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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四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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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就是成功了,那也不安逸。所以我这个人,终年到头在正经工作,同时终年到头也就在荒唐游戏。哈哈!博士你是心理学家,你觉得我这种说法是心理变态吗?”

    西门德虽和他见面机会少,可也认识多年了,向来没有见他这样过分的放肆说话,因笑道:“陆先生的处世哲学,那还有什么话说!”他两指夹了雪茄,指了客人笑道:“你这话有点骂人。‘处世’这两个字,仔细研究起来,就有点问题。若是处世还有哲学,这个人一定就是老奸巨猾。”说着昂头哈哈大笑一阵。

    西门德看他这样子,一定有件极得意的事,若照他昨晚上在家里赌钱来说,应该是赢了钱。可是他这个人输百十万不在乎,赢百十万也不在乎,若说他赢了几个钱,高兴到这样子,那真是骂他了。既然摸不着头脑,暂时也就不去说什么,默然地向主人笑着。陆先生见听差走来换茶,便向他道:“预备一些点心吃,将咖啡煎一壶。”然后掉转脸来,向西门德道:“没有事吗?我们长谈一下,我有两件事和你商量商量。”博士道:“我是奉召而来,把所有的事早已放到一边了。”陆先生笑道:“客气,客气。博士,你应当看得出来,我不是个糊涂虫。虽没有博士头衔,好歹是个大学毕业生吧。而且还两次喝过洋水,岂有人家对我态度,我还不知道之理。像教授们当面也许称我一声陆先生,后面还不是骂我大资本家财阀,甚至买办阶级。别的罢了,这‘买办阶级’四个字,我决不承认。我生平就讨厌的是这一路人才。”西门德笑道:“陆先生既没有进过外国人办的洋行,又没有和外国人合作经营商业,这‘买办’一个名词从何说起。”

    陆先生吸了一口烟,喷了出来,然后摇了两摇头笑道:“那有什么办法。社会上对于有碗饭吃的人,喜欢眼红。他们提到我们这所谓资本家,打上两拳,踢上两脚,痛骂我们几句也颇可解恨。老实说一句,我们经营一点实业,都是与国计民生有莫大关系的。若说应该赤了脚,光着膀子去挑担子,哈哈!博士你能这样去干吗?哈哈!”西门德笑道,“一个人在社会上混,要混得方方面面满意,那是难能的事。”陆先生吸着雪茄,昂头微笑了一阵,然后左手夹了雪茄,右手伸出四个指头,向空中一伸,笑道:“当今社会是‘四才子’的天下,第一等是狗才,第二等是奴才,第三等是蠢才,第四等是人才。你想我们在这‘四才子’中,应该是位居第几等吧?”西门德对于这个问题,倒不怎好答复,也只是吸着烟微笑了一笑。陆神洲道:“你或者不明白这个说法,让我来解释解释。所谓第一等狗才云者,那就是像狗一样的人,给人家卖力,给人家看家,而所得的,都只是些肉骨,然而他最势利,看着穿得坏一点的人,就得疑心他是小偷,是叫化子。这样最能得着主人的欢心,慢慢的也会熬到吃肉汤拌饭,睡舒适的狗窝。若是洋狗,还可以和主人同坐一辆汽车。这种人不能有一点人气,见了主人,你爱怎么玩弄就怎么玩弄。可是见了别人,更没有人气,横着眼睛,恨不得把人吃了。这种品格,非天生不可,我们当然学不会。但有了这种品格,倒是人生幸事,谁见哪个主人把喂的狗轰了出去呢。”

