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万情一身，到头来不过是伤老矣

    简直越描越黑。

    “哎？深少还有事交代？”

    “哦哦，好好。”

    “好了好了，我是真的还没有吃晚饭，从中午吃过中饭以后，一直撑到现在。”

    “……”

    “……”

    在对手最不经意的时候，单刀直人。

    任凭她如何不安分，掐着他的肩反抗要求“放我下来”，唐涉深统统置若周闻，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扮恶人同她开玩笑：“叫吧叫吧，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这个小妞。”

    若换了平时，程倚庭才懒得搭理他玩这种猜谜游戏，可今天不一样，天大地大，债主最大！程倚庭想了想道，“因为正义感？关心弱势群体？”

    安顿好了程倚庭上车，又和面店的老板娘寒暄了几句，接受了老板娘的千恩万谢之后，唐涉深礼貌地和他们道别。

    正思索着，过了半晌，付特助的行动电话忽然持续震动起来，接起来一听：“喂？”唐涉深的声音立刻清晰地传来：“查一下刚才那个男人的底，替我解决掉他。”

    付骏顿时心中透亮万分，不由脱口而出一句：“唐先生，刚才那个人是什么背景都没有的普通人……”

    隔着薄薄的布料，他手指的温度清晰地传来，触到她的肌肤，一丝灼|热，这种有意无意的碰触在一瞬间令程倚庭周身高温，无意识就想抓住他的手阻止：“干什么？”

    —千万别跟我说什么“这点钱算个毛？老子有的是钱！”之类的。

    唐涉深本就不是什么面善之人，这么多年来那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早已深人骨髓。即使平日里不说话，眼神一挑就是重重杀意。所以公司里凡是在唐涉深手下做事的人，都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当唐涉深说话的时候，你要小心，当唐涉深不说话的时候，你更要小心。

    付骏何其通透，果然一料即中，此时此刻的程倚庭，面对唐涉深的心情十分复杂。

    ……不。

    唐涉深不厌其烦地再一次按住她的手。

    原本她真是个爱较真的女孩。

    谁都不说话，统统看着唐涉深，那个什么，付钱的人……老板最大！

    家里庭院的花花草草自她成为这里的女主人之后，都是出自她之手，他记得她侍弄花草的样子，眉睫低顺，安静美好得令他想不惜一切手段占为己有。

    “……”

    刚才闹场的汗衫男此刻倒是机灵了起来，自知眼前这位唐老板和他的女人他是惹不起了，但说到底，他也没想惹那么大来头的人呀！他不过是来找自家的出轨老婆而已，犯得着谁啦！

    防不胜防。

    唐涉深收回手，重复了一遍，“这里，怎么回味事？”

    说完，程倚庭的好耐心好像终于消失尽怠一般，用力挣脱开他的怀抱。

    “五十万是不是？”

    自从和霍与驰分手后，仿佛就是在一夜之间，程倚庭对人对事对世界的热情骤然消失，那种急剧消亡的速度快得令人几乎都感受不到锐减的过程，一眨眼，只觉得她整个人明明是这样完好地站在面前，可是再仔细看，才发现有很多东西真的都不见了。

    哎，付骏淡淡地笑。要不然你以为，唐涉深的钱是那么好拿的么？

    “和你做夫妻，你比我洒脱。”

    她从来没有失控过，从来没有失态过，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这么不像自己过。

    她忽然听见他对她说，“今晚很抱歉，在这么重要的日子失约，是我的不对。”

    “一个人”。

    下一秒，唐涉深忽然抽身收手，没有像她以为的那样继续肆无忌惮下去，而是从她上衣口袋里摸出了她的行动电话，拿起来一看，果然屏幕一片漆黑，处于关机状态。

    程倚庭的心思何其细腻，深怕行动电话没电关机之后会错过工作或是朋友的重要来电，所以往往会在电量不足前就补足电池，确保不给任何人造成麻烦。唐涉深有时甚至会邪恶地想在半夜试试如果他和她在做那事时忽然有电话进来，她会撇下他去接电话呢还是会紧张得更为敏感？那滋味，估计感觉会不错。

    安人员把闹事的人一带走，现场随即安静了下来。

    唐涉深：“我还没有吃晚饭。”

    她的那一枚，并不是上好的宝石，事实上，只是普通质量的平价货而已。那是当年她第一次把霍与驰带回家见父母后，她的父母送给她的。程家只是小户人家，她的父母在送给她的时候只是说，做父母的，总要在女儿嫁人前前送一件令一女儿漂亮起来的礼物的。

