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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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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1节 父子闹翻

    第二天,伯特兰在和大家一起吃早餐时告罪离席,然后就找到约阿希姆,很真诚地表达了自己的遗憾之情:“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

    约阿希姆的第一感觉是心头一轻。“我和您一起动身,”他说,然后感激地看着伯特兰,心想,“这家伙显然已经放弃了伊丽莎白。”为了向伯特兰表明自己也会放弃她,他又安慰道:“我也不知道这里还有什么牵挂值得让我留在这里。”

    约阿希姆去把这个决定告诉父亲。

    冯·帕瑟诺老爷却听得一愣,随即便用一贯贸然的态度怀疑地问道:“这怎么可能?他从前天起就没有收到过任何信件。”

    约阿希姆也一愣:对啊,这怎么可能?到底是什么事促使伯特兰决心放弃的呢?

    一阵苦涩之意瞬间涌上心头,他觉得不该像父亲那样冒失地问出这些问题,不过脑海中随即也出现让他欢欣不已的胜利景象:因为伊丽莎白爱他,约阿希姆·冯·帕瑟诺,所以伯特兰求爱失败了。

    当然,也没人胆敢这么匆忙,不到一眨眼的功夫就向一位女士求爱,因为这太不可思议了。不过,对于一个自认为有机会迎娶富家女的生意人来说,还是一切皆有可能的。

    但约阿希姆已经来不及细想了,因为老头的样子突然变得十分奇怪————他瘫倒在书桌旁的椅子上,茫然地瞪着眼睛,嘴里咕哝着:“混蛋,这个混蛋……他竟然骗我。”然后他看着约阿希姆,高声骂道:“你滚,你和你的混蛋朋友……你和他在暗中算计我!”

    “哎呀,父亲!”

    “你们两个出去,你滚!”他突然跳起来,一小步一小步地把不断往后退的儿子逼到门口。每一步他都停一下,脖子向前伸着,嘴里发出嘶嘶声:“你们两个都给我滚!”

    当约阿希姆退到走廊里时,老头砰地把门摔上,但随即又打开,伸出头说:“告诉他,不要给我写信了。告诉他,我对这个没兴趣了。”

    门砰地一声关上,约阿希姆随后便听到钥匙在转动的声音。

    他在花园里找到了母亲,她看起来并不是很吃惊的样子:“他向来就是个闷葫芦,不过,这几天似乎很生你的气。我觉得,他生气的原因是你到现在还不退役。不过,这还是很奇怪。”

    在回屋的路上,她又说道:“或许他还感到有点抹不开脸,因为你这么快就把客人带到你那去了;我觉得,最好还是我一个人先过去看看他。”

    约阿希姆陪着她一起上了楼。对着走廊的门被锁上了,她敲了几下,里面没有回应。这看起来有些蹊跷,于是他们来到了大客厅,因为父亲很可能已经从另一扇门离开了他的房间。

    他们穿过一排空房间来到书房门前,发现它没有锁;冯·帕瑟诺夫人推开门,然后约阿希姆就看见父亲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一支羽毛笔。

    冯·帕瑟诺夫人走过去,俯身探视,但他还是没动。

    他在纸上写字的时候太用力,羽毛笔的笔尖断了;纸上写着“因家门不幸,出此……,吾特此剥夺吾……之继承权……”,有些字被羽毛笔折断后留下的墨水弄糊了。

    “天啊,到底怎么回事啊?”

    他没有回答,她无奈地看着他;当看到墨水瓶也翻了的时候,她慌忙拿起吸墨纸,试图把洒出的墨水吸干净。

    他用手肘把她推开,然后正好看到门口的约阿希姆,便冲着儿子冷冷一笑,然后试着用折断了的羽毛笔继续写下去。

    但随即又在纸上戳了一个洞,不得不停手,他不由得呻吟起来,伸出食指指着儿子喝道:“你出去!”

    他想要站起来,但又显得力不从心,因为他马上又颓然坐下,顾不上墨水四洒,向前趴倒在书桌上,把脸埋在双臂之间,就像一个哭闹着的孩子。

    约阿希姆低声对母亲说:“我去叫人把医生请过来。”然后便快速跑下楼,派了个跑腿的到村里去。

    医生来了之后就把冯·帕瑟诺老爷扶到了床上,给他服用了镇静剂,并告诉他们一种冷水疗法,还说“肯定是大少爷的死导致他精神崩溃”。

    是啊,医生总是这么没新意地解释病因,可这说了跟没说一样。

    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不可能只是巧合:正如赫尔穆特的马被绊倒,是第一次提醒一样,既然伯特兰仍将落败,既然伊丽莎白为了他而回绝了伯特兰,而他表面上是为了遵从父亲的意思,实际上却准备欺骗伯特兰和鲁泽娜,那么现在就是遭报应的时候。

    一个背叛了同伙的同伙,父亲骂他和伯特兰合谋算计,骂得没错!

    所有精心编造的谎言不是又要变得支离破碎,背叛变成反背叛了吗?伯特兰一定会将鲁泽娜占为己有,这样就能向父亲证明,他伯特兰不再是约阿希姆的同伙;这样就能报复约阿希姆,因为伊丽莎白拒绝了他伯特兰!

    想着伯特兰即将启程前往柏林,心里疑神疑鬼地转着龌龊的念头,约阿希姆只觉得自己离家的日子遥遥无期。这使他十分痛苦,这种痛苦甚至还超过对父亲病情的担忧。

    那团乱麻解开了,只不过是为了再次揉成一团。

    这就是父亲逼着他去莱斯托时的想法吗?可这仍然无法解释父亲和伯特兰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他可以把父亲那些让人云里雾里的胡言乱语告诉伯特兰,也许事情早就水落石出了,但现在他只能无奈地把父亲突然生病的消息告诉伯特兰。

    他请伯特兰向鲁泽娜转告这里的情况;其次,无论情况怎样,他很快就会返回柏林待上几天,办理延长休假等事宜。

    “嗯,”伯特兰对陪着去火车站的约阿希姆说,“对了,鲁泽娜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我当然希望冯·帕瑟诺老爷早日康复,但您势必越来越难以离开斯托平了。”

    “我们应该,”伯特兰又说,“给她找一份正当的工作,一份她喜欢的工作:这有助于她摆脱未来的困境。”

    这句话让约阿希姆的脸有点挂不住,毕竟那是他的分内之事;他犹豫地说:“她在您带她去那个的剧院里不是挺开心的嘛。”

    伯特兰摆了摆手,一副懒得解释的样子,他不禁有些疑惑地定睛看着伯特兰。

    “不过嘛,别担心,帕瑟诺,船到桥头自然直。”

    虽然现在才真切感受到这份关切和担心,但他现在真的很开心,因为伯特兰这么轻松地把它接了过去。

    第02节 又见伊人

    自从病了以后,父亲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生活因此而变得平平淡淡,波澜不兴;约阿希姆现在也正好可以安静地思考一些事情了,有些问题变得明朗了几分,或至少他敢碰这些问题了。

    只不过,这里还有一个几乎无法解决的问题,而且在伊丽莎白的脸上也找不到答案,因为她的脸上也是一团迷雾。

    她躺在椅子上,眯起眼睛看着秋景,仰起的俏脸几乎与绷紧的玉颈形成直角,就像一个高低不平的屋顶搭在纤纤玉颈之上。或许也可以这样形容,它就像一片叶子漂浮在颈咽之处,或者像一个扁盖罩在颈咽之处,因为它其实已经不是真正的脸了,而只是颈部的延续————从颈部显露延伸出来,让人隐约联想到蛇的脸。

    约阿希姆的目光顺着她的颈部曲线游走。

    下巴如山丘一般凸起,其后便是如美景般起伏有致的俏脸;嘴似火山口,唇缘柔和饱满,往上便是白色的鼻柱,两旁是深色的鼻孔;眉似初春柳叶,前额有几道浅浅的抬头纹,后面便是森林的边缘。

    约阿希姆不禁又琢磨起“男人为什么会喜欢女人”这个问题,不过想来想去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个问题仍然没有答案,一直困惑着他。他微微眯起眼睛,透过上下眼皮之间的缝隙仔细地看着那张俏脸上的如画美景。

    俏脸与真实的风景交融在一起,似森林边缘般的头发,向前散入森林里金黄色的树叶之中,点缀着前庭花园里玫瑰茎杆的玻璃球,与脸庞————啊,这还是脸庞吗————阴影中的宝石一起熠熠发光,像耳环一样闪亮。

