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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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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1节 一路跟踪

    柯尼希街 (1) 街口走来一个行人。

    他看起来胖胖壮壮,其实却个子矮小,而且从头到脚无处不软,软得都让人觉得他早上是被人塞到衣服里去的;他看起来严肃沉稳,下身穿着黑布裤子,上身穿着灰色有光呢外套,棕色的大胡子一直垂到胸口;他看起来心有急事,可走起路来却不是径直快步前行,而是东摇西摆地蹒跚而行,仿佛像他这样胖软又认真的男人有急事时就该这般走路。

    他不但有大胡子把脸遮挡了几分,鼻子上还架着一副夹鼻眼镜,透过眼镜向其他路人投去一道道锐利的目光。真的无法想象,这样一个男人,这样一个摇摇摆摆地走着去做火烧眉毛的急事,看起来软绵绵,目光却是严厉、锐利至极的男人,竟然在其他日常生活场所中会表现得非常热情友好,竟然会有让他倾心不已,甘愿坠入爱河的女人————在女人和小孩面前,尤其是在那些想要在大胡子中寻找淡红色的嘴唇和那个暗乎乎的窟窿亲吻的女人面前,大胡子总是会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

    约阿希姆一看到这个人,就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至于这个家伙要去哪里,对他来说都无所谓。

    自从他得知冯·伯特兰公司有一个柏林代理,而且公司办公室就在亚历山大广场和证券交易所之间的一条街上后,他就会时不时地到这里来看看,就像以前时不时要去市郊的贫民区一样————但现在,他用不着再去郊外找鲁泽娜了,而这几乎就是在变相鼓励她。

    不过,他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见伯特兰;恰恰相反,只要知道伯特兰在柏林,他就绝不会来这里,对伯特兰的代理也根本没有任何兴趣。他只是觉得很奇怪,人们竟然要来这里才能想象得出伯特兰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

    经过那些街道时,他不仅会仔细观察房子的正面,就好像他要仔细研究房子后面藏着哪些办公室一样,而且也会打量着那些戴着帽子的平民,就好像他们都是美艳女子一样。

    有时,他自己也感到奇怪,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盯着这些面孔,难道是为了弄清楚这些人是不是一种迥然不同的另类生物,难道是为了想知道他们有什么样的品性,竟然可以潜移默化悄无声息地改变伯特兰,让这个家伙有了和他们一样但尚未显露的品性。

    是啊,这些人一定有很多秘密,不然为什么要留着胡子,把自己藏在后面呢。他甚至觉得,留着胡子的他们多了一分真诚,少了一分虚伪,更值得人们信赖。也许,这就是他尾随这个行色匆匆的胖子四处转悠的原因之一。

    突然之间,他觉得面前那个人的样子看起来和自己印象中的伯特兰公司代理十分相像。当看到有好几个人都向这个胖子打招呼时,他竟然觉得很开心,因为伯特兰公司代理的人缘竟然这么好。也许,这个念头显得有些可笑,不过他确实因此而感到心情大好,甚至觉得,就算这时伯特兰本人像变戏法一样变得又矮又胖,留着一副大胡子,摇摇晃晃地向他走来,他也不会感到惊讶,因为伯特兰已经溜到另一个世界,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不用再保留自己的本来面目了。

    约阿希姆也知道,自己又在莫名其妙地胡思乱想了。

    那一件件事情汇在一起就像渔网一样,看似杂乱无章,其实却仍有序可循:人们只需找到那根将鲁泽娜和这些人绑在一起的线,就能找到那个隐藏得更深更隐秘的结。也许,当他把伯特兰看作鲁泽娜的真爱那一刻,那根线的一端就已经出现在他的手上了;而现在他的手是空的,他只是想起有一次伯特兰婉拒了他的邀请,因为那家伙那天晚上有应酬,需要好好招待一个生意上的朋友。他总觉得这个男人就是那家伙的朋友,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不断盘旋,挥之不去。也许他们俩结伴去了耶格尔夜总会,这个男人在那里又把一张五十马克的钞票塞到鲁泽娜的手里。

    在大街上,一个人就这样跟在另一个人的后面走着。虽然这只是下意识的行为,而且看起来也是那样的漫不经心,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竟然会对前面的那个人产生各种各样的想法,有善意的,也有恶意的。

    也许,他只是很想看一眼这个胖子的脸,希望这张脸能转过来————虽然在哥哥去世后,他就以为自己不用在那张让人害怕的脸上寻找鲁泽娜的模样了。可这怎么都无法解释,为什么他脑海中此刻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这条街上的人为什么都要直立行走?这是一种完全不合理的姿势。为什么?他们不是个个都见多识广吗?还是说他们都是那么的可怜无知,不知道自己最终都会躺下死去吗?!

    前面那人这时步履从容,并不直步急行,走路摔断腿这种危险也与他无缘,因为他实在太胖太软了。

    他停在罗赫街 (2) 拐角处,好像在等着什么,也可能是正等着约阿希姆把五十马克还给他————这本来就是约阿希姆的分内之事。

    突然之间,约阿希姆感到羞愧难当,因为他怕别人认为他买了一个女人,或者怕自己因此而开始怀疑对鲁泽娜的爱,所以才让她继续干着陪酒女郎这种让他深恶痛绝的营生。

    他不禁恍然大悟:他是普鲁士军官,同时也是一个女人的秘密情人,而这个女人还有别的恩客。

    做下这种丑事,恐怕只能以死谢罪了。

    然而在想清楚这件事情的所有可怕后果之前,他的心头突然有一个念头闪过,就像浮现出的伯特兰身影一样一闪而过。

    这时,那人正要横穿罗赫街,而约阿希姆决不想让其离开视线,直到他……是的,直到他……也正好看不到。

    伯特兰的日子过得逍遥自在,他既属于那个世界,也属于这个世界,而鲁泽娜也在这两个世界的夹缝之间。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两个人仿佛天造地设一般如此相配的原因吗?

    杂乱的念头在脑海里纷至沓来,互相推挤着,就像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样。即使有个念头在脑海中忽然闪现,他很想过去抓住它,可它却像游鱼一般摇摆不定,时隐时现,就像前面那个胖子的背影一样。

    如果他从她的合法拥有者那里抢走了她,那他现在应该把她藏起来,就像藏匿赃物一样。

    他尽量保持抬头挺胸的姿势,尽量不再去看周围的这些平民。正如男爵夫人所说的那样,周围充斥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喧嚷吵闹的声音,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热闹繁忙,来来往往的面容和背影,看起来就像一团滑不溜丢不断淌走变小的软泥巴一样,谁也抓不住。

    他该何去何从?

    他猛地立正,站得笔直,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庆幸每个人都只能爱另一个世界的人。这就是他永远不敢爱伊丽莎白的原因,这也是鲁泽娜必须是波希米亚人的原因。

    爱,便意味着从自己的世界逃到别人的世界里,所以哪怕再丢脸、再嫉妒,他还是把鲁泽娜留在了她的世界里,这样她才能一次又一次地怀着甜蜜美好的憧憬逃到他的世界里来。

    这时,卫戍部队教堂映入了他的眼帘,于是他站得更直了,就像星期天随全体官兵在教堂做礼拜时一样。

    行至施潘道大街 (3) 的拐角处时,那人在路边放慢了脚步,显得有些犹豫不决;也许,这样的生意人都害怕路上疾驰的马匹 (4) 吧。

    他必须把钱退给那个人————这个想法当然很蠢;但他必须把鲁泽娜带出夜总会,这一点不容商榷。无论如何,她终究是波西米亚人,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但他自己的世界在何方?他的路通往何方?伯特兰的呢?

    伯特兰的身影又浮现在约阿希姆的眼前,而且看起来极其胖矮,透过夹鼻眼镜的目光却是那么凌厉,约阿希姆不认识他,波希米亚女孩鲁泽娜不认识他,在宁静清幽的花园里散步的伊丽莎白也不认识他,他们所有人都不认识他。但是当他转过身来,分开胡子露出阳光灿烂的微笑,仿佛在请求女士们在胡子中寻找他那看不清楚的嘴巴亲吻时,却又让他们感受到了他的热情友好。

    约阿希姆手握刀柄,站着纹丝不动,似乎站在卫戍部队教堂旁边,他就可以获得力量,抵御魔鬼的侵袭。

    伯特兰的身影忽暗忽明,忽隐忽现,闪烁不定,看起来阴森可怖。

    约阿希姆突然想起了“消失在大城市的黑暗世界里”这句话,黑暗之中也响起仿佛来自地狱的死亡之声。

    伯特兰仿佛化身万千,却又潜形遁迹,并且背叛了所有的人:约阿希姆、同学、战友、同僚、女人们————所有人。

    就在这时,他看到伯特兰公司的代理一阵小跑,安全地穿过了施潘道大街。

    他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因为他觉得以后会把鲁泽娜从这两个人的魔爪中救出来。不,不能说抢;恰恰相反,他有义务挺身而出,保护好伊丽莎白,不让那个家伙阴谋得逞。

    他知道,那魔鬼能言善辩,巧舌如簧。但作为一名军人,他绝不会不战而退。如果就这样退却了,那就等于把伊丽莎白拱手让给那个家伙,他自己也会变得像那些隐匿在大城市黑暗之中,害怕有马从身旁疾驰而过的人一样;这不但意味着他承认自己横刀夺爱,而且还意味着永远不再打探那个家伙背叛众人的秘密。

    他必须继续跟着那个人,但不能像密探那样躲躲藏藏,而是要光明正大、从容不迫地跟着那个人,甚至与鲁泽娜的恋情,他也不想遮遮掩掩了。

    虽然证券交易所中心地带就在卫戍部队教堂的旁边,但在这个念头升起之后,约阿希姆·冯·帕瑟诺就觉得周围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就像街道上方晴朗的蓝天一样宁静清澈。

    他虽然不太清楚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心里却急着想赶过去告诉那个人:他要带鲁泽娜离开夜总会,而且打算从现在起就不再隐瞒与她之间的恋情。

    但还没走几步,他就看见那个人左摇右晃地疾步走进了证券交易所。

    约阿希姆定眼看了交易所大门一小会儿,心想:难道这里就是那个能让人脱胎换骨的地方吗?伯特兰本人现在就要出来了吗?