    主人是说在兴头上,喝过了半杯咖啡之后,钳着碟子里的火腿面包,举了一举,笑道:“这个在你看来是火腿面包,可是到了奴才眼里那个说法另是一样,必须主人说了这是火腿面包,奴才才能说这是火腿面包。假如主人说这是花生糖,那就得跟着说是花生糖。不但此也,别人答说,这是火腿面包,你也必须予以驳斥,说他错了。抱了这个准则作去,倒也不怕进身无路。但得罪主人之处究也难免,因为他只有奉承人的资格,而没有供玩弄的资格,此其有别于狗才也。博士,我们读圣贤书,所学何事?难道还有这样厚脸去作奴才吗?”他说着,放下了面包,又捧起咖啡杯子来慢慢地喝着。西门德笑了点着头道:“妙论妙论,这应谈论到第三等蠢才了。这是哪种人呢?”陆先生捧了杯子一口将咖啡喝完,放下杯子来头摇了几摇,笑着叹气道:“所谓蠢才者,我辈是也。没有什么治平之策,也没有什么惊人之笔,更也谈不到立什么非常之业,但有一样好处,就是埋头苦干。在苦干情形之下,不识炎凉,不计得失,所以常弄得吃力不讨好。其实真正和国家社会尽了一分力量的正是此辈。此辈并非不知弄些花样,讨人欢喜,但干得起劲,就干了下去。‘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竟致放一把火,把自己烧死,其蠢不可及也。”说着,又连连摇了几摇头。博士笑道:“这我就有点不敢当。”陆先生笑道:“那么,你就应该列入第四等,是一位人才了。人才更是丢在阴沟里的。”博士这才明白陆先生是发牢骚,全篇谈话重心,大概就在“禄亦弗及”四个字上。陆先生有钱,也相当有声望,就是政治瘾过得十分不够,小官他自不能作,而大官没有独立门户的职位,他也不屑于作。因此,他就像那自负甚高的老处女一样,高不成,低不就,以致耽误了青春。但他对于青春之耽误,不肯认为是自己挑选人才所致,而是别人对这个倾国倾城的美女不来追求,所以他尽管日子过得很舒服,也可以参与政治,只是没有抓着印把子,有些不服气。他既是可参与政治,面对政治舞台上那班角色也都领教过,觉得自己所知道的实在比他们多,何以大官让他们作,而不让我作,这个理由解答不出来,他就常常要发牢骚了。

    西门博士知道他这个境遇,自也知道他是什么心理,便笑道,“既然如此,我还是列入第三等吧,可是列入第三等,我又把什么比陆先生呢?”陆神洲对于这一点,倒是自负,放下咖啡杯子,又取了支雪茄在手,擦着火柴吸了。然后架起腿来,向沙发椅上靠着,从容地笑道:“自然,就是蠢才这里面也分个几等。我大概要算是头等蠢才了。”西门德听到这里,觉得和他也不便过谦,若不承认是蠢才,那就只有去作奴才。于是含笑默然地吃着点心。陆先生道:“我今天约博士来,倒是有点事商量。刚才这番话,我们可以揭过一边去,管他几才子,我们倒是作点事情给人看是最现实。我不能瞒你,我现在的生活,一大半是靠着阿拉伯字码。博士也跑了一趟仰光,对于这项工作是否感到有兴趣?”博士笑道:“我无非游历一趟而已。谈不到作什么生意,这也就没有什么数目字可看。”陆先生笑道:“这个我不管你,你们究竟是穷书生,就算能挣几个钱,那也十分有限。我觉得数目字,有人看得是越来越有味,也有人看得十分烦恼。我呢,就属于后者。我们应当来弄点文化事业,调剂调剂兴趣。现在我有一个计划,要办点真正有益于人群的文化事业,你试猜猜是哪一项?”

    博士听了这话,就把办学校,办杂志,设什么研究会,提奖学金,各门都猜了一次,而主人翁依然说不是。西门德摇头笑道:“那我就猜不到了,也许陆先生有一个极切实极伟大的计划。”陆先生吸着烟笑道;“我这是个冷门宝,果然是人家猜不着的。我想自抗战以来,内地的西文书,已经很难得来,偶然由飞机飞进几本,得着的人,都把它当为奇货,认得外国字的人,自然已很难吸受西洋的新文化,不认得外国字的人,如今根本无译文可读。因之我想到香港去运一批西书进来,无论是科学的或文艺的,只要是新鲜书,都给它运了进来。我可以拿出一笔钱来,请几位中西文精通的朋友,分着部门轻重,全给它翻译出版。”西门德拍着手道:“妙极了,这实在是一场大功德。不过这件事,要费很大的人力物力,那功效还不是立刻表现出来的。”陆先生对于这句话,不但表示惋惜,好像还是感到搔着痒处,将手在茶几沿上轻轻地拍了一下道:“这话说得正对。这就是蠢才干的事了。世界上若没有这些蠢才,什么礼义廉耻,都不成了废话了吗?我是个蠢才,我也想起了你这个蠢才,我想托你到香港去一趟,把好书分批的搜罗了回来。”西门德沉吟道:“这件事我是极端愿意办。不过要译书不专定哪一门,有科学,有文化,有哲学,有一切不胜枚举的部门。一个人知识有限,哪里去选择许多西书?”主人看看客人的颜色倒不像是坚决的推诿,端起咖啡杯子骨都喝了一口,便道:“在香港的朋友,你还会少吗?你可以请他们去推荐。”西门德想了一想,笑道:“好的,假如我目前预定的两件事,可以推得开来,我就替陆先生去走一趟,请你给我三天的时间去考量。”