    这让他看得又惊又喜。

    当目光把脸的各个部分开后再合并成一个如此奇特的整体,融合成一个再也无法辨别的整体时,他觉得有些奇怪,似乎自己想起了什么不属于任何传统,只存在于遥远的童年世界的事情,而那个没有找到答案的问题就像一个从记忆之海中浮现出来的提醒。

    他们坐在小酒馆前庭花园的树荫下;马夫牵着马去后院了。

    头顶上树叶沙沙作响,带着九月的韵味。因为它不再是清晰柔和的春叶鸣响,也不再是夏日之声:在夏天,树木的沙沙声非常单调,简直没有任何变化,但在初秋的时候,这种沙沙声中就会混入像银子般清脆、尖锐的声音,仿佛在叶脉之中溶入了宽广和谐的音调。

    入秋之际,正午时分非常安静:烈日炎炎仍如夏天一般,而当枝桠间轻轻吹过一股凉风之时,空气中却又立时送来一道春天的气息。

    偶尔有几片树叶从树冠上掉落,飘到表面粗糙的酒桌上。叶子虽然还没变黄,仍旧是绿色,却已遮掩不住自己的干枯松脆了,而仍如夏日的阳光在这时节便显得分外珍贵。

    河中有条渔船,船头朝前,此刻正逆流而上;河水顺流而下,不起波澜,就像宽广的木板一样平稳流过。

    这样的秋日并不像夏日午后那样让人昏昏欲睡,反而处处都那么恰到好处地温和宁静,让人头脑清醒。

    伊丽莎白说:“我们为什么住在这里?在南方,这种日子一年四季都有。”

    约阿希姆眼前浮现起那个小黑胡子意大利人的南欧人面孔。可是在伊丽莎白的眉眼之间,他完全找不到某个意大利人或者某个兄弟的痕迹,她的容貌中几乎没有人的相貌特征,只有一卷如画美景。不过,他仍然试着去重新找出自己熟悉的样子。当它突然重新出现在她脸上,鼻子重新变回鼻子,嘴巴重新变回嘴巴,眼睛重新变回眼睛时,他又是吃了一惊,唯一让他感到心安的是,她头发捋得很顺滑,不是太卷曲。

    “为什么?您不喜欢冬天吗?”

    她回答说:“您的朋友说得对;人啊,就该出去走走。”

    “他想去印度。”约阿希姆一边说,一边想着那里的棕绿色部落和鲁泽娜。

    为什么他从未想过和鲁泽娜结伴外出旅行呢?他感到伊丽莎白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脸上,生怕自己被看穿了心事,赶紧心虚地转过头去。

    不过,如果有谁要为勾起别人外出游玩的兴致负责的话,那肯定是伯特兰。

    由于缺乏正常有序的生活,所以伯特兰他要用生意和海外差旅来补偿自己、麻醉自己,而这也让他显得挺有感染力。伊丽莎白说起南方时,也许正在后悔没有和他结伴旅行————尽管她已经拒绝了他。

    约阿希姆听到伊丽莎白说:“我们到底认识多久了?”

    他心里默默计算着,然后说道:“这还真有点说不准:那年我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假期在家时,父母偶尔会带着我一起去莱斯托度假。当时您还没有出生呢。”

    “也就是说,我其实一直都认识您,一生下来就是。”伊丽莎白确认了一下,“但我从来没有注意过您;对我来说,您是成年人,而我不是。”

    约阿希姆没有说话。

    “而我,想来您也从来没正眼瞧过。”她接着说。

    “谁说的?”他说,“当然关注过,就在您嗖的一下子变成一个亭亭玉立的窈窕淑女时————那真是又突然又意外。”

    伊丽莎白说:“不过,我们现在差不多算是同龄人了……对了,您到底是哪天生日的?”还没等他回答,她就继续说道:“您还记得我小时候的模样吗?”

    约阿希姆只好努力回忆起来;在男爵夫人的客厅里挂着一幅伊丽莎白小时候的画像,而且这幅画像总是会倔强地挤到对真人的回忆之前。

    “真奇怪,”他说,“我很清楚您那时的模样,不过……”他想说,自己在她的脸上找不到她童年的模样,虽然眉眼之间肯定有几分相似,可当他这时再次朝她看去时,她脸上又变得空空如也,只剩丘壑,覆盖着叫做皮肤的东西。

    似乎想要回应他脑海中的想法,她说:“虽然您留着小胡子,但仔细看的话,我还是能看出您小时候的样子。”她笑着说,“这真有趣;我也要在家父身上试一下。”

    “您还能把我想象成一个白胡子老头?”

    伊丽莎白仔细地打量着:“咦,奇怪!我竟然不能……等一下,我能的:您会变得更像令堂,长着一张圆脸,看起来和蔼可亲,小胡子变得又密又白……那么我呢,一个老妇人?我看起来会很端庄、很大方吗?”

    约阿希姆表示自己对此无能为力。

    “哎,别那么客气,您就直说吧。”

    “真对不起,但我不太喜欢这样。这多别扭,突然看起来像某人的双亲、兄弟或者别人,就是不像自己……那么,许多事情就会变得很无聊。”

    “您朋友伯特兰也这么认为吗?”

    “不,据我所知,没有。您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哦,只是觉得他可能会这么说。”

    “我不清楚,不过我觉得吧,伯特兰一天到晚忙着要处理这样那样的身外之事,根本没空考虑这些。他从来不会真情流露。”

    伊丽莎白嫣然一笑。“您是说,他总是远远地看着一切?就像旁观者一样?”

    她想借此说些什么吗?她在暗示什么?

    他有点鄙视自己的好奇心,觉得自己没有骑士风度,同时又突然意识到:把一个女人托付给另一个男人绝非骑士所为,真正的骑士应该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任何男人的伤害;娶伊丽莎白,本来就是他的责任。

    而伊丽莎白的脸上却丝毫没有不愉之色,她说:“聊得挺尽兴的,不过,现在我们得回家吃饭了,家父家母在等我们呢。”

    他们骑着马回家,当莱斯托庄园府邸的塔楼就在眼前时,她似乎还在想他们刚才的谈话,因为她说:“可这很奇怪,就像分不清熟悉和陌生一样。要是您不想知道人会慢慢变老的话,也许您是对的。”

    虽然不明白伊丽莎白话中的意思,但他这时正忙着想鲁泽娜,所以这一次并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第03节 再返柏林

    要问是什么让冯·帕瑟诺老爷神奇地恢复了健康,那一定是邮袋。

    一天早晨,他还在床上的时候,突然想到:“邮袋现在由谁管着?难道是约阿希姆?不对,约阿希姆才不关心这些。”

    他嘴里虽然嘟囔着,抱怨约阿希姆什么都不管,但看起来却像松了一口气,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慢慢地踱到书房里。

    邮差一来便照例开始发信,而且显然从今以后又要每天都来这么一套了。

    如果冯·帕瑟诺夫人碰巧在在场的话,她肯定会听到老头在抱怨没人给他写信。

    他经常打听约阿希姆是不是在庄园里,可又不想见儿子。听说约阿希姆要去柏林几天时,他说:“告诉他,我不准他去。”有时他又忘记了这件事,抱怨连自己的两个儿子也不给他写信,所以冯·帕瑟诺夫人就想让约阿希姆写一封,安慰安慰父亲。

    约阿希姆还记得在父母过生日时,他和哥哥必须在有玫瑰饰边的纸上画下生日祝福;这对他们哥俩来说简直就是一种可怕的折磨。他不想再受这份罪,所以就宣称自己出发了。

    但愿可以瞒住父亲。

    他就这么出发了,似乎心如止水,没有思念,没有激情;就像当时反对家里为他指定婚约一样,他现在以同样的方式进行反抗:在柏林停三天,和鲁泽娜过三晚。他觉得,这其实也是在侮辱鲁泽娜。现在最该做的,就是推迟他们重逢的时间,至少不要让她到车站来,所以他就没有告诉她自己什么时候到达柏林。

    在火车上,他忽然想起自己应该她带个手信;但无论是鹧鸪还是野味,显然都不适合,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柏林给她买点东西;她来不了火车站,岂不是正好。于是他绞尽脑汁,想着送什么东西给她比较合适,但他的想象力实在是有限,想了半天还是没什么头绪,一直就在香水和手套之间犹豫不决;算了,到了柏林总有法子的。

