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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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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在饭店中四下扫视了一眼,觉得和冒险家坐在一起吃饭浑身都不自在,可现在也只好先忍着,于是随口敷衍道:“哦,那您要经常出差吧。”

    “是呀,生意需要,就得出差————不过,我也挺喜欢到处旅行的。大家都知道,做事嘛,就该遵从自己的内心,唯魔鬼之命是从。”

    这才是伯特兰的心里话!他现在才知道:伯特兰退役就是为了做生意,就是为了赚钱,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

    不过,伯特兰的脸皮已经厚得和奸商不相上下了,丝毫没有觉察到帕瑟诺眼中的不屑,继续侃侃而谈:“所以说,帕瑟诺,我实在想不通,您为什么还能坚持待在这里。为什么不换一下呢?至少可以申请去殖民地服役嘛,帝国不是为你们安排了这种娱乐消遣的吗?”

    帕瑟诺和同僚们从来没有因为殖民地的问题而烦恼过,那是海军的地盘;不过,听到这样话,他还是感到相当愤怒,反问道:“娱乐?消遣?”

    伯特兰这时又用这种嘲讽的语气说:“对呀,不然您以为呢?不就是在私下里让关系交好的家族子弟走过场、镀镀金,娱乐消遣一下,再分润一点点荣誉嘛。当然,我非常尊敬彼得斯博士,他要是早一来的话,我肯定会和他一起干。但除了浪漫主义之外,真的还能有什么呢?可以说,所有的一切都是浪漫主义————当然,天主教和新教的传教活动除外,这都是些枯燥乏味、有目的的工作。至于其余的嘛————消遣,只不过是消遣而已。”

    他那满不在乎的语气着实激怒了帕瑟诺:“为什么我们德国就比不过其他国家?!”这话更是流露出了他内心的悲愤。

    “帕瑟诺,我告诉您:第一,英国是英国;第二,即使是英国,最终结局如何,又有谁能知道;第三,我更愿意把我的闲置资金用来投资英国殖民地的,而不是德国殖民地的有价证券,所以您看,这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殖民地经济的浪漫主义了;第四,正如我之前所说的那样,只有教会才会对殖民扩张有真正客观冷静的兴趣。”

    约阿希姆·冯·帕瑟诺听得心里越来越难过,越来越惊讶,也越来越怀疑:伯特兰这个家伙是不是想用一些听起来云里雾里、花里胡哨的话来糊弄他,想要诱惑他,拉他下水。他总觉得,这一切与伯特兰那一头完全没有军人气质,甚至有些鬈曲的头发有关,在某些方面,伯特兰看起来很像演员。约阿希姆的脑海中浮现出“泥淖”和“罪恶泥淖”这两个字眼;还有,这家伙说来说去为什么总是纠缠于信仰和教会呢?

    但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回答,伯特兰就已经注意到了他的惊讶了:“是吧,所以说,对教会而言,欧洲已经变得非常靠不住了。而非洲则完全相反!那里有数以亿计的灵魂,可以像原材料一样为信仰所用。您放心,一个受过洗礼的黑人基督徒比二十个欧洲基督徒都好。如果天主教和新教都想分一杯羹,想通过获取这些狂热分子的信仰来一决高下,那么这就很好理解了。因为信仰的未来就在于此,未来的护教志士也在于此,有一天他们会以基督的名义,讨伐在异教的信仰中沉沦和堕落的欧洲,用烈火净化人们的信仰,最终在烟雾弥漫的罗马废墟中,簇拥着一位黑人教皇登上圣彼得宝座。”

    这不就是《约翰启示录》中说的吗,帕瑟诺心想;他暗自腹诽着。黑人的灵魂跟这个有什么关系?以后不会再有奴隶贩子————虽然还是有视钱如命的家伙,会不顾一切,铤而走险。伯特兰刚才还说起他自己心中的魔鬼。也许,这家伙只是开玩笑而已;在军官学校的时候,人们也从来不知道伯特兰到底在想什么。“您真会开玩笑!至于斯帕伊斯 (6) 和图尔科斯 (7) ,我们已经把他们干掉了。”

    伯特兰忍不住微笑了起来,笑得那么真诚、那么灿烂,让约阿希姆也忍不住抿嘴微笑起来。他们两个就这样彼此真诚地微笑着,他们的灵魂借助各自的眼神向对方点头示意,就在这一瞬间,就像两个邻居从没相互打过招呼,现在碰巧同时从窗户里探出身来,两人都因为这种出其不意的问候和不约而同而感到又开心又尴尬。

    幸好可以用老套的方法摆脱尴尬,伯特兰举起酒杯说:“干杯,帕瑟诺。”帕瑟诺回敬道:“干杯,伯特兰。”随后他们俩又忍不住会心微笑了起来。

    当他们离开饭店,站在林登大道时,午后的太阳正热辣辣地照着,两旁的树木都有些打蔫,显得垂头丧气,一动不动。

    帕瑟诺想起了吃早餐时因为犹豫而没有说出的话:“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您总是贬低我们欧洲人的信仰。在我看来,住在大城市里的人,比如您,在这一点上的看法并不正确;而在乡下长大的人,比如我,对这些事情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我们广大民众与宗教的联系比您想象的要紧密得多。”

    不知道什么原因,这时的他觉得自己非常冒失,因为他是当面对伯特兰说这番话的,就像一个老兵试图向总参谋部的军官解释策略一样,而且他心里确实有点发怵,担心伯特兰会不会因此而恼羞成怒。

    但伯特兰只是爽朗地笑着说:“好吧,但愿万事顺遂。”

    然后他们交换了通信地址,并相互保证一定保持联系。

    帕瑟诺坐着马车去西城区参加赛马。

    莱茵葡萄酒,午后的炎热,也许还有这次偶遇给他带来的异样感觉,使他很想脱下那顶硬邦邦的帽子,额后和头盖骨下面也仿佛有一丝暗暗的、有些脆裂的感觉,似乎像用戴着白色手套的指尖滑过椅子皮革面时的感觉,甚至还有些粘粘的————太阳真是毒辣,明晃晃的像着了火似的。

    他虽然有些遗憾没有邀请伯特兰和他一起去,但此刻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因为至少父亲已经离开柏林了,否则老头肯定会坐在他旁边的,这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穿着便服的伯特兰没有陪着他,这真的让他长舒了一口气。