    他内心挣扎着要不要立刻带伯特兰去见鲁泽娜,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伯特兰本来就属于夜总会这种声色犬马的世界,而他现在正是要将鲁泽娜从这个世界拯救出来。不过,他们以后会相见的;如果能够忘掉这一切,如果能够和鲁泽娜一起,在幽静的花园里,在平静的池塘边携手漫步,那该多好啊。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证券交易所前。他现在很想回到乡下去。

    四周车辆穿梭,呼啸而过;头顶市内火车往来,隆隆作响。

    他不再看着身旁经过的行人,不用看就知道他们是那样的陌生,脸色是那样的阴沉。他觉得自己以后不会再来这里了。

    在证券交易所前,在如浪潮般起伏的喧嚣声中,约阿希姆·冯·帕瑟诺呆呆地站着,站得笔直。

    他会很爱很爱鲁泽娜的。

    * * *

    (1) Knigsstrae,即现在的市政厅街。

    (2) Rochstrae。

    (3) Spandauer Strae。

    (4) 可能是牵引有轨马车的马匹。主要服务于底层民众的新柏林有轨马车公司(Neue Berliner Pferdebahn-Gesellschaft,NBPfG)从1877年开始营业,首发站:亚历山大广场。————译注

    第02节 三人初聚

    伯特兰上门对他表示慰问,约阿希姆又有点弄不清楚伯特兰这家伙到底是热心肠呢,还是多管闲事?反正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伯特兰回忆起赫尔穆特:“是啊,他那时长着一头金发,文文静静的,是一个非常内向的小伙子……我想,他肯定很羡慕我们……后来他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对了,他长得很像您。”

    赫尔穆特那时候偶尔也会来库尔姆,虽然次数少得可怜,不过这也反映了伯特兰的记性真的非常好。

    聊着聊着,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来了,就好像伯特兰想要利用赫尔穆特的死达到什么目的似的;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伯特兰记得自己以前军旅生涯中的每一件事,而且记得非常准确————人们都喜欢回忆自己那些已成如烟往事的光辉岁月。

    尽管有些感慨,但伯特兰并没有显露出半分的多愁善感,而是很平静、很中肯地说着,对哥哥去世一事的评价显得更有人情味、更容易让人接受,从某种意义上讲,伯特兰评价得很客观、很经典、很暖人。

    对于哥哥的决斗,对于哥哥的离世,约阿希姆本来没怎么认真想过,尔后听到人们对此事的议论和所有人在吊唁中重复了无数遍的话,其实也都是同一个意思:命中注定之事,无人能逃;很不幸,赫尔穆特要捍卫自己的荣誉,所以也没能逃过命运的安排。

    不过,伯特兰对此并不赞同,说道:“我们生活在一个由机器和铁路构成的世界之中,铁路上火车穿梭不息,工厂里机器日夜不停,可竟然还有人会面对面站着开枪对射。您不觉得这非常奇怪吗?”

    虽然伯特兰的这番话听起来很好理解,也确实很有道理,但约阿希姆还是忍不住说:“您已经没有荣誉感了。”

    伯特兰却没有就此打住,接着说道:“这很可能与情感有关……”

    “荣誉感。”约阿希姆说。

    “是的,荣誉感或者类似的情感。”

    约阿希姆抬眼看了过去————伯特兰不会又在开玩笑吧?约阿希姆很想对伯特兰说,不要言必称大城市市民的看法如何如何,其实农民的情感更加纯朴、自然、真诚,也更有意义。原来,伯特兰对此根本就是一无所知。当然,约阿希姆也不能当着客人的面这么说出来,于是默默地递了根雪茄过去。

    伯特兰却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英式烟斗和皮烟袋,接着说道:“可奇怪的是,最持久的恰恰就是那些最无关紧要的、最易消亡的东西。人体可以迅速适应新的生活条件,而且速度快得不可思议。甚至连皮肤和发色也比骨骼更能持久。”

    约阿希姆约看着伯特兰白皙的皮肤和超卷的头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伯特兰立刻注意到自己没有把话说清楚:“嗯,我们心中最执着的就是所谓的情感。我们随身携带着一张坚不可摧的保守主义温床————那就是情感,或者更正确地说,是情感传统,因为它们实际上已经失去了活力,只是回光返照而已。”

    “也就是说,您认为保守主义的原则和信条是回光返照般的老观念吗?”

    “嗯,有时候是,但并不总这样。不过,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我们所持的生活态度总是跟不上现实生活的步伐,大概落后了半个世纪或整整一个世纪吧。实际上,情感总是比生活少了些人情味。您不妨想象一下莱辛或伏尔泰那样的人。毫无疑问,他们肯定会承认他们的时代仍有车裂之刑,而且还是从下到上的。对我们的情感来说,这种酷刑简直太难以想象了。但您认为我们现在的处境有任何的不同吗?”

    不,约阿希姆还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也许伯特兰是对的,但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他说起话来就像报纸的专栏作家一样。

    伯特兰接着说:“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两个肯定都是品性正直之人,因为您哥哥是绝对不会和品性恶劣之人决斗,在某个早晨面对面站着开枪对射的。他们这么做,还不是因为这种情感传统的束缚,身不由己罢了。而我们呢,又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我们还可以忍受而已!情感是有惰性的,因此也就这般让人难以理解,让人难以接受。世界是由情感的惰性支配的。”

    情感的惰性!约阿希姆被这句话深深地震撼到了;他自己不也充满了情感的惰性吗?他并没有想方设法,不顾鲁泽娜的推辞而坚持给她钱并带她离开夜总会————这难道不也是一种应该受到惩罚的惰性吗?

    他惊愕地问道:“您真的认为荣誉就是情感的惰性吗?

    “唉,帕瑟诺,这是不明摆着的嘛。”伯特兰的脸上又露出了灿烂的微笑————他消除意见分歧时总是这样面带微笑,“在我看来,荣誉是一种极富生命力的情感。但我也坚信,所有过时的观念都充满了惰性;而羁绊于一种看起来非常浪漫,可实际上毫无价值的情感传统,真的会让人心力交瘁、疲惫不堪,甚至会让人感到绝望,看不到任何出路……”

    是啊,赫尔穆特是太累了。但伯特兰想要的是什么呢?如何才能摆脱这种情感传统呢?

    约阿希姆不禁打了个冷颤,觉得要是自己摆脱了这种传统的束缚,就一定会像伯特兰那样误入歧途。当然,他和鲁泽娜的交往已经违反了礼教森严的传统习俗。现在,他们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强烈的荣誉感要求他不能放弃鲁泽娜!也许赫尔穆特在警告他不要回庄园时就预料到了这一点,因为到时候他只能放弃鲁泽娜。

    于是他突然问道:“您对德国农业的前景有什么看法?”他似乎非常希望,总是成竹在胸的伯特兰也会规劝他不要继承斯托平的家产。

    “这很难说,帕瑟诺,尤其是对我这种对德国农业所知甚少的人来说……当然,我们所有人的看法仍然很封建,坚持认为农业是保证社会稳定的坚实基础,是衣食之源,生存之本。”伯特兰说完后略显不屑地摆了摆手。

    约阿希姆听得有些失望,但也有些自得,因为自己是特权阶层的一员,而伯特兰的生意并不稳定,换句话说,伯特兰只是刚向稳定、富裕的生活踏迈出了一小步。很显然,伯特兰终究还是后悔自己离开了军队,要不然这家伙就能当上近卫军军官,通过婚姻获得巨额财产,而且不费吹灰之力!

