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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禅与剑道(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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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理(或称理性、自然、心性、实性)的运行。这些都是‘道’的同义词,所表现的特征是一致的————寂静、不动、不变。正因为‘道’具有这些特征,它妙用无限,并非常人的理性思维所能理解。”

    上面已对“无住心剑”这一剑派的教义进行了详细的解释。结束前,我还要提到一云手稿中的四条教义,这四条教义是其剑道精神的总结。

    (1)无教条化的剑派技术体系;

    (2)精神方面的柔顺或非对抗,抑或无为,这些概念让我们自然而然地联想起老子和庄子的哲学;

    (3)坚信自己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无可匹敌的剑士”。这一信念又与大乘佛教里记载的佛陀出生时所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精神相一致。这两种说法的一致性含有双层意思:一是一云颂扬“婴儿态”,认为“婴儿态”最能体现剑道精神,而佛陀也是在刚出生时作此大气魄的宣言;另一个是,一云的“婴儿”指冒着生命危险、历经各种磨练的完全成熟的剑士。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审视,在一云和佛陀身上均可看出禅宗的精神和教法:二者都要求我们去除无始劫来累积的染垢,以彰显自己的本来面目。这也是佛教“空性”教义所强调的。

    (4)再补充一点极可能源于“无住心剑”的内容,即“相抜け”理念(即前面提到过的不分胜败)。这一理念在其他剑派从未教授过。当比赛激烈且不分上下时,其结局往往是“相讨”、“同归于尽”,而在“无住心剑”那里却没有这样悲惨的结局,因为其比赛结果是“相抜け”而非“相讨”。正如我前面提到的,“相抜け”的字面意思是“不出击”。因此,当旗鼓相当的局面出现时,双方都会停止搏斗,避免两败俱伤。但当其中的一方没有完全把握“无住心剑”的精神时,其结果就是:他等同于邀请对方(指完美把握这一精神的剑士)将剑击向自己,自杀式地完结自己的生命。然而,对于把握剑道精神的一方而言,他并无杀人之心,只不过形势的逼迫使他不得不面对敌手,但敌手内心却充满了杀戮的邪念,根本没有从毁灭的自我中心主义中解脱出来。因之,当他面对一位“无住心剑”的大师时,就会受制于这样的邪念,因这一邪念而丧命,而大师本人甚至并未意识到自己已将对手击倒了。我们只能说,是天理惩罚了违背天理之人,而大师却由于处于“婴儿态”之状,全然不知他身边所发生的这一切。

    读完一云的著述后,我的印象是,一云并非仅仅是一名职业剑师。本质上,他就是一名禅师,一位恰巧懂剑术的禅师。其剑犹如禅人的棍棒,棒喝那些对禅一知半解的学人。夕云传授给一云的剑术本质上就是无为之剑,即“无住心”之剑,这其实就是大乘佛教般若哲学的精髓。

    在“论剑艺”篇末,一云总结了其剑派之特点:“今剑派诸多,多至二百余家,皆承上泉伊势守信纲之四大弟子也。吾师夕云师从于四大弟子之小笠原长治。小笠原长治抵中土,学中华之技法,成其艺,而自创剑派。其剑艺之精、深,无可匹之。夕云学于小笠原长治,通之。后遇禅师,遂弃其所学,转学无为剑道,终得成就。一日,试与其师对峙,以探新、旧学之高低,师败,重技法智巧之旧学败于无为剑道之新学。夕云遂成剑师之首,无敌于十七世纪之东瀛。”

    在结论中,一云说道,自其师夕云学禅后,最优秀的剑士也无法打败他,这是因为其他剑派教授的主要内容是技艺,而夕云却重在教授饱含“道”之理、超越常人所能理解的“无住心”。在经历了禅修的“空”、“无”境界后,夕云无疑已到了圣位,其“无住心”之剑道无关乎剑技、谋略,不同于一般剑派的训练,与造剑者的世俗利益、动机也无任何关联。正是因为剑师之心至纯至空,他才能无挂无碍地自如发挥,他的剑艺才能拥有如此成就,具有如此特色。一云总结道,正因为如此,精通此道的剑师所向无敌,除非对手也具有同样高的精神境界。毕竟,剑道不仅仅是小小的技艺,而是个人精神境界的高度成就。因此,一云才会宣称,他天下无敌。

    八

    在日本所有的艺术中,剑道之所以最接近禅学,是因为剑道比其他艺术更直面生死大事:一旦剑士做出某种错误举动,可能就永远完蛋了。他在搏击中没有时间去温习所学的概念,或是规划下一步的行为,一切举动皆是内在的机械式反应,而非意识的控制和导引。这些反应是出自本能的,不存在理智成分。在生与死的白热化搏击中,最重要的是时间,而时间必须得到高效的利用,若有丝毫的懈怠,对手就会立即察觉,并充分利用这一机会,这就意味着自己可能彻底被毁,不只是失败或丢脸之事。

    极度专注的状态出现之时,我们便能清楚明了地分辨主体与客体、人与行为。若没有达此状态,则表明意识领域还没有得到充分的澄清,还留有一丝丝的“思维痕迹”,会直接影响到剑士的行为。这些行为,从心理学角度定义,是无意识的动作。若如此,其结局必定是灾难性的,因为敌人的锋利之剑会趁意识干扰的空隙发出致命的一击。

    这就是为什么剑道大师们总是告诫弟子:搏击之时,不应思虑生死问题,或忧虑搏击可能会出现不利的结果。只要心有所思、有所挂碍,无论所思所挂的内容属何性质,其后果必定是灾难性的。中国有一句话:“行为果断,神仙让道。”坚毅果断是剑道之第一要素。没有果断的行为,就不会有专注的心,更不会有辨别事物的能力。专注、一心、一意、决断,这些词的意思一样。当行为需要扮演至高无上的角色时,必须完全不受任何干扰。这一刻即是禅宗的“无心”之状,类似于“婴儿态”,这样的状态尚未被概念化。