    不过,也有可能是伯特兰想给他一个惊喜,正在去接鲁泽娜过来,然后他们所有人都在赛马场外碰头,就像一家人一样。当然,这完全是在做梦,甚至连伯特兰也不会和这样的女孩在赛马场上露面的。

    * * *

    (1) Steinweg。

    (2) Rolandstrae。

    (3) Unter den Linden,又译作“菩提树大道”,不过Linde是椴树,而非菩提树。这可能是由日语转译的,因为“椴树”在日语中也被称作“菩提树”。这里采用音译。————译注

    (4) Restaurant Dressel,在1888年是柏林市最有档次的三个饭店之一,在民主德国时期仍然还在,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

    (5) 军刀上的缨带,是用来区别军官、军士和准军士的标志。

    (6) 斯帕伊斯(Spahis)是法国军队的轻骑兵团,主要从阿尔及利亚、突尼斯和摩洛哥的土著人口中招募。

    (7) 图尔科斯(Turkos)即阿尔及利亚和突尼斯步兵,是1842–1964年阿尔及利亚和突尼斯法国陆军步兵团的绰号。他们在征服北非后由当地人组成。

    第07节 蕾丝手帕

    几天后,同僚莱恩多夫的父亲来到这里,莱恩多夫要招待老爷子,所以很突然地让帕瑟诺赶紧出发,好抢在老爷子前面,先到耶格尔夜总会那里。

    这时,他已经看到这位老爷子在狭窄的楼梯上急匆匆地径直上楼了。

    他坐着军车回家换上便装小礼服,然后走路过去。在拐角处,他遇到了两个士兵,就在他漫不经心地把手举到帽檐边,准备向他们回礼时才意识到,自己戴的是大礼帽,而不是军帽,他们也根本没有向他敬礼;这一切多少有些滑稽,他自己也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而更多的是因为,半身不遂的莱恩多夫老伯爵向来唯医嘱是从,今天竟然要去耶格尔夜总会,这简直太荒唐了。

    也许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转身回去,但他想到反正自己随时都可以回去的,所以就享受着这一点点的自由,继续往前走着。当然,他还是更喜欢去郊外走走,再看一眼那个门口卖蔬菜的地下酒馆,再看一眼墙上那盏冒着黑烟的煤油灯;只不过,他不能穿着小礼服和大礼帽在北郊散步。

    此刻的郊外,夜色逐渐朦胧,醉人心脾,一如往昔;而市中心则显得一切都是那么的不自然:灯光杂乱,橱窗处处,街上行人往来不绝。抬头看去,天上和空气中也充满了浓浓的都市气息,更衬出家乡的遥远,这使他感到又开心又安心,同时却又觉得心烦意乱,仿佛有一种找到了回家之路的感觉,因为这时他发现了一家卖白色编织品的小店,这家店在窄窄的小窗中陈列着蕾丝、镶边和有着蓝色印花的半成品手工制品,而且他还看到了店堂后面那扇显然是通往客厅的玻璃门。

    柜台后面坐着一个仪态优雅的白发老妇,旁边还坐着一个年轻姑娘,但他看不到她的脸。这两个人都在忙着做手工活。

    他一边仔细打量着橱窗里的手工制品,一边想着,送条这样的蕾丝手帕给鲁泽娜她会不会不高兴。不过,他也觉得这么做有点不太合适,所以就继续往前走。但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时,他又转身往回走到那个店里,就是因为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想看清楚女孩那张刚才转向一边的脸。

    他买了三条精致纤薄的手帕,不过没有真的打算把它们送给鲁泽娜,完全只是为了取悦那位老妇人而随意买了些东西。但那个女孩却是摆着一副冰山脸,甚至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

    买完东西后他就回家了。

    第08节 初次拜访

    冬天,宫廷里会不时举办各种庆典活动,男爵夫人嘴里虽然不承认,心中却着实向往之;春天,正是赛马和为夏天置办物品的好时候。所以每年的春冬两季,巴登森一家都会住到西城区一套漂亮整洁的宅院里。

    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约阿希姆·冯·帕瑟诺帕前去拜访男爵夫人。他很少去这种地处偏僻的高级住宅区,这种模仿英格兰别墅区在这里流行得很快————当然,只有家里常备豪华马车的有钱人家才能住在这里,完全不用考虑远离城市所带来的诸多不便。不过,对于那些拥有特权的人来说,这种距离上的小小不便自然不在话下,于是这个地方就成了一个小小的乡村乐园。帕瑟诺漫步走在别墅群间的整洁街道上,悠然自得地感受着这里的优越居住环境。

    这些天来,他对很多事情都变得不自信起来,而这一切都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方式与伯特兰联系在一起。也不知道是生活中的哪根支柱出现了裂纹,就算各个部分相依相靠、互为支撑,所有一切依然能够各得其所,可他心里总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希望这个平衡的拱顶快点塌掉,把那些看起来摇摇欲坠的东西埋在下面,同时却又担心这个愿望会不会真的就这样实现了。他的心里充满了对稳定、安全和宁静的渴望,而且这种渴望正变得越来越强烈。

    这一片的高级住宅区,有着文艺复兴时期风格、巴洛克风格和瑞士风格的最优秀宫殿式建筑,四周都是精心培植打理的花园,人们在外面就可以听到园丁的耙地声,浇灌花园的长橡皮软管的喷水声和喷泉的潺潺流水声————一种让人无比心安和与世隔绝的安全感扑面而来,让人真的无法相信伯特兰的预言:即使是英国,最终结局如何,又有谁能知道。

    从开着的窗户里传来斯蒂芬·海莱尔和克莱门蒂练习曲的声音:这些家庭的女儿们可以安心地学习钢琴;她们的生活安定祥和,她们的友情纯真温暖,直到友情让位给爱情,爱情再一次化为友情。

    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有一只公鸡在啼叫着,似乎它也想赞美一下这里的井然有序,赞美一下这里流露出的乡村气息。

    是啊,伯特兰要是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的话,也就不会到处宣扬这种不安全感了;而他自己当初要是可以待在老家不用出来的话,也就不会对这种不安全感那么敏感了。

    要是能拉着伊丽莎白的小手在田间漫步,用手捏着快要成熟的谷粒细细检查,傍晚时分,当晚风吹来牲口圈棚里浓烈气味的时候,穿过洒扫干净的庭院,看着佣人们挤牛奶,那该多好啊。伊丽莎白站在那些大型牲口中间时,她娇小的身躯在周围环境的衬托下显得那么的纤细苗条,在母亲身上只是显得自然和朴素的东西,在她身上却显得又朴素、又动人。

