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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禅与俳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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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佛教,日本文化就无从谈起。因为我们知道,日本文化发展的任何领域都与佛教徒有着某种关联。事实上,日本文化的每个部分都受到了佛教影响的洗礼,这种影响已经深深渗透,令生活在其中的我们几乎意识不到它的作用。佛教自从6世纪由官方途径介绍到日本以来,就已经成为日本文化史中起促进作用的组成力量。佛教的传入这一事实,可以说是出于当时的统治阶级的愿望————使佛教成为文化发展和政治统一的手段。

    佛教急速且必然地与国家融为了一体,从纯粹的宗教观点来看,对佛教精神上的健全发展是否真的有益,是值得怀疑的;但作为历史事实,佛教与历代幕府政权浑然融为一体,帮助了幕府在各个方面推进其政策。而且,由于日本文化的根源通常掌握在上层统治阶级手中,所以佛教带有贵族主义烙印也是理所当然。

    要想知道佛教是多么深刻地渗透到日本人的历史和生活当中,最好的办法就是想象一下所有寺院以及藏于其中的一切宝物都被摧毁时的景象。那时的日本,即使拥有很美的大自然和很热情的人民,也一定会成为一方极其荒凉的土地,看上去像一个荒芜的家,没有家具、绘画、隔扇、雕刻、织锦,也没有庭园、插花、能乐、茶道等。

    一

    若论及禅宗及其给日本文化各形态带来的影响,或者更应该说禅与日本文化之间的关系,那么,就必须要知道一点禅宗与在我国盛行的其他各佛教宗派所不同的特征。

    简单地讲,禅宗的哲学是指大乘佛教的哲学。禅宗里有一种体验这种哲学的特殊方法,那就是,直接洞察我们自身存在的秘密,即“实在”本身的秘密。因此,禅宗建议我们不必遵循佛陀的语言或文字的教导,亦不必相信比自己更高级的事物的存在,或者去实践戒律式锻炼公式,而应该无介质地直接获得内在体验。它诉诸直观理解,日语中称之为“悟”的体验就是由此而来的。没有“悟”,则没有禅。禅与悟是同义的。“悟”这种体验的重要性,现在似乎被看作是禅所独有的东西。

    悟的原则就是不依赖于概念而到达事物的真理。概念对定义真理有用,但对我们亲身理解真理不起作用。概念性的知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令我们能言善辩,但那只不过是肤浅的东西,而不是富有生命力的真理本身。因此,它缺乏创造性,仅仅是无生命物的堆积而已。如果说有东方认识论的存在,那么可以说禅在这一点上最充分地反映了它的精神。

    有人说西方人的心理是秩序性的,即理论性的,而东方人的心理则是直观性的,这说的是一个事实。直观性的心理虽然也的确存在缺点,但其最大的优点将会在处理生活中最根本的事情————与宗教、艺术、形而上学相关的事情————时会得到显示。正是禅,奠定了这一事实————悟的意义。生命及事物的终极真理通常不是通过概念,而是通过直觉获得的观念;以及直觉理解不仅是哲学,而且是其他一切文化活动的基础的观念,这两种观念正是禅宗对日本人艺术鉴赏的涵养方面所作出的贡献。

    这就奠定了禅与日本艺术概念的精神上的关系。无论赋予艺术什么样的定义,它都是发自于对生命意义的体味,或者可以说是生命的神秘深深地渗透进了艺术的结构中。因此,当艺术极其深远地而且以创造性的姿态展现出它的神秘时,它就会动摇我们的内心深处。这时,艺术也就成了神作。最优秀的艺术作品,无论是绘画还是音乐,雕刻还是诗歌,毫无疑问都包含了这样的性质————某种近乎于神作的东西。看看那些真正的艺术家,在到达他们创作活动的巅峰时刻时,在那一瞬间,他们将变身为创造主的代理人。艺术家生活中的这种巅峰瞬间,用禅语来讲即为悟的体验。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悟就是对“无意识”的意识。