    不过,这些都是他父亲才应操心的问题,约阿希姆把这个想法抛到了脑后,只是问了一下伯特兰以后是否打算过安定的生活。

    “不,”伯特兰说,“我肯定过不了安定的生活,我可不是一个喜欢长时间住在一个地方的人。”

    然后他们又说了些斯托平的各种趣闻轶事,谈到了那里的彪悍民风,约阿希姆还邀请伯特兰去参加秋天的野外狩猎活动。

    这时,门铃突然响了起来。

    “鲁泽娜!”约阿希姆心里立即闪现出这个名字,然后用几乎满怀敌意的目光看着伯特兰。

    伯特兰来这里已经两个小时了,坐在那儿喝着茶抽着烟,怎么还好意思说是来慰问的。但同时呢,约阿希姆又不得不承认,这不能怪伯特兰,自己本来就知道鲁泽娜一定会来,却还是又劝又请,又拿出雪茄来招待,伯特兰也是推辞不得才坐在靠背椅中留下来的。

    现在么,事已至此,覆水难收;当然,如果他事先问一下鲁泽娜的话,那就更好了。她也许会觉得很尴尬,也许还想隐瞒这段他现在准备公开的恋情,也许因为太单纯太善良,甚至不希望因为她的身份而让他无脸见人————也许是她真的不容于这个社会;他想不明白,也分不清楚,因为每次想起她时,他仿佛只看到她的螓首和披散在身边枕头上的秀发,只顾着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芬芳,却是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她穿着衣服时的样子。

    不过,伯特兰说到底就是个平民,他的头发太长了————但这一切都无关紧要。

    所以约阿希姆说:“听,伯特兰,我有客人来了,来的可是一位漂亮可爱的姑娘;我可以请您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吗?”

    “啊,好浪漫哦。”伯特兰回答说,“当然可以了,如果不妨碍你们卿卿我我的话,我自然不会和您客气。”

    约阿希姆出去迎接鲁泽娜,让她做好还有客人在场的准备。

    看到有陌生人在场时,她显然吃了一惊。不过,她对伯特兰很友好,伯特兰对她也很友好,而约阿希姆却觉得他们两个人之间例行公事似的友好举动十分别扭。

    他们最后决定在家吃饭,于是派了男佣出去买火腿和葡萄酒。男佣刚出门,鲁泽娜就追了过去,告诉他带些苹果酱糕点和掼奶油回来。

    能够在厨房里料理家务,做土豆煎饼,让她觉得很开心、很幸福。过了一会儿,她喊约阿希姆到厨房去。

    起初,他以为她就是想展示一下自己腰里围着白色大围裙,手里拿着木勺子炒菜的样子,所以心里非常期待,以为能看到她像家庭主妇一般贤惠能干又迷人可爱的一面。但他走过去才发现,她正站在厨房外靠着门小声抽泣着。

    这跟他小时候发生的一件事差不多: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小男孩,有一天到大厨房去找母亲时,看到那里有一个女佣,也许她刚刚被母亲解雇,所以此时正在伤心地抽噎着。要不是有些不好意思,他都忍不住想陪她一起痛哭一场。

    “你现在不爱我了,”鲁泽娜啜泣着靠在他的肩膀上,尽管他们此刻吻得比以往更激烈、更缠绵,但她却依然泣不成声,“……结束了,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她又重复了几遍后才说,“哦,你现在去客厅吧,我还得做饭呢。”她擦干了眼泪,脸上挤出了一丝笑意。

    他很不情愿地回到了客厅,很不情愿地面对坐在客厅里的伯特兰。

    她当然很傻,傻傻地以为,他们的爱情因伯特兰的出现而结束了。但不得不说,女人的直觉真的很准,是啊,这就是女人的敏锐直觉————也只能称之为女人的敏锐直觉。这让约阿希姆感到有些郁闷。

    尽管伯特兰用嘲讽意味十足的口吻恭维他,说“她很迷人”,让他像坎多拉斯国王 (1) 一样,心中升起一种沾沾自喜的感觉,但这并不能吹散他心头的阴霾————对未来的担忧:他回到斯托平之日就是失去鲁泽娜之时,到时一切都将结束。

    伯特兰至少应该劝他不要接管农场才是!或者是伯特兰不惜违背自己的信念,也要迫使他回乡下务农吗?而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让他离开柏林,然后这家伙趁机俘获鲁泽娜的芳心,甚至有可能不顾一切地将她看作自己的禁脔?但这怎么可能?!

    鲁泽娜手里端着一个大盘子走了进来,男佣跟在后面。她来之前就把围裙解了下来,这时便走到两个人中间坐在小圆桌旁,虽然装出一副贵妇的模样,却操着一口蹩脚的德语和伯特兰叽里呱啦地交谈着,让伯特兰讲些旅行中经历过的趣事。

    两扇窗户都开着。夏夜悄悄降临,天色渐渐昏暗,小圆桌上的煤油灯发出柔和的灯光,让约阿希姆想起了冬季的圣诞节,想起了店铺后面温暖舒适的小客厅。

    那天晚上他还在朦朦胧胧的思念中下意识地给鲁泽娜买了三条蕾丝手帕,可奇怪的是,这时他竟然把这事给忘得一干二净。它们现在仍在柜子里,他当然很想把它们送给鲁泽娜————要是伯特兰不在这里的话,要是鲁泽娜没有那么聚精会神地听着伯特兰讲述那些棉花种植园和穷苦黑人故事的话。

    “那些黑人的父辈们到现在仍然是奴隶。当然,那可是真正的奴隶,人们可以自由买卖的奴隶。”

    “什么?小女孩也能买卖吗?”鲁泽娜被吓到了。

    伯特兰大笑了起来,然后柔声轻笑着说:“噢,您不用害怕,小丫头,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您身上的!”

    “伯特兰这家伙说这些干什么?他是在暗示要买鲁泽娜还是想让我把她送给他?”约阿希姆心里嘀咕着,不禁想起奴隶和斯拉夫人 (2) 发音的相同之处,又想到所有的黑人看起来都极为相似,几乎让人无法区分。在他看来,伯特兰又想让他陷入幻想不能自拔,勾起他的回忆:自己无法区分鲁泽娜和她的意大利斯拉夫哥哥。

    这就是伯特兰大谈特谈黑人奴隶故事的原因吗?

    然而,伯特兰只是朝他友好地微笑着。这个家伙虽然没有络腮胡子,却也长着看起来几乎和赫尔穆特一模一样的金发。伯特兰头发是卷的,而且超卷,没有梳得整整齐齐。

    有那么一瞬间,约阿希姆的脑子里又是一片混乱,都不知道鲁泽娜到底是属于谁的了。如果那颗子弹打中的是他自己而不是哥哥,那今天坐在这里的就是赫尔穆特,而且哥哥也有能力保护伊丽莎白。也许对赫尔穆特来说,鲁泽娜出身过于卑微,但约阿希姆自己也不过是哥哥的替代者 (3) 而已。

    想明白这一点时,约阿希姆不禁感到十分害怕。他之所以感到害怕,是因为一个人竟然可以替代另一个人,是因为伯特兰也有一个留着大胡子的小个子胖代理,是因为从这一点看来,父亲的想法竟然也情有可原。

    为什么正好是鲁泽娜?为什么正好是他?为什么不是伊丽莎白呢?

    但不管怎样,一切都无所谓了,他明白那种有心无力的感觉,那种让赫尔穆特宁愿决斗而死的疲倦感。即使鲁泽娜说得对,即使他们的爱情快要到头了,可一切都在突然之间变得那么遥不可及,遥远得连鲁泽娜的脸和伯特兰的脸也几乎分辨不清了。

    情感传统,伯特兰称之称为情感传统。

    鲁泽娜似乎已经忘记了她刚才对爱情的悲观预言,她在桌子底下偷偷地向约阿希姆的手摸去。他显得有些惊慌却又不失风度,偷偷地瞄了一眼伯特兰,然后就在伯特兰眼皮子底下把手藏到被照得很亮的桌布下面。鲁泽娜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亲昵地抚摩着;而约阿希姆因她这种仿佛宣示主权的抚摸而心头重现一丝甜意。他定了定心神,忍住自己心头的羞意,反手握住鲁泽娜的手,让大家都可以看到,他们彼此倾心于对方,属于对方。

    不过,他们也没有任何过错,因为连《圣经》上都说:兄弟同住,一人先死,如无子嗣,则兄嫂弟继,弟媳兄收,不可外嫁他人 (4) 。

    反正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想不到自己竟然可以伙同一个女人来欺骗赫尔穆特,他自己都觉得这真的是荒唐透顶。

    伯特兰轻轻地敲了敲杯子,提议大家干掉杯中酒。

    这让他们俩又糊涂了,不知道伯特兰到底想要干什么,他是真的想要干杯呢,还是只想开个玩笑,还是没喝几杯香槟就有点不胜酒力了,说的话也特别难懂。他说到了德国的家庭主妇,说演员模仿的家庭主妇才是最迷人的,因为只有戏剧才是生活的唯一真实写照,因为艺术美总是高于自然美,戏服总是比真正穿的衣服更好看;接着他又扯到一个德国战士的家,不落俗套地说,它虽然被一个没有传统观念的生意人弄得乌烟瘴气,但随后就被波希米亚最迷人可爱的女孩收拾得井然有序、一尘不染,也只有这时才显得那么的完美无缺;最后,他要求在座的各位一起为最美女主人的幸福干杯。

    这番话说得有些拐弯抹角,含沙射影,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伯特兰是不是随口用这些影射模仿和演戏的话来表达他自己对替代者的看法。不过,他虽然有点嘴贱,喜欢冷嘲热讽,但他看向鲁泽娜的目光一直都非常柔和亲切,对她展现出足够的尊重,所以他那些令人费解的话,他们两人也是听过就算,并不放在心上。

    晚餐在宾主尽欢的气氛下结束。随后,约阿希姆和鲁泽娜坚持要一起送伯特兰去他的下榻之处,可能是因为他们不想让伯特兰知道他们俩晚上会住在一起。

    一行三人走在安静的街道上,鲁泽娜居中,只不过三人都是各走各的,因为约阿希姆不敢让鲁泽娜挽住他的胳膊。

    当伯特兰从下榻住所的门口消失后,他们两人四目相对,鲁泽娜十分认真而又楚楚可怜地问约阿希姆:“你要带我去夜总会吗?”