    但对他来说,对被当作外地人的他来说,一切都太晚了,而且他这时候才想起,自己和伯特兰一样,其实都是无家可归之人。

    花园的篱笆掩映在矮树篱中,此刻的花园让他倍感静美温馨。

    男爵夫人让人把一张长毛绒靠椅从客厅拿到花园里,使这里更显得景色优美、舒适温馨。椅腿是车削的,椅脚装有轮子,放在花园碎石上的靠椅,就像一个有着异国情调的、喜热向阳的生命,赞美让它可以留在这里的气候是多么宜人、景色是多么优雅;可它的颜色却仿佛是一朵凋谢的玫瑰。

    伊丽莎白和约阿希姆坐在花园里的铁椅子上,铁皮椅面上饰有镂空的星星图案,就像冻住的布鲁塞尔花边一样。

    她们如数家珍般地对这里的优越居住环境大肆赞美了一番,说这里特别适合那些习惯和喜欢乡村生活的人,然后便问及约阿希姆在首都的生活,而他也只能表示他是多么羡慕这里的乡村生活,并且还列举了若干理由。

    女士们完全同意他的看法,尤其是男爵夫人,嘴上挂着“但愿您不要感到惊讶”,翻来覆去地告诉他,她常常好几天,甚至几个星期都不去市中心,因为每次去那里心里都会非常慌乱不安,熙熙攘攘的人群、喧嚷吵闹的声音、四通八达的交通,让她感到有些头疼,有些不知所措。帕瑟诺连连点头称是,说她们这里真的像世外桃源一样,然后话题又绕了回来闲扯了一会儿,听她们说自己如何喜欢住在这里,直到男爵夫人仿佛想要给他一个惊喜,神神秘秘地告诉他,她们很喜欢这座小宅院,正好原来的主人也愿意把它卖给她们。虽然房子还没有到手,不过也是十拿九稳的事了,所以她略带兴奋地邀请他在家中随意转转,还用稍微有些难为情,同时又带一点点开玩笑的口气加了一句:“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四处走走看看。”

    布局很普通,楼下是客厅、客房,楼上是一家人的卧室。餐厅里摆着德国旧式雕花家具,看起来风格沉闷,但确实又很赏心悦目。她们想要在餐厅旁添一个有喷泉的暖房,并顺便把客厅也装修一下。

    然后他们便上楼了,楼梯的顶部和底部都挂着有褶裥的天鹅绒门帷。除了那些不方便打开的,男爵夫人一扇接一扇地把每一扇门都打开了。走到伊丽莎白的闺房门口时,伊丽莎白俏脸微红,略带忸怩,男爵夫人犹豫一下还是把门打开了。

    其实对约阿希姆来说,看到伊丽莎白闺房内床上、窗户上、盥洗台上和梳妆镜上挂着的云朵状白色蕾丝倒也没什么,但在随后参观男爵夫妻卧室内的情况时,他就觉得非常难为情、非常尴尬,几乎都要怀疑男爵夫人是不是想要用这种方式,迫使他成为她们的家中密友,迫使他成为她们家中丑事的知情人。因为卧室中两张并放在一起,可以让男爵夫人在上面享受鱼水之欢的大床,就这么毫无遮掩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出现在大家的眼前,甚至都没有瞒着伊丽莎白。他觉得,伊丽莎白看到这种事情会有很大的心理压力,就好像她自己被侵犯了一样,而且在他面前的男爵夫人,此刻虽然没有一丝不挂,可优雅的贵妇气质已经荡然无存,变得好像在勾引他一样。

    他突然发现,卧室似乎就是这所房子的正中心,就像藏在房子中但大家都能看见的圣坛一样,其他房间都是围绕着它建造的。他这才恍然大悟:在他走过的那排长长的别墅群中,每一户人家都是以卧室为中心的。奏鸣曲和练习曲的声音从开着的窗户里传出来,窗后的春风轻轻地吹拂着白色蕾丝窗帘,掩盖着事实真相。每到晚上,主人的床上都会铺好在洗衣房里被虚伪地叠得平平整整的床单,女佣和孩子们也都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女佣和孩子们全都要分开睡觉,禁止同房,而他们的卧室则围绕着这所房子正中的卧室————给同房者享乐的卧室。女佣们天真善良,纯洁无瑕,却得伺候荒淫无耻的主人,服从他们的命令。

    男爵夫人在赞美这里居住环境的优越时,怎敢把附近的教堂也包括在内?难道她不应该谦卑地赤着双脚走进教堂吗?也许伯特兰在说起非基督教信仰时就是这么想的,而约阿希姆想说的是,为了真正恢复昔日纯洁无瑕的心灵和对基督教的信仰,上帝的黑人战士必须用火与剑来收拾这帮混蛋。

    他看着对面的伊丽莎白,她的眼神告诉他,她同他一样的恼火。她命中注定要受到同样的亵渎,而他将来就是这样亵渎她的人。因此,他对她充满了同情,想要把她抢走,这样他就可以守在她的门前,这样她就可以永远沉浸在白色蕾丝的梦境里,没有人会打扰她,没有人能侵犯她。

    女士们热情地领着他回到了底楼,然后他就告辞了,并答应很快就会再来拜访她们。

    走在街上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自己这一趟算是白来了,心想:如果听到伯特兰讲的话,这些女士们还不知道会多么的吃惊;真希望她们能听一次。

    第09节 再遇鲁泽娜

    如果有人————也许是因为像坐牢一样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也许是因为情感迟钝————习惯了不去注意身边的人,可有一天却一直盯着身旁聊天的两个陌生年轻人,那他一定会觉得自己很奇怪。

    这是有一天晚上在剧院休息厅里发生在约阿希姆身上的事。

    那两个年轻人显然是外国人,二十岁刚出头的样子;他一开始还以为他们是意大利人,因为他们的衣服款式有一点点不一样,而且其中有一个人长着黑眼睛和黑头发,留着意大利式的八字胡。

    虽然往日里约阿希姆是绝对不会,也不屑于偷听陌生人谈话的,可在发现他们正在使用一种非意大利语的陌生方言交谈时,他就不由自主地想听得更仔细些。听着听着,他就觉得心里微微有些发慌,因为这时才发现这两个年轻人说的是捷克语,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波西米亚语。这一丝的心慌来得有些莫名其妙,而更莫名其妙的是,他突然间觉得自己背叛了伊丽莎白。