    因此,悟的体验并不能从普通的教或学的方法中获得。它需要自身特有的技术来指示超越知识分析的神秘存在。生命充满了神秘。有神秘感的地方,必有禅的存在。这在艺术家之间被广泛称作为“神韵”或“气韵”(精神的节奏),掌握了这一点,可以说就形成了悟。

    由于悟拒绝从属于任何理论范畴之下,故而它的实现必须要有一种特殊的方法。概念性的知识有它的技法————进步的方法,人可以通过这种技法一步一步向前迈进;但是,却不可以通过它到达事物的神秘境界。若到达不了事物的神秘境界,则不可能成为任何方面的师匠或艺术家。任何一种艺术中都存在着一种神秘性、一种气韵,以及日本人所谓的“妙”。正如前面所述,禅与任何领域的艺术都密切相连。如禅师一样,真正的艺术家是懂得如何领悟事物之妙的人。

    妙,在日本文学里有时被称之为“幽玄”或“玄妙”。曾有一位评论家说过,所有伟大的艺术作品,其中都包含了“幽玄”,通过“幽玄”,我们瞥见了变化世界中永恒不变的事物,洞察到了客观存在的秘密。哪里有“悟”的忽然闪现,哪里就有创造力的出现,哪里有创造力的出现,艺术就将会表现出妙和幽玄。

    悟,带有一种特别的佛教色彩,这是为了洞悉生命的神秘,以及与事物的客观存在相关的佛教真理。悟,一旦表现于艺术,将会创造出随精神节奏跳动的、展现“妙”的、让人瞥见到深不可测的“幽玄”的作品。像这样,禅在日本人对所有艺术领域中的神秘创造本能的接触和理解方面给予了极大的帮助。

    二

    这种神秘的东西不是通过知识的分析和体系化所能获得和发挥作用的,因此,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悟,是神德所行,是艺术天才所独有的。然而,为了将悟带入普通人所能到达的范围内,禅设法以自己独特的方法来实现这一目的。这是禅与其他佛教的区别。但是,从普通意义上来讲,这种禅的方法实际上也难以称为方法。这种方法有时是一种可怕的残酷的方法,因为它不科学而且很野蛮。

    我在第一章里曾引用了宋代五祖法演将禅的方法比喻为学习夜盗之术的说法来说明这一点。这种方法其实也是一种母狮试探幼狮的方法。幼狮出生两三天后,母狮将其扔下山崖,看幼狮是否有爬上来的自信和勇气。若不能爬上来,则认为其没有作为狮子的价值而不屑一顾。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天才是天生的,而不是艺术性地创造出来的。为师者的义务,就是为了培养弟子所拥有的最宝贵的天赋而给予他一切机会。真正形成其人格价值的就是这一点。禅的方法的确是很危险的,但若不冒险,就不会得到想要的东西。

    宝藏院流派的人们使用一种长枪。这种枪是由该流派的始祖、归属华严宗的一个名叫胤荣(1521——1607)的和尚所发明的。这种枪的枪尖中部有一个呈月牙形状的分支。据说,这个和尚在枪尖添上这个多余附属物的想法是这样来的:每到夜晚,在寺庙的院子里用枪锻炼身体是这个和尚的习惯。近来最令他心烦的不是枪术的精湛,因为他已经是这方面的专家了。他心里想着的是如何实现自己与枪、人与武器、主体与客体、行动者与行动、思想与行为的完全统一。这种统一被称为三昧,实现这种统一正是这个和尚————枪术家日日锻炼的目的。在练枪期间的一天夜晚,胤荣忽然看到闪闪发光的枪尖与新月的倒影在池中交相辉映的情景。他由此获得了感悟,并终于能够打破自己的二元意识了。据传,在这次体验之后,他就在枪尖上附加了月牙形状的分支。当然,我们想要指出的是他开悟的事实,而非他的创意。

    宝藏院和尚的这种体验,令我想起了佛陀的体验。佛陀的开悟是他在一个清晨仰望拂晓时分的金星时发生的。他曾经长年沉浸于冥想,知识性的探求丝毫没给予他精神上的满足。他一心努力想要发现能够更深层地触及自己人格的根本性的东西。在看到金星的那一刹那,他意识到了一直在探求的一种自己内在的东西。就这样,他成了佛陀。

