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问宝莉：“吴方才对你说什么？”

    严五喊起来：“我又能如何？我已经尽力了！”

    可他说要送她，宝莉却一笑摇头，越过他的肩看了一眼。唐竞回身，便见路边车里周子兮正趴在窗口望着他们俩。

    “你是哪个？好像在码头见过。”严五问谢力，只当也是个远道而来跑船的，倒是不介意结交一下。

    “我可不可以坐你旁边？”周子兮在后面问。

    “我收回那句话。”周子兮忽然又道。

    周子兮迈出几步，却又回头。她看着唐竞问：“我可不可以不进去？”

    “你们是什么人？要问我什么事情？”严五看着这一伙奇诡的组合，一个洋婆子，一个女学生，一个白面书生，一个打手，还有一个难以形容，既似书生，又好像打手。

    “上面不管？”唐竞适时反问，此处似有蹊跷，毕竟检察厅是立了案的。

    “登船搜查时，你也在场？”唐竞却是和缓了声音。

    唐竞知道周子兮并不在其中，却还是忽然想起他们初见的时刻，她亦是穿白色，高傲地看着他，而后又是她抱膝缩在升降机里面，以及再后来她裹着他外套的样子。

    “为了个女人，闹到被大佬收皮。”谢力轻骂一句，可转念又笑，心想自己比他也好不了多少。

    唐竞报了周公馆的地址，眼见着菊芬愣了一愣。“什么？”她下意识地问。

    照片里全都是她在救生局所摄孙桂的尸体，有脏污不堪的衣裤，有头上的撞伤血，左右肋的淤青，以及手脚被绳索束缚的痕迹。虽是黑白照，左不过那几个灰度，但孙桂的面目还是呈现出死人特有的颜色，脸上的表情定格于一个痛苦的时刻，口眼未闭。

    严五看着他苦笑，亦反问：“那孙桂是被埋在煤堆下面闷死的，根本不是撞死的，要是想查会查不出来吗？”

    严五是自己走进酒馆来的，大约才刚在赌档输了钱，脾气甚是暴躁。

    “我说我知道，唐已同我说过了。”宝莉对他笑。

    “严巡捕，”吴予培过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此案至今没有一个直接目击证人，日本领事打算把两名涉案水手解送出境，要是当真那样不了了之，就是对你我同胞生命权的藐视，对中国法律的践踏……”

    “我们来是为了晴空丸的案子，有些问题要问你。”旁边吴予培忍不住开口。

    “好人是什么东西？”他冷笑。

    “仍在火炉间内，煤堆被反动过，他一身煤污。”严五喃喃，目光落到桌上一张照片，孙桂衣裤上的脏污痕迹，恰是印证。

    不多时，就有一个白净微胖的女人从里间出来，二十几岁模样，和气干练，几句话问清唐竞的要求，拿出纸笔记下。

    “是啊，十八间那边的，从小就出来做事，可这口音改不了。” 菊芬一边笑一边将开好的订单给唐竞过目，又问，“蛋糕做好了送到哪里去？”

    门房已到近前了，哗啦啦将铁门打开。

    “老板娘听口音是浦东人啊？”唐竞似是随口问一声。

    唐竞缄口不语，是不想继续这对话，也是因为不知如何回答。他发现自己还真不知道，如果不是吴予培插|进一脚，他会不会冒险去做计划中的这件事。而更加叫他意外的是，这一切竟然让周子兮看破了。

    周子兮倒也无所谓，又如上次一样将下巴搁在驾驶位的椅背上，呼吸似有若无，扫过他的颈侧。

    谢力会看眼色，主动请辞离开。吴予培满脑子想着诉状怎么写，形如失魂落魄。唐竞招手叫一辆黄包车过来，意欲将此人打包送走。吴予培倒也没有意见，只是临走又跑到宝莉身边去讲话。

    “那时孙桂在哪里？什么样子？”唐竞继续。

    他发现这些念头来得无稽，却又挥之不去。不过还好，总有些别的细节等着他发掘，以他身为一名狱卒的直觉。

    男子只会讲简单几句中国话，听不懂这么些要求，便要他稍等，朝里面唤了一声：“菊芬！”

    “身为律师，吴先生比你像样。”果然，她这样回答。

    周子兮何尝见过这个，面色一时煞白。唐竞怕她受不了，将她拉到一旁，却见她不声不响，只伸手捏着他衣袖。他感觉到她的指尖触碰他手腕的皮肤，竟是有些异样。

    “他关照我，今天所得的那些需缓一缓再见报，”宝莉回答，“他要书写诉状，提交检察厅重开尸检，如果在结果出来之前公布细节，恐怕会有意外。”

    唐竞无语，看一眼手表，还真是这样。他即刻发动汽车，朝圣安穆女校赶去。

    唐竞无有反驳。他承认，吴予培这人的确是迂了些，但也不是一无是处。只是这事心里想想就算了，大可不必张口说出来。

    离开圣安穆，唐竞本该回华懋饭店，汽车在街上转着，却又驶向了周公馆。经过公馆门口，他并没有停留，先拐弯再过一个路口，便看见“麦德琳西点房”的招牌就在右前方路边。霓虹字已经熄灭，有个白俄男子正在上门板，看着像是店主。

    莫名地，唐竞想起周公馆那一架升降机里的双眼，似有一时的恍惚，但最后还是说：“不行。”

    唐竞最不要听这种高调，正欲再说什么，却见宝莉从帆布包中取出一叠照片，一张一张满铺在八仙桌上。她并不看严五，似是在做她自己的事，与旁人全无干系。

    车开到女中门外，果然已过了返校时间。唐竞按铃，唤门房来开大门。

    “又有什么用？”严五却是苦笑，重重哼了一声，“就算是替他收个全尸吧……”

    “那你怎么回答？”唐竞又问。

    不料倒是严五先受不了了，将面前那几张照片往远处一推，怒斥：“你们给我看这些做什么？！要不是我，他早被抛入黄浦江喂了鱼。这事又不是我一人看见，凭什么他们都一句话就脱了干系？我也只是一个小小岸巡，做什么都盯着我？上面都不管，我又能怎么做？”

    “北方人，四十来岁，姓名不知，”严五冷冷回答，“而且你们也不必去求证，那种人常年在日轮上做事，吃日本人的饭，什么都不会说，否则何至于眼看着日本人行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