    难道鲁泽娜现在就在剧院中,这两个年轻人也要去她的包厢中找她,就像他自己有时候去伊丽莎白的包厢中找伊丽莎白一样?这虽然看起来不怎么像,但也不是没有可能。也许是因为那个留着黑色小胡子,黑头发卷得很厉害的年轻人和鲁泽娜真的很像,而且并不只有发色很像,也许是因为他们有一样小巧的嘴巴,在黄皮肤的衬托下显得特别红润的嘴唇,过于短而秀气的鼻子,虽求饶却仍似挑衅的微笑————没错,笑中含着一丝挑衅的意味。

    只不过,这一切看起来非常荒唐可笑,也许这种相像只是他的一种幻觉而已,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他现在一点都想不起来鲁泽娜究竟长什么样子了,就算在街上碰到她了也肯定认不来,而且他也只能透过那个年轻人的面具和表演“看”到她。

    就这么想着,就这么“看”着,他心绪渐平,觉得一切还好,只不过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因为在同一时间里,在内心的另一个角落里,他对隐藏在男人面具之后的女孩有一种难言的恐惧感,甚至在中场休息后仍然无法摆脱这种感觉。

    现在上演的是《浮士德》,在他看来,华丽而虚伪的音乐和狗血桥段一样无聊透顶,在那个片段中,包括浮士德自己在内,没有一个人发现,俏丽可爱的玛格丽特在颦笑嗔怒时,眉眼之间依稀有着几分瓦伦廷的影子,而她不得不为此而付出惨重代价————只是为此,而非他故。也许,魔鬼梅菲斯特是知道的。

    约阿希姆很高兴伊丽莎白没有哥哥。

    表演结束后,他又碰到了鲁泽娜的哥哥。他心里不禁暗自庆幸,幸亏这个年轻人也管不了自己的妹妹。对于这一点,他心里非常肯定,所以虽然穿着制服,却还是掉头往耶格尔街 (1) 方向走去,而且走着走着,那种背叛的内疚感也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但在拐到弗里德里西街时,他突然想起自己不能穿着制服去那个地方,所以觉得有些扫兴,就继续沿着耶格尔街走着。该怎么办呢?他绕过下一个小区后拐了个弯,又走回耶格尔街。

    这时他忽然发现,要是有戴着帽子的女孩从身边走过时,自己总是会偷偷打量几眼,而且竟然还期望能听到她们用意大利语说话。

    再次走到耶格尔夜总会附近时,他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只不过,那人说的并不是意大利语,声音悦耳,但语调生硬,而且还不怎么流畅:“您,一点儿都记不起我了吗?”

    “鲁泽娜。”帕瑟诺不情愿地叫道,心里却哀叹一声:“哎呀,真糟糕!”

    他就穿着制服和这么一位女孩站在大街上,他————前几天还耻于和穿着便服的伯特兰走在街上的他,并没有掉头走开,似乎所有的矜持和冷静都忘得一干二净,开心得简直都要跳起来,更何况,这个女孩还想和他继续聊两句:“老爸今天在哪儿呢?今天他不来吗?”

    真是的,提那老头干嘛?他心里嘀咕了一下,说道:“不了,今天不行,小鲁泽娜;那……”————不对呀,她叫老头什么来着?————“我家老爷子今天也不能来……”啊,他得赶紧开溜。

    鲁泽娜有些迷糊地看着他说:“让我等了那么久,现在却不……”不过,她的脸上却渐渐露出喜悦之色,他一定是来看她的。

    他用心看着她那张又喜又羞又疑惑的俏脸,仿佛要把它深深地烙在心底,心里却还在想,那位山羊胡子南欧兄弟的俊脸是不是就藏在这张俏脸的后面呢?他们兄妹两人肯定有点相像的。

    就在他想来想去,琢磨着一个长相像哥哥的女孩会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厄运时,他就不自觉地想起了自己的哥哥,那留着短短的络腮胡子,一头金发,充满阳刚气息的哥哥,然后一下子就被拉回了现实。他们两人肯定有点不同的————赫尔穆特是乡下人,是个猎人,和那些说话软绵绵的南欧人毫无共同之处。

    只不过,这依然只是一种心理安慰。

    他仍然很仔细地看她,但身上那种拒她于千里之外的感觉消失了,他也觉得自己应该对她好一点,说几句哄她开心的话,这样她才会念着他的好。不过,他还是有些犹豫不决地说:“不,小鲁泽娜,他不会来看你了,不过……”

    “不过?”鲁泽娜既害羞又期待地问着。

    约阿希姆一开始不知道要怎么接着“不过”说下去,但突然间福至心灵,顺着说道:“我们可以约个时间一起吃早餐。”

    “对对对,”她开心地点着头说,“我知道一个挺不错的小餐馆。那就明天!”

    “不行,明天还不行,不过我星期三倒是有空。”

    于是他们约好了在星期三见面。

    她踮起脚尖,在他耳旁低声说道:“真好,真可爱,你。”然后她就一溜烟地消失在煤气灯下的那扇门后。

    就在这时,帕瑟诺却看见父亲正径直快步走上楼去,他的心咯噔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顿时觉得心如刀绞。

    * * *

    (1) Jgerstrae。

    第10节 初尝甜蜜

    鲁泽娜很喜欢约阿希姆在餐馆里那种一板一眼的传统做派,而且越看越舍不得移开目光,甚至都忘了一开始看到他穿着便服前来赴约时心里涌起的那丝淡淡的失望。

    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空气中更是平添了几分凉意,但她不想就这么取消他们的既定安排,所以在午饭后就和他一起坐车前往夏洛滕堡和哈韦尔河。

    在马车里的时候,鲁泽娜就脱掉了约阿希姆的手套;走在河边的小路上时,她便很自然地挽起了他的胳膊,漫步走在风光无限的美景之中。这里宁静清幽得让人心生遐想、心生期待,可惜等来的似乎只有绵绵的细雨和如期而至的黄昏。

    天轻柔地飘在上空,时不时被一阵雨丝拉扯着,让天地茫然一片。他们在寂静的天地之间漫步,相顾无语却脉脉含情,似乎天地都已消失,眼里唯有对彼此的期待,似乎他们体内的所有生机都欢快地流到了他们的手指上————手牵着手,十指紧紧相扣,就像蓓蕾含苞待放时层层叠压着的花瓣。

