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要逆风去

连拖带架，将暖暖带出了加护病房。

    不是不嫉妒的。

    “因为选理科的话，大学专业选择多啊，高考分数线向来是理科线低文科线十几二十分的。” 杨筱光的前座转头说，“天才都选理科！”

    她可以决定他的未来吗？

    从八岁开始，他们一直在一起，如今，在这个选择的时刻，面临着一场分离。当然，分离之后还会有再聚合，然而此刻去想，却觉得是那么遥远。

    暖暖说得十分诚恳，口气是带着依恋的，哪一个学生不喜欢这样一位活泼的亲切的年轻的老师呢？

    亦寒愣了一下，在自己进入高中以后，“出国”这个词汇是经常挂在林沐风嘴边的。但是自己才升高二，似乎离那个选择的时刻并没有那么近。他没有想过父亲已经为他了解了相关的事宜。

    “其实，暖暖你的文笔很不错，美术功底也好，到了高三倒真的是可以尝试去考一下艺术类专业的，也能给你高考多护一层驾。” 小王老师说。

    暖暖和亦寒听得出神，想着父亲渡过的那些艰难的岁月，觉得如此不可想象的艰难，彻骨的辛酸弥漫全身。

    当然有回礼，就是张国荣的新专辑《春天》。

    “是啊，光去旅游有什么意思，要么就去那里读个几年书才像样。”暖暖说完转头看亦寒，他正愣愣地看住那易拉宝，看得很仔细的样子，好像在辨析那上面的每个字。突然，他站起身子，对暖暖说：“我去瞅瞅。”

    阳光正走过来，被杨筱光的前座叫住：“我们数学天才课代表可是选物理还是化学？”

    年少的时候，烦恼来的快也去的快，少年的心性存不住半点的忧愁，总是能被新出现的快乐感染了心怀，觉得身边的一切都是明亮的。

    看着暖暖这副可爱的小女儿态，亦寒忍不住，笑嘻嘻地撸撸暖暖的头发，把暖暖的刘海弄乱，暖暖佯做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动手整理自己的刘海。

    突然病床上的林沐风两手攥成拳，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眼睛向上翻去。

    爸爸就会用有力的修长的外科大夫的手慈爱地满足地抚摸着暖暖的头发。

    或许，是她还没有明白这些长辈间的情感。

    吃了两口冰淇淋，继续道：“虽然你这马匹拍的我很开心，不过以后还是不要给我买这些贵的要死的CD了，现在家里也没有音响可以放来听啊！等有一天我加入了资产阶级，一定要亲自去香港扫货，能买到的统统搬回家。”一脸向往地说。

    想起亦寒学校同学们的传言，亦寒和路晓，他们之间，看上去亲密无比。

    亦寒忽然指指街对面的正在摆咨询台的旅游公司，摊位前不少人驻足询问，一边高高架着宣传用的易拉宝。

    暖暖拿过亦寒的回礼，和他一起肩并肩往哈根达斯方向走的时候，有些踌躇，心不在焉的。

    “高二的时候，她不主张贴白榜，还被教导处通报批评了呢！我们班的同学都很佩服她。”暖暖补充说道。

    “胡叔叔，刚才，我爸爸的手，他的手动了一下。”暖暖抓住胡智勇的衣袖，激切地说。

    这是林沐风在两个孩子的成长过程中，第一次用如此果断的语气来决定孩子们的命运，且是那么不容置疑的坚定。

    暖暖对牢亦寒，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口吻，说：“好歹我们家一定要出一个精英的，你可寄托了我跟爸爸的双重希望，加油啊汪亦寒同学！”

    “好。”亦寒快乐地答应，不拒绝，他知道无需拒绝，也不想拒绝。

    “去去去，你就一嘴的口甜舌滑！”神色之中已经享用了这样的口甜舌滑。

    “没意见。”

    胡智勇和护士很快地赶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人。

    “我们都担心这个孩子会受不了这些打击，有谁知道，他不知道从哪里借来了黄鱼车，载着他妈妈的尸体去了龙华火葬场。后来，他被赶出石库门，他们家的亲戚在解放前失散的失散，出国的出国，留下来的也不敢收留他，都要跟他划清界限。他就睡在学校边的草丛里，一边被批斗，一边还坚持学习。

    是不是代表她依然深切地关心着父亲。

    “大约应该是1965年的时候吧，沐风才十五岁，他的父亲被打成右派，在干校里旧病复发，突然病逝了。造反派和红卫兵冲到沐风的家里，把沐风父亲的藏书和古玩砸的砸，烧的烧。我看到沐风一言不发，疯了一样去抢那些被丢在火里的古书，被红卫兵拳打脚踢，被火烧伤了手背也一声不吭。后来沐风的妈妈给他上药，问他疼不疼，这孩子咬着牙，说不疼。