    他能感觉得到,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心情是多么的沉重,语气是多么的认真,但他这时只是觉得有些厌倦,有些不以为然,差点就同样很认真地点头称是了————在这一刻甚至可以硬下心肠和她从此后会无期,永不相见。

    如果伯特兰回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把她拐走,那他还可以忍受。但一想起夜总会这三个字,他就觉得忍无可忍,而且也为自己竟然需要这样的鞭策而感到无地自容,不过心里仍然感到很甜蜜,于是默默地挽着她的胳膊。

    那天晚上,他们爱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疯狂。不过,他这次又忘记把蕾丝手帕送给鲁泽娜了。

    * * *

    (1) 国王坎多拉斯坚持要让杰吉斯偷窥王后更衣,王后发现杰吉斯,震怒不已,她说:要么我杀了你,要么你就杀掉那个竟然如此侮辱我的男人,代替他当我的国王。杰吉斯于是杀死了国王,娶了王后。

    (2) Sklave(奴隶)和Slawe/Slave(斯拉夫人)

    (3) 上下文的“代理”和这里的“替代者”还有下文的“代表”,它们词根相同,有时候可以用同一个德语单词表示。————译注

    (4) 申命记 25:5-10“弟兄同居,若死了一个,没有儿子,死人的妻不可出嫁外人,她丈夫的兄弟当尽弟兄的本分,娶她为妻,与她同房。”

    第03节 邮差和邮袋

    每天一早,当那辆由一匹马拉着的小邮车从早班列车上取了邮件回来,停在村里的邮所门口时,庄园的邮差肯定已经倚靠在柜台上了。

    他当了大半辈子的邮差,如今头发也已花白,虽然只是个私人邮差,却也是邮所在编人员,几乎等同于邮所职员了,论地位甚至有可能比那里的两个邮所职员还要高。这倒不是因为他资历老、有本事,而只是因为他来自庄园,身份不一样。

    这也是延续了几十年的惯例,甚至可以追溯到尚无帝国邮政的年代。那时候邮车每次都要隔很久才会经过村子,把信件分发到村民的罐子里。

    邮差斜挎着一个黑色大邮袋,邮袋的皮带在他肩上勒出一条斜印子。这个邮袋已经过好几个邮差的手了,无疑是从很久以前的那个可能也是更美好的年代传下来的。因为村里最年长的人都还记得,他们小时候钩子上就挂着这个邮袋,邮差就这样倚靠在所里的柜台上了。每个老人仍旧能掰着手指头细数那些穿着夹克,斜挎邮袋,勤勉做事的庄园邮差————不过他们现在统统安息在外面的墓地里了。

    可见,这个邮袋比1848年欧洲革命以后设立的新式邮所更古老,更让人尊敬,也比在设立邮所时钉在那里的钩子更古老。钩子钉在那里是为了表示对邮袋的尊敬,或在某种程度上作为对地主阶级的最后一次正式致敬,也许是为了提醒人们,尽管有革命风暴力量在推动时代进步,但旧的习俗却是不该忘记的。

    虽然已经换成新式邮所,但人们仍然沿用旧例,优先处理庄园主们的邮件————今天显然也不会例外,一切照旧。所以当马车夫带着灰棕色的邮包进来,颇为不屑地一把推开普通马车夫眼前的邮包,把自己邮包扔到了破旧的柜台上时,更懂人情世故的邮所所长,脸上堆着热情,嘴里说着客套,快速拆开火漆,解开绑带,把倒出来乱七八糟的邮袋按大小分层叠放成一小堆一小堆,以便检查和划分。

    等事情办妥,一切都井井有条后,邮所所长最先做的就是取出庄园主家的邮件,然后又第一时间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走到挂在钩子上的邮袋前,而邮袋上的黄铜锁似乎也在默默地等待着这一道手续。邮所所长把钥匙插在锁中间,然后打开邮袋。邮袋张开一道口子,坦然露出灰色的帆布衬里。他往张开了一道缝隙的亚麻布大袋里瞥了一眼,随即就像再也无法忍受似的,快速地把信件、报纸以及小包裹都塞了进去,然后轻轻地敲了一下袋子的下颚,使口子啪的一声合上了,最后锁上黄铜锁,把钥匙放回抽屉。

    那个邮差一直在边上看着,这时才上前拿起沉甸甸的邮包,顺手拎起那根又硬又破的皮带斜挎在肩上,一手提起大包裹。在邮所所长的关照下,他就能比正式邮差提早一两个小时把邮件送到庄园,因为正式邮差必须先走遍整个村子。所以说,这是一种非常有效的快递方法,这种对待庄园邮差及其邮袋的惯例不仅可以延续古老的优良传统,而且依然可以满足庄园主和庄园下人的实际需要。

    第04节 车站送别

    跟过去相比,约阿希姆现在收到家信的次数多了起来。在信中,父亲大多只简要地说一些家里的情况,用的是那种半斜的手写体,这种字体很容易让人想起父亲走路的姿势,甚至有人直接就把这种字体叫做三条腿字体。

    约阿希姆从信中了解到父母宴请招待来访宾朋的情况,狩猎情况和秋忙展望,还有关于收成的只言片语;写完与农场有关的消息后,家信常常以下面的句子结尾:

    汝应早作准备,

    择机重归故里。

    熟悉农场事务,

    具宜早不宜迟。

    一切皆须时日。

    汝之慈父

    约阿希姆非常讨厌这种字体,每次看这些信的时候,心情都会变得更加低落,因而看得也更加漫不经心了,因为每次有人提醒他应该退役回家时,他就觉得那人想要把他贬官为民,褫夺他的凭仗,让他无所依靠,而这简直就等于有人要抢走他的制服,把他赤裸裸地扔到亚历山大广场上,使他跟每一个奔波劳碌的陌生人一样,泯然众人。

    也许,人们会称之为情感的惰性。

    不,他并不怯懦胆小,他可以沉着冷静地面对敌人的枪口,或在战场上奋勇抗击宿敌法国的军队;但对他来说,平民生活中的危险是不一样的危险,更难以察觉,更防不胜防。

    平民的世界,无秩序、无等级、无纪律,他们也不认真、不严谨、不守时。

    他每天上下班往返于公寓和军营之间,每次都会路过博尔西希机械制造厂,看到工人们站在工厂门前,就像一群锈迹斑斑的外国人,跟波希米亚人差不了多少。他觉得他们的目光极不友好,就算有人抬一下黑色皮帽或者摸一下帽沿向他打招呼,他也不敢说声“谢谢”回应他们的问候,因为他怕别人误以为对他友善的工人和他是一伙的,担心他们因此给那个工人打上叛徒的印记。

    他觉得其他人的恨是有道理的,或许也是因为他隐约感觉到,虽然伯特兰穿着便服,但他们对伯特兰的恨意不见得比对他的恨意少。鲁泽娜为什么讨厌伯特兰?或许背后也藏着一丝恨意。

    这一切让人心头沉重,让人心烦意乱。对约阿希姆来说,这就好比他的船漏水了,可别人还硬是要他把漏洞弄得更大一些。

    父亲就要求他为了迎娶伊丽莎白而退役,这让他完全无法接受。他觉得,要想配得上她,让两人看起来门当户对,他就一定不能穿那些乌七八糟的平民衣服;而剥夺他的这身制服,就等于是在侮辱伊丽莎白。

    他觉得退役过平民生活和回老家生活这种想法很危险,觉得父亲的要求很过分、很强人所难,所以向来都是抛之脑后,置之不理,但为了避免触怒父亲,也免不了敷衍应付一下。

    于是,当伊丽莎白和她母亲去莱斯托避暑时,他便捧着鲜花来火车站送行。

    约阿希姆出现时,乘务员正在等候乘客上车的火车前站得笔直。两个男人对视一眼,那个老实的二级下士便心领神会地用眼神暗示,他会照顾好长官的女眷。

    当男爵夫人、女佣和行李在车厢里安顿好后,伊丽莎白觉得反正开车的铃声还没响,便想和他在火车边上散散步。约阿希姆顿时觉得有点受宠若惊,所以也顾不上考虑把男爵夫人独自留在车厢里是不是有点不合规矩了。

