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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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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早上,看到多时不见变得有些陌生的儿子出现时,他们俩还感到十分高兴,兴许每天都期待着他说些顺耳顺心的好话,好让他们老怀大慰,所以每天都是这样,以就餐时间为节点,一点一点地变得更加失望,到了午后时分,他们俩便如坐针毡,几乎难以忍受约阿希姆陪在边上;甚至老头每天唯一期盼的曙光————希望有信寄来,也因儿子“承欢膝下”而变得可有可无。即使老头现在仍然每天都出去等着邮差过来,可那也不过就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他对此几乎不抱什么希望,差不多就是想以此来拐弯抹角地提醒约阿希姆赶紧滚蛋,送几封信去。

    当然,冯·帕瑟诺老爷似乎也知道,自己盼望的并不是约阿希姆的信件,自己翘首以待的邮差并不是肩挎邮袋的那个邮差。

    约阿希姆心里并不怎么想着陪父母,只是虚应一下。他去挂着鹿角的那间屋子里看父亲,问问庄稼收成,问问狩猎情况,希望自己这番至少算是暗示自己遵照老头的要求“熟悉农场事务”的举动能让老头感到高兴。

    但老头不是忘了自己曾提过这个要求,就是自己也不十分了解庄园里的详细收成;因为他显得很不情愿,所以只是闪烁其词地应答着,有一次甚至说:“你用不着这么早就操这份心。”

    约阿希姆巴不得自己离这些烦心事远一点,此时正好顺水推舟,落得一身轻松,可思绪却禁不住飘到了自己被送到军官学校,第一次饱尝思乡之苦的时候。

    现在他已经回来了,而且正盼着自己的客人来访。那是一种让人心情舒畅的感觉,而且其中也隐隐包含着对父亲的恨意,可谓是五味杂陈。但约阿希姆自己并不知道这些,他甚至希望自己的暂时离开,能让家里变得不那么无聊,能让父母感到满意,并且像他一样,翘首以待伯特兰的到来。

    他对父亲乱翻自己信件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一天,老头在又翻了一通之后把信件交给他时说:“似乎很遗憾,还有没有你朋友的消息;也不知道他到底来不来。”这听起来有些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但约阿希姆假装只听出其中的惋惜之意。直到有一次他看见父亲手里拿着鲁泽娜的一封来信时,他才勃然大怒。

    但老头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单片眼镜夹在眼眶里,然后提醒他说:“你真的应该去拜访巴登森一家了,不能再拖了。”

    兴许是在挖苦,兴许不是,但这足以让约阿希姆失去了再见伊丽莎白的兴致,所以一次又一次地推迟了拜访日期。尽管她轻盈的身姿和挥舞着的蕾丝手帕一直牢牢地刻在他的脑海之中,可他心中却越来越希望和越来越爱幻想,当他坐车前往莱斯托,停在伊丽莎白家的露天台阶前时,在他身边坐在马车夫座位上的人必须是爱德华·冯·伯特兰。

    但这一切并没有发生,至少目前还没有,因为伊丽莎白和她的母亲拜访了冯·帕瑟诺夫妇,作为迟来的吊唁。

    伊丽莎白有些失望,可又莫名地感到一阵轻松,因为约阿希姆不在家,可也正因为如此,她又觉得受到了怠慢,有些委屈。

    他们坐在小客厅里,女士们从冯·帕瑟诺老爷那里得知,赫尔穆特是为了捍卫冯·帕瑟诺家族的荣誉而死。

    “为了这个姓氏,已经有人战死,”伊丽莎白不由自主地想,“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也会嫁入冯·帕瑟诺家族。”心头微微涌起几分自豪、亲切和惊讶,她意识到,冯·帕瑟诺老爷和夫人也将成为自己的新亲戚。

    他们还聊起了赫尔穆特的丧事,冯·帕瑟诺老爷说:“这就是生儿子的下场;他们必须为荣誉而死或为国捐躯……生儿子真的很蠢。”他语气不善,话里带刺地补充道。

    “唉,女大不中留,不知不觉就要出嫁了。”男爵夫人暗含深意地微笑着回答说,“我们老了,肯定是孤独留守了。

    出于礼貌,冯·帕瑟诺老爷并没有出言反驳说男爵夫人绝对不能算老,而是目不转睛地坐着一动不动,沉默了一会儿后说:“是啊,孤独留守,孤独留守,”又沉思了一小会儿,然后说,“孤独终老。”

    “孤独终老?冯·帕瑟诺先生,我们可不愿这么想!”男爵夫人也很礼貌、很风趣地回答说,“我们还没想得那么远呢;阳光总在风雨后,我亲爱的冯·帕瑟诺先生,这句话您可不要忘了。”

    冯·帕瑟诺老爷的思绪重新回到了现实,他又变得温文尔雅的样子。“不过,得是您化作那缕阳光照进我们家才行,男爵夫人,”没等男爵夫人出言恭维,他继续说道,“但奇怪的是……家里变得空荡荡的,甚至连信也不来一封。我给约阿希姆写了信,但很少有他的回信;他有军事调动。”

    冯·帕瑟诺夫人有些吃惊地转头看着丈夫,悄声说:“可……可是,约阿希姆就在家里呀。”

    老头嫌她多嘴,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嗯,那他写了没有?他现在在哪儿?”

    如果不是哈尔茨金丝雀在笼子里发出清亮婉转而又多变的叫声,那肯定又有一场小小的争吵。

    他们围坐在它的四周,就像围坐在喷泉边上一样,似乎忘记了一切,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金丝雀的叫声细腻婉转清亮,仿佛丝线一样忽高忽低地在他们身上盘旋缠绕,把他们连成一体,使他们的生与死都这般闲适惬意;仿佛这根丝线快速向上冲起,在他们心中不绝萦绕,然后又拐个弯回到原处,完成一个周天,使他们暂时忘记了说话。

    也许是因为这根丝线本来就是客厅里一个纤薄嫩黄的装饰物,也许是因为这根丝线使他们有一阵子清醒地意识到他们之间休戚相关,使他们摆脱了那种可怕的静寂,而静寂的喧闹和静寂的无声,就是人与人之间无法穿透的声响,就像一堵墙一样,让人的声音无法穿透,无法再穿透半分,令人不得不为之颤抖。

    虽然金丝雀在欢快地歌唱,但连冯·帕瑟诺老爷都受不了那种可怕的沉默,当冯·帕瑟诺夫人说“我们现在去喝点咖啡吧”的时候,每个人都如闻纶音。

    因为要挡住午后的阳光,大厅的窗帘没有拉开。当他们穿过大厅时,没有人还记得那时赫尔穆特的灵柩就放在这里。

    约阿希姆来了,伊丽莎白又一次微感失望,因为在她的印象中他是穿着军装的,而他现在穿着的是乡下人的猎装。

    他们俩彼此不熟悉,彼此都很拘束害羞。即使当他们俩与其他人一起回到客厅,伊丽莎白站在金丝雀的笼子前,把一根手指伸进鸟笼里激怒它,让它不停地啄着,即使当她这时决定,真要结婚的话,她也想在自家的客厅里养一只这样的小黄鸟,即使那样,她仍然无法把约阿希姆和自己的婚事联系在一起。

    其实,这只会让她感到又舒心又安心,所以她很大方地在告别时约定,他一定要尽快过去接她出来骑马散心————当然,他事先应该去拜访她们。

    第10节 安慰鲁泽娜

    伯特兰终于有时间应帕瑟诺的邀请前来做客了。他坐晚班列车抵达柏林,并在此停留了两天。很显然,他放心不下鲁泽娜。

    他径直走进剧院,让人送一束鲜花到她的更衣室里,给她传个信儿。

    收到他的明信片,就已经让鲁泽娜喜上眉梢,而随卡送上的那束鲜花,更是让她雀跃不已,尤其是伯特兰竟然在舞台门口等她,这让她着实感到有些得意。

    “嗯,小鲁泽娜,过得还好吧?”

    鲁泽娜马上就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说自己过得很好,非常好,唉,可实际上过得一点都不开心,因为她非常非常想念约阿希姆,但现在么,她当然开心坏了,因为伯特兰来找她了,因为他和约阿希姆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然后他们去餐馆里吃饭,面对面坐着,谈了很多关于约阿希姆的事情。谈着谈着,鲁泽娜突然难过地说:“现在,您去约阿希姆那儿吧,我就留在这里不去了;这个世界不公平。”这段时间她经常陷入这样的悲伤之中。

    “世道不公很正常,而且比你想象的要糟糕得多,小鲁泽娜。”两人在谈话时自然而然地用起了“你”而不是“您”。“还有,我很担心你,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之一。”

    “这是什么意思?”