    也许有人会说,坚毅果断是人类高度宝贵的品质。若我们的心智没有经过一系列的训练,变得成熟,我们不能获此品质,它是脑力高度发达的一个标志。既如此,怎能要求我们放弃这可贵的品质而回到婴儿态呢?既已踏上艰途,又如何回到原点?或者,我们该如何鉴别高度成熟之心智与婴儿的无助状态?这当然也是看待问题的一个角度,但不要忘记,从另一个视角来看,婴儿却超越心智发达的“大人”。此话怎讲?听我道来。

    我们急着要使自心成熟,而全然忘记我们与婴儿共有一个最重要的特质,那就是信念,即对未知存在的信念。这一未知之物可称之为天理、自然、真相,或初心、道、上帝、无意识,或是内我。这一未知物,无论我们给予何种称谓,都超越了我们大脑分别意识的理解能力。一旦意识试着去把握它,它就失去原来本真面目。因此,当我们争着“开发心智”,使自身“成熟”时,我们把这一未知之物抛之脑后,甚至忘记了它的存在,而它其实未曾远离过我们。当剑士们或是宗教教义谈到婴儿态、无心时,大部分人都不能明白其真正含义。或者,当我们试着去理解它时,我们反复思量,按自己的理解,对其进行评判,用自己寻常认识世俗事物的方法、方式去谈论它。这样,我们便歪曲、扭曲了这一未知物,使其平面化,或变得奇形怪状,失去其本来的真正面目,以致当有人提到它时,我们便如盲人一般无法见到它。决断的心即是对我们这种“成熟”之心的修复。这不是在培养一个已然成熟的东西,而是要恢复那些被我们遗忘的东西。它一直存在于我们心上,未曾远离我们,也没有受到扭曲。遗憾的是,我们一直错误地用意识把控它。但剑士们也许一开始就得到禅师们的指导,后经过自己长期的训练,终于得以在自心上找到了这一未知存在,明白了它的可贵特质。这一未知存在很难用言语描述,但我们已尽力而为了。

    有了上述说明,我们就能更好地理解下文。这些文章来自剑师们,虽然他们对哲学教义没有多大的研究,却有着丰富的剑道经验。

    1. 安建正宽

    神武剑派的创始人、来自京都的安建正宽,于1790年著有《剑术之要》,共两小册。该书首印于明治三十八年(1905年),收录于有马佑政和井上哲次郎搜集、编辑的“武士道丛书”。

    安建正宽很重视心的训练。对于修习剑道而言,身体的训练和技艺的掌握无疑是很重要的,然而若缺乏心的训练,结局必败。学习剑艺时,剑士必须使自己在方方面面处于主动、活跃的状态,但在实际的搏击中,其心则须保持平静、不受任何干扰,须有“当下无大事”之心态。当他往前迈进时,步伐稳重,眼神内敛(而不是疯子般地两眼放光盯着敌人的脸)。其行为与平常并无两样,表情也无任何变化,看不出他正处于生死之战中。

    面对强敌、命悬一线之时,剑士能如此坦然处之,就意味着他的心一定是达到“如如不动”的境界了。从现代生理学角度而言,他一定受过充分的训练,能把心放下于腹区。用现代科学语言来说,他能把横隔膜放低,使胸腔有足够的空间让肺自由呼吸,让心无阻碍地跳动。在这一情形下,只要某一方有丝毫的激动之情,或是思量着以力量的优势、巧妙的战术打败对手,他必定会被心情平静的对手击败。由此可见,在剑道修习中,技巧的训练从属于心理的训练。心理训练还能大幅度提升剑士的精神境界,而精神境界上升到一定高度时,就能使心展现出其妙用。从这一角度而言,剑术不仅是一门技艺,也是一门原创性的艺术。

    即使受过非常良好的训练,也并非所有的剑士都能达到那样高的精神境界。然而,一旦剑士下定必死之心,不从比赛中活着出来时,即使对方训练非常有素,也会发现遇到了可怕的敌手。对死亡的恐惧或是任何执著,都可能影响到出剑的方式,而对手肯定会抓住这一有利的空当击败自己。

    很显然,剑道与其他门类艺术最大的不同在于:它与生死终极问题有着不可分的关系,也正是在这一点上,剑士们将它与禅修紧密联系,甚至努力使自己获得高度的禅修境界。

    为了更好地解释这一问题,安建正宽讲述了一个处于绝望中的战士如何逼退剑道大师的故事。此故事形象地说明:当一个人具有破釜沉舟的决心时,哪怕剑艺多么不精,但其战斗力却很强大。

    那还是封建时代,一个奴仆不小心冲撞了一位颇有影响的政界人士。这位人士认为自己受到羞辱,要求主人交出奴仆。这意味着,可怜的仆人将面临被处死的命运。主人别无选择,唯有屈从。

    主人对仆人说:“我不得不把你交给那位大人,唉。他可能会处死你,但我也没有其他办法。我建议你持剑与我决斗,杀了我后再把自己交出去。”

    仆人回答:“这太没有道理了。您是一流的剑士,还是剑道师。我不过是一名奴仆,从未拿过剑,怎么可能打败您呢?

    事实上,这位有名的职业剑师心中一直有个秘密的想法,希望能与被逼上绝路的人比剑,以观其效,于是就说:“你就碰碰运气吧,我看看能否挡住你。”

    于是二人对峙。剑出鞘,生死搏斗开始了。大师发现自己的处境极其不妙,他一直被仆人逼着退到墙边。眼看再也无路可退,大师终于明白:这并不是在开玩笑或是做实验,自己必须作困兽之斗了。于是,在处于不利处境的绝望中,大师大喊一声“啊”,挥剑将仆人击倒。

    后来,大师向其弟子承认:“这是一场多么绝望的比赛!我差点就被仆人击倒了。他疯狂地挥剑,力量之大,不可抵挡。你们千万不要去尝试这样的比赛。一位没有任何剑术的仆人都会有所向披靡的战斗力,若对手是一流的剑师,结果又将会如何?”