    他们肩挨着肩默默地走在河边的小路上,从远处看去,就好像是三角形的两个边。他们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把他们拉到一起的。

    他们继续手牵着手走着,鲁泽娜却突然弯下腰,在他还没来得及把手抽出来的时候,用力地亲吻他的手。她脸似梨花带雨,眼中泪水盈盈,嘴唇微微颤抖,轻声啜泣着说:“你在楼梯上碰到我的时候,我就说,鲁泽娜,我就对自己说,他不是我的,绝不会是我的。可你现在就在这里……”

    不过,她没有像期待中的那样送上双唇去接吻,而是又低下头去,几乎是贪婪地把脸贴在他的手上。当他忍不住要抽出手时,她就用牙齿咬住他的手,只不过咬得一点都不重,就像小狗在玩耍一样小心而温柔地咬着。然后她很满意地看着牙印说道:“我萌 (1) 现在再走一会儿吧,淋点雨没事的。”

    雨丝飘飘洒洒,纷纷扬扬,轻轻地滑入河水中,在柳叶上沙沙作响。一条有一半没在水中的小船停在岸边;在一座小木桥下,一条小溪飞流直下,纵身跃入平静的河水中,让约阿希姆觉得自己的心神也似乎顺流而去,盈满心间的渴望就像一股温润柔和的暖流一样在心间荡漾,就像被风吹皱的一江春水,渴望融入春潮涌动的海口,消逝在无边无际的寂静之海中。

    夏天好像就要过去了,水似乎变得很柔很柔,从树叶上缓慢地飘落,草地上沾满了水滴。远处升起了一层宛如轻烟的薄雾,当他们转身往回走时,那层薄雾也似乎跟在他们身后,所以他们虽然向前走着,但看起来却像站着不动一样。

    雨越下越大了,他们找了几棵树避雨。那几棵树下仍然是干的,有一小块地方的尘土没有被冲走,在四周混着尘土横流的污浊雨水中显得有些无助和可怜。

    鲁泽娜从帽子中拔下发夹,因为这种城里人的必备之物让她觉得很不舒服,而且也不想让它们的尖头弄伤约阿希姆,然后她摘下帽子,后背靠在约阿希姆身上,仿佛他就是保护她的那棵树。

    她向后仰起头,他低下头,用双唇亲吻她的额头和披在前额的黑色卷发。他没有注意到她额头上那些稍微有些不讨喜的细小横纹,也许是因为靠得太近了看不清,也许是因为根本用不着看,只需用心感受就行了。

    他温热的鼻息喷在她额头上,就像雨雾喷洒在树叶上一样,他的双臂用力环抱着她,她觉得自己仿佛被树枝缠住了,双手紧紧地握他的双手;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着,灰蒙蒙的天空和水面相接,对面小岛上的柳树就像漂浮在灰蒙蒙的大海之中,也不知是挂在上面,还是沉在下面。

    过了一小会儿,她看着自己湿漉漉的夹克衫袖子,轻声说,他们得回去了。虽然雨水淋湿了他们的脸,但他们现在不敢匆忙奔跑,因为那样太煞风景了,而且还会显得有些狼狈。直到坐在小酒馆里喝咖啡时,他们才重新收拾好心情。

    这时的雨下得更大了,打在乡村阳台窗玻璃上的雨点越来越密,雨水从屋檐上叮叮咚咚地落下来。当老板娘离开房间时,鲁泽娜放下自己手中的杯子,又伸手拿走了他手中的杯子,然后勾住他的头带到她的眼前,离得那么近那么近,但两人却一直都没有吻在一起,就这样让爱意在炽热的目光中慢慢融化,享受着这种又紧张又激动又甜蜜,简直让人无法自已的感觉。

    当他们重新坐在马车里时,马车已经支起了车顶,放下了雨帘,就像一个黑漆漆的小屋,雨滴轻柔地敲打着他们头顶的皮车顶上,除了能看到车夫的雨披边缘,从左右两边的缝隙里看到车外两条湿漉漉的灰色车道之外,他们什么也看不见,而且很快就连这些都看不见了。他们头颈相交,唇舌交缠舔舐,爱意像河流一样静静流淌,让他们迷失了自我,忘记了时间,无可救药地一次又一次徘徊在清醒和再次沉沦之间。这一吻就吻了一小时十四分钟。

    然后,马车在鲁泽娜的家门口停了下来。当他想和她一起进去时,她却摇了摇头,于是他便转身走了。可他的心却在滴血,他实在不愿就这么离开,所以没走几步就转身回来一把抓住她的手————那只带着万分不舍,伊人尚未远去即已陷入思念的泥淖,停在半空的手。他压抑不住自己的渴望,也抵挡不住她对他的渴望,两个人仿佛陷入了梦境之中,像梦游一样走上楼去。

    昏暗的楼梯,在脚下嘎嘎作响。穿过昏暗的前厅走进卧室,在小雨沙沙声中,在提前降临的暮色中,他们躺在黑乎乎地罩在床上的粗毛毯上,再次追索着对方的双唇,继续他们被中断的激吻,脸上湿湿的,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良久,鲁泽娜停止了缠绵,牵着他的手摸到她背后扣住紧身胸衣的扣子,她甜美的嗓音变得有些低沉:“解开。”

    她一边低声说着,一边扯下他的领带,解开他马甲上的钮扣。然后,她一下子变得谦卑起来,也许是对他,也许是因为感恩而对上帝生出谦卑之心。她跪在地上,头靠着床沿,快速解开他鞋子的钮扣。

    噢,真是太笨了,为什么不一起躺下来呢,忘掉那碍手碍脚的衣服。他由衷地感谢她、赞美她、怜爱她,是她让一切变得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啊,笑意在她的脸上绽放,她微笑着拉开毯子,两人便一起倒在了床上。

    不过,他的衬衫领子是上浆的,很硬很碍事,弄得她的下巴很不舒服,于是她一边把领子弄开,把脸凑到硬领子中间,一边下着命令:“脱掉它。”