    是一枚宝石戒指。

    思此及，汗衫男不服气地叫起来：“同志，你把我抓起来没关系，对，我是来闹事的，可你也问问我为什么来闹事呀，我老婆和人跑了，还不准我有点气啊？我老婆，和她那个奸夫，哦，你们倒是不抓呀？”

    忍不住当场求证：“当真？”

    “没有，我一个人吃过了。吃完晚餐出去走走，顺便想点工作上的事。”

    SEC的律师团们面面相觑，想了想，还是派了一位代表律师走过去询问了一下付骏助理。

    付助理很温和：“老板娘，还有事吗？”

    “左边的耳背处怎么红了一片？”

    唐涉深简单一句话，就截住了她的话：“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哎，你—！”

    什么呀……原来说到底，这位唐老板也是要为人出头而已。

    唐涉深。

    他忽然这么说，然后手指用力，按下了开机键。

    抿紧了唇，连开口的欲望都再没有，她转身旅走。

    哈，洒脱，这真是，好高的赞扬。

    程倚庭微怔，随即释然，“下一次，你可以不用这样找我的。你知道的，除了这里，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他慢慢收拢掌心，把她的手包裹在自己手里，握在一起，作出一个十分温暖的动作。

    据说多年前唐涉深涉水资本市场，某天晚上在会议上，他的顾问团对他建议道：已到建仓时机，建议拿出五亿建仓，您看怎样？唐涉深闻言，手指敲敲桌子，只反问了一句：五个亿的资金量，也能叫建仓？

    “啊？”

    付骏神色一凛，连忙应声：“是，唐先生，我明白了。”

    唐涉深不动声色收紧了手。

    付骏忽然一个寒战，随即明白了什么。

    跟在他身边整整十年，付骏太了解那个叫唐涉深的男人了。今晚的唐涉深因为银座的一件意外已经叫程倚庭失望，她抗拒他的姿态已经那么分明，所以付骏几乎可以肯定，唐涉深刚才那一百万的举动，根本就是这个男人故意的，为的，就是要让程倚庭的心态从失望与生气变成内疚与愧疚。他根本就是，把玩对手的那一套用在了程倚庭身上，毫不留情，下手狠辣，存心要她对他没办法抗拒。

    这哥儿们该不会是在搞笑吧？

    “……目的？”

    汗衫男吞了吞口水，努力用“老子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你拽个屁呀”这样的话来暗自打气，瞪他一眼，但一开口就暴露了自己胆怯的心态：“你、你想干嘛？”

    程倚庭更加不会知道，步步为营，忍得狠得，才是唐涉深对她一贯合强势姿态。

    程倚庭没什么耐性，连回应都徽得，“不知道。”

    “你一直是用这种手段哄人的吗？”

    唐涉深正站在一旁，背对着众人，抬手撩起程倚庭耳根旁的头发，细细看着她耳垂的部位。刚才在和汗衫男的拉扯中，程倚庭的头发有些弄乱了，唐涉深轻轻拨一拨，有一小撮发丝就这样顺着他的动作从程倚庭发梢掉落了下来，直直掉进唐涉深心里。

    签完字，唐涉深收起笔，“这里是一百万，机会只有这一次。”

    她不解，“恩？”

    “老板娘，”付助理对她温和地笑了下，轻道：“你不用有压力，唐先生的那笔钱，可以说，他是为了程倚庭小姐，但说到底，他是为了他自己的目的……”

    明明说好的，为什么仍然对他失了控。

    种说不清道不明只觉是类似于温柔的情绪掠过唐涉深的心尖，令他一瞬间对她心软。

    “……什么为什么？”

    很明显，一旁的这位唐老板显然是得罪不起的。所以办事人员当场挺起胸膛表了个态度：闹场这个事，一定要严肃处理！为建造和谐社区敲响警钟！

    可是现在，程倚庭已不会再那样。

    唐涉深的眼神瞬间全黯，深不见底。

    一位资历较深的律师感慨：“明明是那么严厉的一个人，今晚怎么会那么大方？我们都在场，深少还白白送出去一百万。”

    然而下一秒。

    她真的生气了。

    唐涉深从身后紧紧扣住她的身体，不让她离开，声音玩味：“程倚庭，每次你对我发脾气的时候，就会喊我深少对不对？”

    讲得出这种话做得出这种事的人，只有唐涉深。

    一听这个数字，饶是程倚庭这么正直的青年，也忍不住一口气血上涌：一！百！万！你怎么不去抢？！

    想到这里，我们唐同学颇有Q精神地想：今晚程倚庭会这么生气，某种程度也是好事吧？试问这世上有几个男人可以有资格令程倚庭生气！

    这三个字在程倚庭听来，实在好刺耳。

    而事实上呢，唐涉深正在停车位倒车，忽然听到她这么问，唐涉深几乎都没有多大反应，随口慢声应道：“你猜啊。”