    铁轨之间的泥土夯得很结实,他们就沿着铁轨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经过敞开的车门时,约阿希姆也没忘记微微鞠躬,抬头向车内点头致意,而男爵夫人也朝他点头微笑。

    伊丽莎白说她都有些等不及了,心早就飞到家里了,而且自己一定会在莱斯托经常见到约阿希姆————因为他每次休假都会回老家,更不用说今年还有亲人不幸离世,所以他一定会回老家陪着父母尽尽孝心的。

    她穿着一件英格兰款式的浅灰色短装旅行服,遮住小帽的蓝色旅行面纱和她衣服的颜色十分相配。让人感到惊讶的是,一个表情总是那么端庄严肃的女孩居然也兴起“为悦己者容”的念头,会提起兴趣选合适好看的衣服。尤其是她的眼睛,忽闪忽闪的,一会儿呈端庄严肃的灰色,一会儿呈活泼可爱的蓝色,让人不禁猜测,她是不是为了眼睛的颜色而特地选了灰色衣服和蓝色面纱。

    但一时之间很难用语言把这个想法准确表达出来,所以当铃声响起,乘务员请乘客们上车坐好时,约阿希姆顿时觉得心头一轻。

    伊丽莎白把脚踩在踏板上,很得体地半侧着身子和约阿希姆继续说着,以免有人色迷迷地盯着弯着腰爬上火车的女士;但到了最上面一个台阶时,她实在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只好硬着头皮爬过低矮的车门。

    约阿希姆抬着头站在车厢前,想起了父亲,想到不久前还在这里,就在同一个地方,抬着头对着车门,向车厢里的父亲道别,于是就很奇怪地联想到伊丽莎白的外套下摆和父亲那时别有用心地暗示他的联姻计划,所以虽然他亲眼看着这个有着灰蓝色眼睛和灰色夹克下摆的女孩就在那上面的车门里,但她的名字却突然变得无关紧要,已然被人忘却了似的,很奇怪、很可恨地消失在又惊又怒之中:世上竟然有父亲这样败德辱行的人,竟能如此厚颜无耻地把这么纯洁的少女许配给某个将会羞辱她、玷污她一辈子的男人。

    当她硬着头皮上车时,他虽然能清楚地看出她是个女人,可同时也痛苦地意识到,她不是鲁泽娜,他不应该去幻想与她共度甜美销魂的夜晚,不应该期望她在见面时对他小鸟依人,离别时对他依依不舍,而是必须很严肃,也许必须很虔诚地听之任之,任其施为。但这太让人难以想象了,不仅是因为这必须脱掉旅行服或制服才能发生,更为重要的是,他怎能将她与被他从男人的亵玩抚弄下解救出来的鲁泽娜相比,这简直就是在轻渎上帝!

    铃声已经响起三次了。

    他站在站台上,手指微触帽檐向她们致意,女士们则挥着蕾丝手帕向他告别,直到最后只能看到两个白点————一丝温软柔和的思念从约阿希姆的心中生出,不断地向远处延伸着,追上小白点,正好赶在它消失在远方之前的最后一刻。

    在门卫和职员的举手敬礼示意下,他走出车站,来到库斯特林广场。

    路上行人稀少,广场看起来也有一些破败,这里虽然阳光明媚,但仍然显得有些阴沉压抑,仿佛照着这里的太阳是借来的,而真正的太阳正在金色的田野上熠熠发光。

    眼前的这一幕,同样以一种非常难以理解的方式使他想起了鲁泽娜。

    很明显,鲁泽娜虽然长得特别阳光,充满活力,可还是给他一种阴沉,甚至有一些破败的感觉,就像柏林一样;而伊丽莎白给他的感觉就像她现在正飞驰越过的金色田野一样,就像那个掩映在花园里的庄园府邸一样。

    做出这样明确的划分,得出这样清楚的结论,只能算勉强凑合。

    不过,他还是很高兴:因为在自己的努力下,鲁泽娜放弃了陪酒女郎这种不体面的工作,不再迷恋于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浮华;因为自己正努力使她摆脱那张错杂纷乱、遍布整个城市的关系网————那张在亚历山大广场上,在那满是斑斑锈迹的机械制造厂里,在那门口售卖蔬菜的郊外酒馆中,处处都能让他感觉得到的平民关系网,那张讳莫如深、让人难以想象的平民关系网,那张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又隐藏了一切的平民关系网。

    他必须使鲁泽娜跳出这个泥淖,而且也要证明自己配得上伊丽莎白。

    但这只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愿望,一个完全不想说清楚的愿望,也许是因为他自己都觉得这个愿望实在太无耻、太荒谬了。

    第05节 好友相助

    爱德华·冯·伯特兰正打算将自己的业务拓展到波希米亚工业区,在布拉格的时候突然想起了鲁泽娜,似乎觉得她也有些想家,所以想说些暖心的话来安慰安慰她。由于不知道她的住址,他写信给帕瑟诺,说很怀念他们上次聚会的那个晚上,希望在返回汉堡途经柏林时再次见到帕瑟诺,并向鲁泽娜送上衷心问候,称赞她的家乡非常优美。然后他便在布拉格市内四处闲逛溜达。

    在与伯特兰和鲁泽娜一起三人共进晚餐的那个夜晚之后,帕瑟诺就总是觉得日后会发生什么特别郑重,甚至极其糟糕的事情,比如伯特兰会像那天晚上一样以同等的礼遇和亲厚来回请他,而且也不能完全排除伯特兰借机诱骗鲁泽娜的可能,因为生意人都重利而轻义。

    可奇怪的是,这两件事一件都没有发生,伯特兰这家伙悄悄地按照行程计划离开了,竟然连招呼都不打一个,这让他真的很郁闷。不过,他随后又很意外地收到了一封从布拉格寄来的信。

    他把信拿给鲁泽娜看,有些犹豫地说:“伯特兰似乎挺关心你的嘛。”

    鲁泽娜做了个鬼脸,说道:“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可不喜欢你的朋友,他是个下流坯子。”

    约阿希姆赶紧为伯特兰美言几句替他开脱,说他并不下流。

    “不知道,反正我不喜欢,这样的事情,”鲁泽娜语气坚决地说,“没有最好!”

    约阿希姆非常赞同她的话,虽然现在真的十分需要伯特兰的帮助,尤其是她随后又说:“明天我去戏剧学校。”

    他知道,除非他陪着一起去,不然她是不会过去的。那他会陪着去吗,当然不会,他怎么能陪着她一起去呢?遇到这种事情,他该怎么办?

    既然鲁泽娜下定决心要找一份“正经工作”,那么对新工作的各种打算便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新话题,而约阿希姆对她提出的各种问题虽然都帮不上什么忙,但还是很乐意进行这种异常严肃的谈话。

    也许他认为,普通工作不需要她在两个世界之间徘徊,所以会夺走她那种带有异国情调的妩媚风情,让她重新变得粗鲁无礼。不过就算这样,他也只能想到戏剧表演这种工作。鲁泽娜对此倒是深感赞同,兴奋地说:“看吧,我会变得非常非常有名,你会疯狂地爱上我的!”

    想得倒是很美,八字还没一撇呢。伯特兰曾经说过,大多数人都像植物一样懒惰;也许这和他所说的那种情感惰性差不多。是啊,如果伯特兰在这里的话就好了;那家伙处世手腕圆滑、实践经验丰富,也许会对她有所帮助。

    因此,伯特兰刚到柏林就收到帕瑟诺发来的紧急邀请————帕瑟诺对他上次来信友好问候的答复。

    伯特兰说:“这事好办。”

    这让他们两个人吃惊不已,“这事好办”这句话,让他们简直不敢相信戏剧表演是一个非常有前途的职业,甚至是功成名就的捷径。

    伯特兰在汉堡的人脉当然更深更广一些,但他想在这里先试一下。

    不过,事情的进展速度却远超他们的预期;没过几天,鲁泽娜就被邀去试唱,而且表现不错,顺利通过了试唱一关,不久就被聘为合唱团女歌手。

    伯特兰这么迅速、这么热心的出手相助,倒让约阿希姆怀疑起来,心想这家伙是不是对鲁泽娜有什么企图。不过,这份怀疑却也禁不起推敲,因为伯特兰对此事的态度看似亲切友好,实则满不在乎,简直就像医生对待病人的态度一样。可伯特兰为什么会对鲁泽娜鼎力相助呢?貌似只有为了借机向她示爱这个理由,才是最合情合理的。

    约阿希姆其实对伯特兰极为恼火,在他们三人聚会的那三个晚上,伯特兰天南地北、东拉西扯地说了一大堆,但对于自己的情况却总是守口如瓶,依旧很讨厌地笑而不答或顾左右而言他,仍像陌生人一样。不过,他为鲁泽娜做的倒是比约阿希姆做的还要多,因为约阿希姆没有情调、不懂浪漫、不会幻想。

    这一切让他很尴尬。伯特兰这家伙到底要干什么?