    然后他们便完全放开了手脚,摸索着感觉着身体的柔软,急促地呼吸着,仿佛就要窒息过去,一种混合着渴望、急切和喜悦的强烈感觉在心中升起。啊,对生命的渴望,在充满活力的肉体中奔涌,瞬间流过四肢百骸。皮肤柔软而又紧致,勾勒出锁骨和肋骨的形状。你可以抱着我的胸,我的胸口起伏着,火热的心紧贴着你的胸口,心贴着心,一起跳动。啊,香甜的肉体,湿润的芬芳,柔软的胸脯,朦胧的腋窝。

    约阿希姆的心神在荡漾,两个人都沉浸在无边的爱意中,心醉神迷,忘乎所以,只知道他们的身心都在一起,而且还要继续摸索、继续探寻。

    在黑暗中,他看见了鲁泽娜的脸,但它似乎在向远处流走,在河岸边更黑暗的蓬乱灌木丛中流淌,于是他忍不住伸手摸去,确定它就在那里,接着又摸到了她的额头、她的眼皮,感觉到她眼皮下硬硬的、静静的眼球,摸到了她脸庞的圆润和嘴唇的曲弧,感觉到她的小嘴微张,正等着他去亲吻。

    渴望像起伏不停的波浪一样,一浪接着一浪;在潮水涌动中,在相互吸引中,他的吻对上了她的吻。

    两岸的柳树在不断向上生长,从柳岸的一边伸到柳岸的另一边,拥抱着他们,就像沉睡着寂静无声的永恒之海,让人心神宁静的安乐窝一样。

    虽然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可仍然不想呼吸,只想寻觅她的呼吸,他轻声说了一句,声音很小,几乎微不可闻,但落在她的耳中却不啻于他在大声宣告:“我爱你。”

    她张开嘴,就像海里的贝壳一样,向他吐露爱意,他在她的爱意中沉沦。

    * * *

    (1) 鲁泽娜德语不标准。————译注

    第11节 噩耗传来

    他突然接到噩耗:哥哥死了,是在和波兰波兹南的一个庄园主决斗时丧生的!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几周前,约阿希姆可能还不会如此震惊。在背井离乡的这二十年里,哥哥的模样在他心目中越来越淡了,每次想起哥哥时,浮现在眼前的仍旧是那个穿着童装的金发少年————在自己进入军官学校之前,他们总是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甚至现在最先想起的也是一副盛放小孩的棺材,而且棺材边上也随即浮现起赫尔穆特的身影,留着金色的络腮胡子,充满阳刚气息,和那晚在耶格尔街上,当他害怕认出一个女孩的脸已非本来面目时,浮现在他眼前的身影一模一样。那天是有人想要把他拉入幻境并纠缠住他,后来是猎人那双明亮的眼睛把他从幻境中解救了出来;而现在,赫尔穆特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这双眼睛是猎人那天借给他的,也许就是为了把它永远送给他。

    难道是他要求赫尔穆特这样做的吗?他没有任何的负罪感,可看起来哥哥就是为他而死的,而他就是罪魁祸首。

    奇怪的是,赫尔穆特留着和伯哈德叔叔一样的胡子,都是同样短的络腮胡子,都不遮住嘴巴。这时约阿希姆才发现,他总是把造成自己被迫上军官学校、被迫在军中发展的责任推到赫尔穆特而不是伯哈德叔叔的头上,但实际上伯哈德叔叔才是罪魁祸首!

    是啊,赫尔穆特可以待在家里,甚至还可以装装样子,做做好人————也许这就是原因。可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莫名其妙了,更主要的是因为,约阿希姆早就知道哥哥生活得并不如意。

    他眼前又浮现起那副小棺材,心中涌起一股对父亲的怨恨。看吧,老头终于成功了,这个儿子也被赶出了家门。不过,把哥哥不幸丧生的责任推卸给父亲,并不能平复他心中的怨恨。

    他赶回家去参加葬礼。

    到斯托平后,他找到了一封赫尔穆特留给他的信。信中说:

    此场决斗本不该有,是生是死,吾亦不知。生,固所愿也,死,亦无所惧也。

    虽世道苍凉,然吾辈男儿犹心存高志,坚守“荣誉守则”,甚喜甚慰。

    为兄但愿,汝之人生比吾之人生更有价值、更有意义。

    闲暇之余,吾亦甚慕汝之戎马生涯,盖因身在军中,至不济,亦可为大人效力,为国尽忠。

    虽不知汝意如何,吾仍留书相嘱:吾若不幸,汝切勿因继承家产之故而弃军中之业;家中一切,迟早尽归汝所有;父若在,不宜归,除非娘亲相召。切记切记!

    愿吾之祝福予汝好运无数!

    下面列出了好多要约阿希姆严格遵守的嘱咐。让人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在信的最后,他希望约阿希姆不要像他那么孤独。

    父亲和母亲看起来都很冷静克制。父亲紧紧地握着约阿希姆的手说:“他是为了荣誉而死,为了自己的荣誉而死。”然后,父亲就一声不吭地在屋子里直步踱来踱去,脚步很沉重。过了一小会儿,他又重复了一遍:“他是为了荣誉而死。”说完就走了出去。

    赫尔穆特的灵柩放在大客厅里。

    在前厅里,约阿希姆闻到了从鲜花和花圈上散发出来的阵阵浓香,脑海中浮现一个挥之不去而又毫无意义的想法:这对盛放小孩的棺材来说,味道太浓了。

    他在挂着重重帐幔的门里停下了脚步,心里犹豫着,不敢往里面看去,只是盯着地面。他熟悉镶木地板的小木条,熟悉紧挨着门槛的三角形拼花板,熟悉铺满地面的地板拼花,他的目光跟随着这些拼花游走,就像小时候经常小心翼翼地踩着漂亮的图形走路一样。他走到灵柩台下的黑色地毯边上,地毯边上散落着几片从花圈上掉下来的花瓣。他很想沿着拼花再走一次,然后真的走了几步,看着棺材。

    还好,这不是用来盛放小孩的棺材;但他还是后退了几步,不敢细看这个男人的毫无生气的眼睛,不敢看那双已经完全失去神采、黯淡无光的眼睛,仿佛那男孩就脸朝上浮着淹死在这双眼睛中,也许还会拉住弟弟,把眼睛送给他。他向前走了几步,发现棺材盖已经盖上了。这时他突然觉得躺在棺材里的就是自己,这个念头变得如此强烈,让他觉得这就像是一种解脱,就像是一种幸运。