    一位弟子问道:“当您步步后退时,这是策略还是真的如此?”

    大师承认:“是的,是真被逼退的。”

    “当您大喊一声‘啊’击倒仆人时,您是否从其身上发现了疏漏之处呢?”

    “根本没有,但奇迹出现了————他倒在了我的剑下。”

    故事至此结束。作者安建正宽评论道:“这里所说的奇迹并不在剑师的心,而是其‘不动之心’。当一个人下定了必死之心,即使是不会拿剑的人也可对抗大师。因此,剑士们千万不要轻视他人,也不要因对手的强大而胆怯。重要的是要人我双忘,让奇迹(妙)自发而行。”

    安建正宽接着引用了一位16世纪著名的将军上杉谦信之言:命在天,盔在胸,成败在双脚。以必胜之心赴战,将毫发无伤地返回;以必死之心决斗,则死而后生;以逃生之心击战,则必死无疑。当一个人以不返之心离家时,最后必定能安然回到家中。当你认为世界无时不在变化时,也许这没有错。但决斗中的剑士不会这样想,因为他的命在决斗中是固定不变的(不是生,就是死)。

    有关斗士之命是固定的这一宿命论,我再说明一下。只要我们承认生命中总存在一个不可见的源流,这种源流会干扰已定目标,打乱整盘计划,我们不免要承认自己是有限的。所谓的自由意志、知识、行为只不过是一场梦。但最奇妙的是,我们可以问自己:“人生而有限,又是什么让他去有所梦想?人实实在在地活着,生机无限,又是什么让我们脱离生活的现实而反观生活,仿佛生活与自身无关?若不是有无限的彼岸,所谓的有限之想又是从何而来的?”

    2. 师和恶棍

    以下是一位茶师的故事。在故事中,茶师临时扮演了武士的角色,与恶棍比剑。茶师从事的是平和的茶道行业,没有任何剑艺常识,因而绝不是任何剑士的对手。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没有受过任何剑艺训练的人是如何挫败剑士的:下定决心,以必死之心去搏斗。这个例子同时说明了决心的价值:决心能让人超越生死。

    17世纪末,土佐省的大名山内要去江户出公差,想随行带上家中的茶师。茶师不是很愿同行,因为他没有武士的身份,江户也不是一个像土佐那样的安静和友善之地。在土佐,他很有名,也有很多好友;而在江户,他很可能会碰到恶棍,惹上麻烦,不但会毁了自己的名誉,也会让主人脸上无光。那样的行程风险大,他实在不想去。

    但主人不想听茶师的理由,坚持要他随行,因为此人在其领域内确实了不起;另外,主人心中可能也有自己的私欲:想在朋友和同事中炫耀自家的茶师。因此,主人极力请求(其实是命令)茶师同行。茶师无奈,只得同意。他脱去茶师服饰,把自己打扮成武士阶层之人,又随身带上两把剑。

    在江户时,茶师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主人家中。一日,主人允许他外出游玩。茶师就穿上武士服,出门参观不忍池边上的上野公园。在那里,他看到一位眼神邪恶之人靠在石头上休息。茶师不喜欢此人的神情,但又无法避开,只好继续前行。那人彬彬有礼地开口了:“据我观察,您是土佐的武士。若您能与我切磋剑艺,将是我的荣幸。”

    从踏上行程开始,茶师就一直担心会遇上这样的情形。如今和这一最极品的浪人面对面,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但他诚实地说道:“我虽然穿的是武士服,但实际是茶师。”浪人的真正意图在于敲诈钱财,再加上他已看清茶师的弱点,就坚持着要茶师与他对决。

    茶师知道无论如何都躲不开浪人的敲诈,便决心死在他的剑下。然而,他并不想就这么默默无闻地、不光彩地死去,这会让主人的名誉受损。突然,他想起几分钟前路过一家剑术训练中心,就在上野公园边,他可以向训练师请教在这种场合下如何用剑,如何使自己勇敢地面对不可避免的死亡。于是他对浪人说:“既然您如此坚持,我们就切磋切磋。不过我正为主公办事,得先报告主公。主公住的地方离这有一段距离,您得等一会儿。”

    浪人同意了。茶师赶到剑术训练地,急切地要见训练师。门卫起先并不同意,因为来者并无介绍信。但从来者的言谈举止看,事情很紧急,门卫就带他去见剑师了。

    剑师静静地听完茶师的故事和殷切之求,说:“来找我学艺的学生无不是想学习如何用剑,而不是想如何死去。你真是个例外。但在教你死亡之法前,请给我倒上一杯茶。你说过,你是茶师。”茶师很高兴能为剑师奉茶,因为这可能是他作为茶师能尽心展示其茶艺的最后一个机会了。茶师全身心展示其艺,而剑师则在一边专注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此时,茶师已全然忘记那即将到来的不幸:他安详地一步一步地展示其茶艺,对他而言,此刻之事仿佛就是天下大事。剑师对茶师的专注刻骨铭心:那时的茶师已没有俗人的样子了。剑师大拍一下自己的膝盖(衷心赞叹的举动),说:“看啊,你无须再学习死亡之法。你现在的心完全足与任何剑士匹敌。当你再次看到那个浪人时,就这么做:首先,把他观想成你要侍奉的茶客。向他敬礼,对自己的迟到道歉,告诉他现在你已准备好了;然后脱下外衣,仔细叠好,把扇子放在衣服上,就像你平常工作所做一样;接下来,用一条毛巾围住头,用绳子把袖子往上绑,把衬衫整理好。这样,比赛的准备工作就做完了。接下来,拨出剑,将剑高举过头,做好时刻击倒对方的准备;而后,闭上眼,使心专注在战斗上。当你听到对方发出喊声时,直接用剑击杀他。这样的结局是你们二者可能同归于尽。”茶师向剑师道谢后,回到他与对手约定的地方。