    到家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伯特兰写一张明信片,心想:“伯特兰这家伙肯定会很高兴,终于可以一吐为快,把他在斯托平最后一天发生的一桩桩破事告诉我了。”他也给鲁泽娜写了一张,然后让一个跑腿的把两张明信片送过去,并嘱咐那人要等他们的回复。

    这里才是他的家,温馨舒适的家。

    在紧闭的窗户外,炎夏肆虐余威犹在。他打开一扇窗,舒心地望着安静的街道;天色已近黄昏。晚上可能会下雨,西天满是灰色的云层。红色的葡萄叶点缀着前庭的花园篱笆,黄色的栗子树叶铺满了人行道,对面街角有四辆马车,马儿在车前可怜而又认命地弯着前腿。

    约阿希姆从窗户里探出身去,看着男佣打开其他窗户;要是男佣这时也探出身来,约阿希姆就会顺着外墙朝他点头微笑。

    男佣从箱子中取出衣物,约阿希姆则继续靠在窗口,看着宁静安谧、渐渐变暗的街道。

    然后,他离开了窗边。

    房间里变得凉意盎然,空气中只隐约飘荡着一丝夏意,让他的心中升起一丝淡淡的忧伤。不过,终于又穿上制服了,这种感觉真好;他在重要私人物品间走动着,仔细检查各种物件和自己的书籍。今年冬天他想多看看书。想到这,他又开始心烦了,因为三天后又要离开这里。

    似乎想要证明自己可以住在这里不用走了,他坐了下来,并吩咐男佣关窗、煮茶。

    送信的事,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过了一会儿,那个跑腿的回来禀报说:冯·伯特兰先生不在柏林,估计几天后会回来;那位女士没有回复,只说她马上就来。

    约阿希姆觉得,似乎有一个小小的希望破灭了;他很想要一个相反的结果:马上就来的人是伯特兰。更何况,他本来还打算出去买件礼物的。

    没过几分钟,门铃就响了;鲁泽娜从天而降。

    在军官学校上游泳课的时候,他一直都很害怕跳入水中,直到有一天,游泳教练实在忍不住,一把将他推入水中;那一瞬间,他在水中感到的只有舒服,于是开心地笑了起来。

    鲁泽娜像旋风一样冲了进来,飞扑过去拥抱着他。

    在水里很舒服,他们手拉手坐在一起,互相亲吻,鲁泽娜不停地说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让他听得一头雾水。

    心中所有的忧愁和烦恼都为之而烟消云散,这是一种近乎纯粹的幸福感。“要是没忘记买礼物,那该多好。”他的心里突然又生出一股强烈的懊恼之意。

    不过,上帝早就作了最好的安排,或至少是妥当的安排,他指引着约阿希姆走到柜子前,里面藏着的蕾丝手帕已经有好几个月没人想起了。

    趁着鲁泽娜像往常一样准备晚饭,约阿希姆找了一条浅蓝色的细带子和薄纸,把小纸包放到鲁泽娜的碟子下面。可转眼之间,他们就上床睡觉了。直到第二天,他才想起自己马上就得启程离开,于是有些犹豫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鲁泽娜。

    出乎意料的是,鲁泽娜并没有突然大发脾气或伤心难过,只是斩钉截铁地说:“不行;留下陪我。”

    约阿希姆听得一愣;她说得没错,他为什么不真的留下来了?他到底中了什么邪,为什么在老家的院子里毫无意义地躲躲闪闪,故意避开父亲呢?另外,他也确实需要留在柏林等伯特兰回来。

    也许,这么做并不妥当;鲁泽娜把他变得有一点点像平民,不按计划行事;但它确实给他带来一点点自由的感觉。

    他决定拖一晚上再说,又因为这与鲁泽娜有关,所以第二天他就写信给母亲,说军务繁忙,他得在柏林多留一段时间,无法如期回去;他随信又附上一封内容相似的信,叮嘱母亲如果觉得有必要,可以把它交给父亲。后来又转念一想,他觉得这样做也没什么意义,反正家里所有信件都由父亲经手;但此时却是追悔莫及,那封信已经寄出了。

    第04节 三人再聚

    他已经归队报到,此刻正在马术学校。

    正在指导上课的是一个中士和一个二级下士,两人手里都拿着长马鞭。穿着帆布夹克的新兵们正骑着马排成一队沿着墙壁跑动。

    这里的气味闻起来很像是在地窖里,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沙子,脚一踩就会陷下去,这让他有些怀念哥哥赫尔穆特,还有他撒在哥哥身上的沙子。

    中士啪地一声抽响了马鞭,下令小跑起来。墙边的帆布身影便开始有节奏地上下起伏。

    这时候,伊丽莎白肯定快要来柏林度秋假了吧。不过,这不太可能:他们还从未在十月份之前来这里,而且这时候房子也不可能准备停当。

    事实上,让他望穿秋水的人也不是伊丽莎白,而是伯特兰;当然,他指的就是伯特兰。

    他仿佛看到伯特兰和伊丽莎白骑马小跑着向他奔来,两人都脚踩马镫,身影上下起伏。让他感到惊讶的是,那天伊丽莎白的脸是如何幻化在自然风光之中的,而他又是如何费力地抽丝剥茧一般将它还原的。

    他想知道自己是否也能这样幻化和还原伯特兰的脸,试着想象伯特兰沿墙骑着马,脚踩马镫,身影上下起伏,但他随后就放弃了;这有点轻渎上帝,而让他高兴的是,赫尔穆特的脸再也不会出现在眼前了。

    这时,中士下令全体慢步前进,随后便有人把白色的跳栏和围栏搬到练马场上。

    看到这一幕,他的脑海中不禁弹出“小丑”这个词,而且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伯特兰过去说的话:保卫祖国的是一个马戏团。

    对于那天被树干绊倒这件事,他至今仍觉得莫名其妙。

    他又驾车经过博尔西希机械制造厂。又有工人站在那里。他真的再也无法忍受这一切了。他不属于这里,犯不着用一身军装来划清界线。

    当然,伯特兰属于这里,也许不太情愿,但这家伙已经习以为常了;而且,他也不想再听到伯特兰的任何消息;兜了一圈,最好的选择还是回斯托平。心里虽然这么想着,他还是把车停在伯特兰的家门口。有人告诉他:“冯·伯特兰先生晚上就会到家。”

    这顿时让他大喜过望:“太好了,我晚上肯定会过来拜访。”然后他留了张便条告诉伯特兰。

    他们一起去了剧院;合唱团女演员鲁泽娜正在舞台上蹩脚地表演着。

    在幕间休息时,伯特兰说:“这份工作一点都不适合她;我们得给她另找一份。”听到这话,约阿希姆心中又涌起一股暖意。

    晚饭时,伯特兰转头对鲁泽娜说:“说说看,鲁泽娜,您到底会不会成为一个有名的优秀女演员?”

    “当然会,那还用说!”

    “好吧,可要是您改变了主意,把我们踹了呢?我们现在辛辛苦苦地支助您,让您有机会成名、出人头地,可要是您突然过河拆桥,那我们岂不是成了冤大头?那时我们该怎么办?”

    鲁泽娜沉思了片刻说:“那么,去耶格尔夜总会。”

    “不不,别误会,鲁泽娜,好马不吃回头草,人要往高处走。也就是说,得去比剧院更好的地方。”

    鲁泽娜哭了起来:“像我们这样的人,哪里会有更好的?约阿希姆,他是个坏朋友。”

    约阿希姆说:“伯特兰只是开玩笑,鲁泽娜。”听伯特兰这么说,他心里其实也不是个滋味,认为伯特兰说得有些过了。

    不过,伯特兰却笑了起来:“哭什么呀,没什么好哭的,鲁泽娜,我们是在考虑如何让您名利双收。无论我们怎么说,您都得忍着。”

    约阿希姆感到非常吃惊;他发现,生意做久了,心肠就硬了。后来他对伯特兰说:“您为什么要折磨她?”