    这时,伯特兰正在和他道别,很得体地谢绝了鲁泽娜本人和他代表鲁泽娜对这家伙表达的谢意,并再一次表示,希望很快能再次见到约阿希姆·冯·帕瑟诺。

    为什么要再见?这太虚伪了吧?可约阿希姆嘴里却鬼使神差地回答说:“没问题,伯特兰,不过您下次来柏林时可能就见不到我了,因为军事演习结束后,我得去斯托平几个礼拜。但要是您真去看我的话,那我可要乐坏了。”

    伯特兰说:“那就先这么定了。”

    第06节 怪异言行

    冯·帕瑟诺老爷有一个老习惯,那就是在自己的房间里盼着有信寄来。

    早在很久以前,那叠狩猎报旁就有一个位置空着,邮差每天就把邮袋放在那里。虽然邮袋里装的东西大多少得可怜,经常只有一两份报纸,实在不值得邮差专门跑一趟,但冯·帕瑟诺老爷总是会急不可待地从鹿角架的老位置上取下邮袋钥匙,然后打开黑色邮袋的黄铜锁。

    每当这时,邮差便手拿帽子,低头看着地面,安安静静地等着。冯·帕瑟诺老爷取出信件并拿着它们坐到书桌前,先把自己的和自家的信件放好,仔细查看了其他信件的地址后,再把这些信件交给邮差,让他分发给家里的下人们。

    有时,他必须挣扎很久才能克制住自己的冲动,不去打开这封或那封写给女佣的信件,因为在他看来,老爷打开女佣信件这种事,就像老爷拥有初夜权一样天经地义,而时下流行的“不该侵犯下人通信秘密”这种新观念,让他深恶痛绝。

    庄园里有些下人甚至对他查看信封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抱怨几句,更别说他还毫无顾忌地在背后打探信件内容或者以此调笑女佣们了。这已经引发了好几起严重纠纷,最后都是以解雇相关下人而告终,因此之前闹事的下人们现在不再公开反对了,而是自己去邮所取信,或者偷偷地拜托邮所所长,让正式邮差送信给自己。

    甚至有一段时间,每天都有人看到那时尚未身故的大少爷骑着马去邮所亲自取信。也许,他那时候每天都盼望着有情书送来,但又不想让老头偷看情书内容;也许,他正在做着什么隐秘的事情。

    邮所所长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看到什么都会议论一番,可他也猜不出赫尔穆特·冯·帕瑟诺自己取信的原因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因为赫尔穆特收到的信件寥寥无几,没有任何线索。

    尽管如此,谣言仍然甚嚣尘上,说老头与邮所合谋,使了些下作手段,毁了他儿子的姻缘和幸福。尤其是庄园里和村子里的女人们,对此深信不疑。也许她们的猜测并非全无道理,因为赫尔穆特变得越来越冷漠,越来越忧郁,没过多久就不再骑马去村里了。于是他的信件又重新装在大邮袋里由邮差送到庄园里,放在父亲的书桌上。

    冯·帕瑟诺老爷一直都有偷看信件的怪癖,所以就算行为稍微再出格一些,也不会引人注意。

    这阵子,为了能在路上碰到邮差,他早上经常算好了时间再去骑马或散步。人们看到,他再也不把用来开邮袋锁的小钥匙挂在鹿角架上了,而是揣在口袋里随身带着,这样他就算在田头路边也可以打开邮袋了。在那里,他也是这般匆忙地翻阅信件,但随后又把它们放回邮袋里,以免妨碍随后在庄园里进行的例行发信仪式。

    可有一天早上,他走了一路都没有碰到邮差,一直走到邮所才看到那个邮差仍然靠在柜台上。他耐心地等着邮袋里的东西全都倒在破旧的邮所柜台上,然后和邮所所长一起整理和筛分信件。

    当邮差在庄园里说起这件稀罕事时,说话尖酸刻薄出了名的女佣阿格娜丝说:“他现在开始怀疑自己了。”

    这当然是一句站不住脚的废话,但她比任何人都更坚定地认为,冯·帕瑟诺老爷对大少爷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当她还是体态丰满的妙龄少女时,老头就经常偷看她的信件并对她出言调笑奚落,所以她心中多年的积怨,也许就是对这件事的看法这么固执的原因。

    是啊,对偷看信件这种事,冯·帕瑟诺老爷一直相当痴迷,人们对他现在的行为也已见怪不怪了。这阵子,冯·帕瑟诺老爷经常请牧师来家里吃晚饭,而且还时不时趁着散步的时候出现在牧师公馆里————这当然也没什么奇怪的。

    是啊,这一切似乎一点也不奇怪,牧师也把这看作是自己苦口婆心地劝解、开导、安慰冯·帕瑟诺老爷后的结果。

    只有冯·帕瑟诺老爷自己知道,既然自己不喜欢牧师,可为什么还要过来。其中的原因他实在说不出口,只能埋在心中。他希望在教堂里传教布道的牧师多多少少向他透露一些他期望听到的,一些他永远无法宣诸于口的————虽然非常担心这永远不会应验,但心里还是怀着一丝侥幸。

    当牧师把话题转到赫尔穆特身上时,冯·帕瑟诺老爷有时候会说“无所谓了……”,然后很惊讶地结束这个话题,显得非常匆忙慌乱,对未知者患得患失。

    但有些日子,他会容忍那个未知者靠近自己,然后就像他儿时玩的游戏一样:有人把指环藏在能看到的地方,例如挂在枝形吊灯或钥匙上,当找东西的小伙伴们走远时,其他人便喊“冷”,而当他们靠近藏指环的地方时,其他人便喊“暖”或“热”。所以很自然地,当牧师重新说起赫尔穆特时,冯·帕瑟诺老爷突然清楚地尖叫着“热,热……”,甚至都要拍起手来。

    牧师很有礼貌地附和着,说这天气真是暖和,冯·帕瑟诺老爷也马上回过神来。

    然而,有些事物之间,往往只有一线,近得出奇:自以为还在儿时的游戏中,却不知死亡也已悄然而来。

    “对对对,今天很暖,”冯·帕瑟诺老爷嘴上这么说,可看起来却似乎很冷的样子,“天这么热,晚上粮仓很容易着火。”

    甚至到晚饭时,盘旋在他脑海中的还是一个“热”字:“柏林这几天也一定热得够呛。不过,约阿希姆倒是没有提起……是啊,他本来就很少写信。”

    牧师说那是因为他军务繁忙。

    冯·帕瑟诺老爷一下子激动起来,尖声问道:“军务!什么军务?”

    这让牧师尴尬万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还好有冯·帕瑟诺夫人打圆场:“牧师先生的意思当然是,约阿希姆军务繁忙,无暇写信,尤其是现在正在演习。”

    “那他应该快点退役。”冯·帕瑟诺老爷小声嘀咕着,然后又接二连三地干几杯葡萄酒,说自己感觉好多了;他把牧师的酒杯满上,说:“喝吧,牧师,喝酒让人浑身暖和,喝到醉眼朦胧时,就不会那么孤独了。”

    “冯·帕瑟诺先生,与上帝同在者,从不孤独。”牧师反驳说。

    冯·帕瑟诺老爷认为牧师又在说教,觉得他有些不知趣,心想:“难道我没有把上帝的交给上帝,把我应得的交给皇帝,或者更准确地说,交给国王吗?幼子为国效力,不写家书;长子魂归天国,阴阳两隔。转眼四顾,清冷孤独。牧师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还不是因为他家人丁兴旺,家眷满堂。就家庭条件来看,他的儿女实在太多了,而且估计很快又要添丁添口了。所以就算家人离世,他也不会伤心欲绝的。”

    冯·帕瑟诺老爷本想就这么说给牧师听的,但想想还是不要得罪牧师为妙。“要不然谁还愿意过来陪我————要是没有人愿意过来,除了……”心中有个念头刚要闪现,却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他便神情恍惚地柔声说道:“牛棚里很暖和。”

    冯·帕瑟诺夫人吃惊地看着自己的丈夫:难道是他喝酒喝得太急了吗?