    宝藏院和尚在他洞悉枪术的秘诀后成为了枪术的“名人”。名人,是指超越专家的人,是技法超越了最娴熟境界的人。他是一个创造性的天才。无论从事什么艺术,其独创的个性都能令他与众不同。这样的人,日语中称之为“名人”。世上没有天生的名人,只有历经无限辛苦的修炼之后方能成为名人。唯有这一系列体验才能使其通向艺术的秘密深处,即通向生命源泉的直觉。

    加贺千代女(1703——1775)想要在俳句方面提高自己,就去拜访了当时偶然路过当地的有名的俳句宗匠。于是,宗匠给她出了“杜鹃鸟”这类她应能做出来的很普通的题目。杜鹃鸟是日本和歌诗人和俳句诗人特别喜爱的一种鸟,由于这种鸟的显著特点就是在晚上边飞边鸣,所以诗人很难听到它的啼叫声,也难以看到它的飞行。有一首吟咏杜鹃鸟的和歌就是这样写的:

    子规声声啼,

    放眼追寻去。

    唯晓月悬空,

    不见其踪迹。

    千代女以老师给她出的题目试着创作了几首俳句,但由于都是概念性的内容,缺乏真情实感而遭到老师的退回。千代女不知该怎么办,不知道如何才能更纯粹地表达自己。于是,她一整个晚上都在思考这个题目,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天已破晓,窗户也开始变亮,然而,就在这时,一首俳句已然在她脑海中成形:

    苦吟杜鹃鸟,

    漫漫长夜何时了,

    蓦然已拂晓。

    她将这首俳句拿给宗匠看,宗匠看了后当场给予了高度评价,说这是迄今为止吟咏杜鹃鸟俳句中的一首佳句。和“无意识”与禅有联系一样,“无意识”好像与艺术作品也有着某种联系。这体现在禅宗给日本文化带来很大影响这一点上。

    三

    唐代杰出的禅师临济,曾在其师黄檗门下三年,但在禅的研究方面还是一无所获。这当然不是他才疏学浅,也不是他不认真钻研禅学。事实上,他心无旁骛地专注于禅的奥秘的研究。对此,黄檗门下的最高僧睦州也看在眼里,于是他将临济推荐给师父黄檗,并拜托师父说,若这个追求真理的年轻人来请教的话还请特别关照。同时,他又对临济说,你去向师父黄檗请教吧。但临济却说:“去问什么好呢?”临济的这一提问并无他意。但对一个对禅、对宗教信仰心理多少有些经验的人来说,当场就明白了临济当时正处于精神上的死胡同。也就是说,处于前途完全被阻塞而无法前行,同时由于身后的桥被烧毁而无法后退的境地。但是,因为这种状态并不是心理处于空白或者是绝望的状态,所以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在不断让他前进、跳入深渊,想要斩断尽管微弱却与自己相连的最后一条线,但那究竟是什么却不得而知。因此,就出现了“去问什么好呢?”的提问。……这个提问成了禅宗历史上最有意义的一个提问。对此,作为临济最亲密友人的高僧睦州说道:“那,你就去问和尚何为佛法大意吧。”这其实是为临济确定心意指引了一个方向。

    于是,临济接受了友人的指点去见黄檗,并问道:“何为佛法大意?”没料到,话还没问完,就遭黄檗痛打了一顿。当然,临济是一脸茫然,不知何故。他去找睦州商量,睦州说再去一次,还问同样的问题。临济听从了忠告又出现在师父面前,结果又遭受到同样的对待,真是无情至极。临济非常沮丧,越发困在了死胡同。而睦州硬是要求他再去见和尚,临济只好唯唯诺诺地第三次去见和尚。但是,和尚依旧是狠心的不热情的态度。睦州心想“临济新的轮回时机来了”,于是请黄檗让他去向其他的和尚请教。黄檗对临济讲,你去大愚那儿吧。在大愚那儿,临济终于懂得了黄檗的“老婆心切”,并开了悟。临济在开悟的瞬间大声说道:“原来黄檗的佛法并没有什么啊。”