    纤纤细手，一捧香泥，湿带落花飞。

    和人反驳，和人较真。

    很快地，当地治安人员和唐涉深的律师团都在最快的时间内到达了现场。如今这里的地方性公务员都是聪明人，所谓聪明的意思，就是心中透亮如何处理事端才能在平息干戈的同时又不让自己的利益受损。

    洒脱？

    下一秒，她的手里忽然多了一个温润的质感。

    程倚庭多少也有点“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的感觉，再面对他时底气明显足。想了想，话还是要说的，“你，那个钱……”

    对她，他太了解了。

    “放手。”

    ……咳，扯远了！唐涉深在下半身失礼之前及时稳住了危险的联想。

    是，在见到他的人之后，纵然程倚庭再自欺欺人也不得不承认，她今晚会如此反常，到底还是在生他的气。有时，程倚庭气久了，也不是不想像街边大妈一样索性来个不要脸算了，拉开悍妇气势指着男人质问个一言半语。这种场景，单是想想，就只有一个字形容：爽。

    程倚庭脸色很冷。

    相比我们无产阶级程同学的激烈反应，唐涉深的态度显然淡定了很多，点点头，应声：“好，就一百万。”

    这个人，总是这样。

    三分讥消，七分凉意。

    夜深风凉，雾气浓重。

    而程倚庭，作为被大众同情了整整半年的当事人之一唐太太，是直到整整半年之后，直到这件事几乎落幕之后，某天晚上在卧室打开电视机时看到该女明星人气下滑遭公司无限期雪藏的新闻时，唐涉深洗完澡出来，看了看屏幕，随即抱着她问了句：“在看什么？她是谁？”程传庭这才不咸不淡地答了句：“深少不认得？”

    这种语气。

    “大概是什么时候不小心擦到了，这么久都没发现，可见没事的。”

    “放开，我不想看见你。”

    这说辞堪称完美，不仅掩饰了她今晚没有吃一点东西的事实，还给人一种白领女性的知性印象来。高手，这才是睁眼说瞎话的高手啊。

    我们唐总威胁起人来，那是一个什么气场！更何况，现在它的对手只是一只未成年的狗！瞬间把小京巴哆嗦得，傲呜一声就逃。

    ——想死吗？！敢在这种时候跑出来跟我争？！

    他们仍然记得万分清楚，那是一件十分难打的公司诉讼Case，几个资深律师领着一帮律师团通宵达旦半个月，总算打成了获得60%赔偿的结果。没想到唐涉深一句“不行”就推翻一切。作为唐涉深的直属下属，在场的各位实在是太清楚了，唐涉深是一个从不给人中立选择权的男人，在这个男人手下做事，绝不可能有“还行”“差不多吧”这种结果，唐涉深说不行，意思就是推翻一切，重来，以及，不惜代价。

    那是在一次SEC新品发布会的活动上，鲜少出砚在公众场合的唐涉深亲临现场，引爆疯狂品牌效应。现场的镁充灯闪成一片，财经与娱乐记者倾巢出动，镜头统统对准了这位站在SEC权利顶点的男人，而就是在那一次发布会上，在记者拍照环节，也许是无数的镁竞灯强闪镜头给了站在唐涉深身边的SEC老牌女代言人一种异想天开的勇气，这位号称是国际影星的女代言人就在挽住唐涉深臂弯的一瞬间面向他的脸颊作出了一个顺势亲吻的姿势，无数闪光灯将这一画面定格，自此以后整整半年间，有关唐涉深和该女代言人的传闻甚硝尘上。

    一个人什么时候才会连最亲近的人也不想示弱呢？

    或许是“深少”这极具震撼力的两个字，又或许是她那种欲说还休的小性子，当即引得那一晚的唐涉深笑了起来，攫住她的手就陷进了双人床。

    毕竟跟在这个男人身边这么多年，在场的律师们都立刻明白了唐涉深的意思，不再多言。唐涉深摇一上车窗，对司机吩咐了一句：“回家。”黑色的车子立刻在夜色中流线型般滑了出去。

    实在是相当少见。

    “知不知道我今晚一直在找你？”

    这样那样一番明察秋毫的姿态摆正下来，治安队长搓着手，终于有底气走过去笑问：“深少，你看这样处理……如何？”

    “一百万……”男人熄了引擎，抛了抛手里的钥匙，笑意不变尾音上挑：“我要作秀的话，一百万这种小数目，也拿得出手？”

    “……”

    人就是这样子，失望了一次，两次，三次之后，没有活过来，就再也活不过来了。尤其是感情这回事，伤一次就够，再多情的人，也能在重伤之后学会无情冷情甚至绝情。万情一身，到头来不过是伤老矣。