    冯·帕瑟诺老爷站起身来,仔细听着窗外的动静;要不是煤油灯只照亮了桌子,冯·帕瑟诺夫人一定会看到他脸上又恐惧又期待的表情,而当外面传来守夜人走在碎石上发出吱嘎作响的脚步声时,他的脸色又恢复了正常。

    冯·帕瑟诺老爷走到窗前,探出身子大声喊道:“于尔根。”

    于尔根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窗前停下,冯·帕瑟诺老爷吩咐他一定要注意谷仓,随后又说:“就在十二年前,一个也是这么热的晚上,我们小田庄里的大谷仓被烧了个精光。”

    于尔根恭恭敬敬地记下了来,说:“请您放心。”

    冯·帕瑟诺夫人对这种事情早就司空见惯了,所以当冯·帕瑟诺老爷表示自己还要写一封信,好赶在明天早上寄出,所以不得不告辞时,她也就不再多想了。

    走到门口时,冯·帕瑟诺老爷又转过身来说:“牧师先生,您说我们为什么要孩子呢?您肯定知道的,您可是行家,经验丰富啊。”

    他嘿嘿嘿地笑着疾走而去,只不过有点像一只三条腿奔跑的狗。

    这时,房间里便只剩下两个人了,冯·帕瑟诺夫人对牧师说:“看到他心情重新好起来,我真是太高兴了。自从可怜的赫尔穆特离世以后,他就一直郁郁寡欢,心事重重。”

    第07节 演员鲁泽娜

    八月的脚步渐渐离去,剧院终于又开门了。

    鲁泽娜现在都有印着演员头衔的名片了,而约阿希姆却因为军事调动而不得不前往上弗朗肯。

    他对伯特兰给鲁泽娜安排的工作感到十分恼火,因为做演员并不比在耶格尔夜总会做陪酒女郎好多少,都不是什么体面的好工作。当然,鲁泽娜自己也有责任,毕竟是她自己愿意的,甚至连带着她的母亲也有责任,竟然没有好好保护女儿。

    他原本是想让鲁泽娜换一份体面工作的,而现在这一切又被伯特兰这家伙弄砸了,甚至有可能比以前更糟。因为在夜总会里,一切非黑即白:是,就是是;非,就是非。而舞台上却恰恰相反,有自己的独特氛围,有鲜花、掌声。可能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会像舞台这样,让年轻姑娘们轻易地就迷失了自我,难以洁身自好。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唉,泥足深陷,而且越陷越深。可鲁泽娜却不愿正视这一点,甚至还为自己的新工作和名片而感到骄傲和自豪,总是会迫不及待地跟他说些幕后花絮和他听都不想听的各种流言蜚语。这给他们晨昏蒙影般的同居生活增添几许斑驳陆离的舞台灯影。

    他怎么就认为自己会找到她或拥有她————这个从一开始就迷路了的姑娘;他仍然在寻找她。但舞台就像一个陡然间长身而起的威胁,当她眉飞色舞地闲话同事们的风流韵事时,他就看到了其中的危险,看到了她已被唤醒的虚荣心,看到了她想要变得和她们一样的坚定打算,看到了她正在回归以前的生活————一种或许并无多大区别的生活;因为,人总想努力回到过去,回到起点。

    慵懒朦胧的幸福感已荡然无存,相思入骨的甜蜜感已烟消云散,虽然也曾萦绕心间,虽然也曾婆娑泪眼,但这种滋味现已永藏心底,只是偶尔才会闪现。

    这时,他本以为不会出现的那些幻觉又在眼前浮现。虽然他用不着再在鲁泽娜的俏脸上琢磨出那位意大利哥哥的容貌来,可没准老天已经用更让人恼火的方式把它刻在她的俏脸上,刻成无法消除的容貌,深深打上那种生活的印记,使他再也无法帮她摆脱这种生活。

    他心中疑云又起:是伯特兰这家伙捣的鬼,是伯特兰让他产生这些幻觉,是伯特兰一手策划了这一切,想要像魔鬼梅菲斯特一样毁掉一切,甚至连鲁泽娜也难逃魔手。花招迭出,步步相逼;当他回来的时候如何重新找到她?他真的还能找到她吗?

    他们互相许下诺言,保证会经常给对方写信,每天一封;但鲁泽娜用德语写的信中经常错误百出,又因为她很骄傲自己有了名片,所以邮差给他送来的常常只有一张印着“女演员”头衔的名片,名片上写着“送你许多吻 (1) ”————这个词似乎玷污了她亲吻中饱含的柔情蜜意。

    老实说,他对这个头衔真的是深恶痛绝,却又不敢坏了她那孩子般的兴致。只要有几天没有收到她的任何消息,他就会感到心神不宁,就算不断安慰自己“行军打仗居无定所,投递延误情有可原”也没用,仍然茶饭不思、坐立不安;相反,只要收到那张讨厌的小卡片,他就会喜出望外。

    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脑海中毫无预兆地跳出一个念头:伯特兰也是演员。

    鲁泽娜真的很想很想约阿希姆。

    他在信里描述了他的军事调动、演习生活和在小村子里每个夜晚对她的思念,说“只有亲亲好甜心,可爱的小鲁泽娜陪在身边时”,他才会感到真正的快乐。他要求她每晚九点和他一起看月亮,让他们的目光在那里相交相缠,于是她真的就在幕间休息时跑出舞台门口,认认真真地抬头看着月亮,就算到九点半才有幕间休息,也一定提前出去,准时看着月亮。

    对她来说,那个春天,那个下午,那场春雨似乎仍然绵绵密密地裹着她,让她手足酸软,无力动弹;当时淹没了她的爱如潮水一般缓缓退去,虽然她意志不够坚定,而且也完全无法修筑堤坝挡住潮水,但她呼吸着的空气,却变得越来越柔和,处处透着湿意。

    她确实很羡慕那些在更衣室里收到花束的女同事,遗憾自己比不上她们,可实际上也只是想为约阿希姆长脸,因为她很希望他的情人是个有名的女主角。

    虽然爱恋中的女人总是眉眼含春,那么的风情万种、妩媚动人,但崇拜女艺人们的男人们却有些另类和不解风情。

    因此,鲁泽娜在和演习结束后返回柏林的约阿希姆小别重逢时,感觉心情从未这么平静过。

    他们都把这看作是一场胜利,虽然也知道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败涂地,但内心并不想知道这些,只是紧紧地相拥相抱,假装不明白。

    * * *

    (1) 这里原文为 Pussi,和 Pussy 有同样的意思。————译注

    第08节 男爵一家

    自火车缓缓离开车站,自己挥着蕾丝手帕向约阿希姆告别之时起,伊丽莎白就一直想弄清楚自己到底爱不爱他。

    她觉得约阿希姆体贴入微而又彬彬有礼:“兴许,这就是自己向往的爱情吧。”想着这种被爱的感觉,她心里感到非常开心、非常放心;实际上,她必须用心揣摩体会才会有这种感觉,因为它如此纤柔稀薄,只有在穷极无聊之时才会显现出来。

    不过,那种柔软温和感这时也在渐渐消失,因为离家越近就越不无聊,可心里也就越来越不耐烦。

    男爵骑着一匹新马,在车站迎接她们;当她们到达莱斯托时,正是树梢染绿的时候,花园里绿树环绕,春意盎然,花园前门掩映在幽静的草木之中。给她们的第一个惊喜是,门口左右两边都建起了新的门房,所以女士们都因为惊讶而娇呼连连。不过,这只是冰山一角而已,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们还会看到、体会到许多让人惊喜的变化。当然,伊丽莎白这时早已把“爱情”这两个字抛到了九霄云外。

    有时为了让伊丽莎白开心,男爵也戏称她为夫人。这段时间,他便趁着两位女士或者两位夫人出远门的时候,又对庄园府邸做了各种各样的精心雕琢和美化装修。

    看到眼前的变化,她们不禁心花怒放,不住温言柔语地夸赞男爵,言语间丝毫不吝褒奖和感谢之辞。

    她们也确实有理由为老爸的艺术才情感到自豪。他对这座旧庄园府邸的现状不是十分满意,总想费尽心思去把它装饰得美轮美奂,而且也绝不局限于建筑结构,从来不会忘记,总要在每面墙上留出一个适合挂上新画的位置,总要留出一个可以摆放大花瓶装饰的角落,总要留出一个用金线刺绣的天鹅绒布装饰的餐柜。总之,他真是一个想法周全、做事到位的男人。

    男爵夫妇在婚后就成了收藏家,家中藏品也越来越多,经常需要重新布置。对他们来说,这就是订婚的延续,而且似乎可以永远延续下去,甚至在女儿出生之后,也依然如此。

    伊丽莎白也慢慢发现,她的父母热衷于举办各种家庭节日,热衷于庆祝生日,热衷于花费心思制造新的惊喜;她发现,他们的热衷之事虽然让人不解,其实却用意颇深,与他们对衣食住行新益求新的那种喜好,甚至算得上是“嗜好”的喜好有着很深的联系。

    她并不知道,有些珍品失散在外,过去从未有人收藏完整,将来也不会有人收藏完整,但为了避免遗珠之憾,每个收藏家都依然执着地倾其所有,不惜一切代价,穷尽一切手段,搜罗寻觅缺失之物,使整套藏品超越已有藏品,使之成为传奇,成为经典,代代相传。

    她并不知道,收藏家把全部心血都倾注在收藏爱好之中,希望能够拥有自己的绝世珍藏,让自己流芳百世。

    她并不知道这些,她只知道家中到处摆放、堆放着许多精美绝伦却毫无生机的死物,四周墙上挂着许多画功了得的佳作。她甚至却觉得,挂起这些画作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加固墙壁,而那些死物似乎都蕴含着什么,甚至掩饰和保护着什么充满生机的东西:一种她非常依恋的东西————每当有新画来时,她偶尔会有一种强烈的想法,仿佛它就是她的弟弟或妹妹;一种希望被人怜爱,而父母也非常珍惜钟爱的东西,仿佛有了它她们一家人才能生活在一起。

