从来没有什么恶意。”有一次她说。“别人用不着无事生非。他只不过是喜欢过来坐在干河沟边,忘记他的坏运气。我喜欢他来。当你在外头整天同牛在一起的时候,任何同伴来都是受欢迎的。”

    “可他不是老闷闷不乐的吗?”我问道。“人家说他一句话也不讲。”

    “他其实还是讲话的,用挪威话讲。他曾经在一只英国船上当过水手,看见过很多稀奇古怪的地方。他身上刺有出色的花纹。我们常常坐在那里几个钟头望着这些刺的花纹;在那旷野里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看。他像一本图画书。他的一条手膀上刺着一个姑娘站在一座小屋前,另一条手膀上刺着一只船和一个红头发的姑娘。那小屋有围墙、大门,应有尽有,她在等待她的情郎。他这手膀再往上去,刺着她的水手哥回来了,在吻她。他把这称做‘水手归来’。”

    我承认像奥尔那样家里有着那么个丑八怪的人,间或喜欢去瞧瞧漂亮的姑娘,是不足为奇的。

    “你晓得吧,”莉娜对我推心置腹地说,“他娶玛丽是因为他认为她意志坚强,可以使他规规矩矩。他在岸上的时候从来不曾规矩过。他最后一次在利物浦登岸是他外出航行了两年以后。一天早晨,他拿到了工资,第二天早晨他就一个子儿也不剩了,他的手表和罗盘针也没有了。他和几个女人鬼混,她们把什么都拿走了。他搭上一只小客轮,在那船上做工才来到这个国家。玛丽是那条客轮上的服务员,一路上想方设法要使他转变。他想她正是那个能使他改邪归正的人。可怜的奧尔!他经常从城里带糖果给我吃,藏在他的饲料袋里。一个姑娘家向他要随便什么东西,他都无法拒绝。只要他能够,他早就把他身上的花纹都送给别人了。对他,我是感到最难过的。”

    假如我偶尔同莉娜在一起度过晚上的时间,而且待得很晚,过道对面那位波兰提琴教师总要走出来看着我下楼,含含糊糊说些恐吓人的话,这些话听起来很容易使人同他吵起架来。莉娜有一次曾对他说她喜欢听他练琴,所以他总是让门敞开,看谁在来来往往。

    因为她的缘故,这个波兰人和莉娜的房东之间态度冷淡。老罗利上校是从肯塔基到林肯市来的。在不动产已经涨了价的时候,他把一笔承继来的遗产投资做不动产生意。现在他日复一日地坐在他罗利街区的公司里,想要弄明白他的钱到哪里去了,以及他怎么才能弄点回来。他是一个单身汉,在这个变化莫测的西部城市他也很少找到意气相投的友情。他对莉娜的美貌和文雅风度很有好感。他说她说话的声音使他想起南方人的声音,他尽可能找机会来听。那年春天他给她的房间油漆一新,并重新裱糊了墙壁,把以前的房客感到相当满意的铁皮浴缸换了一只磁浴缸。进行这些修理工作时,这位老先生时常顺便进来征求莉娜的意见。她兴趣盎然地告诉我,奥丁斯基,那位波兰人如何在一天晚上来到她的房门口,说如果房东的关心使她感到烦恼的话,他马上就叫它停止。

    “我真不知该对他怎么办,”她摇摇头,说,“他一直有点疯疯癫癫的。我不希望他对那位好心的老人家说什么粗鲁的话。上校是有点啰里啰嗦,但我想他是由于寂寞的缘故。我认为他对奥丁斯基也不怎么喜欢。有一次他说,如果我对我的邻居有什么不满的话,不必迟疑,说出来好了。”

    有一个礼拜六的晚上,我同莉娜正在一起吃晚饭,听到有人敲她营业室的门,原来是那位波兰人,他站在那里,没穿外衣,穿着一件着礼服时穿的带硬领的白衬衫。王太子伏在脚爪上准备扑过去,并像猛犬似的嗥叫起来,这时候,来访者道声歉说,他像这样打扮不好走进来,他请求莉娜借给他几枚小别针。

    “哎,你应当进来,奥丁斯基先生,让我看看是怎么回事儿。”她等他进来后把门带上。“吉姆,你让王太子规矩点好吗?”

    我敲着王太子的鼻子,奥丁斯基解释说他已经很久没有穿这套礼服了,今天晚上,他要去一个音乐会上演奏,他的背心却从背上裂开了缝,他想可以先用别针别拢,以后再去找裁缝。

    莉娜抓住他的手肘,把他转了一圈。当她看到缎子上的长裂缝时大笑起来。“你怎么也别不拢了,奥丁斯基先生。你把背心折着放得太久,折缝地方的料子全损坏了。脱下来。我可以用一块新缎子给你衬补在里面,只要十分钟。”她拿着背心走进工作间,让我留下来同那个波兰人面对面,他此刻靠门站着,像个木头人。他交叠着双臂,用他那双容易激动的、斜视的棕色眼睛盯着我望。他的脑袋的形状像一粒巧克力糖,在尖尖的头顶四周长满了干燥的麦秸色的头发。以前我走过他的身边时,他总是对我抱怨几句,现在他同我说起话来,使我感到很意外。

    “林加德小姐,”他傲慢地说,“是我最最、最最尊敬的一位年轻女子。”

    “我也如此。”我冷冷地说。

    他对我说的话不加注意,只是紧抱着双臂站在那里,在袖子上练起快速指法来。

    “心地和善,”他眼睛盯着天花板,继续说下去,“多情善感,在这样一个地方是不会被人理解的。最高贵的品质被人嘲笑。大学堂里那些嘻嘻哈哈的小伙子,愚昧无知,自高自大,他们懂得什么叫风雅!”

    我抑制着不改变面容,努力一本正经地说:“假如你是指的我,奥丁斯基先生,我同林加德小姐已经认识很久了,我想我能赏识她的好意。我们从同一个镇上来,我们是在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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