    伯特兰回答:“我们必须早作准备,正所谓药医不死病。现在正是时候。”

    “他说起来头头是道,真像个医生。”约阿希姆心想。

    第05节 教堂礼拜

    约阿希姆的心中悬着两件事,其中一件东窗事发了————他的信落入了父亲的手中。显然,老头又开始折腾吵闹起来,因为母亲回信说“汝父旧病复发”。

    得知这个消息时,约阿希姆的心中并未起半点波澜,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惊奇。他觉得不用着急回家,反正有的是时间。赫尔穆特要求他站在母亲一边,但他几乎什么忙帮不上;她也只能独自背负自己承担的命运。

    他回信说“儿将速归”,实际上却毫无动身之意,一切照旧,每天上班下班,完全不想改变什么,总是怀着莫名的恐惧,把所有想要改变现状的想法都抛到脑后。

    因为有时候真的需要费很大的劲,才能使某些东西保持记忆中熟悉的样子,而这可能会非常糟糕,很多时候让他觉得,那些把这些东西继续摆弄得似乎一切正常的人,很狭隘、很盲目甚至疯疯癫癫的。

    起初,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当他第二次注意到,训练马术就像马戏团表演时,他就觉得,一切都怪伯特兰。甚至制服也不像以前那样顺眼了:忽然间,肩膀上的肩章让他觉得如此碍眼,衬衣的硬袖口让他觉得如此心烦。

    一天早上,他站在镜子前暗想,为什么他一定要把马刀佩在左边。在恍惚之间,他又想起了鲁泽娜,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对她的爱,她对他的爱,容不下半点辨不清是非的传统习俗。然后,当他深情地凝视着她的眼睛,用手指温柔地摩挲着她的眼睑,而她把这看作他对她的爱时,他常常会沉醉于一种让他内心充满不安的游戏中,让她的面容在飘忽不定、模糊朦胧中逐渐消失,直到只差一线就要越过人与物的界线,脸差点不再是脸。

    许多事情变得像一首曲子,有人自认为无法忘却,可还是会半途忘调,于是不得不在痛苦之中一次又一次地绞尽脑汁重新找寻。

    这是一场让人心惊胆战而又毫无希望的游戏,他又兴奋又愤怒地希望:“出现这种奇怪的情况,伯特兰也可能难逃干系。”他难道没说过那个家伙心有魔鬼吗?

    鲁泽娜感到约阿希姆有些紧张,她从那晚起就对伯特兰生起的猜疑之心,在长时间的隐忍和沉默后,这时便突然不顾一切地爆发了出来:“你不再爱我了吗……还是先要问你的朋友你可不可以爱我……还是伯特兰说过不允许?”

    虽然这些话很不中听,有些置气,可约阿希姆却听得很开心,因为这些话就像春风拂面一般,证实了他自己的怀疑:伯特兰就是罪魁祸首,万恶之源。在他看来,这更像是在最终清除那种充满恶意的梅菲斯特般的虚伪影响。

    尽管两人都对伯特兰有些反感,但鲁泽娜和约阿希姆两人的心并没有贴得更近;借着彻底爆发的放肆和冲动,她反而更加痛恨伯特兰及其那些同样伤人的玩笑话。

    无论是朋友,还是情人,都靠不住;夹在这两个平民之间,他感到自己好像陷在两个鲁莽冒失,总是针锋相对的磨盘之间,很无奈地被碾着磨着。

    遇人不淑,交友不慎;有时候他也不知道,是伯特兰把鲁泽娜带给他的,还是他透过鲁泽娜了解伯特兰的,直到他心惊肉跳地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过那种像泥巴一样滑不溜丢逐渐消失不见的生活,意识到自己总是一不留神就会深深地陷入幻觉之中;一切都变得靠不住了。

    但当他想在宗教中找到摆脱这种混乱的方法时,他与平民之间不可逾越的深渊又出现了,因为这个深渊的对面站着无神论者平民伯特兰和天主教教徒鲁泽娜,他与这两者有着不可逾越的身份差别,而且他们似乎很喜欢看到他一副孤家寡人的样子。

    他很高兴自己星期天去教堂做礼拜。

    可就算是军中的宗教仪式,也让他觉得是一群平民在做礼拜。因为按照命令排成两队齐步进入礼拜堂时,所有人的表情和在操场上、马术课上露出的表情并无两样;没有一个人的表情是虔诚的,没有一个人的表情是激动的。

    这些人一定是从博尔西希机械制造厂中招来的;真正离乡背井来参军的农家子弟,不会如此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除了那些脸上带着虔诚,全神贯注地往里看着的二级下士外,没有一个人在认真倾听牧师布道。

    “眼前的这一切也是一场马戏。”一个很古怪的念头冒了出来,怎么拦都拦不住。

    他闭上眼睛,凝神祈祷,就像他在乡下教堂里凝神祈祷一样;或许他也没有祈祷,但当士兵们同声唱起赞美诗时,他也下意识地跟着大声唱了起来,因为唱的是他小时候唱的赞美诗。

    这让他想起了一幅画像,一幅彩色小圣像。而当脑海中清楚地浮起这幅画像时,他也记起了那幅画像是那个黑头发的波兰厨娘带给自己的,仿佛还听到了她沉吟的歌声,看到了她用干瘪起皱、指尖龟裂的手指,摩挲着画像的各个部分,指着说“这里是人类生活的尘世,在天上,在不是很高的天上,在银光闪闪的雨云中,耶稣一家非常平和宁静地并肩坐着”,画中的他们穿着五彩华服,衣服上的黄金饰件与圣轮的光晕相得益彰。

    即便是现在,他仍然不敢想象自己有多开心,竟然幻想自己就是这个天主教圣家的一员,幻想自己就在那银色云朵之上,依偎在纯洁圣母的怀里,或是在黑发波兰女人的怀里……对此他现在无法再作选择了,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份喜悦已经变成恐惧了————因为那份不把上帝放在眼里的狂妄,因为使拥有这种愿望、这种幸福的天生新教徒犯下过错的异端想法;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敢在那幅画像中给脾气暴躁的父亲腾出地方来;他根本不想那幅画像中有父亲的身影。

    当他定神冥思苦想,想要更仔细地回忆这幅画像时,泛着银光的云层似乎变得更高了,仿佛开始升腾弥漫,而静坐在云层上的身影,也似云霞一般随之飘散,在赞美诗的旋律之中渐渐消失,消失得轻柔无比————但深刻在记忆之中的画像绝不会就此而不复存在,反而变得更亮、更清,因此在这一瞬间,他甚至认为,按新教教义解决天主教圣像问题的势在必行之举就是这样实现的:圣母的头发看起来也不再是深色的了,她即不像波兰人,也不像鲁泽娜,鬈发的颜色变得更浅、更有金色光泽了,几乎就像纯洁少女伊丽莎白的金发一样。

    这一切都稍微有点奇怪,却又让人心头一阵轻松,仿佛从混乱之中射来一道光芒,仿佛在无绪中感到恩赐将至;因为,能按新教教义解决天主教的圣像问题,不就是恩赐吗?

    画面渐渐模糊,轻柔缓慢地模糊融合,如潺潺河水,如春夜雨雾。这让他意识到:人脸已变得面目全非,化作一摊摊游动不定的隆起和凹陷,变成一片空白;但这是在准备、在酝酿,最终是为了形成一个更光芒四射,似云一般散发极乐之光的全新整体,不再模仿凡人之脸,而是预示着上帝之像————晶莹的水滴,欢唱着从云端滴落。

    即使这张高贵的脸上没有世俗的美丽或熟悉的气息,一眼看去甚至有些陌生和惊人,也许比人脸化作如画美景更加惊人,但这正是第一步,既预示了神威可怖,也证实了神圣中容不下俗世,就像鲁泽娜的脸和伊丽莎白的脸一样消失不见,甚至像伯特兰的身影一样消失不见。

    因此,此刻又浮现在脑海里的,其实不是那幅和父母在一起,看起来傻里傻气的老照片————也许,它仍然在同一个地方漂荡,在同一片泛着银光的云朵中漂荡;在照片下缘,他总是以相同的方式坐着,仍像从前那样坐在母亲跟前一样,他自己就是少年时的耶稣;但幻像中的自己更加成熟,不再有少年时的愿望,而是有实现目标的坚定信念。

    他知道自己已经朝着这个目标迈出了痛苦的第一步,已经获准接受考验————尽管才刚刚开始接受一系列的考验。

    这几乎是一种骄傲的感觉。

    可是那让他感动喜悦的幻像渐渐消失了,就像一场越下越小的雨一样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而伊丽莎白就是宛如轻烟的雨雾中最后一片雨丝。

    也许这就是上帝的旨意。

    他睁开眼睛;赞美诗就要唱完了,他觉得有些年轻人像他一样充满信心,怀着不灭的激情仰望天堂。

    下午他遇到了鲁泽娜。

    他说:“伯特兰说得对,剧院确实不适合你。要不开个小店铺,卖些讨人喜欢的东西,比如花边和漂亮的刺绣,说不定你会更喜欢呢?”