    “嗯,我不喜欢你在剧院里的这份工作。”

    “为什么?不是挺好的嘛?”

    “我确实有些考虑不周,什么事都听你俩的……只是因为你俩都是喜欢浪漫的人,肯定清楚剧院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没关系,小鲁泽娜。但我不会让你继续留在这里的。毕竟,留在这里又能怎样?你以后该怎么办,丫头?你必须有人照顾,浪漫又不能当饭吃。”

    鲁泽娜带着骄傲的口气,毫不客气地说:“我会照顾自己的,一个人也过得挺好,不用约阿希姆操心。如果有一天,他想和我分手,那他悄悄地离开就是了,不用说什么……您是个坏蛋,来这里就是为了说朋友的坏话。”说完她就哭了起来,含着眼泪恨恨地看着伯特兰。

    她情绪激动,他安慰了一会儿还是无法让她平静下来,因为她坚持认为他是个坏人,是个坏朋友,在如此美好的夜晚让她扫兴不已的坏朋友。

    突然,她变得面色苍白,睁大了眼睛害怕地盯着他说:“是他让您来的?让您告诉我,一切都结束了?”

    “别瞎想,鲁泽娜!”

    “不!您当然什么都可以说不!可我知道,就是这么回事。啊————,你们两个都不是好东西。您把我带到这里来,只是为了想看我的笑话,是吧?”

    伯特兰意识到,哪怕说得再合情合理也无济于事;可也说不定,她的疑神疑鬼和胡思乱想恰好猜中了事情的真相和无望。她看起来就像一只惊慌所措的小动物,不知如何是好。但如果她能更冷静地审视自己的未来,这倒也不见得就是件坏事。所以他只是摇了摇头,说:“我说丫头,约阿希姆不在这里的时候,您干嘛不回您的老家呢?”

    她只听出自己要被打发走的弦外之意。

    “拜托,鲁泽娜,谁说要把您送走的!不过,比起一个人待在柏林这儿,待在这个没有意思的剧院里,您不觉得回去和您的家人在一起会更好吗……”

    她插言打断了他的话:“我没有家人,所有人都对我心怀不轨……我没有家人,您却要把我打发走。”

    “鲁泽娜,你冷静点好不好!帕瑟诺回到柏林时,你也可以回来呀。”

    鲁泽娜不想继续听他说话,只想快点离开,什么都不想知道。但他却不想就这样让她走了,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让她回心转意;最后,他终于想到了一个主意,那就是两人一起给约阿希姆写一封信。

    鲁泽娜当即就同意了,于是他让人送了些信纸过来,然后挥笔写道:

    彼夜与君相谈尽欢,

    此时此刻甚是怀念,

    借此送上诚挚问候!

    伯特兰

    她接下去写道:

    鲁泽娜送上许多香吻。

    她在信纸上重重地吻了一下,心中悲伤难抑,泪如雨下。“结束了。”她又说了一遍,然后要他带自己回家。

    伯特兰只好答应。看在她孤苦伶仃加上心情又不好的份上,他不想让她过早一个人离开,所以建议两人走回去。

    反正说什么也没有用,于是他就像有着妙手仁心的医生一样握着她的手,平复她激动的心情;她觉得心头微微一暖,于是便紧靠着他,仿佛想要寻求依靠,她的手也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伯特兰心想:“她就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孩子。”为了让气氛变得轻松一些,他说:“鲁泽娜,我可是个坏人,是你的敌人。”但她没有吱声回答。

    他对她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感到又气又好笑,甚至还生出一丝怜惜之情,顺带着也责怪和可怜起约阿希姆来,认为约阿希姆对她和她的命运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且这个家伙做的事情也是一团糟,并不比那丫头好多少。

    可能是感到了她身体传来的温热,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不乏恶意地想,要是鲁泽娜伙同别人一起欺骗约阿希姆,那也是那家伙活该。这当然不能当真,他很快又恢复了正经,不再拿这事开玩笑,毕竟他和约阿希姆有这么多年的深厚友情。

    从本质上来说,约阿希姆和鲁泽娜两人身上似乎只有一小部分属于他们所处的时代、他们所具的年龄,而绝大部分却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也许他们应该生活在另一个星球上,或者生活在另一个时代中,或者只能生活在童年时代。

    伯特兰发现,竟然有这么多不同年代的人生活在一起,甚至看起来也像同龄人一样:可能正因为如此,他们每个人都显得那么摇摆不定,难以依靠,难以理性地相互理解;奇怪的只是,人们仍然会抱成一团,可以忘记年龄,相互体谅。

    也许,也只需要有人抚摩约阿希姆的手就可以了。对着约阿希姆,他该说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呢?这次去斯托平到底为了什么?

    伯特兰感到很恼火,但随即想起还要和约阿希姆谈谈鲁泽娜的未来;这让他觉得去斯托平是有正事要办,不算浪费时间。这么一想,他心头的不快顿时一扫而空,紧紧地握了握鲁泽娜的手。

    把她送到家门口后,两人就互道再见,然后又默不作声地面对面站了一小会儿,鲁泽娜似乎还在期待着什么。

    伯特兰笑了笑,在她还没来得亲他之前,蜻蜓点水般地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

    鲁泽娜在他的手上轻快地抚摩了一下,就想溜进屋去,但被他拦在了门口:“对了,小鲁泽娜,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有什么要我转告约阿希姆吗?”

    “什么都没有。”她很生气地蹦出一句,但随后又想了一下说,“您可真坏!我会去火车站的。”

    “晚安,鲁泽娜。”说完后,伯特兰心中又微微冒起一阵怒火。

    唇边仍然能够感觉得到她脸颊皮肤的柔软,他一边在黑乎乎的街上走来走去,一边远远地向鲁泽娜的房子那边看去,等着她点起灯,等着多一扇窗户透出灯光。但要么她屋子里的灯早已亮着,要么她的房间对着院子。“约阿希姆应该给她找一个好一点的住处的!”总之,他白等了半晌。

    又盯着那屋子看着一会儿后,他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够浪漫的了,于是就点了一支雪茄回家去了。

    第11节 住入客房

    客厅里铺着镶木地板,而三楼的客房里只有打蜡地板,又大又白的软木板用颜色稍深的木条相互隔开。那些木板肯定是从参天大树的树干上锯下来的,虽然只是软木,但是它们的尺寸、纹理无不证明了曾经的庄园主是多么富有。包边和木板之间的结合之处做得严丝合缝,那些后来因木材干缩而导致缝隙变大的地方,都平平整整地塞上了小木片,看起来一点都不起眼。

    这些家具大概出自乡下木匠之手,很可能还是在拿破仑的军队经过这里时做的。人们肯定都会这样想,因为它们让人遥想起法兰西第一帝国时代流行的帝政风格。不过,它们也有可能出现得稍早或稍晚一些,因为它们采用的各色鼓凸式样,与那个时代的直线式样不一样。

    这里有一个镜柜,它的镜面非常突兀地被一根竖木条分成两半,而衣柜的抽屉不是太多,就是太少,完全违反了地道的家具设计原则。

    虽然这些家具几乎都是靠墙随意摆放,虽然大床在两扇门之间的位置极不合适,角落里的白色瓷砖大壁炉斜着夹在两个柜子之间,可这样的布置,反而使这间宽敞的屋子看起来宁静而安适。当阳光透过白色窗帘,窗子的十字格映着发亮的家具光泽时,这更是让人感到心情舒畅。

    而在这个时候,挂在房间床头上方的耶稣受难大十字架就不只是一件装饰品或常见家什物件了,而是重新获得了当初被带到这里时所具的意义和象征:客人的守卫者和督促者,用来提醒客人,他正住在一个基督教教区的庄园里————在这里,他可以得到热情款待,快速恢复精力,他可以开心地结伴出去打猎,然后回来尽情享受狩猎晚餐,纵情饮酒;在这里,猎人们有时候也可以讲一些粗俗的笑话;在这里,在制作这间客房内家具的年代里,人们对同伴看上女佣这种事情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这里,如果有客人晚上不想喝酒,而是想要静思和忏悔,当然也毫无问题。

    如果严格按照这种思维方式,那么在套着绿色棱纹平布的长沙发上方挂一个严肃而写实的钢板雕画,就可以唤醒许多客人对路易丝王后的回忆,因为这雕画的名称是《格拉奇之母》 (1) ,上面有一位穿着古典长袍的贵妇;不仅画中的这套服装会让人想起王后,而且画中她缓步登上的圣坛也让人想起祖国的圣坛。

