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历劫的遗味，生命的焦味

    唐涉深笑笑，“是不容易。”

    那一瞬间，程倚庭几乎是下意识的，随手就往口袋里想掏记者证，脚步不自觉地向前迈去，一句“我是记者”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时，手指碰触到口袋空空的事实，毫不留情地提醒了她一个残酷的事实：她已经，没有记者证了。

    “对不起，倚庭，”主编说：“自打你出校园，就是我一手培养的。看着你一步步走来，成长为现在这样一名优秀的记者，我对你，有太多的不舍得。”

    “啊，本来是有的，”既然被她听见了。唐涉深也不装，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场面上的小事，给人家一个情面而已。”

    从这个角度望下去，世界缩成小小的一角。一个沿街乞讨的老人家正遭受呵斥以及强行驱逐，一个画面定格一场人性的交锋，强势与弱者的抗衡，阴暗与光亮的冲撞，还有冷眼旁观，还有义愤填膺。

    “你说一个男人洗完澡之后最想干什么？”

    被抛弃过的人，都会有这种历劫的遗味。

    唐涉深太就是一个靠洞察人心的本钱吃饭的人，一个程倚庭，在他面前远远隐藏不了什么。只这一个字眼，男人就暗自了然了一件事：程倚庭，这些年来，并没有把这一个地方太当回事。

    这个理由足够了。

    一上午的忙碌工作着实让程倚庭这样不轻易叫苦的人也深刻感受到了何谓“累”，和摄影组记者一起搭档外出采访归来，程倚庭只觉得整个人都要虚脱了。

    ……

    难怪。

    唐涉深是圈内公认的“深少”。

    他在说什么？

    思及此，程倚庭轻声问道：“他找我……什么事”

    程倚庭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

    “下午你的同事打电话给我，你的电话打不通，他们让我转告你，你今天离职时有一卷文档遗落在办公室，记得回去拿一趟。所以，我知道你今天辞职。”

    程倚庭笑了，“是啊，真可惜，我没有后台。”

    程倚庭有一点感动。

    程倚庭不语，已经料到了即将发生的事。

    程倚庭脸色发白。

    “那么，倚庭，你应该已经猜到我想和你讲哪件事了。”

    “……”

    程倚庭挺好奇，“想干什么？”

    “没空。”

    她基本上可算是一个不怎么会说话的人。

    此时的程掩庭很有些感动。多好的唐涉深同学啊，为了让她负罪感少一点，他甚至可以抹黑自己的背景！这大概就是传说的牺牲精神吧。

    她用这个字眼。

    当然了，此时的程倚庭绝不会想到很久以后会发生这样一幕：为了一个她，唐涉深当众放话，色厉内荏，而兵不血刃的对象正是程倚庭心里甚至是很多人心里都不敢妄动的荣氏。

    “知道我想调查一个人时会怎么做么？”他陡然截住她的话，伸手摸了摸她冰冷的脸：“如果我有兴致那么做的话，你现在就不会完好无损还能站在这里了。”

    明明是自家中去公司，再寻常不过的事，程倚庭却从不喜欢在便条纸上写一句“我去公司”之类的话，她惯常使用的字眼，除了“走”，就是“离开”。

    今天中午才发生的事，短短时间，他就已经这么清楚？

    偏偏唐涉深浑然不觉，甚至不以为意，慵懒地说着，“反正辞职了，陪我出去一趟好了，要等到你有空还真不容易……”

    荣氏的背景如何，程倚庭吃的是记者这碗饭，自然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有多深。程倚庭脑中忽然闪现出港剧里经常有的那种情节：某某财团老板盛情邀请某商场新秀吃饭，结果心高气傲的新秀不屑与之同流合污，隔日就被一帮拿着大刀长棍的黑帮堵截追杀并被告之“敢不给我们老大面？来啊砍他！”……

    “所以在你看来，我这样的人，大概从头至尾，都可以被称作是笑话的是吧？”被人拆穿夺去自尊心的感受很糟糕，糟糕到她口不择言：“装作很体谅我的样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结果呢，背后却查得一清二楚。在你面前我没有秘密，在我面前你却都是秘密，这种游戏很好玩吧。”

    这是个好女孩，他衷心希望她能过得好。

    梦里程倚庭问他累不累，不待他回答，她就靠在他腿边坐下，一边捧着一本书看一边说“你忙你的，我陪你一会儿”。他正坐在书房中看资料，一垂手，手指正好能碰到她的脸。而在无意外地，他一点也没控制住，也不想控制自已，手指往下探了探，从她领口处迅速传来光滑细致的肌肤触感。

    程倚庭“啊”了一声，心尖滑过一丝意外。

    一个下午，她都保持着这个静默的姿势，实在是，除此之外，她寻不到更好的途径来想一些不好的事。

    粗倚庭听着，心底明镜似地晓得他并没有讲实话。

    “争取下午下班之前把新闻稿赶出来，中午大家可以先去吃饭休息一下了。”

    走出会议室，SEC年轻的总裁向助理示意，“晚上我的行程是什么？”

    仿佛就像是一夜露水情缘之后潇洒的那一方惯常的说辞。

    老人叹气。

    程倚庭自动地把这被追杀的悲情角色代人了唐涉深唇红齿白的样子，这么一想，程倚庭立刻汗颜。

    严格说来，唐涉深并不是一个好相处的男人，尤其当其处于工作时间时。

    男人忽然睁开眼。

    主编的声音透着无奈：“有些话，其实连我，都不知该如何和你说。”

    程倚庭点点头，双手接过这封辞职信。

    唐涉深的眼神倏然渐冷，想起昨晚程倚庭在他臂弯里筋疲力尽沉沉睡去的样子。

    “是的，我知道了。”