    她隐隐地感觉到隐藏在这一切背后的恐惧,他们想用喜庆的氛围冲淡对韶华渐逝、红颜将老的恐惧,他们成天忧心忡忡,所以总是制造新的惊喜来安慰自己:他们还都充满活力,他们是一家人,天生注定生活在一起,外人永远无法插足。

    花园里林木越发茂密幽深,几乎四面都有大片稀疏的浅绿色幼林,而男爵却还在不停地扩大花园的范围。这让伊丽莎白觉得,像女性般对她们的生活关怀备至的父亲,似乎想把四周围着篱笆的花园变得越来越大,变得幽雅清静,美景处处,让人留恋忘返,似乎只有当整个世界都成为他的花园时,他才会实现自己的目标,才不会感到害怕,因为他的目标就是他自己成为花园,这样她就永远可以在其中悠然漫步了。

    虽然,她心里有时也会抵触“男大当婚,女大当娶”这种的软性义务,但每次心中不婚之念刚刚朦胧隐现,就消失在花园篱笆外,消失在披染金色阳光的远山之中了。

    “哇!”男爵夫人看到玫瑰园中的新藤架回廊时赞叹道:“哇————好可爱,好漂亮哦!就像为新郎新娘准备的一样。”

    她含笑望着伊丽莎白,男爵也莞尔而笑,可他们两人的眼中却明显流露出对女儿注定要出嫁的恐惧,流露出内心的无助,流露出对欺骗和背叛的了然————不过,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曾责怪过她,因为曾经的他们也是如此。

    伊丽莎白感到很难过,因为他们只要想到她以后总要嫁作人妇,就会忧从中来。所以她努力使自己完全忘掉结婚这件事,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忘到又可以欣然倾听父母谈论她的婚事。

    父母在言谈之中似乎有对女儿爱情命运的让步,似乎有对女儿长大成人、母女俩亲如姐妹的认可————也许正因为如此,当母亲在她的脸颊上深情一吻时,她不禁想起了布丽吉特阿姨的新婚之日,觉得这个吻也是一个离别之吻,因为母亲当时也是这样亲吻阿姨,含着眼泪亲吻阿姨的,虽然母亲说自己非常开心,很高兴看到布丽吉特嫁过来,布丽吉特阿姨说自己非常幸福,很高兴嫁给伊丽莎白的小叔叔。当然,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能联想到这件事也确实有点孩子气。

    伊丽莎白居中,两只胳膊分别搂着父母的肩膀,三人一起走到藤架回廊的中廊坐下。

    每个玫瑰花坛上都有几条狭长而对称的曲径,色彩斑斓,香气四溢,但冲不散男爵心头的阴霾。他指着一丛花,伤心地说:“那里我想种一些马奈蒂玫瑰的,但它们极不适应我们这里的气候,”然后好像他有意做些口头承诺来留住女儿的心似的,继续说道,“如果侥幸成功,它们能够长得枝繁叶茂,那么它们就是伊丽莎白的。”

    伊丽莎白感觉到他正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这仿佛在暗示,有种东西她没办法抓牢,有种可能是时间的东西,被揉成一团,压在一起,就像钟表弹簧一样,而现在即将弹开,在手指之间慢慢地挣脱出来,变得越来越长,像一条又长又薄让人又惊又怕的白带子,开始慢慢蠕动,像一条邪恶的蛇一样试图缠绕她的手指,直到她变得又胖又老又丑。

    也许男爵夫人也感觉到了,因为她说:“女儿大了总会离开我们的,到时候就只有我们两人孤零零地坐在这里了。”

    伊丽莎白感到很对不起父母,于是说道:“我要永远和你们在一起。”话中含着几分内疚,透着一丝羞愧,因为连她自己也不太相信,这听起来就像把昔日的誓言重复一遍而已。

    “只不过,我实在不明白,她们夫妇俩为什么不和我们住一起呢?”男爵夫人建议说。

    可男爵却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说道:“反正还早着呢。”

    这时,伊丽莎白不禁又想起了布丽吉特阿姨。住在乌尔本多夫的阿姨现在体态臃肿,成日和儿女们口角不断,与之前迷人优雅的形象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人们根本无法想象曾经的她是如何的貌美如花、气质优雅,甚至会为以前能够一亲芳泽而感到三生有幸的想法羞愧不已。不过与斯托平相比,乌尔本多夫的天空更晴朗明净,空气更清新宜人,大家都很高兴艾伯特叔叔娶了布丽吉特小阿姨。

    也许她曾经深爱的不是布丽吉特阿姨,而是因为新添了一位亲戚,才让她如此激动,觉得布丽吉特阿姨如此亲切可爱。

    如果有人和其他所有人都有亲戚关系,那这个世界就像一个得到精心培管的花园一样,而每新添一个亲戚,就像在花园里种上新品种的玫瑰花一样。那么,欺骗和背叛不过就是纤芥之失罢了。

    在为艾伯特叔叔感到高兴的同时,她或许就已经心有所感了。

    身边不平之事何其多,就像茫无边际的大海一样,当父母说起女儿以后可能的婚事,言语中流露出良缘夙缔、佳偶天成的意思时,也许海中就有他们用以求得心安的宽恕之岛。

    但男爵夫人还是没有放弃这个想法;因为生活本身就意味着各种各样的妥协,于是她说:“对了,我们在西城区的小宅子随时欢迎他们夫妻俩入住。”

    男爵仍然握着伊丽莎白的手。

    感受着手上传来的力道,伊丽莎白不想知道任何与妥协沾边的事。“不,我会和你们住在一起。”她倔强地重申了自己的态度。

    她还记得,小时候父母不让她睡在他们卧室里,不让她盯着看他们呼吸的决定让她有多不开心;而男爵夫人向来喜欢谈论生死,说死神常在人们熟睡时悄然降临,但要是用这个来吓唬他们父女俩的话,结果就是他们早上会欣喜地发现,黑夜并没有使他们永远分开,而且每天都会不可遏止地滋生出一种渴望————彼此牵手,彼此相守,永不分离。

    所以,他们现在也是这样牵着手坐在玫瑰花香四溢的藤架凉亭里;伊丽莎白的宝贝小狗蹦蹦跳跳地跑上来向她撒娇,似乎找到她后就永远不再离开似的,然后把爪子放在她的膝盖上。

    在淡蓝色的天空下,花园绿墙前的玫瑰茎杆倔强刚直地挺立着。

    无论外人与她有多亲近,她也绝不会在清晨怀着愉悦的心情向那人问候,绝不会怀着热切、虔诚,甚至迫不及待的心情等着那人的生日到来并专心做好准备————这只属于她的父亲,绝不会让怀着爱恋之时才有的那种让人无法理解而又患得患失的心情对那人关怀备至。

    明悟了这一点后,她亲昵地朝父母浅浅一笑,用手抚摸着小狗贝洛的小脑袋,而它也抬着头深情地看她,眼神是那样的惹人怜爱疼惜。

    过了一会儿,她便开始感到无聊,心中又慢慢升起一丝微弱的不婚之念。

    想到约阿希姆,她就觉得心烦意乱,她还清楚地记得他修长的身材,记得他穿着那件方正笔挺、棱角分明的长军服,站在月台上微鞠一躬的模样。但他的身影却很奇怪地和布丽吉特小阿姨纠缠在一起,她实在搞不清楚是约阿希姆要娶温柔可爱的布丽吉特,还是她自己要嫁给童年时代的艾伯特小叔叔。

    虽然她也知道,爱情并不像歌剧和小说里所说的那样,但是有一点却是毫无疑问的,那就是她想起约阿希姆时一点都不会感到害怕,即使她有意想象,当时那列缓缓出发的火车意外拽着约阿希姆的军刀,把他卷到车轮底下。脑海中的这幅场景也只是让她感到吃惊,心中并没有那种虚假的悲伤和不安,没有她关心父母身体健康时的那种担惊受怕。

    意识到这一点时,她顿时觉得心头一轻,仿佛放下了一副重担似的,只是心头微微涌起了一丝莫名的忧伤。不过,她还是决定有机会就问问约阿希姆什么时候生日。

    第09节 斯托平老家

    约阿希姆回到了斯托平老家。

    从车站出来,刚穿过村子来到庄园的第一片田地时,他很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心情竟然有些异样。他想了想一会儿,最后找到了一句合适的话来形容这种心情:那是我的。到达庄园府邸下车时,他发现自己这次回到家里的感觉不一样了。

    现在,他正和父母双亲坐在一起。

    要是只在吃早餐时陪着他们,那稍微忍一下也就过去了,更何况他也很高兴自己能够坐在那棵高大的椴树下,享受着眼前的美景美食————花园气息芬芳清新,阳光灿烂,更有诱人的金色黄油,蜂蜜,糕点上的各色水果,一切都显得那么闲适惬意,与在军队上班前吃早餐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但要是在午饭、晚饭以及下午喝咖啡时都得陪着,那可就是一种折磨了;反正天色越晚,一家人待在一起就越显得尴尬,大家的表情也就越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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