    当然,曾在这间屋子里过夜的大多数猎人都过着尘世的生活,哪里可以获取利益、获得享受就到哪里去;他们也会毫不顾忌地将瓜果蔬菜五谷杂粮或肉猪卖给小贩,赚取巨大利润;他们热衷于野蛮残酷的狩猎消遣,大量射杀上帝创造的生物;他们中的许多人还沉迷于女色。

    尽管他们自己过着专横傲慢的罪恶生活并认为这是上帝赐予他们的合法权利和特许权利,但他们可以随时为了祖国的荣耀或上帝的荣耀而献身;即使他们还没有等到机会,但这种视死如归或将生命视为等闲的决心是如此坚定,坚定得几乎让人忽略了他们的罪过。

    当他们在晨雾中大步穿过微微噼啪作响的矮林时,或者当他们晚上踩着又陡又窄的梯子爬到高高的瞭望台上,目光越过蚊蝇飞舞的灌木丛和林间空地,一直看到到树林的边缘时,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有任何罪过。

    潮湿芬芳的气息从草木上不停升起,飘入他们鼻中,一只蚂蚁顺着干枯的扶手爬上高高的瞭望台,消失在树皮中。

    虽然他们都是脚踏实地、意志坚定的汉子,但在此刻,他们的灵魂里可能会有一种像是音乐的东西正在醒来,而他们的生活,他们现在的和未来的生活,正在汇聚成唯一的一刻:这一刻,他们似乎感到母亲的手仍在轻轻地抚摩他们儿时的头发;这一刻,是永恒的一刻;这一刻,死亡就在眼前————无论何时何地,死亡都伴随着他们,但是他们不怕。

    然后,周围的树丛都会变成耶稣受难十字架上的木条,因为只有在猎人的心中,梦幻和世俗才会如此密切共存。当雄鹿 (2) 出现在林间空地边缘时,猎人心中顿时灵光闪现:生命似乎仍与时间无关,既转瞬即逝,又万古长存;将其揉成一团握在自己的手中时,射杀其他生命的行为便成为一种象征,是使自己的生命蒙受恩典的必然之举。

    猎人经常出去寻找鹿角上的十字架,如能获得一丝感悟,杀生的代价在猎人看来并不算高。因此,猎人在吃完丰盛的狩猎晚餐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又会抬眼看着耶稣受难十字架,虽身在远方,却仍会回想起镌刻在自己生命之中的永恒。

    面对这种永恒,或许也有人会放弃肉体的纯洁,转而拥抱世俗生活的罪恶。

    盥洗台上有一个很小的盥洗池,它与猎人的体型和其他生活用品的大小相比,显得特别不协调,而且池腹只能装得下一丁点的水,远没有猎人能喝的酒水多。床边的床头柜很窄,看起来就是一个用木板胶合的抽屉,只能用来装些小餐具。猎人洗漱停当之后便会纵身跃到床上睡觉。

    这个可以满足历代猎人基本需要的房间,就是伯特兰到达斯托平后的下榻之处。

    * * *

    (1) 格拉奇家的两兄弟,长大后成为公元二世纪改革罗马共和国的传奇政治人物。

    (2) 据说,甜酒的发明人Hubertas丧妻后独自去森林中打猎,他发现了一只公鹿,鹿的犄角中间有一个基督教的十字架。他所看到的这些让他顿时感悟,于是他放弃了一切物质需求虔心地成为一名修士。

    第12节 做客斯托平

    在伯特兰做客斯托平的回忆中,冯·帕瑟诺老爷给人的感觉尤为奇怪。

    在做客的第一天,伯特兰刚吃完早饭,冯·帕瑟诺老爷便立马过来请伯特兰陪他散步,参观庄园。

    那是一个又闷又热的早晨,天阴沉沉、黑压压的,一丝风也没有,两个打谷场上传来的噼噼啪啪的打谷声,打破了这片沉闷的寂静。

    冯·帕瑟诺老爷似乎很喜欢这种节奏,停下来好几次,用手杖合着拍子敲着,然后问道:“要不要看一下牛棚?”随后就向那一排又长又矮的牛棚走去。刚走到农场中间,他就停下来,摇了摇头说:“不行,牛都在牧场上吃草呢。”

    伯特兰很有礼貌地问他养的牛都是什么品种的;冯·帕瑟诺老爷似乎没听懂这个问题,先是盯着伯特兰看了一会儿,然后耸耸肩说:“无所谓。”说完他就带着客人离开了农场。

    农场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微微凹陷的小山谷,四周是连绵的山丘,是一片又一片的田地,目光所及,一派丰收景象。

    “这里的一切全都是我们庄园的。”冯·帕瑟诺老爷用手杖向四周指了指,自豪地说道,然后抬起手臂用手杖一动不动地指着一个方向。伯特兰顺着看过去,发现山丘后面耸立着村里的教堂尖塔。“那里是邮所。”冯·帕瑟诺老爷告诉伯特兰,然后转头回村。

    天气闷热难忍。

    连枷打谷时发出的沉闷声音在他们身后慢慢消失,只有收割机发出的嘶嘶声、长柄大镰刀发出的嗖嗖声和一扎扎被扔起的庄稼秆发出的沙沙声仍然在凝滞的空气中不绝于耳。

    冯·帕瑟诺老爷停了下来,问道:“您偶尔也会害怕吗?

    伯特兰听得一愣,不过他对这个很有人情味的问题倒是深有感触:“我啊?哦,常有的事!”

    冯·帕瑟诺老爷顿时来了兴趣:“您都什么时候感到害怕?寂静无声的时候吗?”

    伯特兰发现冯·帕瑟诺老爷说的话似乎有点不太对劲,于是便说:“不,宁静有时反而更好;说真的,我非常喜欢田野的静美。”

    冯·帕瑟诺老爷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有些恼火地说:“您不懂……”顿了一下,他又问道:“您有过孩子吗?”

    “据我所知没有,冯·帕瑟诺先生。”

    “我就说吧。”冯·帕瑟诺老爷看了一下表,顺着小路向远处望去;他摇着头,嘟囔了一声“搞不懂”,然后又对伯特兰说:“那么,您到底什么时候会害怕呢?”还没等伯特兰回答,他就又看了看表,说道:“这都几点了,他怎么还不来……”然后他仔细看着伯特兰的脸说:“您在出差旅行时可以给我写信吗?”

    伯特兰说没问题,他很愿意这样做;听到这话,冯·帕瑟诺老爷显得非常高兴。

    “嗯,那我就静候佳音了。我很感兴趣,我对很多事情都感兴趣……您害怕的时候也写信告诉我吧……他怎么还没来;您看,都没人给我写信,连我儿子也不给我写信……”

    这时,远处出现一个背着黑色邮袋的人。

    “他来了!”冯·帕瑟诺老爷拄着手杖,仿佛长了三条腿一样直步冲了过去,劈头盖脸地冲着那人大声喝骂道,“你死哪儿去了,又来得这么晚?这是你最后一次去邮所了……你被解雇了!听到没有?你被解雇了!”

    他在那人面前挥舞着手杖,脸涨得通红;那人对此显然早已习以为常了,从容不迫地从肩膀取下邮袋递给他的东家冯·帕瑟诺老爷。

    冯·帕瑟诺老爷马上很顺从地从马甲口袋里掏出钥匙,抖着手把锁打开,然后又抖着手伸进邮袋里,结果却只掏出来几份报纸,于是脸上怒意顿生,似乎又要暴跳如雷,拿着报纸指着邮差的鼻子,却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把报纸递给伯特兰,显然他这时才想起自己身边还有一位客人。“给,您自己看……”他抱怨着把它们放回邮袋里,锁好后边走边说,“恐怕今年我就得搬到城里住了,这里太安静了。”

    他们刚进村,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冯·帕瑟诺老爷建议去牧师家避雨。“您反正都要认识他的。”他补充道。

    得知牧师不在家时,他就已经很生气了,当牧师夫人说她丈夫可能是在学校时,便忍不住发起火来:“您似乎也认为,只要是老头喜欢听的,都可以拿来骗老头是吧?但我还没有那么老,不会不知道学校正在放假。”

    “好了好了,又没人说牧师是在学校授课,而且牧师很快就会回来。”

    “都是借口。”冯·帕瑟诺老爷哼了一声说。

    牧师夫人可不是个没有主见的人,她请两位先生坐一会儿,自己去给他们倒杯葡萄酒。

    当她离开房间时,冯·帕瑟诺老爷侧身转向伯特兰说:“看到我来,他总是避而不见,因为他知道我看透了他。”

    “看透什么,冯·帕瑟诺先生?”