    当然后来当程倚庭对唐涉深这个人越来越了解之后，她就明白了，这个男人懂克制，更懂放纵，而在程倚庭面前表现出来的放纵的一面，显然才是这个男人的真面目。正如霭理士的名言那样：一个人的性是什么，这个人就是什么。

    主编低声道：“倚庭，你留一下，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那时的程倚庭才恍然明白，原来这个叫唐涉深的男人，才是真正的不好惹。

    不是没想过用“霉运过去，财运滚来”这样的啊Q精神来说服自己，然而可能，是她在这几年的时光变迁中，已经钝化成一个不太容易随时随地笑得起来的人，以至于事来兵败倒，说崩溃固然夸张，但内心那一阵不算太痛却持久不退的不快乐却是真真存在的。

    办公室内一片热闹，劳累了一上午的同事们齐齐哄笑着准备一起出去吃中饭。

    董事会结束，唐涉深毫无意外大获全胜。不战而屈人之兵，是这个男人的拿手好戏。

    他怎么会知道？

    唐涉深慢条斯理地直起身体，拿过一旁的行动电话，手指不紧不慢地按了几个键，调出一通电话录音。

    唐涉深随性惯了，睡在床上衬衫西裤都没脱，程倚庭弯下腰替他换衣服，“你多大啊，要睡觉连衣服都不会脱。不要睡，我去放洗澡水，你洗了澡再睡，脏死了。”

    “如果我没猜错，是否是上个月我写的关于某地方儿童捐款工程款项迟迟未落实的深度报导？”

    “……是，今晚我应该是过不来了……怎么会，荣董事长您客气了啊，是公司出了点事，意外而已，不是大事……荣老先生您这么说我可不敢当啊……我太太？啊，是，她比较怕生……呵，荣氏的董事长这么给面子盛情邀请，会吓着她的……下次吧，下次有机会我带她过来介绍给您认识……”

    意外地，唐涉深听了她这句话，没有追问下去，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反而干脆地说了句“好，有事打我电话”就把电话挂了。

    多年后，这个男生终于一手将SEC带到了这样一个令内外皆肃穆的局面；相对的，SEC也终于成就了今日这一个，再无人可毁的唐涉深。

    “她呢？”

    “我刚才那是……”

    程倚庭支支吾吾，“听说荣氏不好惹，背景不太干净……”会砍人的……

    程倚庭微微磨了磨牙。

    他起身，漫不经心的样子，下了床，行至她面前，站定，“以为我调查你，嗯？”

    “照实说就好，”反而是她，大概已经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来承受接下去将要听到的，所以更能淡然：“我进公司第一天，您就告诉过我的，做新闻，最重要是尊重事实。”

    “不碍事的，是您教我的，做新闻，最重要是凭良心做，这一点，我没有遗憾。”良心上过得去，反而是她比较放松，甚至还能开个小玩笑：“最多有些下甘心吧，就报导的内容与市场反应看，我和竞争对手华夏新闻集团的苏小猫苏记者打成平手，她仍然相安无事继续做着新闻第一线，说真的，我羡慕她。”

    难怪她今天失约，他也可以不怪她。难怪她今晚不接他电话，他也可以无所谓。原来他一早就找人调查了清楚，她在做什一么，她发生了什么，他一清二楚。

    唐涉深伸手拿过床头的闹钟看了看，才清晨七点。放回闹钟时看见放在床边柜子上的一张便利贴，程倚庭的清秀隽永的字迹顿时映人眼帘：公司有事，我先走了。

    就算有力气重新站起来走，也不会再走得昂扬，也不会再走的坦荡。毕竟，对于今日的程倚庭而言，全身心投人感情这一件事，已经成为了一件不可能，再不可能，唐涉深眼帘微掀，一股明显的低气压就自周遭扩散开来，睡眼惺忪的朦胧中那一股摄人的低压气息也要比日常严重得多。

    “谁说你没……”

    “参加本城荣氏荣董事长的六十大寿酒会。”

    “为什么？”

    被人掌控的滋味不好受。

    六点……

    程倚庭是何其通透的人，一句话，隐隐就感觉到了即将要发生的事。她点一点头，只轻道一句：“我知道。”

    程倚庭正为他解纽扣的手陡然停了一停，几乎有些发颤。

    陈董事脸色大变。

    唐涉深笑笑，“我的背景也不干净啊。”

    正进屋把今今天唐涉深穿的西服拿进来的管家见自家少主人醒了，挺意外，“深少爷，今人醒这么早？”

    她连破迫离开，都是这样傲骨，甚至都不忘最后为他着想一场。

    沉默的暴力。

    那些跟随唐涉深多年的人都亲眼见证了一件事：当年SEC不可一世的帝国地位是由唐涉深一手造就而成的。其中经历的磨难、流血、背叛、死亡与重生，所有的一切，都有唐涉深一人背负最重的责任。谁都不会忘记，多年前敌手方一场商业间谍案给SEC造成的沉重打击，几乎一夜之间摧毁这一个庞大的帝国。那个时候，是唐涉深一肩扛起了这一幅支离破碎的重担，处于风口浪尖，非死也伤。

    “今天下午我就会去向人事部请辞。”

    果然，当众人散去，办公室的门被关上，已经年近六十的主编双手交握放在桌面上，缓缓开口对她只说一句：“倚庭，以你的资质的，在这个行业内，我们要比寻常人承受更多的不公。”

    程倚庭喉咙发涩。

    这一晚，程倚庭独自一人，很晚才回家。

    唐涉深人品不咋滴，但睡品甚好。他说了想睡觉就是真的要抱着被子睡觉，男人减压的方式有很多种，夜店、酒吧、泡mm。和这些比起来，唐涉深的减压方式显然最符合十二五环保发展规划：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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