    他眼前浮现起一扇玻璃门,门后的煤油灯发着柔和温馨的光芒。可鲁泽娜只是默默地看着他,黑亮的眼眸里很快便泪水盈盈————现在她动不动就这样。

    “你们都是坏人!”她抓着他的手说。

    第06节 神经科专家

    由于父亲病情再次复发,医生要求会诊,约阿希姆自然得陪着护送神经科专家去斯托平。他把这看作自己必须接受的部分惩罚;在旅途中医生用和蔼可亲却又置身事外的语气询问病情特点、病史和家庭背景时,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因为医生在问这些问题时虽然语气柔和,可在他看来,这完全不亚于宗教法庭中一场言辞尖锐犀利的审问,他仿佛在等待审讯官突然从眼镜里射出严厉的目光并用手指着他,仿佛听到审讯官用控诉和谴责的语气说出那个让他胆战心惊的字眼:凶手。

    不过,带着眼镜的老医生态度非常和蔼,并没有指着他说出那个可怕而又让他感到解脱的字眼,只是说:“虽然病根可能有更深层的原因,但令兄的身故肯定给令尊大人带去了巨大的心理冲击,老爷子也是悲痛难抑才病成这样。真是令人惋惜。”

    约阿希姆对这位神经科专家的诊断将信将疑,可心情却顿时轻松了不少,深信会说出这些看法的人是无助于改善病人病情的。

    然后谈话就结束了。

    他看着无比熟悉的田野和树木从窗外不断掠过。

    火车有节奏地震动着、摇晃着,神经科专家已昏昏入睡,下巴夹在硬领之间,白胡子遮盖住了马甲领口。

    他无法想象自己以后也会这样苍老,无法想象那个人也曾年轻过,可能被某个女人拨开胡子亲吻过;肯定会有亲吻的痕迹,沾在胡子上,例如羽毛或草茎。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鲁泽娜临别时的亲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是在欺骗伊丽莎白。

    上帝遮掩人的未来天机,为其赐福,隐去人的过往痕迹,以作诅咒;上帝据此人言行而为其打下烙印,这难道不是恩典吗?但上帝只在人的良心上打下烙印,连神经科专家都无法发现。赫尔穆特有烙印;因此人们不能在棺材里看到他的烙印。父亲也有烙印;任何一个像父亲这样走路的人,肯定心术不正。

    冯·帕瑟诺老爷起床了,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不过,没人敢告诉老头约阿希姆在家的事,就怕老头又大发雷霆。老头见了那位陌生的医生,一开始还颇有些不以为然,但随即就把医生当作公证人并要求重立遗嘱。

    “对,约阿希姆品行不端,所以我要剥夺他的继承权。不过呢,我也不是个不近人情的父亲,只希望他和伊丽莎白帮我生个孙子。孩子出生后必须送到庄园里来,然后继承一切财产。”考虑了一会儿,他又说道,“约阿希姆不得前来探望孩子,否则孩子的继承权也同样不保。”

    母亲在事后吞吞吐吐地把这件事告诉了约阿希姆,说完后一反常态,痛哭了起来:“老天爷到底想要怎样啊!”

    约阿希姆耸了耸肩;他只是又一次感到丢脸,因为父亲竟敢如此出言不逊,要他和伊丽莎白生孩子。

    神经科专家也耸了耸肩说:“不要放弃任何希望,冯·帕瑟诺先生仍然非常康健,目前无需多虑,安心等待即可;只需注意,病人毕竟年事已高,不宜久卧在床,久卧伤身。”

    冯·帕瑟诺夫人回答说:“我家老爷现在总想卧床休息,总是感到冷,似乎还心怀莫大恐惧,倍受折磨,只有在卧室里才会安心一些。”

    “当然,我们必须根据病人的精神状态对症治疗。”神经科专家说,“实际上,我也只能说,冯·帕瑟诺先生在这位医生的治疗下……”————那位医生鞠躬表示感谢————“……会得到最好的治疗结果。”

    天色已晚,在牧师来了之后晚宴开席。

    冯·帕瑟诺老爷突然站在门口:“一帮人聚在这里开席吃饭,都不知会我一声;显然是因为新主人来了。”

    约阿希姆想离开房间。

    “别动,你给我坐下!”冯·帕瑟诺老爷命令道,然后坐在庄园老爷专用的大椅子上。“虽然自己不在,但这张椅子倒是仍然没人敢坐。”这么想着,老头心里顿时好受了些。

    他让下人们再给他上些酒菜:“这里仍是老规矩!公证人先生,下人们伺候得还好吗?有人问您喝红葡萄酒还是白葡萄酒了吗?我只看到有红葡萄酒。为什么没有香槟?!立遗嘱必须喝香槟庆祝。”他自顾自地笑着。“嗯,香槟呢,怎么还没到?”他对女佣厉声呵斥到,“难道要我自己去拿吗?”

    神经科专家第一个缓过神来,赶紧打圆场,说自己很想喝杯香槟。

    “这里仍是老规矩!没一个人有荣誉感……”冯·帕瑟诺老爷得意地环视一周,然后对专家低声说,“赫尔穆特就是为了捍卫荣誉而死。但他不写信给我。也许他还在恨我……”他低头想了想,“或者是这位牧师先生截住了信。他想守住自己的秘密,不想让我们这样的人看到什么隐秘之事。但教堂墓地只要一乱,牧师他就会溜之大吉。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胡说!冯·帕瑟诺先生,那里可是一切正常。”

    “表象,公证人先生,表象而已,十足的幌子,我们只是因为不懂他们说些了什么,不那么容易发现而已;他们显然都躲起来了。我们其他人都只听说过他们是如何的沉默寡言,可实际上他们经常向我们抱怨。所以每个人才都这么害怕,当我有客人来的时候,还得我,还得老夫亲自送他出去。”他恨恨地看着约阿希姆,“不知廉耻者,自然毫无勇气可言,还不如滚到牛棚里去。”

    “好了好了,冯·帕瑟诺先生,您就该经常亲自看看是否一切妥当,到田间地头仔细查看,总之要多出去走走。”

    “我也这样想,公证人先生,我也这样做。但一走到门口,他们就挡住去路,堵得满满的,水泄不通,声音都穿不过去。”他打了个哆嗦,然后拿起了医生的杯子,在医生劝阻之前,一饮而尽。“您一定要常来看我,公证人先生,我们要重立遗嘱。在此期间,您会给我写信吗?”他哀求着。“难道您也会让我失望吗?”他怀疑地看着医生,“保不准也和他们一样串通一气?……他已经伙同别人骗过我一次了,就是那个人……”他猛地站了起来,指着约阿希姆。然后他抓起一个盘子,闭上一只眼,像是要瞄准一下,接着便高声叫道:“我命令他结婚……”

    医生在他身旁,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来,听话,别闹了,冯·帕瑟诺先生,我们去您房间再聊一会儿。”

    冯·帕瑟诺先生茫然地盯着医生;医生没有避开他的目光,柔声说:“来吧,就我们两个人,单独聊聊。”

    “真的单独聊聊?我不会再害怕了……”这时,他无奈地笑了笑,轻轻地拍了拍医生的脸颊,“是的,我们会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对着桌子做了个不屑的手势,让人扶着离席而去。

    约阿希姆把脸埋在双手之间。是啊,父亲给他打上了烙印;现在应验了,但他仍要反抗。

    牧师走到他跟前,他听到仿佛从远方传来空洞的安慰:“令尊在这一点上似乎也是对的;我这位教会仆人并没有很好地教牧一方,否则我一定知道,父亲的诅咒对孩子的影响无法消除的,我一定会知道,这是上帝自己的声音,只是借令尊之口宣布考验结果;哦,为此令尊才变得神智不清,因为没有人不受惩罚就能成为上帝的代言人的。当然,牧师也只能是一个平凡之人;牧师如果真的是上帝在人间的代言人,那也一定会胡言乱语。不过,上帝已经指明了没有牧师居间代言的恩典之路;人们不该反对,人们必须自己承受苦难,独自获得恩典。”

    约阿希姆说:“牧师先生,多谢您善意指点;我们现在可能很需要您的安慰。”

    然后医生回来了;冯·帕瑟诺老爷打了一针,现在睡着了。

    神经科专家在庄园里又待了两天。紧接着,伯特兰就从柏林发来一封让约阿希姆心急如焚的电报;父亲的病情看来已经稳定了,约阿希姆也可以脱身离开了。

    第07节 手枪走火

    伯特兰回到了柏林。当天下午,他就去拜访约阿希姆,结果却发现只有鲁泽娜一人在家。

    她正在收拾卧室,看到伯特兰进来时说:“我不想和您说话。”

    “喂,鲁泽娜,说话怎么这么不客气。”

    “我不想和您说话,知道您的为人。”

    “我又变成坏朋友了吗,小鲁泽娜?”