    “嗯,当然是看透了他完全就是个无知又无能的牧师。但很不幸的是,我还必须和他搞好关系。这里是乡下,邻里之间都要相互照应、相互帮忙……”他犹豫了一下,又轻声补充道,“而且,他还负责看管墓地。”

    这时,牧师走了进来,冯·帕瑟诺老爷马上介绍说,伯特兰是约阿希姆的朋友。“唉,一个来,一个走。”冯·帕瑟诺老爷若有所思地说道。

    在场的其他人不知道,他此时隐约提起可怜的赫尔穆特,究竟想对伯特兰表达亲切之意,还是侮辱之意。

    “对了,这是我们的神学家。”他继续介绍着,而神学家则略显尴尬地微笑着。

    牧师夫人端来了几片火腿和葡萄酒,冯·帕瑟诺老爷很快就喝了一杯。其他人坐在桌旁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着,就他一人站在窗前,跟着连枷打谷的节拍敲着窗玻璃,看着天上的云,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里。

    他靠着窗户冲着他们大声说:“您说说看,冯·伯特兰先生,您以前有没有见过正儿八经科班出身,却对天堂一无所知的神学家?”

    “冯·帕瑟诺先生总爱开玩笑。”牧师尴尬地说。

    “那您自己说吧:如果牧师与天堂没什么联系,那他凭什么与众不同?”冯·帕瑟诺老爷怒气冲冲地转过身来,透过他的单片眼镜锐利地盯着牧师,“如果他知道我可以怀疑什么,那他有什么权利瞒着我们?……对我,对我有所隐瞒?!”语气稍微缓了缓又说道,“对我,对我……他自己也承认,对我这样一个老来丧子的父亲有所隐瞒。”

    牧师轻声回答道:“唯上帝方能示谕,冯·帕瑟诺先生,请您务必坚信。”

    冯·帕瑟诺老爷耸耸肩说:“我当然相信了……是的,我相信,请您相信……”顿了一下,他转身面向窗外,又耸了耸肩说:“无所谓了。”他望着窗外的道路,手继续不停地敲着窗玻璃。

    雨势变缓了,冯·帕瑟诺老爷不容置疑地说:“我们现在可以走了。”离开时,他握着牧师的手上下晃动着说:“您有空就来……过来吃晚饭,好不好?这位年轻的朋友也会和我们一起。”

    说完他们就走了。

    村路上有几个水洼,但田里却干得快要冒烟了;雨水不足,怎么都填不满地上的裂缝。虽然天上仍然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雾,但他们已经感到太阳的毒辣,觉得它很快就会破雾而出。

    冯·帕瑟诺老爷一言不发,完全不理会伯特兰在和他说些什么。他只停了一下,举着手杖貌似语重心长地说:“一定要加倍小心这些神棍。切记切记。”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每天早上都会一起散步,约阿希姆偶尔也会陪着他们俩。每当这时,老头就怏怏不乐,默默不语,甚至都没了打听伯特兰害怕什么、为何害怕的兴趣。

    老头一般都是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地问东问西,现在则是一声不吭。连带着约阿希姆也默不作声,因为那些想从伯特兰那里打听的事情,现在他也不敢问。而伯特兰则像锯了嘴的葫芦一样,三缄其口。

    一行三人就这样随意地走在田间,父子俩都对伯特兰感到非常不满,因为伯特兰辜负他们想要穷根究底的热切期望,而伯特兰却觉得和他们父子俩谈话真累。

    第13节 前往莱斯托

    如果约阿希姆一开始决定推迟去莱斯托拜访巴登森一家,是因为他念念不忘要与伯特兰一起去,那么此时他对伯特兰生出的一丝恼意,兴许就是让他再次推迟出发的原因。他心中隐隐约约地希望:只要伯特兰开口,一切都会变得顺利,变得轻松,这样他就可以顺水推舟地把伯特兰带到莱斯托去。

    尽管伯特兰很难抵挡这种诱惑,但令约阿希姆失望的是,伯特兰还是闷声不响————当然,伯特兰对此一无所知。于是,约阿希姆最后不得不决定一个人去。

    在一个下午,他驾着四轮大马车去莱斯托,腿上的毯子一丝不苟地裹得平平整整,鞭子斜握,横在身前,缰绳顺溜地在棕色手套上来回滑动。

    出发时,父亲说了声“嘿,总算走了”。

    约阿希姆现在对这个离奇的婚姻计划充满了厌恶。

    对面露出邻村的教堂尖顶;那是一座天主教教堂,它让他想起了鲁泽娜信奉的罗马天主教教义;伯特兰说过鲁泽娜的一些情况。

    还要傻傻地待在这里吗?最明智的做法不就是头也不回地离去,直接去她那里吗?

    他开始厌恶这里的一切:路上尘土呛鼻,漫天飞扬;路旁的树叶沾满了灰尘和倦意,预示着秋天即将来临。

    自打伯特兰来了以后,他就又开始怀念起穿制服的日子了:两人穿着相同的制服,丝毫不显个性的帝国制服;两人穿着相似的便服,俚俗卑下的便服,就像兄弟俩一样;那种会露出双腿和裤腰的短装便服,他觉得穿着有伤风化。

    伊丽莎白真可怜,因为她不得不看着穿着短上装,露出裤腰的男人们;他这次上门拜访至少应该穿上制服的————奇怪的是,他去鲁泽娜那里时从未这样想过。

    白色的阔领带和马蹄形别针遮住了马甲的整个领口;这样挺好。他伸手摸了摸,确定它们戴得端端正正。

    入殓时人们给遗体下身盖一块布,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赫尔穆特也曾从这条路驾车去莱斯托,拜访伊丽莎白母女;而如今,哥哥的坟头已布满路上的这种尘土。

    哥哥真的把伊丽莎白当作遗产留给他吗?还是鲁泽娜?甚至是伯特兰?

    家里本该安排伯特兰住在赫尔穆特的房间里,而不是那间冷冷清清的客房里;可这于礼不合。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就像一组齿轮,相互牵制,相互影响,但隐隐然又取决于他自己的意愿,也正因为如此才看起来无法避免却又理所当然,与在军队服役时环环相扣的工作相比,无疑更让人无法抗拒。

    但他不能再继续纠缠于这个念头了,因为后面说不定会出现什么让人害怕的东西,更因为现在他正拐入村道,必须留意在路上玩耍的孩子们;就在村后不远处,他从大门左右的两间园丁住房中间驾车进入花园。

    “您总算来了。很高兴再次见到您,冯·帕瑟诺先生。”男爵在客厅里接待约阿希姆时说。当约阿希姆说起因家中有客而未能尽早前来拜见时,男爵佯装责怪他没有带着伯特兰一起过来。

    其实,约阿希姆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带上那个家伙;这当然不算失礼;可当伊丽莎白进来时,他还是觉得幸好自己一个人来了。他觉得她非常漂亮,就算伯特兰也一定抵挡不了她的花容月貌,而他自己也决不敢用平时那种随意的语气在她面前说话。不过,约阿希姆还是希望说话时能够随意些,有点像人们希望在教堂里听到污言秽语,甚至希望到刑场看热闹。

    两人在露台上品茗聊天,坐在伊丽莎白身旁的他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而且就在不久之前。

    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他都快有三年没来莱斯托了,而且那时候秋意正浓,他们不可能坐在露台上的。

    就在他还在认真思索着,觉得那时候庄园里的灯似乎已经点亮了的时候,他的心里生出一些奇异而荒谬的联想。它们在他心头盘旋着,挥之不去,因为他的同伙伯特兰————脑海中竟然会跳出的‘同伙’一词,这让他觉得有点恶心————因为伯特兰是促成和见证他与鲁泽娜之间亲密关系的同伙和证人,也应该和他一起出现在伊丽莎白面前!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能把那个家伙介绍给父母呢?