    他忽然低头吻她。

    而这一枚，看似相似，实则身价远远不是她所能承受的。

    治安队长连忙指挥着下属进一步行动。

    “不知道。”

    汗衫男痒痒然，不敢再说什么，随即离开。

    程倚庭微微一笑，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是逃避还是妥协：“你乱说什么啊。”

    男人一言不发，迈开脚步走了上去。

    这个女人这么不识趣，令唐涉深内心潜藏的恶劣因子蠢蠢欲动，有想做坏人的冲动。

    他忽然唤了她一声。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伤感的情绪，姿态眩惑得不像话，令人错觉这个男人无人可伤。

    大意了，她中了他的计。

    只不过世事难料，中途跳出个投怀送抱的女代言人，唐涉深在后来，暗中对各方势力轻描淡写地放出一句话就封杀了这个女明星的演艺生涯。

    “……”

    到底是老实人家的妇人，不明不白地就害得非亲非故的一个人为她损失了一百万，虽说这笔钱对那个男人来说也许根本不算什么，但对于她而言却是一笔天文巨款，无论如何她到底也不能心安。

    和这样一个男人对峙，是一件极耗心神与体力的事。程倚庭是一个足够聪明的人，所谓聪明的意思，就是不会在感情这件事上浪费太多不必要的对峙。所以每每与他走到这一步时，提前低头的都是她。夫妻一场，她自知有情欠他，又何必再在这些无常小事上耗费心神。不过是零碎的来去，夜深露重时也曾欢爱过，清醒后又何必两败俱伤。在这个已经千疮百孔的世界里，她最大的希冀说来也不过只是想自保而已。

    此地无银三百两。

    心思活络的付助理早已在他们谈话的当口，掏出随身携带备用的票，在上面写上了数字。唐涉深接过，拿了钢笔就在最下角签了字。

    这些年来，夜晚间，程倚庭每每在他身下被他弄得尽湿的长发，竟让别的男人有机会扯断了，这笔账，唐涉深一定连本带利地要回来。

    付骏微笑。

    程倚庭哪里知道唐涉深平静的面貌之下已是如此危险的心理状态，她只知道他这么一个动作做出来，在场的众人都不约而同地表现出神色迥异状态：付骏像是已经预料到了什么，淡定地转了个身；治安队长虽然从智商上来讲算不得什么聪明人，但此刻倒也机灵了起来，也连忙别过眼，咳了一声瞪了一眼一干旁人，低着嗓门训话道：“深少夫妻间的事，看什么看！”

    治安队长瞪他：“打架劫舍，你还有理了啊？带走带走！统统给我带走—！”

    唐涉深并不追问，抬手解开西服纽扣换衣服，“这么晚还出去吃面，晚上一个人没吃东西？”

    “怎么会，”程倚庭脸上的笑容淡淡地：“说什么呢。”

    但程倚庭哪里会是把委屈说出来的人，更何况是现在这种混乱的场面，息事宁人才是程倚庭一贯的态度。

    “啊？”

    唐涉深的律师团显然有话想说，大家互相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一起走到车边，弯腰对已经坐在车子后座的那位年轻老板恭敬道：“唐先生，关于刚才的事……”

    比如说，开一张空头支票给他吧？

    “是真的好么，我该到现在还没有吃晚饭。”

    程倚庭说完，自己也汗了一下。正义感之类的词……实在是和这男人扯不上关系啊。

    程倚庭很是无语了一下。莫名地反唇相讥了一句，“你至于吗，和它过不去。”

    真卑鄙，他是故意的。

    夫妻两人玩闹着走进客厅，唐涉深把抱着的人放下来，出其不意忽然开口道：“程倚庭，你今晚生我气了吧？”

    “……”

    明明是想听到一个解释的，明明是想听到亲口从他口中说出来的，好让自己明白自己还是被人尊重的，好让自己欣慰自己还是有尊严的。但临到关头，她却告诉自己不必了。何必在意呢，就算在意他，她又能怎么样呢？谁也不知道，唐涉深会不会变成第二个霍与驰。

    那个刚收了一百万的男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后会面临怎样的灾难人生吧。像那样的人，作奸犯科鸡鸣狗盗之事，一定不会少。一旦查出来，整理一下档案，今后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料谁都会明白。

    于是，治安管理人员坐镇现场，大手一挥，该抓的抓，该罚的罚，同时不忘指使手下：“小黄，把这些闹事的人带回去以后，不要忘了给他们进行后续教育，这个建设和谐社会的重要意义，一定要普及……”

    程倚庭具备顾左右而言他的天性，就注定这一辈子不再会有开门见山的天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