    就佛教的概念性知识而言,临济不逊于当时任何一个学者,但却没有得到最后的满足。他内心追求着一种真正的、积极的终极真理,并想通过自己获得它。临济十分清楚,外界附加于己的绝不会真正属于自己,这种附加物只不过是纯粹的负担,负担加重,将会失去自己的自由和独立。他在黄檗门下的三年冥想并不是浪费时间,看上去徒劳的暗中摸索,在睦州、黄檗、大愚的深厚友情的指导下,最终获得正果。在临济深刻洞彻到的“无意识”境界,最终领悟到了“佛法之类并没有什么”。因为,“无意识”不是储蓄知识的宝库,而是不知干涸的生命源泉。知识不是被储藏于此,而是如参天大树是由一粒极其微小的种子开始生长一样,是由此生长起来的。

    从前面的引述我们可以明白,对禅宗开悟方法的心理解释就是“人的极限即为神机”————用东方的哲学来讲,其根本即为“穷则变,变则通”这一真理。纵观一切伟大成就,都是抛却了有意识的以自我为中心的努力,任由“无意识”发挥作用而得以实现的。任何人的内部都隐藏着神秘的力量。唤醒这种力量,发挥其创造力,这就是参禅的目的。

    经常有人说,人变得疯狂的时候,往往会成就伟大的事业。换句话说,人处于通常的意识层时,其思想和观念是合理化构成的,是受到道德的约束的。正因为如此,我们才都是普通的、俗套的、平平凡凡的俗人。也就是说,我们原本都是无害的市民,是合法行动的集团中的一员,从这一点来讲,是值得称赞的。但是,这种平凡的灵魂缺乏创造力,也没有想要偏离自己走习惯了的道路的冲动,也从未想要打破谦让和不犯罪的平庸标准。他到哪儿都不会犯错。若想要偏离日常陈腐的道路,则必定会被视为危险人物。这样的人千方百计使自己不脱离自己所在的地方。我们可以很好地了解那样的人。他是可以寄予厚望的人,就好像几何学的数学一样,其全部意义都应该可以看到、推测到和得到说明。然而,伟大的灵魂却截然不同,不被人寄予厚望,而且很疯狂,想要见他时却无法挽留。他总是追求某种超越自己的东西。当他真挚而认真地面对自己时,这个某种超越自我的东西就会将他推向更高的意识层次,让他以更开阔的视野看待事物。若是能够知道自己真正的所在之地、自己可在而且是必在之地,那么为了实现附在自己身上的幻想,他将会变得疯狂。一切伟大的艺术就是这样被创造出来的。作为创作家,艺术家们不会像我们一样仅为常规事物所动,他们生存于高维层面。赋予这种更深刻的灵感源泉以闸门,是禅的特殊方法论的目的所在。

    《圣经》里有这样一句话:“叩门,就会为你开门。”人们通常不理解“叩”的意思,一般只会想到用拳头轻轻敲门之类的意思。然而,从精神上来讲,这里的“叩”绝不是普通意义的叩,而是指以构成其存在的肉体的、智慧的、道德的和精神的一切,向创造自我之门叩去。当人的全部所有被用尽全力投向这扇创造之门时,才会产生冲击,将他推向不可思议的领域。禅的修炼便可以使人到达这种体验。因此,禅与艺术都是点燃生命力的源泉,而“无意识”正属于不可思议的领域。

    对“无意识”的形而上学的分析,会让我们陷入哲学家所说的同一性理论。当然,要到达这种程度固然需要大量的说明和限定,但是,如果观点仅限于个人意识的话,我们就会连所谓的“集体无意识”都到达不了。至于“普遍意识”或者“宇宙无意识”,倘若不超越担负着对人的意识进行分析性研究的科学所建立的一切桎梏,将绝无可能得到实现。“宇宙无意识”总给人一种过于抽象的感觉,但人的各种宗教性直觉却倾向于这种形而上学的假设,并由此解开了很多重要问题。例如,共鸣性想象的可能性、华严哲学主张的圆融无碍说、深入他人内部的感情移入理论等,都是在触及“宇宙无意识”时,才得到了根本性的解释。这一点,在本书后续部分将会有所触及。