    那种被伯特兰坑了的极度不爽又一次浮上心头;突然之间,他又想到喝完茶后,自己必须穿着便服站起来,这让他感到十分为难;他本想把餐巾留在膝盖上,但他们已经去花园散步了。

    当杂房出现在众人眼前时,男爵对他说:“您大概也快要回乡下经营农场了;至少令尊已经暗示过了。”

    对于父亲想要支配自己人生的举动,约阿希姆心里又涌起强烈的反感,他很想回答说“我根本不想回老家住”;当然,这话绝不能说出口,只能在心里想想罢了;这与实情并不完全相符,也与他重新恢复对老家和财产的归属感不符;因此,他只是说离开军队并不容易,尤其是他很快就要被提拔为骑兵上尉了。

    即使只是出于情感传统,人们也不能听天由命,如此轻易地放弃自己所钟爱的事业;他的朋友冯·伯特兰先生就是最好的例子,他看得很清楚,尽管伯特兰确实很有生意头脑,混得风生水起,但内心深处,可能仍然渴望回到军中。

    他仿佛很随意地开始说起“伯特兰的生意遍布全球,经常去远方出差旅行”,近乎很孩子气地,给伯特兰披上了探险家的光环,让女士们难掩心中的兴奋之情,恨不得早点认识这么有趣的男子。

    但帕瑟诺却觉得,她们看似兴奋,其实却很害怕,不是怕伯特兰,就是怕那个家伙过着的生活,因为伊丽莎白听得差点哑然无语,觉得这实在太难以想象了,就像知道有一个兄弟或亲人远在万里之外,远在异国他乡,远得人们从来就没办法确定那人到底在何方。

    男爵也点头称是,认为只有没有家庭所累的单身汉才能过这样的生活。随即他又补充说:“水手的生活。”

    约阿希姆觉得自己在这里简直都要变成伯特兰的代言人了,为了不让这个家伙的风头盖过自己,这时便继续说道:“伯特兰建议我申请去殖民地服役。”男爵夫人坚决表示反对:“人不能只顾自己,不能如此对待可怜的父母。”

    “确实不能,”男爵说,“您应该回乡下老家。”

    约阿希姆听了并没有不高兴。

    然后他们掉头往回走,在伊丽莎白的爱犬的陪同下,又到了房子前那片开阔的空地上。

    草地上散发出带着清香的润意,草叶上沾着露水,屋子里的灯也已渐次亮起;夜幕开始慢慢降临。

    约阿希姆驾车离开时,天更暗了。他最后看到伊丽莎白的是她映在露台上的身影;她摘下花园帽,在白天即将逝去,黑夜即将来临的暮色中,站在明朗的天空下;天上布满了一片片红色的云霞。

    她盘在颈后的大发髻仍然清晰可见。他心里想:为什么他觉得这个女孩如此美丽动人,美得都能让他完全忘记鲁泽娜的似水柔情;可他念兹在兹一日不忘的却是鲁泽娜,而不是伊丽莎白的纯洁无瑕;伊丽莎白为什么长得这般风姿绰约?

    路边的树木黑乎乎地耸立着,尘土散发出一股凉凉的味道,也许和山洞里或地窖里的味道一样。

    天色渐黑,但西边的天上仍飘着一抹红色的云霞,披在起伏不平的田野上。

    第14节 继承问题

    就在前去莱斯托拜访的那个下午,他前脚刚走,冯·帕瑟诺老爷就赶紧踩着楼梯来到三楼,敲响了伯特兰的房门。“您住在这里,我总得过来看看您吧……”他边说边给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我已经把他给赶走了……真不容易啊!”

    伯特兰很有礼貌地说了几句客气的话,表示怎敢劳动冯·帕瑟诺老爷大驾,有事可以让人喊他下去。

    “那怎么行?”冯·帕瑟诺老爷说,“礼不可废。不过,喝完茶后,我们想出去走走。我有一些事情想和您谈谈。”

    因为是来看望伯特兰,所以他就坐了一小会儿,以免失礼,但随后又习惯性地心神不定起来,于是很快便要离开房间,却又在关上身后的房门之前重新走了进来,说道:“我只是来看一下,看您是不是还缺什么东西。在我们家里,谁都不能相信,谁都指望不上。”

    他在房间里走了一圈,仔细打量了一会儿《格拉奇之母》,又检查了地板,然后亲切地说:“那么,喝茶的时候见。”

    他们都点了支雪茄,穿过花园,穿过果树上星星点点地挂着成熟果实的蔬果园,最后走到田间。

    冯·帕瑟诺老爷显然心情很好。

    一群在收获季节前来干活的女工向他们走来。为了给冯·帕瑟诺老爷和这位年轻的绅士让路,她们在田边排成一行,经过时一个接一个地向他们行礼问好。

    冯·帕瑟诺老爷看着头巾下面的每一个人,当她们排着队走过后,他说:“这些女孩都很有力气。”

    “波兰人?”伯特兰问。

    “当然,也就是说,大部分都是……哼,一群靠不住的臭婆娘。”

    伯特兰说:“这里的景色很美,其实我也很羡慕农场主的生活。”

    冯·帕瑟诺老爷拍拍他的肩膀说:“您也可以拥有。”

    伯特兰摇了摇头;经营农场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事先也要接受教育。“我会考虑的。”伯特兰回答道,脸上露出乖巧的笑容。

    冯·帕瑟诺老爷听后一声不吭,伯特兰默默地等着。

    冯·帕瑟诺老爷似乎忘了自己原本想要说的话,因为隔了很久他才回想起自己想要说的话:“当然,您可不能忘了给我写信……写得勤一点,记住啊。”他顿了一顿又说:“要是您想来这里生活,那我们就再也不会害怕了;我们俩再也不会害怕了……是吧?”他轻轻地抓着伯特兰的胳膊,看向伯特兰的目光中充满了担心和不安。

    “没错,冯·帕瑟诺先生,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害怕呢?”

    冯·帕瑟诺老爷惊讶地问道:“您可是说过……”他直直地盯着伯特兰,“好吧,也无所谓……”他停了下来转过身,似乎就想回家了,但随后又想了想,继续和伯特兰走着。过了一会儿,他问道:“您去过没有?”

    “哪里?”

    “哦,去墓前。”

    听到这话,伯特兰微感惭愧;但在帕瑟诺家的这种气氛中,他也确实没有机会说出去墓前凭吊的愿望。

    正当他准备委婉地说“还没有”时,冯·帕瑟诺老爷畅声大笑起来,高兴地说:“好了,我们还有事情要做。”然后,好像是为客人准备的惊喜一样,他用手杖指着他们前面的墓地围墙。“您进去,我就在这里等。”他吩咐道,看到伯特兰显得有些犹豫时,便皱着眉头不乐意地说,“不,我可不跟着进去了。”他把伯特兰领到门口。

    门上意为“安息吧”的金黄色字母闪闪发光。

    伯特兰走了进去,在墓前待了一会儿,尽到礼数之后就出来了。

    冯·帕瑟诺老爷沿着墙脚来回走着,显得很不耐烦。“您到他墓前了吗?……还有……”

    伯特兰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但他显然不想接受伯特兰的哀悼之意,而是想听伯特兰说些什么;他甚至做了一个鼓励的手势,但伯特兰依然什么都没说,于是他叹着气说:“他是为了捍卫荣誉而死……唉,约阿希姆却在这个时候出门拜访。”

    他又用手杖指了指,这次是指着莱斯托的方向。后来他又想了想,咯咯咯地笑着补上一句:“我派他去相亲了。”好像说了这句话后,他才又记起自己本来是想和伯特兰谈一些事情的:“对了,我听说,您做生意可是一把好手。”

    伯特兰回答说:“嗯,话是没错,不过仅限于我擅长的生意。”

    “行,处理我们眼前之事,绰绰有余了。要知道,我亲爱的朋友,因为他已经决斗而亡,我现在当然得找人商量了。”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认真地说,“继承问题。”

    伯特兰说:“冯·帕瑟诺先生,您得找一位信得过的公证人,帮忙处理这些事情。”

    冯·帕瑟诺老爷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约阿希姆结婚后肯定吃穿不愁;我们可以剥夺他的继承权。”他又笑了起来。

    伯特兰想要换一个话题,于是指着一只兔子说:“马上又到狩猎季节了,大家肯定又是满载而归,冯·帕瑟诺先生。”

    “对,说得没错,打猎嘛,他大概会来的,毕竟他打猎是一把好手……那么我们就邀请他,好吧?当然,他必须给我们写信;我们迟早要给他点颜色瞧瞧,对吧?”