    茶师极其认真地按剑师的吩咐去做,就像在为朋友服务那样用心。他面对浪人勇敢地举起剑时,后者看到的是一个全然不同的人。浪人没有机会发出喊声,因为,此时他眼前的茶师已是无畏的化身(已经循入天理),他不知道如何攻击茶师。浪人不敢朝对手走过去,他步步后退,最后叫道:“完了,我完了!”浪人将剑扔到地上,跪在茶师面前,祈求茶师原谅他无礼的比试要求,然后飞快地逃离现场。

    至于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我不想作任何评论。此处要强调的是故事本身及此类故事背后的意义:掌握一门艺术,除了必要的技艺外,还需要一定的直觉本能,因为直觉本能直接通向宇宙运行之法则。艺术类的直觉本能不应该被视为孤立或单独,或相互之间没有任何关联,它们实际上都源自一个最基本的本能。确实,日本人普遍相信:剑士、茶师及其他艺术、文化大师所具有的各种本能,不过是出自他们丰富的经验罢了。然而,他们尚无法全面分析这样的说法,也无法给出科学的解释,但大家都承认,日常经验即是洞察天理的通道,是创造力和艺术灵感的源泉,也是出离生死轮回的必由之路。禅师们最终从佛门的空性和般若中汲取哲学思想,用生命来描绘宇宙运行法则:生非生,死非死。对禅师们而言,最后的本能即是开悟————超越生死,到达无畏之境。其成熟过程,即是奇迹的实现过程。届时,空性会让其尊贵的弟子们和艺术大师们独览其无限的风光和能量。

    3. 山冈铁舟(1836——1888)

    山冈铁舟既是剑士也是禅人,以自己的禅法去训练弟子。这样的方法包括使弟子们在训练时达到身心交瘁的境地,以致无法起立。此时,大师会用某种方法电击般地出其不意地唤醒他们内在的新能量。此种能量与空性有关,在剑士而言,就是自我保护的本能,只不过它与生物学意义上的概念不同。生物学意义上的自我保护概念,与本能密切相连,存在于我们的意识中,它犹如本能自己,所以才会充满活力地与本能相通,并不断地经由自由联想而在情感上加以强化。

    在没有任何概念的干预下,本能独自发挥其用时(特别是处于纯本体状态时),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其天生的活力。然而,当概念包围本能时,概念给本能限定各种条件,本能就会犹豫不决,东张西望,表现出害怕的样子。如此,勇往直前、无拘无束的本能就受到极大限制或极大损害。自从意识觉醒后,人开始成为概念化生物,每天所从事的都是抽象的思维,生活按照概念进行着。虽然本能并没有被压制,但已失去其天生的不可抗性及突然迸发的冲动。至少在某一方面,本能被升华,而它的“高尚化”则以各种方式点缀人类的文化————我指的是学术领域或实用主义领域:在这些领域里,概念化获得了很大的进展。而在其他一些需要本能的领域,包括需要直接触及事物原貌及直接运用各种本能的领域,概念化的习惯却对其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出现了精神疾病,心理上的不安全感也越来越多,像流行病一样在现代人中流行,包括青少年犯罪。在剑道博弈中,氛围是紧张的,也是即时的,不允许概念和欺骗意识等媒介在心中存在。无论剑士出剑如何迅速,但只要有概念的干扰(哪怕只是瞬间的),时间就浪费了,敌人就有机会将自己击倒。剑士面对的是现实,而不是概念。这就是为什么说它与禅修有相似之处。

    我的朋友小仓正恒先生是日本剑艺的权威。他在自己的回忆录里描述了铁舟是如何训练学生的。他引用了一位朋友的话(那位朋友亲历过铁舟的训练),大意如下:

    山冈铁舟把禅学运用于剑道之学,他的训练方法是告诉学生要用个人的体会去发现“非剑之剑”的真实含义,这样的方法出自禅师们的“主体客体绝对合一”的理论。他从所谓的Seigwan-Geiko中得到启示。Seigwan是佛教术语,意思是“誓言”或“祈祷”,而Geiko的意思是训练。Seigwan-Geiko的另一层意思是“无休止的比赛”,比赛场数一般是上午和下午各一百场。想尝试这种训练的人可以向师父提出请求,但师父不一定会马上同意,因为此种训练最为严厉,只有心志坚强、体格健壮者才能通过。一旦师父同意了,便会贴出告示,参赛者都可前来挑战此选手。这种比赛历时三到七天。尽管有手套的保护,但手上皮肤依然容易破裂流血,因此带上手套前要用柔软的丝绸把手包扎起来。选手从此便一直处于比赛中,与其他不断上来挑战的新对手比试。

    第一天,选手充满活力,第二天开始疲倦,第三天手臂和两腿变得僵硬,几乎握不住竹剑。原本持剑的位置应与对手的眼睛一样高,但此时选手会发现手脚不听使唤,剑总是无法保持原有的高度。至于饮食,他只能吃半流质或流质的东西,尿液也变红了。

    小仓先生这里提到的选手香川善治朗继续说道,他是第一位通过这个测试的人,他在下文描述了他的经历:

    第三天,在疲惫不堪中,我几乎无法起床,只能叫妻子帮忙。她把手伸到我背后,试图把我从床上扶起,却感到像是在扶一具没有生气的尸体,于是她不自觉地缩回了手。我感到她的热泪掉到我脸上,于是就尽力地使自己看起来有点力气,告诉她不要这么软弱。在她的帮助下,我终于能坐起来。

    我拄着棍子到了训练地,不得不叫人帮我穿戴上防护装置。刚站到自己的位置上,挑战者就一拥而进。一会儿,我注意到有一人向师父走去,要求参与此项训练。师父当即同意。我看着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位流氓成性的人,会不顾剑士的用剑原则,直接把竹剑牢牢插入对方喉咙(喉咙前无任何保护),哪怕对方会因此砍击他的头部。