    四

    正如前文所示,禅宗教示的诸多内容中,与日本人的艺术和生活有关,值得注目的一件事就是强调悟的体验,通过这种悟的体验,“宇宙无意识”得到了具体性的表现。

    悟,即为“痴狂”,是对普通意识标准的一种超越,前面也已经说过,悟是一种异常。然而,悟也有另外一面,那就是在正常中见异常,在平凡事物中感知神秘,获得对创造整体意义的顿悟,取一片草叶使其变身为丈六金身佛。如果这样的话,禅将变得极其普通、极其陈腐,如羊般温顺,泡在泥水里,随世俗之流沉浮,与世间其他人毫无二致。

    从前,有一位对自己的师父不满的禅僧。由于觉得师父没有给予特别的指导,所以为了更深刻地理解禅,他就离开了师父,为了得到自己想知道的东西,而任性奔赴其他地方。在不同禅师间辗转的过程中,他得知坊间流传着自己原来的那位师父是位一流的禅师。自己离开师父一事深受同仁的谴责。师父见弟子在各个寺庙流浪后又返回自己身边,便问道:“为何回来?”这个禅僧坦白了缘由,并热切地恳请师父,请他为年轻无知的自己指点迷津。于是,师父说道:“禅不存在什么秘密。一切都是敞开的,一切都是原样呈现的。以前你在的时候也好,现在你回来的时候也好,你拥有的完全相同,什么都没有失去,你还要什么呢?”

    弟子因为没懂师父所言,继续向他请教。师父说道:“早晨起床后,你到我这儿向我道早安,我也回你早安。到吃早饭时,你为我端来粥,我吃了它,向你表示感谢。到午前斋食时,你为我添菜盛饭,我高兴地将它吃完。到就寝时刻,你又到我这儿向我道晚安,我也说一声晚安来回答你的问候。从清晨起与你相见的这些时刻,不都是向我学习禅的好机会吗?你到底想要知道什么禅的秘密呢?如果有秘密的话,那也只有你有,而我没有。”(《传灯录》)

    像这样,禅的世界与包容五感、常识、陈腐的道德论、理论性辩论的普通世界别无两样。唯独不同的是,禅拥有形成这些基础原理或真理的直觉。原理或真理这类词语,也许对于我要表达的意思不是很恰当,但不管怎么说,禅与我们面对相同的宇宙,相同的大自然,而且对相同的对象和相同的特殊存在感兴趣。青蛙跳入水中,蜗牛沉睡于芭蕉叶上,蝴蝶于花丛中飞舞,月儿投映于水中,百合花在田野里开放,秋雨敲打茅屋屋顶……对富于季节变幻的大自然的这一切,禅有着深刻的关注。当这些直觉以俳句这种诗歌形式表现出来时,就赋予了我们世界文学史中极其独特的东西。

    对于俳句的形式,我想大家都很熟悉,所以在此我仅对其内涵意义稍作陈述,由此可以告诉大家俳句的诗性和哲学存在于什么地方。

    也许大家会心存怀疑,如此之短的文字罗列,是如何表达那些打动诗人的优秀思想和情感的呢?俳句通常可能描写一些像加贺千代女的《牵牛花》和芭蕉的《古池》所表达的平凡琐碎的情感,然而,俳句为何能表达出诗人的创作冲动,能够成为对永恒的、超自然的、神秘事物的情感宣泄口呢?更进一步讲,是不是因为日语非常丰富,足以用来表达伟大的思想和深刻的情感呢?虽然这个问题偏离正题,不能在此加以论述,但要理解俳句就必须要了解与欧美人的心理形成鲜明对照的日本人的心理特性,这一点倒是可以讲讲。日本人的心理特长不在于通过理论和哲学对事物加以推理,也就是说,为了建设伟大的思想体系而对思想加以排列。关于这一点,可以通过日本人不习惯抽象化,以及他们在知识史上没有显示出思考的深刻性来加以说明。日本人的心理优势在于直觉地抓住最深刻的真理,借助表象将其清晰的实际表现出来。俳句就是实现这一目的的最恰当的工具。若用日语之外的其他语言,俳句也许会无法发展起来吧。因此,理解日本人就意味着理解俳句,理解俳句就意味着触及到了禅宗的“悟”的体验。