    “我可不是您的小鲁泽娜。”

    “行行行,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我什么都知道,是您把他打发走了。我对您的蕾丝店一点都没兴趣。”

    “好吧,我不介意我有一家蕾丝店,为什么不呢?但这跟和我说不说话有什么关系?说说看,我的蕾丝店怎么了?”

    鲁泽娜一声不吭地把衣物放进衣柜里;伯特兰把椅子移过来一些,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如果这是我家,就把您扔出去,才不会让您坐着。”

    “说吧,鲁泽娜,好好说,出了什么事了?那位老爷子病情又恶化了,帕瑟诺不得不回去吗?”

    “别装,好像真的不知道似的;我又没那么笨。”

    “您不笨才怪,小鲁泽娜。”

    她没有转身,继续收拾。“我不会让人嘲笑我的……不会让任何人嘲笑我。”

    伯特兰走到她跟前,双手抱着她的头,看着她的脸。

    她挣脱了他的双手。“别碰我。您先是把他打发走,然后又来嘲笑我。”

    除了蕾丝店之外,伯特兰总算明白了她语气不善的原因:“也就是说,鲁泽娜,您不相信冯·帕瑟诺老爷子生病了吗?”

    “我什么都不信,你们都欺负我。”

    伯特兰怒气微生,说道:“照您这么说,那位老爷子也可能会死,因为他欺负小鲁泽娜。”

    “您什么时候杀他,他就什么时候死。”

    伯特兰很想帮她,却又无从下手;他知道,在她现在这种精神状态下,他也实在帮不上什么忙,于是便起身告辞了。

    “该杀的人是您。”鲁泽娜最后说。

    伯特兰被气乐了。“好吧,”他说,“我无所谓,但这又有何用,于事何补?”

    “真的,您不介意,无所谓,”鲁泽娜怒气冲冲地在抽屉里翻来翻去,“但还是会嘲笑我,是吗?”她继续翻找着,嘴里念叨着“……不介意……”她终于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约阿希姆的军用左轮手枪;她握着枪,一脸恨意地站在伯特兰面前。

    “这简直太荒谬了。”伯特兰心里想着,嘴上说道:“鲁泽娜,赶紧把枪放下。”

    “您不是不介意吗?”

    伯特兰的心中冒出几分怒意,夹杂着一丝羞耻,他不想就此离开房间,于是朝鲁泽娜走近一步,刚想夺下武器,便突然听到一声枪响,当左轮手枪从鲁泽娜手中掉到地上时又是一声枪响。

    “这真是糟透了。”伯特兰边说着,边弯下腰去捡枪。

    男佣冲了进来。

    “手枪掉在地上,不小心走火了。”伯特兰解释道,“请您告诉中尉,手枪收藏不用时,子弹不能上膛。”

    男佣退了出去。

    “你自己说,鲁泽娜,你是不是个傻丫头啊?”

    鲁泽娜脸色苍白,呆呆地站在那里,指着伯特兰说:“那儿。”

    血从伯特兰的袖子里滴下来。

    “让我帮您包扎起来。”她结结巴巴地说。

    伯特兰扯下外套和衬衫;他刚才什么也没感觉到;他的胳膊中枪擦伤了,不过他还是得去看医生。他大声地吩咐男佣去叫辆马车过来,然后从约阿希姆的衣物上撕下一小块布做了一条急救绷带,又吩咐鲁泽娜洗掉血迹;她紧张得有点不知所措,所以他还不得不帮她一起处理。“这样吧,鲁泽娜,你跟我一起去,因为我现在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如果你承认自己就是个笨丫头,你不会被关起来的。”

    她顺从地跟在后面。到了医生门口后,他嘱咐她去马车里等他。

    他告诉医生,自己由于不小心而导致手臂意外中枪擦伤了。

    “还好,您很幸运,但不要过于乐观,最好在医院里住个一两天。”

    伯特兰一开始还觉得这有点小题大做了,但在走下台阶时,才发现自己确实有些腿软。令他吃惊的是,鲁泽娜已经不在马车里了:“她真是太不让人省心了。”

    作为一个有地位的讲究人,他先坐车回家,把住院用得上的一应物品全都带上;在医院安排好床位后,他便让人给鲁泽娜送了张明信片,希望她能来探望自己。

    送信的人回来说那位小姐还没回家。

    这很奇怪,他有点不放心,不过今天实在没有心情再去多管闲事了。第二天早上,他又给她送了一张明信片,可她还是不在家,也没有人看见她在约阿希姆家中。于是他决定发一封电报到斯托平。

    两天后约阿希姆就来了。

    第08节 鲁泽娜失踪

    伯特兰觉得没有必要告诉阿希姆事情的真相;反正,因鲁泽娜不小心而导致他意外受伤的故事听起来相当合理。他最后说:“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打听到她的任何消息。可能没什么大事,但这丫头做事情太冲动,很容易犯傻。”

    “伯特兰这家伙对她做了什么?”约阿希姆心想,随后便突然感到一阵心慌,因为鲁泽娜经常威胁他,说她要跳河自尽,有时候只是开玩笑,但有时候却是认真的。

    他看到了哈韦尔河畔的灰色柳树,看到了那棵曾经为他们挡雨的树,没错,就在那里,她现在肯定沉在水中。有一瞬间,他甚至为自己这种充满浪漫的幻想而沾沾自喜,但随后就被巨大的恐惧重新淹没。

    命运天定,在劫难逃!

    他在启程前仍满怀希望地在教堂里祈祷,愿父亲的病不是对他这个做儿子的惩罚,而只是生命中的意外,可上帝这时以此告诉他,他的这种想法就是有罪的。人们不该怀疑上帝的考验,世上没有意外;因为伯特兰也是因为表面的不合而与父亲分道扬镳,现在还想轻描淡写地把左轮手枪闯的祸胡说成一件意外,他只不过是想掩盖事实:他是魔鬼的使者,是被上帝和父亲选中的,用来给赎罪者提供赎罪的机会,诱使赎罪者走在前面,将其诱入陷阱,使被诱惑者不知所措地发现自己和诱惑者同样卑鄙,发现自己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总是一再被迫,与那个人一样成为注定会给最亲近的人带来毁灭的扫把星,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将诱惑者的猎物成功救出魔爪。

    对于已经知晓这一结果的人来说,自杀不是更好的选择吗?要是那颗子弹杀死的人是他而不是赫尔穆特,岂不是更好!

    但现在已经太晚了,鲁泽娜现在已经沉在哈韦尔河底了,眼睛呆滞地盯着灰色河水中的鱼从她身上游过。她溺水的样子又突然与歌剧中那个意大利人的样子融在一起;但当约阿希姆发现水下的那个男人就是他自己时,脑海中的这一切也突然消失了。在他自己的蓝眼睛里,有一道被意大利人认为会带来不幸的邪恶目光,仅当上面有鱼游过时,他的眼神才恢复清明。

    伯特兰说:“您怎么看?我们希望她直接回家了。她可不缺钱吧?”