    当我看到他向我走来时,我做了最后一战的心理准备,因为我可能无法活过比赛。决心下后,我感觉到内在生起一股新的能量,这让我完全变了个人。我的剑又回到它应有的位置。我走向那人,真切地感受到新生的能量在体内流动着。我把剑举过头,准备将对方一剑击倒。此时,师父断然下令停止比赛,我于是放下了剑。

    小川先生写道,香川先生说大师那时已明白了他的弟子已证悟“无剑之剑”。

    接受山冈铁舟的训练,剑士必须经受像上面那样的严峻考验。从其长时间的禅修中,剑师知道,一个人想要唤醒无知的本能,必定要让有知的意识死亡,必定要死而后生。剑道学人通常体力充沛,能忍受高强度的体能训练,同时,他们并不似许多禅宗学人那样执著于各种形而上的问题。因此,对想通晓剑道艺术的剑士而言,也许体能的训练法是唯一有效的方法。通过此方法,剑士也能经历禅人常说的“大死”。

    九

    上面这些史事足以让我们得出这样的结论:当必死之心已下,当意识不再考虑死亡之事,心中就会生起新的能量。这点从外表也可得知,因为此人的神情已焕然一新。当这种情况发生时,本能即开始引导人的行为,奇迹也就出现了。这些奇迹称为“妙”。由此,“妙”与本能是相关联的。当生命脱离了种种知识,不被各种意识、假设所困,而是让“无知”的机制内在运行,生命则可以如映像般地自发、无碍地自我观照,如同有机体的生理机能一样。

    此刻,也许有人会问:每一个生命都本能地惧怕死亡,我们又如何能有意识地解决死亡的问题?是的,即使是在死亡已不可避免的攸关时刻,人们依然会想方设法地挽救自己的生命,只有在油灯枯竭时才不得不让火熄灭。自杀是很不正常的。然而现实中,只有人才有自杀的行为,这就说明了还有比生命更有价值的东西。我们也可以再问:我们能摧毁的并不只是死亡之想,其实在心里,生存的欲望依然存在于“无知”。难道不是吗?当我们扼杀了活下去的欲望时,我们以为是自愿地结束生命,然而事实上心中是否还在无意识地渴望着生命?就像低级动物与植物那样,它们并非有意识地去渴望生命,而是不断地存在着,不自觉地维持着生命的状态。但人类有意识地为生存奋斗,因此凡是与生死有关的东西都会引起人们的关注与想象。正是想象,或更确切地说,是幻觉,而不是生命的本来面目,让人们心生各种烦恼、恐惧、担忧。当这样的幻觉被清除后,生命应该就以自己认可的最佳方式照料好自己,不是吗?剑士让其生的本能按天道原理自然地运行,这难道不是剑士之道吗?没有了理智意识以及自我欺骗的思虑等人为的干扰,生命自然就知道什么才是最佳的行进方法。毫无疑问,想从意识领域中将死亡的想法抹去是最难的,但也不是无法做到这一点,因为意识领域毕竟是人为的,是个人和集体有意培养出来的。我们需要在洞察力的帮助下拥有坚强的决断意志,但我们也清楚,意志是可以培养的,特别是剑士,其一生都奉献于意志的培养上。他得把死亡的想法从日常意识里驱除出去,使生命的自我保护本能显现出来,让这一本能全面地占领无知的意识领域。这样的本能是绝对自由的,没有知识与情感的阻碍。不仅如此,这样的本能还能充分地运用剑士所学的技艺。当剑士在回想这一切时,他会为无知的妙用而震惊,这种妙用根本不是依靠自己的人为意识来运行,而是好像由外在的他人来执行。大体上,我想成熟剑士的心理感觉就是这样的。

    在某种程度上,一些著作所提到“不动之心”的“剑格”,与泽庵宗彭给宗矩的一封信所说的是一样的。宗矩是泽庵宗彭的在家弟子,也是德川家光的老师。然而,泽庵宗彭对心之体会比宗矩深得多,后者对心的体会只是止于心理方面;而泽庵宗彭是禅师,看到是万物的直接本源,即玄学上的“道”或宇宙“无知”的运行法则。这个词条由于其心理领域的内涵可能易于被误解,主要是因为剑士的洞察力有限:剑士持剑对敌,尽管他知道性命攸关,但身处险境并不畏惧,他本能的求生欲虽然是无意识的,但仍残存于潜意识中,毕竟,他还没有达到空性的境界:这种境界只有在含藏万有的阿赖耶识被彻底打破才有。就眼前生死搏击时刻而言,剑士做得很好。然而,当他回归日常生活中,他的凡心也回来了,他又成为一位有着种种欲望、执著和不安全感的俗人了。

    禅师就不同。他的训练从万物的根本开始,从生命的终极意义开始,从其人格的完善开始。剑士也要面对生死,生死问题几乎贯穿着他的一生,但只有当形势万分紧急时他才与禅师有着共同的目标:探求生命的最终目的。但剑士在刚触及本能(“无知”)时就停止不进,而禅人则勇往直前,直至虚空粉碎,万物显露出本来面目。宗矩说得很好(非原文):

    心即是空,然而空能生万物:在手可捉,在脚可行,在眼可视……此须当下明白,尽管很难,因为单凭书面知识或者通过与人交谈是无法了知的。剑格也在于对此种心的体认。若剑士了知此心时,则其言真诚,其行自如,无有自我。凡人之心都被染污,而本心却是纯净的————本心即是道。

    我这么讲,好像我有过空性的经验似的,实际上远非如此。我之所以写下这些话,是因为我想人的生活应该与空性合而为一。如果我们不能将空性运用于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那么作为剑士,至少也应该将其用在剑道上。

    宗矩很坦率地承认自己尚未证得空性,但他却完全明白自己作为剑士所应有的责任。他一定认真研读了其师泽庵宗彭给他的教言。泽庵宗彭是一位资深的禅宗大师。也许他从未像职业的武士那样研究过剑术,但毫无疑问,他完全能持剑与包括宗矩在内的任何剑士比赛,而宗矩被公认为是日本那时候最优秀的剑士。从宗矩和其得意弟子们讨论剑道的书信中,以及其他禅师与职业剑士的比赛情况可知,宗矩自己一定意识到自己实际上并非是泽庵宗彭的对手。