    五

    在给予大家一些启蒙知识后,我想对打动千代女、芭蕉、芜村的情感作一点说明,并由此告诉大家禅与俳句的关系所在,以及禅与艺术和生活是如何密切融合到日本文化中的。

    寂静古池旁,

    青蛙跳入水中央,

    扑通一声响。

    据说,这首俳句是芭蕉(1644——1694)给17世纪日本俳句界敲响了最早的革新的警钟。在他之前的俳句仅仅是一种没有深意的、娱乐性的文字游戏而已。正是芭蕉以这首《古池》俳句,赋予了俳句界新的开端。据传,他创作这首俳句的动机是这样的。

    芭蕉还在师匠佛顶和尚门下参禅的时候,有一天,和尚来拜访他并问道:“今日作么生?”意思是问他最近怎么过的。芭蕉答道:“雨后青苔湿。”佛顶又问道:“青苔未生时,佛法为何?”芭蕉答曰:“青蛙跳入水中之声。”

    佛顶为了试探芭蕉禅机的深浅而发出的第二问“青苔未生时,佛法为何”,其实相当于基督教中的“亚伯拉罕未生之前我已在”(《约翰传》,8:58)这句话。禅师就是想要知道这个“我”是谁。对基督教信徒来说,也许只要一句“我在”就足够了,但是在禅宗里,有问必有答,因为这是禅宗直觉的精髓。因此,佛顶问的是:“世界存在之前有何存在?”也就是说,“上帝在说‘要有光’之前,上帝在何处?”而不是讲什么雨后生青苔。佛顶禅师所想要知道的是万物创造以前的宇宙风景。永恒之时是何时?那只是空的概念吗?若不是空的概念,我们一定能够设法向他人作出描述。芭蕉的回答是:“青蛙跳入水中之声。”

    当时芭蕉的答句里并没有“寂静古池旁”这一发句,后来为了形成一首完整的十七字俳句而添加上去的。也许诸位会问,这首俳句有何革新之处,而体现了它是近代俳句的开端呢?这首俳句的背后,其实显示的是芭蕉对生命本身性质的一种洞彻。他已经洞彻到了宇宙万物的深邃,并通过《古池》这一俳句将他的所见展现了出来。

    为了让倾向于散文的近代人理解芭蕉,我想对此再作一点更浅显的说明。很多人往往认为,这首俳句描写的是寂寥或者是闲寂的意境。他们往往会往这样的方向发挥想象:“古池存在于被亭亭耸立的树木所环绕的古刹院内,池塘周围的老灌木丛和草丛,枝繁叶茂。这种环境加深了涟漪不起的池面的寂静。当这种寂静被跳入池中的青蛙所干扰时,这种干扰本身更体现了笼罩四周的寂静意境。青蛙跳入池中的声音产生回响,这种回响也让人意识到整个环境的寂静。但是,只有自身精神与世界精神真正相统一时,这种意识才会觉醒。这就需要芭蕉这位真正伟大的俳句诗人赋予这种直觉或灵感以声音。”认为禅只是闲寂之道的评论家们,往往会将禅与俳句这样地联系起来思考。

    然而,我个人认为,将禅理解为寂静主义(17世纪天主教教会内部的神秘主义运动)的福音,那根本是不得要领,同时,将芭蕉的俳句理解为对闲寂的体验也是不得要领。这里犯了两层错误。关于禅,我已在其他地方陈述了愚见,所以在此仅止于对芭蕉俳句的正确解释。

    俳句原本是只表达反映直觉的表象,并不表现思想,这一点必须首先弄清楚。这些表象不是诗人脑中创作出来的修辞性表达,而是直接指向原始的直觉,其实就是直觉本身。获得了直觉,表象将变得透明,成为经验的直接表现。由于直觉过于内在、个性和直接,无法传达给他人,因此,它需要寻求表象,并以此为手段来向他人传达。然而,对于没有这种体验的人来说,想仅仅通过表象加以推论来获得事实,那是非常困难的,且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此时,表象将变身为观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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