    这个问题有点像医生那种置身事外的询问,让约阿希姆极为不悦:“伯特兰这家伙又对我乱加猜测;她身上当然有钱。”

    伯特兰没有发现他的不悦。“不管怎样,我们还是报警为上;不排除这丫头正在哪里四处乱转。”

    伯特兰说得没错,警当然是要报的,只不过约阿希姆有些不情愿,因为警察会盘问他与鲁泽娜的关系。他虽然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应该没什么关系”,但还是担心这种无法解释清楚的事情会给自己带来巨大的麻烦。他与鲁泽娜的关系已经不可原谅地隐藏太久了;也许上帝想借警方之手了解情况,也许这也是考验之一,而且市警总局大楼就在亚历山大广场,他在这个时候就更不想去了。

    但他还是站了起来:“我坐车去警局。”

    “不,帕瑟诺,这个我会帮您搞定的;您还是太激动了,而且,警察们马上就会察觉到各种可能的情节。”

    约阿希姆这时对伯特兰真的是非常感激:“好是好,但您的胳膊……”

    “哎呀,没关系,反正我现在就可以出院了。”

    “那我陪您。”

    “好吧,如果我撑不住了,您至少还能把我扶到马车里坐下。”

    伯特兰又变得风趣起来了,这让约阿希姆感到非常踏实。在车里,他请伯特兰最好能让警察在哈韦尔河畔搜索一下。

    “好吧,帕瑟诺。不过,我认为鲁泽娜早就回到波希米亚了;可惜您不知道她老家村庄的名字,但我们很快就会打听出来的。”

    约阿希姆自己都感到很惊奇,因为他不知道鲁泽娜家乡的名字,甚至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她以前经常开玩笑地让他念这些名字,但他总是念不好,而且也记不住这些陌生的单词。这时他才突然想到,自己实际上从来没有了解过它们,也不想记住它们,似乎他有点害怕那些人畜无害的名字。

    他陪着伯特兰穿过警局大楼的一条条走廊;他不得不在一个办公室的门口等候。

    伯特兰很快就回来了:“他们早就知道了。”边说边给约阿希姆看写在一张纸上的捷克村庄名字。

    “您提醒他们去哈韦尔河畔了吗?”

    伯特兰当然提醒过了,说道:“但您,亲爱的帕瑟诺,很遗憾,今晚有一件麻烦事只能您去做了,因为我胳膊不方便,实在没办法。您就穿便装去各个夜场找找看。我不想给警方出这个主意,反正怎么都来得及;否则善良的鲁泽娜最后很有可能就在某个夜场中被捕。”

    约阿希姆没有想过这种最老套、最让人难受的不虞之事;伯特兰这家伙确实挺会挖苦人,确实很讨厌。他看着伯特兰:这家伙还知道些什么?只有梅菲斯特知道玛格丽特为什么付出代价。伯特兰脸色如常,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约阿希姆别无他法,只好按伯特兰的吩咐照做,把它当成另一场考验。

    第09节 找到鲁泽娜

    他强忍住心中的羞耻,出去丢人现眼地向服务生和酒吧女郎们打听。

    当耶格尔夜总会中的人告诉他没人见到鲁泽娜时,他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在楼梯上,他遇到了一个体态丰满的陪酒女郎:“在找你的新娘吧,宝贝儿;她溜走了?喂,来嘛,这里多的是。”

    那女人知道他和鲁泽娜的关系吗?很可能她见过鲁泽娜,但他很讨厌她那种风骚样儿,不想开口问她,于是便从她身边快步走过,走进了下一个夜场。

    “是的,鲁泽娜来过,”酒吧女郎说道,“昨天或前天,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您问一下洗手间女清洁工吧,可能她知道的多一些。”

    他不得不继续他的苦难历程,一次又一次怀着无地自容的心情,向酒吧女郎、洗手间女清洁工打听消息,得知有人见过或没见过鲁泽娜,得知她洗过澡,好像有一次和一位先生一起离去,得知她好像很颓废的样子。

    “我们都费尽唇舌,苦口婆心地劝她回家;因为就她现在这副样子,没有一个夜场会收留的,但她就是坐着,什么也不说。”

    这些人中有的一开口就叫约阿希姆“中尉先生”,于是他就怀疑鲁泽娜是不是把这些人都当成了知己,把他们俩的爱情故事偷偷说给这些人听了,特别是那些洗手间女清洁工们,总是有人指点他去问她们。

    果然,他在那里找到了她。

    盥洗室里点着煤气灯,她就坐在一盏煤气灯下的一个角落里睡着了:一只手戴着他送给她的戒指,软绵绵地搁在湿漉漉的大理石板盥洗台上;靴子的扣子解开了,解开扣子的那部分耷拉在露出连衣裙下摆的脚上,里面露出灰色的亚麻布衬里;帽子向后微微歪斜,连着发夹一起向后扯着头发。

    约阿希姆很想转身就走;她看起来就是个烂醉如泥的女人。他摸了摸她的手;鲁泽娜费劲地睁开双眼;看到来人是他时,她又闭上了眼睛。

    “鲁泽娜,我们得走了。”

    她闭着眼睛摇了摇头。他站在她面前,不知道如何是好。

    “给她一个热吻。”洗手间女清洁工给他出了个主意。

    “不!”鲁泽娜吓得尖叫起来,跳起来想要夺门而逃,却因靴子没穿好绊了一下,约阿希姆赶紧把她拽了回来。

    “小姑娘,这样穿着靴子,头发又没弄好,您可不能出去,”洗手间女清洁工说,“中尉先生又不会伤害您。”

    “放手,让我出去,听见没有……”鲁泽娜对着约阿希姆的脸吼道,“结束了,你知道的,结束了!”

    她的口气有股隔夜的味道,非常难闻。但约阿希姆还是拦住了她,于是鲁泽娜转身拉开洗手间的门,把自己锁在里面。

    “结束了!”她在门后嚎啕大哭,“请您告诉他,他该离开这里。结束了!”

    约阿希姆坐在盥洗台旁的椅子上;脑子里乱哄哄的什么主意也没有,他只知道,这也是上帝指派的考验之一。他盯着盥洗台上拉开一半的棕色抽屉,里面杂乱无章地堆放着洗手间女清洁工的所有家当:几块手帕、一个开瓶器、一把衣刷。

    “他走了吗?”他听到鲁泽娜的声音。

    “鲁泽娜,出来吧。”他可怜巴巴地说。

    “小姑娘,出来吧。”女清洁工也在劝她,“这是女士洗手间,中尉先生不能待在这里。”

    “让他离开。”鲁泽娜回答说。

    “鲁泽娜,求你了,快出来吧。”约阿希姆再次苦苦哀求,但鲁泽娜却躲在锁着的门后,一声不吭。

    女清洁工拉着他的袖子走到前厅,低声对他说:“当她以为中尉先生已经离开这里时,她自然就会出来了。中尉先生可以在楼下等她的嘛。”

    约阿希姆接受了她的建议,在邻屋的阴暗处等了整整一个小时。

    然后,鲁泽娜终于出现了;在她旁边,有一个留着大胡子的肥胖男人蹒跚而行。她谨慎地四下张望着,脸上表情僵硬,似笑非笑,嘴角带着一丝嘲讽,非常怪异,然后那个男人招来了一辆马车,两人便坐车走了。

    看到这一幕,约阿希姆差点没吐出来;他强忍着恶心,一路拖着脚步,失魂落魄般地走回家,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而让他最痛苦的、最烦恼的也许是他无法摆脱“真的很同情这个胖子”的想法,因为鲁泽娜没有洗澡,身上的气味很难闻。

    左轮手枪还在衣柜上;他检查了一下,少了两发子弹。他双手夹着手枪开始祈祷:“上帝啊,就像带走我哥哥那样把我带走吧,你既赐恩于他,也请赐恩于我吧。”随后他又想起自己还得立下遗嘱;他不能让鲁泽娜今后无依无靠,生活没有着落,否则她对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虽然这有点不可理解。他找来了笔和纸。

    当东方泛起鱼肚白时,他正趴在一张几乎空白的纸上呼呼大睡。

    第10节 安排汇钱

    他隐瞒了自己以前和鲁泽娜之间发生的事情,感到在伯特兰面前很没面子,不想看到那家伙一副“果然不出所料”的样子,所以尽管讨厌撒谎,还是说在她自己家里找到了她。

    “不要紧。”伯特兰说,“您报警了吗?否则,她可能还会有其他麻烦。”

    约阿希姆当然想不到这一点,于是伯特兰派人到警局提供相关信息。

    “她这三天都待在哪儿呢?”

    “她不说。”

    “不要紧。”

    这种若无其事和就事论事的态度让约阿希姆恨得牙根直痒痒,几乎忍不住就想开枪自尽,因为那家伙只会说“不要紧”。

    但他没有自杀,因为他还要为鲁泽娜安排妥当,所以需要伯特兰帮他出主意:“听着,伯特兰,我现在必须接管庄园;我最先考虑的是鲁泽娜,她毕竟需要工作养活自己,我想给她弄个店铺或者差不多的营生……”

    伯特兰“噢”了一声。

    “……但这肯定不太合适。所以我想给她一笔钱。我该怎么做呢?”

    “您可以给她汇钱。不过,您最好定期逐笔给她生活费,否则,要不了多久,她就会把钱挥霍一空的。”

    “对对,可这要怎么做?”