    贺章之同暖暖一起，凝望着加护病房的窗口，看着胡智勇进行医治。林沐风的挣扎渐渐平缓下来，但脸上挣得失去了血色，一片的青白。

    暖暖轻轻咬下嘴唇，杨筱光和他都以为她真的是万事不过问吗？

    但是，那将是一场必然的分离。

    “嗯。”暖暖点点头，笑着对老师说，“所以到了高三，还是王老师的学生。”

    贺章之抓过暖暖的手，和她互相用力握住，互相汲取来自血缘亲人间的互相安慰的力量。

    出国，或是不出国。

    可是，现在这样的愁云惨雾缭绕，怎么都没有办法挥散开去。人生好像在一片黑洞中行进，只能看见过去却看不到将来。

    暖暖疑惑道：“为什么？”

    胡智勇赶紧抚下来给他做心脏按摩，一面指挥护士递来急救器械，一面对暖暖说：“孩子，你先出去一下。”

    “哎，你怎么知道？”亦寒有些惊讶，探询地看着暖暖。

    “你看那里，旅游公司都拿美国大学做噱头了。”亦寒说。

    “这些专辑，是不是路晓给带的？”暖暖问。

    “鬼！”杨筱光挥舞书本反驳，“自古中华大地出文才！”

    手套给林沐风，因为林沐风是骑助动车上班，进入冬季以后，清晨寒风刺骨，很伤手。暖暖想给爸爸的手保暖，除了自己织的手套，还给林沐风买了专门冬日骑助动车用的皮手套。林沐风清晨骑车，便能先戴毛手套，再戴皮手套，双重保暖。

    等暖暖吃完冰淇淋，准备起身回家的时候，亦寒对暖暖说：“等我富裕了，一定买一台最好的音响给你听CD。”

    始终是记得杨筱光和她说的关于亦寒和路晓一起出现在哈根达斯的事情的。

    “你比我小，不要没大没小。”继续瞪亦寒。

    扶在她肩膀上的他的手轻柔地往上，悄悄揉着她的颈肩，安抚下她颈部激动的神筋。

    亦寒有些神秘地笑笑：“不告诉你。”

    她记得在那天，亦寒十七岁生日的那天，说要带她去了南京路上的哈根达斯开洋荤庆祝，暖暖送的生日礼物是自己织的围巾。

    前座嗤之以鼻：“现在老早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了。杨筱光，你可是落时落的厉害。”

    “亦寒，你也要好好考虑一下出国的事情了，我找你们班主任了解过，你们学校开分数证明，帮你申请国外的大学是没有问题的。”林沐风突然对亦寒说。

    “爸爸他，是不是要醒了？”她问，充满期待地。

    暖暖想，亦寒或许应该飞的更高。

    贺章之把自己的视线从病房内调回在亦寒的身上，语重心长地说：“如果不是那场文化大革命，你爸爸应该是在十八岁就要去国外的大学念医科了啊！那个错误的年代耽误了多少年轻人的前途啊！”

    她才知道，在亦寒的身上，原来承载着林沐风没有完成的梦想。

    但只那么一小会儿，他撤出他的手，转身，步到病房的窗口前，焦急地关注着里面忙碌的人群。

    应该也是亦寒他自己的最好的梦想。

    暖暖的双手把林沐风的手握牢。

    杨筱光嚷：“还没想好？今天就要把表格交给王老师了。”

    到家后的林暖暖将小王老师的话说给林沐风听，林沐风听得连连赞同。

    亦寒说：“我觉得这条不错，挺好的。”

    “我觉得现在谈出国，似乎还是太早了一些吧！老爸。 而且等暖暖上大学以后，我们两人的学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而且……”

    爸爸既然那么信心十足，极力扶持亦寒去寻找更好的前途，她又有什么必要反对？

    暖暖认真地点头答应，开始觉得这个时刻的紧迫性。

    课后，暖暖收好同学们选择的表格交到小王老师的办公室去。

    但是，出国对于亦寒来说，是他可选择的将来中看上去最最好的一个。

    现在，这曾经有力的外科大夫的大手，变得脆弱而柔软，手指低垂下来。

    暖暖也随着外公看向亦寒，看着他那变得凝重的脸。他认真地，恭谨地，异常虔诚地站在哪里。

    亦寒，他也那么深刻地悲伤着。却是背转身子不让自己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