    上面我花了大量的篇幅来讨论小田切一云关于剑道的手稿。在“剑格”这一主题上,手稿的阐述明晰。我认为,大师剑派的名称反映了大乘佛教的哲学精神,特别是禅宗的教义。小田切一云和其师针谷夕云(该派的创始人),称其剑派为“无住心剑”。这一名字源自大乘佛教的经典,也是禅宗的基本经典之一——《维摩诘经》。该经认为,万物的本源是“无住”或者“不于任何处起执著”,意思是万物的本质超越常人的理解,不能简单地以时空观来理解。由于它超越了所有相对的存在形式,又称为“不住于某处,无所住”。因此,该派所用的剑并非有形的平常之剑。当然,作为剑士,遇到敌人时肯定要拿起剑,但其剑却是无形的。所以,面对着这样一把剑,敌人就无所适从:他无法循其踪迹,做出反应前已被击倒。敌人永远无法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因为只要他一站在这无形之剑前,其脑袋已不在项上了。

    读者也许会问:“无住剑”到底是什么样的剑?让人流血的难道不是剑士手中实实在在的剑吗?

    佛光国师是镰仓圆觉寺的创始人。他应北条时宗之邀于1279年来到日本。在中国,他受到南下的蒙古军的威胁。那些蒙古军没有宗教信仰,也不尊重宗教。当他们看到正在独自坐禅的和尚,就准备杀死他。和尚不慌不忙地念了一首自创的诗:

    乾坤无地卓孤筇,

    喜得人空法亦空。

    珍重大元三尺剑,

    电光影里斩春风。

    对于和尚而言,蒙古军手里的剑不过是一阵风儿:风从顶上过,而其身则已与宇宙融为一体,永无变化————无论剑或是炸弹都无法触及。据说,蒙古军不懂和尚念的是什么东西,也许被和尚的“无动于衷”弄得没有耐心了,就离开了这位“怪和尚”。

    在禅宗和尚看来,上述的“大元三尺剑”就是一把“无住剑”,不管这剑是握在敌人手中,还是握在自己手中。佛光和小田切一云的不同在于,后者手中握着剑而前者即将被剑砍杀,一个是主动,一个被动,但对二人而言,砍向自己的剑如斩春风一般,自己丝毫无伤。

    梁代的傅大士(479——569)曾写过一首偈: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

    什么样的锄头能握在手上却不被发现?其实质与“无住剑”无异。傅大士翻地之锄和一云活命之剑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源于无心之心。在伊甸园里,亚当拿过傅大士的锄头,不动明王握过一云的剑,文殊师利菩萨也举过般若之剑,这样的剑既夺命,也活命,取决于对方当下的心境。

    唐代的盘山宝积是一名伟大的禅师,他曾说过:“禅如掷剑挥空,莫论及与不及,斯乃空轮无迹。剑刃无亏。”在其他场合里他又说:“三界无法,何处求心?四大本空,佛依何住?璇玑不动,寂尔无言。觌面相呈,更无余事。”

    道镜慧端(1641——1721)是日本近代伟大禅师白隐慧鹤(1685——1768)的老师,人们通常称他为正受老人。一日,一位剑士来拜访他,说道:“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接受剑道的训练。二十年来,我一直在不同派别的师父指导下学习这门艺术,现在已掌握了各个剑派之秘了。我有一个大愿望,那就是成立自己的门派,也已为此努力过一段时间。然而,费了很大的工夫,我至今还是无法找到新门派的最高宗旨。如今看来,在证悟‘妙’方面,我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您能否教我走上证悟之道呢?”

    正受老人专心听完来访者的话后,站了起来,用尽全力拳打剑士三次,不仅如此,还把剑士踢倒在地。这真的是普通人所能遇到的最粗暴的待遇了,但在剑士身上却有预期的结果,因为他当下开悟。据说,此番遭遇在其剑道历程中打开了新天地。

    这一次会面的情况在当地的剑士圈传开后,引起轰动。剑士们纷纷前来拜访大师,请教大师如何将禅学运用于剑道中。一日,他们请老人喝茶,邀请他观看他们之间的剑术比赛。最后,他们说:“您是禅宗大师,按理来说,我们无法与您对峙。但若要比剑,恐怕您也不是我们的对手。”

    大师回答:“若你们想击倒我,那就出剑吧。不过我想你们做不到的。”

    剑士们交换了担心的眼神,说:“您真的同意我们与您比试吗?”

    大师同意了。

    剑士们站了起来,准备好与大师比剑。然而大师拒绝拿剑,说:“我是佛教徒。这里有把扇子,我就用它当武器吧。你们准备好了就出剑吧。如果你们有机会出剑,我相信你们就是优秀的剑士。”

    剑士们将剑高举过头,大声叫着,用尽一切办法想把大师击倒。然而他们却无处可击,因为四周全是扇影。最后,他们只能承认自己败了。

    后来,有一和尚问正受老人:“您的禅法造诣,我无话可说,但您又是如何使剑的呢?”