    有人说,死者的脸都被枪伤弄得不成样子了。他几乎什么都不想听,默默地站在棺材旁,手搁在棺材盖上。

    在尸体面前,在死亡的沉默面前,人类是那样的无能为力————一切既有的都会由弱变强,由盛转衰,一切熟悉的都会土崩瓦解,冰消雪融;空气也变得非常稀薄,无法承载任何东西。感受着这种无能为力,他好像再也无法从灵柩台边上迈步走开。

    他挣扎了许久才想起这是大客厅,棺材就放在原先放钢琴的地方,他知道地毯边背面肯定有一块从来没人走过的木地板。他慢慢地走过去,摸了摸被挡住了光线而显得黑乎乎的墙,在阴暗的帷幕下摸索着相框和铁十字勋章的边框。

    感受着这种重新获得的真实感,他觉得,哥哥的后事已经以一种挺有趣的新方式变成了裱糊匠需要完成的工作。让他感到高兴的是,人们把赫尔穆特放在铺满鲜花的棺材里,并像对待新家具一样把它推到这间屋子里,如此神奇地把无法理解、不可捉摸之事变成可以理解、可以确定之事。这短短几分钟抑或只是几秒钟的感受经历,神奇地让他长舒了一口气,顿时有了一种平静自信的感觉。

    父亲在士绅们的陪同下走了过来,约阿希姆又听见他翻来覆去地说:“他是为了荣誉而死。”

    在这些士绅们走后,当约阿希姆以为只留下自己一个人时,他突然又听到父亲说:“他是为了荣誉而死。”

    他看见父亲站在棺材旁边,显得越发矮小和孤单。他觉得自己应该走过去。“来吧,父亲。”他说道,然后陪着父亲向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父亲看着约阿希姆的脸说:“他是为了荣誉而死。”仿佛他想背熟这句话,而且也希望约阿希姆能够牢记这句话。

    这时外面又来了很多人。

    院子里站着一群消防队员。附近军人协会的人也来了,队伍排得整整齐齐,每个人都头戴大礼帽,身穿黑色小礼服,不少人的小礼服上还佩着铁十字勋章。

    邻近庄园的马车依次徐徐驶来,下人们上前将马车领到阴凉之处,而约阿希姆却不得不在哥哥的棺材旁迎接前来吊唁的诸位来客,并向他们回礼致谢。

    巴登森男爵是一个人来的,因为男爵夫人和小姐还在柏林。当男爵向他问候时,他突然有些不快,不是很想接受男爵的问候,因为他现在就是斯托平的唯一继承人了,而巴登森男爵很可能把他看作是自家女婿的不二人选。他真替伊丽莎白感到羞愧。

    房子的山墙上挂着一面快要垂到露台的黑旗,黯然无神地一动也不动。

    母亲挽着父亲的手臂走下楼来。

    宾客们很惊讶,也很佩服母亲竟然能够强忍悲伤,她看起来依然是那么的镇定、坚强。不过,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她感情迟钝————她向来如此。

    送葬的人群排好队伍向前走着。当马车拐进村道,教堂就在眼前时,每个人都由衷地感到高兴,恨不得快点进入凉爽的白色教堂之中,因为他们都穿着厚布丧服和制服,在午后的烈日暴晒之下简直都要烤焦了,都想着快点离开尘土和热浪。

    牧师在悼词中说了很多关于荣誉的话,并驾轻就熟地将荣誉归于上帝;随着管风琴的乐声响起,牧师继续致悼词:“……虽不舍至爱,亦须忍痛相别……嗯,永别……”约阿希姆一直在等悼词中的韵文,看它会不会出现。

    然后他们步行去了墓地。

    在墓地的大门上,意为“安息吧”的金黄色金属字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在绵延不绝的尘土飞扬中,马车缓缓地跟在后面。

    阳光明媚,天空蔚蓝,干旱、龟裂的大地正等待着他们把赫尔穆特的遗体尸体交给它。实际上,这并不是土穴,而是家族墓地————一个破土打开了的小地窖,好像在对着新来者无聊地打着哈欠。

    约阿希姆用小铁锹铲了三锹土,低头看着,看着祖父和诸位叔伯的各个棺材的一端,心里想:这里有一个位置是留给父亲的,所以伯哈德叔叔才没有葬在这里。

    可是,当铲下的泥土落在赫尔穆特的棺材盖上,落在墓穴中铺着的石头上时,他不禁又想起了小时候,想起了手里拿着玩具铲在软软的河沙上玩耍的那些日子。他仿佛看到少年模样的哥哥又出现在眼前,看见自己躺在灵柩台上,似乎这个夏日的干燥天气不仅骗取了赫尔穆特的成长,而且还骗取了赫尔穆特的死亡。所以,约阿希姆下意识地希望自己能够死在一个湿润绵柔的雨天,天空要阴沉灰暗,这样才能接引他的灵魂,才能让灵魂消逝在天空中,就像迷失在鲁泽娜的双臂中一样。

    满脑子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绝不应该出现在此时此地的想法。但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而是其他所有需要葬在这里,此刻需要他在墓穴旁腾出位置的人都负有的责任,甚至连父亲也不例外,因为他们对宗教的信仰全都是虚伪的,脆弱不堪而又布满灰尘,需要阳光照耀和雨露滋润。难道我们就不能翘首以待黑人军队的到来,横扫一切腐朽与没落,荡涤一切尘埃与污垢,使耶稣基督成为新的荣耀,带领人们回到他的国度吗?

    坟墓上方有一个耶稣受难的大理石十字架,十字架上的耶稣头戴荆棘冠,只留一块缠腰布遮住下体,荆棘冠上滴着青铜色的血滴。

    约阿希姆也发现了自己脸颊上的水滴:也许是他刚才不注意时流出的泪水,也许只是因为酷热而流出的汗水;他不也知道,只知道握住一只只向他伸过来的手。

    军人协会和消防队的一行人像军队一样分列行进,以齐刷刷“向左看”的动作为死者送行。在队长们短促而不连贯的队列指挥口令中,他们排成四队,挺着胸膛,迈着整齐的步伐穿过墓地大门,靴子在墓地的碎石路上发出整齐的咔嚓咔嚓声。

    在墓地小教堂的台阶上,冯·帕瑟诺老爷手里拿着帽子,约阿希姆举手敬礼,两人中间站着冯·帕瑟诺夫人,一起像阅兵一样看着队伍走过去。在场的其他高级军官也都立正,举手至帽檐敬礼。