    陆神洲吸着雪茄,脸上不住的发着微笑,然后将头点了两点笑道:“我虽是蠢才,但我常常蠢进来,却不蠢出去。我陆神洲是人家所谓资本家,在人家看来是钱多得发痒,要作一点文化事业来传名。可是博士并非资本家,我能教你赔下老本来和我干文化事业吗?”说着,身子向前凑了一凑,低声笑道:“我不能光请你作精神上的事业,我也要请你作点物质上的事业。我有三部到五部车子,可以直放广州湾,大概运十吨货进来,是没有问题的。但不管是五部车子或三部车子,我准备让出百分之二十的吨位出来,由你运货。你爱运什么就运什么,我不管。不过附带要声明一句,这条路上有点危险性,不如航运那样安全,假使运气不好,可能带进来的几车货,要损失一大部分的。”西门德笑着还没有来得及答复,陆先生又接着道:“这个用不着你介怀,我也替你想了。你在香港,可以支用我一笔外汇,把东西带到了重庆,把本钱卖出来了,你就归还我。万一出了危险,这损失是我的,与你无干。要不然,为了我的事,让你蚀了大本,那更是不成话了。”博士哈哈地笑道:“这简直是不花钱的买卖了。这样的生意,若还不做,那岂非头等傻瓜?”陆先生道:“那么,博士不再有什么考虑了?”西门德听了这句话,想起自己前五分钟的态度,便笑道:“考虑当然不能立刻就消除。但是陆先生给予这样优厚的条件,是什么人也不能无动于衷的。明天来不及,后天我亲自来答复。陆先生是不是还要我拟一个计划书?下次我来拜访就可以把这计划书奉呈。”

    陆先生眯了眼睛,向他笑着道:“你不是说,还要考量三天吗?”西门德看他那样子,颇带有三分讥讽的意味,本来是自己态度转变得太快,却也难怪人家的嘲笑。但是这个姓陆的高兴时,挥霍起来真有几分傻劲。他忽然有这个译书的念头,决不是偶然,恐怕在政治地位发展上有什么企图,所许的那些条件,决不会假。这样想了,博士便笑道:“我实说了吧。陆先生给予我的条件太优厚了,予心动矣。所说的要考虑的两件事,叫我立刻下了决心把他牺牲。何况我们究竟是‘四才子’中的第三才子,多少有点蠢意。译书究是一件蠢事,颇合着蠢才的口味,不能不让人舍彼就此。那么,我为什么不一口就答应了呢?这里还有点下情,原来曾和太太有约,下次若去仰光,一定带了她同去,现在改为去香港,不知她的意思如何,所以必须问她一句。”陆先生且不答复他的话,伸出手来隔着茶几,紧紧地和他握了一握,笑道:“博士,你这些话十分痛快。我完全相信,假使太太愿意丢下仰光去香港的话,飞机票子一张,也由我代买,不成问题。倒不为了那几个钱,乃是我去代买票子,比你们买要容易得多。这又是个优厚的条件呀。”

    西门德看他始终是高兴的样子,料着必是他说的“禄亦弗及”的情形下,有点禄已可及了。便笑道:“陆先生既然认为我是很痛快的了,我也无须多说,隔明日一天,后天上午我再来答复。”主人笑道:“那听便,好在这并不是一件过分争取时间的事。我今天早上无事,坐着摆摆吧。若要吃点心,家里还现成。”

    西门德既是要答应去香港,自是要和主人多谈一阵,在主人的言语中,才晓得主人有作次长的希望,而且这个消息就是昨天晚上肯定了的。可是陆先生的次长资格,已获得有三年之久,几次有实现的机会,他都拒绝了。他以为不干则已,要干就是部长,这副字号的事情,抓不着权,发挥不了他的才情,他不屑于干。不想如此坚持了三年之久,不但没有丝毫进展的象征,而且和政治舞台竟是慢慢的疏远了。这样下去,那是很危险的,可能变为纯粹在野的人物。他既不便向人家表示,我现在愿意干次长了,人家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也不知道他已软化,所以始终无法打破这个僵局。于是这无可解除的苦闷,只有一味地去发牢骚。到了最近期间,有人征问他可否出山,先试试副字号,他听了甚是高兴。但一来怕消息不十分准确,二来也未便立刻就表示转圜,只许有了机会再考虑。昨天晚上送来的消息就更好了,那是说这个副字号,不是无事可做的,将在他的本职之外,另兼一个独立的机关。若是陆先生不再考虑的话,一星期之内就可发表。他这就觉得于面子上既说得过去,和他的意味也十分相合,就答应不再考虑。这一高兴之下,对任何事情都有兴趣,甚至感到这一天的天气都特别好。