    大师回答:“证悟空性就能无所阻碍,此理可用于一切,包括剑术。凡人均被名称、概念所累。当他们听到某个概念时心中就有了分别,而有正见之人则直视事物的本来面目。当他看到剑,就知道剑之道。他面对诸多事物却不迷惑。”

    年届八十高龄的高野茂义先生是日本近代最伟大的剑士之一。最近在其一篇有关竹剑的短文里,他谈到了剑术比赛的心理。

    当我手持称心如意的竹剑时,我最能进入身剑一体的状态。一旦心存获胜、展示技艺等欲望,剑格必然被扼杀。若没有这些欲望,甚至没有身体之念,就能体会到人剑合一的境界:剑即是你,你即是剑,人剑不再有分别。这就是无我、无心的心理状态。这也许与佛门中所说的空性相一致。在空性中,所有的知觉全被净化(这些知觉很可能会阻碍技巧的自由发挥)。那时,你就摆脱了躯体的束缚,回到了自己的“本心”。

    有时我觉得当木偶戏大师把心思全放在演出时,他的心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剑士的境界:没有自我与木偶之别。当大师进入了空的状态,表演就成为一门真正的艺术。有人或许会认为木偶戏大师与剑士有区别,毕竟剑士面对的是一位活生生的人,时刻准备将他打倒。但我不这么看。我认为只要二人都达到同样的物我一体的境界,那么无论他们的对境是什么,他们的行为都是一样的。

    一旦有了物我一体的境界,作为剑士,我的眼前不再有时刻准备打倒我的对手存在。我好像变成了对方,对方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犹如我的行为和思想,我本能地,或无意识地,懂得应在何时、用何种方法击败对手,整个过程显得自然而然。

    上述高野先生“物我一体”的心理论,正可用于形容训练有素的剑士面对敌人时的心理状态。只要他还有持剑的感觉,还想着如何运用所学的技艺,他就称不上是完美的剑士。他须忘记身体,忘掉手中的剑。现在,他不再有剑,不再有身体。这并不意味着这一切都消失了,因为实际上,明明还有某种东西在行动着、思维着。这就是高野先生和其他剑士们、道教和佛教哲学家们所指的“本心”、“赤子之心”,或者“真人”、“至人”,或者“本来面目”。

    这一神秘的“不存在”虽“思与行”却无思无行,因为按高野先生的话来说,“他”能洞察“对方”的每一个念头,好像那就是自己的念头一样,所以“他”能应势而出击。显然,“他”既是非他,又不是非他,这与我们充满对立的世界观是不一样的。当非他的境界出现时,他不知什么是或非他。当这一境界结束时,“本心”回到自己的意识中,这就是“一念”之觉醒。此时,光明与黑暗分开,主体从客体脱离,二元世界升起。这也是《大乘起信论》书的作者马鸣菩萨所谓的“思维的突然觉醒”(“忽见念起”)。这也是高野、宗矩、小田切一云和宫本武藏持剑面对倒在地上的“敌人”时的心理状态。

    爱默生的诗歌《梵天》很好地形容了剑士的此种心理:

    染血的杀者认为杀了人,

    被杀者以为已被杀。

    唉,

    他们都不得妙道。

    我只继续、超越,然后回家。

    我的眼前,

    没有了过去与遗忘,

    阴影与日光也没有两样,

    消失的神祇为我而现,

    荣耀与耻辱自成一体。

    忘记我的人是一厢情愿:

    他们高飞时我是他们的翅膀。

    我是怀疑者也是怀疑本身,

    我也是僧侣们呤唱的颂诗。

    大神们觊觎着我的家园,

    七圣徒们也徒劳地梦想。

    可是您,谦卑爱善者!

    找到了我,不再向往天堂。

    上帝创完了世,说道:“好。”上帝并无任何善恶之举,只一句“好”;而这个万物之真实面目的“好”字,在日本禅宗的术语就叫“其尽”。

    下面的故事引自《庄子》外篇“达生第十九”,也许对我们在这一方面的认识会有所帮助。

    有孙休者,踵门而诧子扁庆子曰:“休居乡不见谓不修,临难不见谓不勇;然而田原不遇岁,事君不遇世,宾于乡里,逐于州部,则胡罪乎天哉?休恶遇此命也?”

    扁子曰:“子独不闻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事之业,是谓为而不恃,长而不宰。今汝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汝得全而形躯,具而九窍,无中道夭于聋盲跛蹇而比于人数,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

    上面几位作者有关剑格的论述中有一引人注目之处,那就是,日本剑士从未想过如何自我保护,总是想着如何攻击别人。因此,从一开始,他所受的教育就是不要有活过比赛的想法。特别在小田切一云的例子中,大师明确告诉其弟子要以“相讨”的心态去迎接对手。这种攻击而不自我防护的策略也许是日本的性格之一,也许可以说明为什么日本剑士总是双手持剑,而不空出一手保护自己。不知这样的用剑方式起源于何时。不管怎样,日本的剑都有长长的剑柄,这是一个明显的事实,唯有如此,武士才能双手握剑并用全身的力量打倒敌人。

    在一场比赛中,若有一方总是处于攻击状态,这就意味着此人已决心要将敌人打倒,不顾自身安危,全然不惧死亡。若心中稍有生死之想,他也无法一直保持攻击态势,因为心里总会有一点消极的自我抑制情绪,此自制之情源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死亡的问题一开始就必须放下。这也是为什么宗矩反复告诉剑士,在比赛中要无所畏惧,甚至不必考虑能否在比赛中活下来。一旦与敌人面对面,他就必须与手中之剑合为一体,让剑自如地出击。

    从心理上来说,此时的剑就象征剑士的“无知”,剑士就如同机器人那样行动,他不再是自己,而是让自己受制于某种非同寻常的意识,此意识即是其内心深处的无知(真心),只不过此前他从未感觉到。但是我们必须明白,达到这样的心境并不容易,除非经过长期的系统化训练。这样的训练不仅是道德上的,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正如切一云所说,一流的剑士必须也是一个“完人”:其艺不仅要精湛,其德也须高尚。他不应当仅仅是一名职业技术人士,只想着展示技艺,因为一旦剑士在展示其技艺中失去了耐心,他就会在比赛中失败。下述梅津和富田势源二位剑士相见的故事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告诉人们若人格不好,其结局也不善,也说明了剑只是一种精神象征,而不是一件恶意的杀人工具。