    冯·帕瑟诺老爷大笑时,伯特兰也不得不陪着干笑,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心中微怒,觉得约阿希姆太不讲义气了,竟让他一个人应付这位老爷子;可约阿希姆这家伙在这方面到底有多蠢笨,才会让这个喜怒无常的老头这么看不顺眼。难道这个苦命的家伙把他叫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处理好他们的家事?想到这儿,他说:“对对对,冯·帕瑟诺先生,我们很快就会给他个教训的。”

    他说话的那股子口气,正是老头想听的。

    老头挽着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与他保持步调一致,甚至在到家后,也不想放开他的胳膊。尽管夜色已渐朦胧,可他们还是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直到约阿希姆驾车出现在他们眼前。

    当约阿希姆从马车上跳下来时,冯·帕瑟诺老爷说:“我给你介绍一下我的朋友,冯·伯特兰先生,”然后随意地用手示意道,“这是我儿子……刚刚相亲回来。”他开玩笑地补了一句。

    牛棚里的臭味随风阵阵传来,冯·帕瑟诺老爷却觉得闻着很舒服。

    第15节 三人郊游

    伯特兰看着坐在钢琴前的伊丽莎白,心想:“她真的不漂亮,嘴太大且唇多肉而丰满,几乎充满了肉感。但微笑的时候,她的确很迷人。”

    约阿希姆和伯特兰受邀参加了这次的音乐茶会。

    伊丽莎白正在弹奏的是施波尔三重奏,为她伴奏的是一位邻近庄园的老邻居和一位穷困潦倒的老师。钢琴上蹦跳出的音符,圆润亮泽,晶莹剔透,犹如点点雨珠,轻盈地滴入两件弦乐器发出的棕色乐流之中。

    在约阿希姆看来,这当然因为伊丽莎白技艺高超的缘故。

    他喜欢这首曲子,虽然听不太懂,但自认为现在已经知道曲中所含的意义:它清莹秀澈,纯洁无瑕,凌驾万物之上,仿佛飘荡在一片泛着银光的云层之上,仿佛冰冷纯净的雨滴从仙气缭绕的九天之外滴落凡尘。

    也许只有伊丽莎白才能将这种意境表现出来,甚至伯特兰也做不到,虽然他在军官学校时就知道,伯特兰稍微会一点点小提琴。不,看起来伯特兰并不想通过音乐来征服伊丽莎白。

    当被问到要不要用小提琴拉上一曲露一手时,伯特兰很不屑地摆了摆手表示不必了。在回来路上,伯特兰一句好话也没有,就知道说“但愿她不是只会弹这种无聊得要命的施波尔”,语气中充满了嘲弄之意。真是虚伪透顶!

    他们约好了一起骑马出游;约阿希姆和伯特兰两人把伊丽莎白接了出来。约阿希姆骑着的是赫尔穆特的那匹老马————这匹马现在又归他所有了。

    他们骑着马,先是在布满残茬和一捆捆秸秆的田间奔驰,接着又小跑一阵子,然后转弯进入一条狭窄的林间小路。

    约阿希姆让客人和伊丽莎白骑马先行,自己在后。跟在后面向前看的时候,他似乎觉得,穿着黑色长式骑马套装的她看起来比平时还要高挑、苗条。

    他本来不想一直盯着她看的,可她骑马的姿势并不非常完美,引得他心猿意马,不时偷看;她的上身稍微过于前倾,骑马小跑的时候身体上下颠簸起伏,臀部和马鞍似触非触,刚坐下碰到马鞍,随即又被抛起,上上下下颠个不停,于是他的脑海中不禁浮现起在火车站和她道别的一幕,心中又抑制不住地生起渴望将她娶作新娘的无耻念头————自从父亲说过相亲,而且在伯特兰面前也提过之后,他就加倍觉得自己无耻了。

    但更令人讨厌的是,伊丽莎白的父母,甚至她的母亲,都可能把他当作他们女儿渴望爱情的对象,想从中撮合,玉成其事;他们两人都相信,他们可以支配这种对爱情的渴望,只要时间一到,这种渴望就会出现,绝对不会有任何差错。

    虽然在这背后仍隐藏着一些更真实、更深层的东西,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一种约阿希姆完全不想知道的想法————尽管他也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脸颊发烫;“竟然敢隐隐约约地对伊丽莎白生出这种念头,这实在太无礼、太过分了。”他觉得自己没脸见伊丽莎白,同时也为她感到羞耻。

    “就让她跟伯特兰吧。”他这样想着,却忘了这样想也同样有罪————他刚才还义愤填膺地对此予以断然否定。

    突然之间,一切都变得可有可无,突然之间,仿佛伯特兰也难当此大任了:他长着一头卷发,看起来女人味十足,有点像邻家大姐,也许把伊丽莎白托付于他,让他像姐姐一样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总可以的吧。

    这当然不是真的,但有那么一瞬间,这让他感到安心落意。

    另外,她究竟为什么长得那么明艳动人?

    他盯着她随马跑动的节奏上下起伏的娇躯,盯着她一次又一次地坐到马鞍上的香臀。他盯着盯着才发现,这并不是美,更确切地说,这是丑,此刻它正在唤起自己内心蠢蠢欲动的渴望;不过他还是把这个念头抛到一边。他的眼前仍然浮现出伊丽莎白在火车站爬上火车的一幕,而他的心思却早已飞向鲁泽娜————有着许多缺点的鲁泽娜,也因此而变得如此迷人可爱的鲁泽娜。

    他放缓马速,让自己离前面两人远一些,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鲁泽娜上一次寄过来的信。信纸上散发出一股熟悉的香水味————那是他送给她的香水;他还闻到他们耳鬓厮磨、抵死缠绵的亲密气息。

    是的,那里才是他该待的地方,那里才是他想去的地方。他觉得自己是自绝于社会的自我放逐者,但又是个遭人遗弃者;他觉得自己配不上伊丽莎白。

    伯特兰虽是他的同伙,却有着一双更干净的手。意识到这一点时,他才明白,为什么伯特兰总是像大叔或医生一样,总是有点居高临下地对待他和鲁泽娜,而且也不肯坦露自己的秘密。子不言父过,这没错,本该如此。正因为如此,前面的那个家伙才可以、才能够骑着马陪在伊丽莎白身边,尽管那个家伙也不配,但总好过他约阿希姆。

    他想起了赫尔穆特。似乎打定主意至少要把赫尔穆特的马赶到他们身旁,他开始催马快跑起来。

    马蹄在林间泥土上发出踢踢踏踏的声音,踩到小树枝时,他便听到树枝发出啪啪响的脆裂声。马鞍上的皮革发出顺耳的嘎扎嘎扎声,阵阵凉风从幽暗的树叶深处吹来。

    他在一片长长的林间空地边缘处追上了他们。

    这里的地势微微向上隆起,树林里沁人心脾的凉意仿佛在这里被一刀切断,嘎然而止,随之而来的则是悬在草地上空的太阳带来的炎热之意。

    伊丽莎白挥鞭抽打着停在她坐骑身上的马蝇,那匹识途的马儿显得有些急躁不安,因为它想在林间空地上快速飞驰。

    约阿希姆觉得伯特兰怎么都比不过自己;无论伯特兰的生意做得有多大,坐在办公室里的人,是没有机会练习如何跨越障碍的。

    伊丽莎白指了指前面的障碍:一个她常用来作为障碍的树篱、一段倒下的树干和一条壕沟。

    这几个一点都不难。

    他们让马夫停在空地边缘;伊丽莎白居首,约阿希姆又在最后,不只是出于礼貌,而是因为他还想看看伯特兰会怎么纵马跨越。

    草地还没有割过,青草在马腿上发出轻微而尖锐的嘶嘶声。

    伊丽莎白一马当先,向壕沟边疾驰而去;骑马越过壕沟,本来就是小事一桩,伯特兰能过,也是意料中之事,没什么奇怪的。可是当伯特兰接着又人马合一,漂亮地越过了树篱时,约阿希姆就真的非常恼火了;越过树干真是太容易了,一点挑战都没有,因此后面不用抱什么希望了。

    约阿希姆的那匹老马奋力向前奔跑,想要追上前面的马,约阿希姆不得不拉紧缰绳放缓马速,保持距离。

    这时,树干就在眼前;伊丽莎白和伯特兰轻松而不失优雅地纵马一跃而过,约阿希姆松开缰绳开始冲锋。

    但是当那匹老马准备跃起的时候,他突然让它缓步立定,至于什么原因,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于是那匹老马就在树干上绊了一下,向侧面甩起,从他身上越过翻滚到草地上。

    这一切当然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当另外两个人转身回望时,他和那匹老马已静静地并排站在树干前,他的手里还拽着马缰绳。

    “怎么回事啊?”