    对于西门博士这个译书的约会,本是早有此意的,但原来还不失发牢骚的意味,要另作点事,向知识分子取一条联络的路线,以壮壮在野者的身份。现在倒变成了一种业余的举动。凡人业余所干的事,往往是比正当工作还干得有趣的,如学生打球,公私团体职员玩票,就是一个证明。西门德和他谈上两小时话,并未向他作什么刺探消息的企图,主人却是情不自禁地把这个消息陆续的泄漏了。博士知道了他这种情景,用心理学家合理的推测,料定他所许的条件,一点也不会假,这日上午,就带了十分的兴致过江。回家去,亚英还是在这里等着,一见他把穿西服的胸脯挺起,满脸都是红光,这就知道消息甚好。站起身来相迎,仅仅是作了一个开口的样子,博士将手杖放下,左手揭了帽,右手搔着头发,笑道:“很有趣,很有趣。今天我听到一篇‘四才子’的妙论。”

    西门太太听了他的声音,自里面屋子迎到客室里来,望了他道:“你又是找你那些老同行摆龙门阵去了。你还有工夫去和人家研究小说。”博士且不答复她这话,在沙发椅子上坐下去,两脚伸着笑道:“太太,你有意思到香港去一趟吗?她觉得这话有点突然而来,问道:你不是说和人家研究‘四才子’吗?”博士笑道:“这和‘四才子’正是一件事,请坐请坐,我们好好地研究研究。”于是他让着太太和客人坐了,把今日陆先生所谈的话,重述了一遍。西门太太脸上的笑容,随了博士的谈话继续增长,博士说完,她将手连拍着椅靠道:“我决定去,我决定去。这几年在重庆,实在住得腻了。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博士笑道:“事情也不是那样简单,说去就走。”她道:“这还要办什么出境手续吗?既不用得你筹川资,还不用得你买飞机票。”博士道:“我们要走,第一,这个家我们也得安顿一下,这还是小事。第二,人家允许让百分之二十的吨位来让我们运货。我们总也要有个计划,运些什么东西进来。我们自不能同货车绕广州湾回来,假如我们后回来……”她摇摇头,拦着道;“一切用不着。由香港坐飞机回重庆,几个钟点的事,还怕追不上货车吗?家不用得安顿,一把锁就交代了。人家出钱,你买货,有什么不会?重庆需要什么,你就运什么进来,我就能和你计划。”亚英坐在旁边原没有插嘴的机会,只是静静地听下去,听到这里,他就不觉嗤的一声笑了。

    西门太太望了他笑道:“你笑什么?我这些话不是实情吗?”西门德笑道:“人家笑你这颗心,已飞到香港去了。”她道:“在重庆的人,谁不愿意去香港?他姓区的也是人,他就愿意在重庆过苦日子逃警报,不愿意到世外桃源里去享福,那除非真是个蠢才。”亚英笑道:“师母,我的意思,博士没有猜着。不是那个说法。重庆的雾季,没有太阳,总是让人摸不着什么时候,颇是讨厌。现在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吧。”她“哦哟”了一声,站起来笑道:饭大概早就预备好了,我去叫他们开饭。老德你怎么也不提一声?博士看着亚英将两手互搓一阵,笑道:“人同此心,可以白逛一趟香港,还有个不兴奋的吗?兴奋也就忘了吃饭。假使现在黄小姐突然在我家出现,亚英他要记得吃饭,我就把复姓改成单姓。”亚英笑道;“这种起誓,不怎么有趣。若照博士的说法,应该说是我就成了‘第一才子’。”

    西门夫妇听了这话不禁大笑,正有一句话要说,只听得楼下有女人的声音叫道:“在这里,在这里,你老人家放心吧。”这几句话自是突然,引得大家都走向到楼廊上,向下面看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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