    约17世纪初,有一位名叫梅津的剑士,以精湛的剑术著称,自己也为此自豪。当他听说富田势源要来美浓(梅津在此地教授剑道),就很想与他比试剑艺。然而,富田势源并不急着接受他的请求。他说:“剑只用于惩罚罪犯,或是捍卫荣誉。我俩谁都不是罪犯,也不存在荣誉受损的问题。那比赛有什么用呢?”梅津认为,这不过是富田势源害怕失败的一个借口,于是更加高傲,公然以剑术第一自居。

    美浓的统领齐藤义龙听说了此事,也有了兴致,于是派了两位仆人前往富田势源处,礼貌地请他授受挑战,但富田势源没有应答。统领再三邀请。富田势源知道再也无法拒绝,就同意了。于是,统领选出一位裁判,定下了比赛地点和日期。

    梅津极为重视此次比赛,连续三天两夜斋沐。有人劝富田势源效仿斋沐,但富田势源拒绝了,说:“我一向都在培植真诚之心,此真诚心并不是危急时神灵们所能给我的。我无伤人之心。我接受此挑战,是因为再三拒绝统领的邀请非君子所为也。”

    比赛日到了,两位剑士都按时到达指定地点。梅津由一大帮弟子陪同着,手持一把三英尺长的木剑,而富田势源的剑长不过一英尺多。梅津就要求裁判让富田使用真剑。富田势源得知后婉拒,说梅津若愿意,大可在接下来的比赛中使用真剑,至于他本人,手上这把一尺多长的木剑就足矣。仲裁者于是下令二人都使用木剑,剑的长度则由双方自己决定。

    二人都做好了准备。梅津持着长木剑,像一头凶猛的狮子,想一下击倒对手。富田势源显得若无其事,仿佛是一只正在捕鼠的猫。当他们对峙了一会儿后,富田势源大喊一声,短剑当下就砍在了梅津的脖子上。梅津的脖子开始流血了。此举让梅津发了疯,他使出全身力气,想用那把长而重的剑击倒对方。但剑还未落到富田势源身上,富田势源的短剑又重重地击中他的右臂,梅津的剑从手中掉下,在富田势源的脚下断成两截。梅津想从腰间拔剑,但是手臂不听使唤,人也倒在地上。后来一位旁观者说:“当时富田势源就像是在劈竹子,那么简单、清楚、随性。”华严宗学人也许还会加上一句“毫无阻碍”。

    富田势源不仅仅是一位剑士,他是庄子提到的“水不能淹、火不能焚”的“神人”。而梅津正好相反,他不了解剑道的精髓在于剑士的道德和精神,无比的狂妄自大,把以剑艺为基础的过度自信和攻击性当成剑格的全部。他从没有认识到,单纯的攻击(这也是日本剑术的特点之一)传递的不过是获胜的体育精神,唯有超越胜败、得失之心才能掌控比赛的整个过程。参赛者不仅在意识上不能有想获胜或不被打败的想法,而且还要切实地(而不是单纯在理论上或概念上)解决生死的哲学问题。正因为如此,一云和宗矩非常重视禅修。通过禅修,剑士才能超越技巧的有限性。

    十

    与剑格相关的另有一种心理现象,也许会让“心灵学研究者”产生兴趣。这是一些剑士发展出来的心灵感应术或读心术。据说宗矩有这种“第六感”。我个人认为,此种感觉来源非常深奥,不能将其归为不正常的或是超常的心理现象。

    《击剑丛谈》一书这么写道:一个晴朗的春日,宗矩在其花园中散步,欣赏怒放的樱花,看起来非常专心。一位男童手捧着大师的剑跟随其后。男仆心想:无论我家主人的剑艺多么精湛,现在的他如此沉浸在花海中,从其背后袭击他应该很容易。而大师此时正好回头看了一下,好像感觉有人藏在某处,就想找出此人。看看四周无人,大师就回到屋子。他静静地倚在一根柱子上,失魂落魄似地四顾。仆人们都不敢靠近大师。最后,一位仆人走上前去,问主人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帮助。大师回答道:“我很好,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有种很奇怪的感觉。通过长期的剑道训练,我已能觉察到对面或是周围人的念头。刚刚在花园时,我突然感到有某种‘杀气’。我四下观察了一下,但是除了小男仆,周围连只狗都没有。这种感觉我无法解释,闷闷不乐,所以才心不在焉。”

    小男仆听说了此事,就向主人忏悔其在花园跟在主人身后时的不良想法,希望得到主人的宽恕。这让大师很高兴,说:“总算水落石出了。”

    下面是一则关于动物智力的故事,颇为精彩。如果可以用实验来测试,那么我们一定观察到动物那种非同寻常的本能。人类已失去了大部分的本能,而这些本能则在被称为低等动物的身上不时得到体现。当然,可能有人会认为此类故事纯粹是编造的。以下的故事同样与宗矩有关。

    大师曾经养了两只猴子做宠物。弟子们训练时,猴子就在旁边观看。由于天生喜好模仿,也喜欢运动,它们就学会了持剑的方法,也会玩起比剑。在某种程度上,它们成了专家。当大师的一位浪人朋友希望用长矛与大师比试时,大师建议他先与其中一只猴子比比看。浪人觉得这是在侮蔑他,自尊受到很大的伤害。开始比赛了,猴子的武器是竹剑,浪人的武器是长矛。浪人决定一矛刺倒猴子,就凶猛地把长矛刺向猴子。然而,猴子非常灵活地躲开,并同时靠近浪人,向他发起攻击。浪人只好用长矛保护自己,但不起作用。猴子跳到长矛的柄上。浪人只能承认自己失败了。

    当他羞愧得面红耳赤地去找宗矩时,宗矩说:“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无法与猴子对峙。”

    浪人不再造访大师。半年后,浪人又想与猴子比试,就来找大师。大师知道此时猴子已非浪人的对手,就不同意比赛。然而,浪人不断坚持,大师只能叫人把猴子带进来。猴子一站立在浪人面前,就把武器扔向浪人,然后大叫着跑走。宗矩最后说道:“我没说错吧!”后来,他推荐浪人当他一位同行的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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