    “要知道,这种事情我当然很愿意帮您,不过,最好还让我的律师来处理。我约他明天或后天见面谈一下。对了,您看起来很颓丧呀,哥们。”

    “我不要紧的。”约阿希姆说。

    “得了吧,那您为什么这样浑浑噩噩、萎靡不振的?这事真不用往心里去。”伯特兰随口安慰着。

    “说话冒失,语带嘲弄,真是可恶!”约阿希姆心里想着,一片疑云又从远方飘来:鲁泽娜近来的行为有些莫名其妙,让人难以放心,这背后说不定就有伯特兰的阴谋,说不定就有某种让人不齿的关联,迫使鲁泽娜做出这种蠢事。

    让他心头微微暗爽的是,她似乎也背叛了伯特兰和那个胖子。不过,昨晚那股恶心想吐的感觉这时又涌了上来。

    让他泥足深陷的是何等的罪恶泥淖啊。

    窗外秋雨顺着玻璃流下。

    他敢肯定,此刻在煤灰的冲洗下,博尔西希的厂房是黑不溜秋的,铺路石是黑不溜秋的,透过大门可以看到的厂内院子是黑不溜秋的,整个儿就是一片黑得发亮的泥淖之海。红色大烟囱上熏黑了的烟囱口冒着烟,他能闻到被雨水裹挟着飘下来的烟味:带着污浊、腐烂、硫磺的味道。那里就是罪恶泥淖;那里属于那个胖子、鲁泽娜和伯特兰;那里的一切就像有着煤气灯和洗手间的夜场。

    白昼变成黑夜,正如黑夜变成白昼。

    他想到了“夜之灵”这个词,虽然不太明白它是什么意思。也会有“光之灵”吗?他听过“圣洁光精灵”这个词。嗯,这是“夜之灵”的对头。

    这时,他又看到了伊丽莎白,她气质超凡脱俗,端坐于银色云朵之中,高高地漂浮在所有泥淖之上。或许,在看到伊丽莎白闺房里云朵状的白色花边时,他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幕,而且还想守在她的门前,守护她的睡梦。现在她快要和她母亲过来搬进新家了吧。那里也有洗手间,真奇怪;他觉得,这种事情想一想都是在轻渎上帝。

    而同样让他觉得轻渎上帝的是,一头金色卷发的伯特兰,像小姑娘一样躺在白色的房间里。

    黑暗就是这样掩盖了它的真实本质,让人无从得知它的秘密。

    想着为朋友排忧解难的伯特兰还在继续说道:“帕瑟诺,别老是这么愁眉苦脸的,您应该去度假散散心,出去走走也挺不错的。说不定您会有不一样的想法。”

    约阿希姆心想:“他是想把我打发走。这家伙已经让鲁泽娜堕落了,现在还想把魔爪伸向伊丽莎白。”

    “不,”他说,“我现在不能离开……”

    伯特兰沉默了一会儿,仿佛觉察到了约阿希姆的疑心,并且这时必须交待自己对伊丽莎白的不良企图似的,因为他问到:“巴登森家的夫人小姐们已经到柏林了吧?”

    伯特兰微笑着,神情仍然非常关切,脸上甚至带着光,但约阿希姆却并不领情,一反常态地用生硬的口气简短回答道:“她们可能会在莱斯托多待一段时间。”

    这时他意识到,自己必须活下去,这也是骑士的责任,不能因为自己的过错而毁了另一个人,使其成为伯特兰的猎物;而伯特兰在约阿希姆告辞时只是一脸轻松地地说道:“那就这样吧,我会通知我律师的……鲁泽娜的事情解决后,您就给我度假去。您真的需要。”

    约阿希姆一个字都不想说;他心中已有决断,并且抛开了所有充满忧伤烦恼的念头————一再勾起这些念头的人就是伯特兰。

    就在约阿希姆·冯·帕瑟诺微微挺直立正,想要甩掉这些念头时,他突然觉得,赫尔穆特好像在握着他的手,仿佛想再次给他指明回归传统、回归严谨之路,为他重新睁开眼睛。

    伯特兰可能因昨天的警察总局之行而加重了伤势,今天又发烧了,不过约阿希姆·冯·帕瑟诺没有注意到。

    第11节 分手和求亲

    他收到消息,父亲一直卧病在床,病情没有起色。老头一个人都不认识了,每天都在浑浑噩噩度日。

    约阿希姆心里突然冒出一个虽然极为不孝,但想想就开心的念头:现在大家都可以放心地向斯托平寄信了。他想象着,那个斜挎着邮袋的邮差是如何走进书房的,而老头又是如何糊里糊涂地把一封封信倒出来,即使下面有一张订婚礼帖,老头也看不懂。

    这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也是一种对未来的模糊希望。

    “可能还会见到鲁泽娜”的这个想法让他感到十分害怕,尽管有时在下班途中,他觉得根本不可能在自己家里碰到她。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每天都期待着她的消息,因为他已经和伯特兰的律师解决了给她分期汇去生活费的问题,有理由相信她已经知道了。但他没收到她的任何消息,倒是律师给他写了一封信,说汇出去的钱被拒收了。

    这可不行;他动身去找鲁泽娜。

    房子、楼梯和公寓,都给他带来一种窒息的感觉,甚至是一种近乎心碎的思念。他担心自己又被拒之门外,甚至有可能被某个清洁女工打发走;虽然非常不情愿进入女士的房间,他还是只问了声“鲁泽娜在家吗”,敲了敲门便走了进去。

    房间里乱七八糟,像个垃圾堆;鲁泽娜蓬头垢面、衣冠不整,像个疯婆子。她躺在长沙发上,冲他作了个“别过来,烦着呢”的手势,似乎知道他会来这里。

    她有气无力地说:“你送的东西,我一样没拿。戒指我留下了,纪念品。”

    约阿希姆无法对她产生一丝同情;在楼梯上时,他还想对她解释,说自己“其实不明白你对我有什么不满”,但现在只是感到恼火;他的眼里只看到她变得更加执拗了。但他还是说:“鲁泽娜,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充满讥诮地大笑起来。

    她的执拗和使他受到伤害、委屈的鲁莽,让他的心头再次涌起万般的苦涩。不,他不打算说服她,那纯粹是白费力气,所以他只是说:“既然知道你只能勉强度日,那我绝不能袖手旁观,而且我早就打算这样做,无论我们是否生活在一起,只是现在对我来说更容易一些,因为我……”他故意加上这一句,“……现在得接管庄园了,所以手头更加方便了。”

    “你是个好人,”鲁泽娜说,“只是交了个坏朋友。”

    约阿希姆的内心其实也是这么认为的,可嘴上却不想承认,所以只是问道:“伯特兰为什么是个坏朋友?”

    “说话不中听。”鲁泽娜回答。

    和鲁泽娜达成统一阵线共同反对伯特兰的想法似乎很诱人,但这会不会是魔鬼的另一个诱惑,伯特兰的另一个阴谋呢?

    显然,鲁泽娜也是这么想的,因为她说:“你要小心他。”

    约阿希姆说:“我知道他的缺点。”

    她从长沙发上坐了起来,于是两人便并肩坐着。“你是个可怜的好人,不知道坏人有多坏。”

    约阿希姆让她放心,说这些他都知道,自己没那么好骗。

    就这样,他们聊了好一会儿关于伯特兰的事,但都没有提过这个家伙的名字。两人都不想停下来,所以就一直接着话头聊下去,只是越聊情越悲、话越少,及至无语凝噎,眼泪模糊了鲁泽娜的双眼,顺着脸颊缓缓流下。约阿希姆也是双目含泪。两人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觉得生无可恋,因为他们意识到,他俩再也不能相互依存、相互慰藉了。

    两人不敢对视。

    最后,约阿希姆痛苦地轻声说道:“求你了,鲁泽娜,至少把钱收下吧。”

    她没有回答,只是握住了他的手。当他想要俯身吻她时,她却低下了头,使他的吻落在她的发夹之间。

    “你走,现在就走,”她说,“赶紧走。”于是,约阿希姆静悄悄地离开了已经变暗的房间。

    他知会了律师,以便重新送交捐款证明;这次鲁泽娜肯定会接受。

    然而,他的心里一直还留着鲁泽娜和他分手时的那丝温柔,他感到非常悲伤沮丧,甚至超过了他之前对她不可理喻行为的无奈和愤恨。

    她现在还是那么莫名其妙,那么让人难以忍受。

    他对鲁泽娜的思念中充满了迷茫阴郁的渴望,充满了那种在刚到军官学校时对老家和母亲的不情不愿的思乡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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