    到底怎么回事,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仔细检查了一下马腿,发现它有只前足受伤不能动了,因此必须把它带回家。

    他心想:“摔倒的是自己,而不是伯特兰。天意如此。”这时他不得不独自离开并把伊丽莎白托付给那个家伙照顾的行为,就显得合情合理了。

    伊丽莎白建议,他可以骑马夫的马,让马夫把那匹跛马送回家就行了。但他心里还念着刚才的天意裁决,所以就很让人扫兴地拒绝了。毕竟这还是赫尔穆特的马,他不能随便把它托付别人。

    他开始步行回家,并决定尽快返回柏林。

    第16节 所谓爱情

    他们沿着林间小路并骑而行。

    尽管马夫就在后面不远处跟着,伊丽莎白还是有一种被约阿希姆抛弃的感觉,心里非常郁闷。

    兴许她也觉察到伯特兰的目光正在她的脸上来回扫视着。

    “她的嘴巴很特别,”伯特兰心想,“她的眼神清澈,显得活泼又可爱,我非常喜欢;她的性格肯定脆弱敏感,易喜易怒;作为恋人,她真的很难相处;作为女人,她的手实在太大了,而且手掌无肉,手指纤细。她是个感性的小伙子,不过确实是魅力无边。”

    为了摆脱这种郁闷的心情,伊丽莎白开始没话找话,尽管有些话才刚刚说过:“冯·帕瑟诺先生跟我们说了很多关于您的事情,还有您那些让人惊叹的游历。”

    “是吗?他倒是对我说过许多赞美您漂亮动人的话。”

    伊丽莎白没有回答。

    “您不喜欢听这些吗?

    “我不想听人说我漂亮,这种所谓的漂亮。”

    “但您真的非常漂亮。”

    伊丽莎白有点不确定地说:“我不觉得您是那种会向女人大献殷勤的人。”

    “她比我想的还要聪明。”伯特兰心里想着,嘴上却回答道,“就算我想侮辱别人,我也说不出这种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话。我可不是在恭维您;您心里很清楚您有多漂亮。”

    “那您为什么还要这么说?”

    “因为我再也不会见您了。”

    伊丽莎白惊讶地看着他。

    “您当然不喜欢有人谈论您的美貌,因为您觉得,在这些殷勤奉承之后等着您的就是求爱。但假如我就此离去,永远不再见您,那么从逻辑上来讲,我不可能是您的追求者,因此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把最美好的情话送给您。”

    伊丽莎白听得娇笑不已:“好话只能从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那里听到,真是让人伤心不已。”

    “至少,我们还可以相信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说的话。亲密无间之日,便是虚情假意的种子发芽之时。”

    “要真是这样的话,那就太可怕了。”

    “这当然是真的,但还远没达到可怕的地步。熟悉是最狡猾、甚至最卑鄙的追求方式。他们不会直接对您说,是因为您的美貌而向您求爱,而是先从不起眼的地方下手,潜移默化地获得您的信任,几乎是在不知不觉之中获取您的芳心。”

    伊丽莎白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说:“您的话中没什么可恶的言外之意吧?”

    “没有,因为我就要走了……陌生人有权说真话。”

    “我对所有陌生的东西都敬而远之。”

    “因为您痴迷于此。您非常漂亮,伊丽莎白。在这一刻,我可以这样称呼您吗?”

    他们默默地并骑而行。

    然后她说出心里真正想问的话:“您到底想要什么?“

    “没什么。”

    “那您说的岂不都是些空话。”

    “与那些向您求爱并为此而夸您漂亮的人相比,我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更诚实而已。”

    “我不喜欢有人向我求爱。”

    “也许您讨厌的只是那种不诚实的形式。”

    “您难道不比别人更不诚实吗?“

    “我就要走了。”

    “这又能证明什么?”

    “只能证明我有廉耻之心吧。”

    “嗯?”

    “向女人求爱,意味着这个男人愿意把自己当作活着的两足动物献给这个女人;这很无耻。毕竟,您还是有可能————即使不一定————为此而痛恨所有求爱者。”

    “我不知道。”

    “爱情是绝对的,伊丽莎白,而用世俗表达绝对时,绝对总是会沦为激情 (1) ,正因为绝对是无法证明的,更因为在这个时候,绝对就会变得极其世俗,激情总是变得那么可笑,男士单膝下跪,让您接受他的各种愿望;如果那人真的爱您,那他千万不要这样做。”

    “他这么说,是为了向我示爱吗?”见他沉默不语,她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他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于是便说道:“世上只有一种真正的伤感,那就是永远。又因为世上没有肯定的永远,所以它一定会变成否定的永远,那就是‘永不再见’。假如我就此离去,那永远就在此时此地;您我将天各一方,永不再见,而我就可以大声说出‘我爱您’。”

    “请您慎言。”

    “或许正因为很清楚自己的感觉,我才忍不住这样跟您说话;或许在我迫使您倾听我内心独白时也掺杂着一点点怨恨和不满,或许是嫉妒,因为您会留在这里继续生活……”

    “真的嫉妒?“

    “是的,真的嫉妒,还有一点点骄傲。因为,我也想在您的灵魂之泉里扔一块石头,让它永远留在那里。”

    “所以,您也很想成为我的知己。”

    “也许吧。但我更希望这块石头能够成为您的护身符。”

    “什么时候?”

    “当我此刻嫉妒的那个他在您面前单膝下跪时,当他用那种老套的手势把您牵到他的身边时:那么对————比方说————纯洁爱情的回忆也可能会让您想起,在爱情中任何唯美手势的背后,都隐藏着更为粗俗的现实。”

    “您在斩断情缘转身离去时,对每个女人都这么说吗?”

    “应该对每个女人都这么说的,但我通常在说出之前就已分手别过。”

    伊丽莎白低头盯着马鬃沉思了片刻后接着说道:“我不知道,这一切听起来很反常、很古怪。”

    “如果您考虑的是传宗接代,那当然是有点反常的。但有时候您会觉得这挺正常的,比如有一次某个男士,某个此刻不知在何处生活、吃喝、努力工作的男士,很无聊地与您一朝邂逅成相识,然后在某个合适的时机对您说‘您真是太漂亮了’,而且还向您单膝下跪;可要是此后您将与这位男士在完成一些仪式后生几个孩子,那您还会觉得这正常吗?”

    “不要再说了!这太可怕了……太恐怖了!”

    “是的,这很可怕,但不是因为我把它说了出来,因为更可怕的是,您坦然、甘愿亲身经历这一切,而不是听听而已。”

    伊丽莎白强忍着眼泪;她呻吟着说:“但是,为什么?天啊!为什么我会听到这些……求您了,请不要再说了。”

    “您有什么好怕的,伊丽莎白?”

    她轻声回答:“我本来就很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陌生,害怕另类,害怕未来……我说不出来。我心中隐约希望,正如熟知当下那样,我也能熟知未来。家父家母不也是夫妻一体、相亲相爱吗?可您却想夺走我的这个希望。”

    “因为您害怕危险,不愿正视危险,所以我有责任把您唤醒,这样您才不会因为厌倦、因为传统、因为黑暗而听凭命运的摆布,或让您明珠蒙尘、白璧生瑕……伊丽莎白,我对您绝对是一番好意。”

    伊丽莎白又在心里酝酿了一会儿,然后犹豫着、挣扎着轻声说道:“那您为什么不留下来?”

    “我来这里碰到您,纯粹就是一场意外。如果我留下,那我就跟我让您提防的那些人没什么两样,也像在偷袭您的感情;稍微纯洁一些的偷袭,仍然是一种偷袭。”

    “我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只能用否定句回答:不要做任何让您有一丝犹豫的事情。只有自由自在、无牵无挂、从心所欲的人,才能实现圆满————请原谅这种伤感。”

    “没人帮我。”

    “是的,您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就像您独自面对死亡时一样孤独。”

    “这不是真的。您说的不是真的。我从不孤独,我父母也不孤独。您这么说是因为您想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或者因为您喜欢折磨我……?”

    “伊丽莎白,您是如此美丽,对您来说,圆满和完美也许就在您的花容月貌之中。我为什么要折磨您?!但这一切都是真的,而且好多更不中听的话我还没说呢。”

    “不要折磨我。”

    “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这种疯狂的希望:只需燃起点滴情欲,就可架起这座桥梁。您该提防情欲带来的激情。”

    “您又在让我小心谁?”

    “一切激情都是为了许下举行仪式的诺言,并用老套的方式兑现承诺。我希望您不要为这种爱情而受伤。”

    “您真可怜。”

    “就因为我让您知道我身无分文?您该提防所有在您面前假装有钱的人。”

    “不,不是那样。我觉得您比别人更值得同情,甚至比您认为的那些人更值得同情……”

    “我必须再次提醒您。对待这种事情,千万不要有任何同情。源于同情的爱情,并不就比源于金钱的爱情更甜蜜。”

    “哦!”