    然后马车过来了,约阿希姆和父母亲一起上了马车。

    门把手、其他金属件以及马具的金属部位都被马车夫用黑纱仔细包住了;约阿希姆发现,鞭子上也同样用黑纱打了一朵玫瑰花。车里的坐垫是用黑色皮革包住的,不像柏林市内的马车坐垫那样又硬又破,而是非常柔软,针脚缜密而均匀,还缝有皮钮扣。

    母亲低声哭泣着,约阿希姆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她。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被子弹打中致死的是赫尔穆特而不是他自己。

    父亲呆呆地坐在坐垫上,有好几次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做一个总结,所以整副心思都沉浸在思考之中无法自拔,每次刚想开口说话,便又陷入了茫然呆滞之中,只是嘴唇无声地抖动了几下;最后,他终于清楚地说了一句:“他们来参加他的葬礼,为他送行了。”

    说完,他抬起一根手指,好像在还等什么东西或者还想再说些什么,然后又把手掌摊开放在大腿上。在黑色手套口和缝着黑色大钮扣的袖口之间,露了一小片皮肤出来,上面长着略带红色的汗毛。

    第12节 重返柏林

    接下来的几天,一家人都是在沉默中度过的。

    母亲忙着做着她自己的事情,挤奶的时候在牛棚里,拣鸡蛋的时候在鸡棚里,或者在洗衣房里。约阿希姆骑了几次马到野外,骑的就是他送给赫尔穆特的那匹马,骑着它就像是在帮死者尽一份心意一样。到了傍晚,在佣人们洒扫好庭院后,大家就坐在佣人屋舍前的长凳上,享受柔和凉爽的微风。有一天夜里下了一会儿暴雨,约阿希姆非常惊讶地发现,自己都快要忘记鲁泽娜了。父亲很少出现,大多数时间都是坐在书桌前,看吊唁信或者把它们誊写到纸上。

    牧师现在每天都会过来,而且经常留下来吃晚饭,也只有他还时不时说起死者,不过就是些三句不离本行的老生常谈,所以也没人把它当回事,更何况他的听众似乎也就冯·帕瑟诺老爷一个人,因为只有老头时不时会点点头,而且看起来很想说些憋在心里许久的话,但每次都只是用力点点头,重复着牧师话中的最后几个字表示赞同,比如:“对对对,牧师先生,父母悲痛欲绝。”

    几天后,约阿希姆要动身返回柏林了。当他去和父亲告别时,老头又在屋子里散步了。

    约阿希姆想起发生在这个房间里无数次大同小异的告别,无奈而头疼的告别,连带着也讨厌起这个非常熟悉的房间————他知道墙上挂着鹿角、兽皮等猎人的战利品,炉子旁边的角落里有一个痰盂,书写用具可能从祖父那时起就一直是这个样子,桌上的狩猎报大都是未切本。

    他等着父亲像往常一样把单片眼镜夹在眼眶里,然后说一声“嗯,旅途愉快,约阿希姆”就把他打发走。但这次却和以往不同,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双手背在身后继续踱来踱去。约阿希姆不得不又说一遍:“父亲,我现在就得走了,否则就赶不上火车了。”

    “嗯,旅途愉快,约阿希姆。”约阿希姆终于听到那句熟悉的话了。

    “但我还要多说一句,我觉得,你很快就要回到这里和我们一起住了。这里变得空荡荡的,是啊,空空荡荡的,都没什么人气了……”他四下看了一眼,“……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感受得到的……当然,我们必须维护自己的荣誉。”

    他又开始踱起步来,然后凑过来小声说道:“那么伊丽莎白呢?我们以前说过这件事的……”

    “父亲,我真的得走了,”约阿希姆说,“否则就要误点赶不上火车了。”

    老头伸出手来,约阿希姆虽然不情愿也只好紧紧握住。

    他坐着马车穿过村子,路过教堂的大钟时,看到时间分明还很早,不用急着去赶火车;他本来就知道时间很充裕。

    教堂的门敞开着,他让车夫停下马车。

    他想要去还债:还教堂的债————教堂让他觉得舒适凉爽;还牧师的债————牧师对他好言相告而他却从未听从;还赫尔穆特的债————在赫尔穆特的葬礼上他竟然还有亵渎轻慢的胡乱念头。总而言之,他是要还上帝的债。

    他走了进去,想要找回自己童年时的感受,想要找回他们哥俩一起到教堂祷告时的心情,因为他————约阿希姆·冯·帕瑟诺,以前总是充满了敬畏之心,每个星期天都会来这里站在上帝面前。那时的他会好多好多的赞美诗,而且唱起来也是充满了热情。但如果换成是现在,他不可能再独自一人在教堂里唱赞美诗了。

    他不得不约束自己纷飞的杂念,专心地去冥想上帝,冥想自己在上帝面前犯下的罪孽,冥想自己在上帝面前的卑微和卑劣,可他的心思意念却不想靠近上帝。他唯一想到的就是自己曾在这里听过的一句以赛亚的话:“牛识其主,驴认家槽;然以色列人不知,吾民不晓。” (1) 是啊,伯特兰说得对,他们已经失去了对基督的信仰。

    他闭上眼睛,试着默念主祷文,认认真真地而不是有口无心地默念着,专心领会每个字的意思。当他默念到“亦如吾等宽恕罪人” (2) 时,他又感受到了儿时的那种亲切、不安却又让人信赖的感觉。他记得,每次念到这里时,他就会想起父亲,而且也正因为这句话,他才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原谅父亲,仍然会善待父亲,尽到子女的义务和责任。这时,他仿佛又听到父亲隐隐约约在说“很孤独”,心想:是啊,父亲成天愁眉不展,郁郁寡欢,非常需要别人的劝解和开导。

    离开教堂时,约阿希姆的脑海中浮现出“奋发图强”这几个字。这几个字在他看来并不空洞,而是充满了美好励志的含义。

    他决定去探望伊丽莎白。

    在马车里,“奋发图强”这几个字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只不过,同时出现的还有上浆 (3) 衬衫前胸的样子和对鲁泽娜的那缕让他感到心醉的浓浓思念。

    * * *

    (1) 这句话有多种翻译版本(见以赛亚书第1章3节),此处按小说中德文原意翻译。————译注

    (2) 此处按小说中德文原意翻译,可参考马太福音。————译注

    (3) 在这一段中,奋发图强的“强”与“上浆”的德语单词原形相同。————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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