    “当然,您不想听这些,伊丽莎白。好吧,那就这么说吧:因同情而犯下罪过者,秋后算帐时最是无情。”

    伊丽莎白凶巴巴地看着他:“我一点都不同情您。”

    “那您干嘛这么生气地看着我,虽然您这么做似乎更正确。”

    “为什么更正确?”

    伯特兰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说:“听我说,伊丽莎白,做人自始至终都要坦诚。我不喜欢说这种情话,但我爱您。这是非常认真和非常真诚的告白,在感情方面我从不开玩笑。而且我也知道,您会爱上我……”

    “啊,天啊,不要再说了……”

    “为什么?对于这段暧昧不清的感情,我绝对不会过于乐观,可也不会变得感伤。然而,没人可以忘却那个疯狂的希望:自己再也找不到那座神秘的爱情之桥。也正因为如此,我必须离开。世上只有一种独一无二的、真正的伤感————分离的伤感,痛苦的伤感……要让这座桥牢固稳定,就必须把它绷得够紧,因为现在的它真的无法承重。如果在那之后……”

    “啊,不要再说了。”

    “如果在那之后,两人对爱情的渴望确实变得强烈无比,即使竭尽所能也依然无法反抗,如果两人确实情深难言,相思刻骨,恨不将世界一分为二,这样才会有希望:使两人的多舛命运超脱杂乱无序的意外,超脱平淡而多情的哀愁,超脱单调而意外的亲密。”

    他继续说着,仿佛不再和伊丽莎白说话,而只是自言自语:“我相信,并且这也是我内心深处的信念:只有在变得极度陌生之时,甚至可以说,只有陌生到极点之时,陌生才能转向反面,变成绝对的熟悉;尔后,熟悉就能成长、就能绽放,成为可望而不可及的爱情之花,漂到陌生之前;而陌生就是:合二为一的神秘感。逐渐习惯身边有对方的存在,逐渐变得无比熟悉后,神秘感就会消失。”

    伊丽莎白哭了起来。

    他轻声说:“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去爱,永远不要忍受爱情带来的痛苦,除非是以这种最终无法实现的形式。即使那个人不是我,我也不会嫉妒。可每次念及你终会落入哪个配不上你的混蛋之手时,我便会感到痛苦,感到嫉妒,感到无力。你哭是因为人生无法圆满吗?如果是,那你哭得对。哦,我爱你,我渴望迷失在你的陌生之中,渴望你能成为我命中注定的最后一个女人……”

    他们并骑而行着,一时间又陷入沉默之中;两匹马驮着他们从林中走出,前面是一条向下通往村路的田间小道,他们必须从这条村路才能到家。

    在金色的阳光和几近白色的天空下,当铺满灰尘的村路出现在眼前时,为了在树荫下再说些心里话,他拉起缰绳停住了马,依然用非常轻柔的声音,带着似乎即将告别的不舍,说道:“我爱你……爱你,这真的太美妙了。”

    明晃晃的阳光照在干裂缺水的路上,他们看起来不可能再一起走了,所以当他停下时,她心里很开心。

    “我现在要去追那个倒霉蛋骑士了……”随后他再次柔声说道,“保重。”

    她把手递给他,他俯首象征性地轻轻一吻。

    然后,她又听到一声“保重”。

    她什么也没说,但当他转身要走的时候,她大声叫道:“冯·伯特兰先生。”

    他退了回来;她犹豫了一下,说道:“再见。”

    她本想说“保重”,但觉得这样说似乎不太合适,显得有些做作。

    过了一会儿,他又回头张望,却再也分不清那两个身影中谁是伊丽莎白,谁是马夫了;他们已经走得很远了,明晃晃的太阳让他睁不开眼。

    * * *

    (1) 本小节中的“激情”、“伤感”在文中都源自单词“Pathos”。————译注。

    第17节 荒谬念头

    佣人彼得正站在莱斯托庄园府邸的露台上敲着锣。

    自从男爵夫妇去过英国后,男爵夫人就开始用锣声作为开饭信号,并将其立为庄园的一个新规矩。

    尽管佣人彼得已经敲了好几年的锣,可他还是羞于弄出这种听起来傻啦吧唧的声音,更何况锣声还会传到村路上————他后来便得了个“锣手”的绰号。因此,他总是趁人不注意时才会敲几下,弄出几下不怎么响亮的锣声在寂静的花园里回荡一圈,其余的又暗又哑又无力,一会儿就没声了。

    伊丽莎白骑着马缓步穿过正午时分的村路时,听到佣人彼得在露台上有气无力地敲着锣,提醒人们该换衣服了,但她没有就此催马快步前行。要不是这么心事重重,那她一定会发现,今天也许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不想和家人一起共进午餐,甚至在走回漂亮、安静的花园,从两个门房之间的门口进来的路上,她也感到十分压抑,呼吸不畅。她的心中萌生出一种让人心神不定的渴望,一种对远方的渴望,而从这种渴望中又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一个在这正午的酷热中显得尤为荒谬的念头:伯特兰过不惯这种过于阴冷的生活,所以不得不逃避,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分手告别。

    锣声消失了。

    她在院子里下马,在马夫接过缰绳后,便匆忙走进家门;她把长裙后襟搭在胳膊上,然后走上台阶,走着熟悉的路,却又像在做梦一样。一股柔弱的勇气涌上她的心头,让她生起一种又悲又喜的念头,那是一种想要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想要掌握和决定自己命运的念头;诸般思绪在她心头稍停片刻便一闪而过,她转念想道,如果她穿着骑马套装出现在饭桌旁,她的父母会怎么说。就算约阿希姆·冯·帕瑟诺,恐怕也会对她这种不守规矩的行为感到震惊吧。

    小狗贝洛吠叫着,撒着欢从楼梯上飞奔下来————她想都没想便把马鞭给了它;它得意洋洋地把鞭子带到她的闺房里————她并没有展颜微笑;它乖乖地躺在她脚边,抬着头热切地注视着她,似乎想在她的姣美容颜中找到圆满和完美————她并没有抚摩它;她走到镜子前,呆呆地盯着镜子,好一会儿都没有认出自己,只看到了修长苗条的黑色侧影,就好像镜子里的身影、就好像她自己明明站着一动不动,却又在匆匆离去,直到侍女按照日常习惯进来帮助她脱下骑马套装时,这种感觉才慢慢消失。

    可当侍女跪在她面前帮她脱下马靴,当她从马靴中抽出纤足,感受到那份轻松凉爽,然后连着黑色长筒丝袜轻轻搁在侍女的膝盖上时,她又在镜子里寻找那匆匆离去的身影————那身影仿佛正飞向生活在某处,也许在某一刻就会出现在她面前并单膝下跪的某人。

    马鞭还在地毯上。

    她试着去幻想伯特兰,幻想着他此刻就在火车站上,身穿方正笔挺的长军服,腰佩军刀,幻想着他会被一列飞驰而去的火车卷入轮下。幻想中有着某种恶意的快感,而且还有一种让人喘不过气的恐惧,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恐惧。

    她仰头坐着,双手放在太阳穴旁,仿佛这种姿势可以让她打破和摆脱奇怪的心理桎梏。

    “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嘛。”她在心里说,不清楚这种隐隐约约的激动和兴奋从何而来,而且这种感觉很奇怪,虽然模糊不清,却又如此清晰,清晰得几乎都能用语言表达出来:把世界一分为二。

    这当然还不算清晰至极,但界线已然划定,家人一体无间已成过往,清净无扰的世界已经崩塌,而她的父母站在界线的另一边。在这一切的背后是恐惧,她的父母不想让她面对的那种恐惧,就好像他们能够共同生活在一起的原因就在于此;心忧之事已经来临,让人感到特别不安和紧张,却一点也不可怕。

    “伯特兰只是用‘你’来称呼陌生的我;就只有这个。”这实在太少了,少得都让伊丽莎白伤心起来了。她毅然地站了起来;不,她不会让自己陷入平淡而多情的哀愁之中。她走到镜子前,把自己的头发捋顺。

    在大楼梯底部的乌木架上挂着一个暗黄色的黄青铜锣,上面有浅浅的中国饰纹————这是男爵在伦敦买到的一件真品。

    佣人彼得手里拿着那根有灰色软皮撞头的锣槌,这时正盯着大钟等待着————从敲第一下锣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四分钟了,当指针指向第十五分钟时,他就会偷偷地敲三下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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