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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一方之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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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号之一吗?”他笑着点点头道:“不算是我开的,有点关系罢了。”亚英笑道:“这些时候,宗保长发了点小财吧?”宗保长取了纸烟在烟嘴子里吸上一支,然后发言道:“真是难说,现在生活高,啥子家私不是一涨价几倍。为了公事忙,生意就照顾不来,不蚀本就很好,寻不到啥子钱。”

    亚英看他这一身穿着,又看他满面风光,分明是生活有个相当的办法,自己并非探听保长生活来的,这倒无须去和他深辩,端着茶碗喝了口茶,因笑道:“我今天到这里来,有点小小的事情请教。”宗保长连称“好说好说”。亚英道:“真的,有一件事向你打听,你这一区里,有一个摩登小姐单独住家吗?”宗保长偏着头想了一想,摇摇头道:“没得。你说是姓啥子的吗?”亚英于是把青萍的面貌姿态形容了一番,又说她能说国语,能说川语,又能说苏白。宗保长道:“有这样一个人,三天两天改装,有时穿大衣,有时候穿洋装,大衣就有好几件,皮的,呢的,各样的都有。有时候又穿旗袍,是大红绸子的周围滚着白边。”亚英道:我就问的是这个人,她姓黄,也许她说是我本家,就不知道她报户口,报的姓什么?宗保长笑道:“她不住在这里,这里五十二号有家姓张的,她常来她们家作客。她是位小姐吗?有时候她同一个穿洋装的人,同去同来。那人好像是她老板,又好像是她兄弟。”亚英心里倒跳了两跳,但强自镇定着,笑问道:“你是根据哪一点观察出来的呢?”宗保长道:“要说是她丈夫吧,那人年纪太轻,还是个小娃。要说是她兄弟,两个人亲热得很。我长这么大岁数,没看到哪个兄弟姊妹会有这样亲热的。”亚英听到这里,觉得有点路数了。正待跟着向下问,只见一个穿旧布大褂,赤着双脚的人,黄黝的脸上,眉眼全带了愁苦的样子,抱着拳头,向宗保长拱了拱,带着惨笑道:“宗保长,这件事,无论朗格,都要请你帮帮忙。”说着,他那只满生了鸡皮皱纹的右手,伸到怀里去摸索了一阵,摸出一卷钞票,颤巍巍地送到他面前来。宗保长向亚英看了一眼,脸上似乎带有三分尴尬,却不接那钱,手扶了嘴角上的烟嘴子,斜了眼看那钱道:“不忙吗,好歹我把东西替你办来就是。”那人已把钱掏出来了,怎敢收了回去,便走向前半步悄悄地将钞票放在桌角上。宗保长道:“就是吗,耍一下儿来。”那人鞠着半个躬,然后走了。

    宗保长斜靠了桌沿坐着,衔了纸烟嘴子,要吸不吸的看着那人走出茶馆去,然后回转头来向亚英笑道:“地面上事真罗连得很,买柴买米都要保甲作证明,吃自己的饭,天天管别个的闲事,这个人就是托我买相因家私的,你看,又是来罗联的。”说着,他扯出嘴角上的烟嘴子,向茶馆外面指了去。

    亚英向外看时,共来三个人,一个短装,两个长衣,都像是小生意买卖人的样子。他们走进门来同向宗保长点着头。宗保长站起来相迎,说了句“吃茶吗?”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向他陪着笑道:“我们还有事,说两句话就走。还是那件事,我们这三家,打算共出一个人,要不要得?一家出人,一家出钱,一家出衣服……”宗保长不等他说完,把头向后一仰,微翻着眼道:说啥子空话!你们以为是我要人,我要钱,没有把公事给你们看!那另外两个人已经走到里面去了,其中那个穿短衣的人叫道:“宗保长请过来吗,我和你说吗。”宗保长随手将那卷钞票拿起,揣在身上,向亚英点了个头,说句请坐下,自向里面去了。

    亚英遥看他四个人唧唧咕咕地说了一阵,那宗保长的脸色紧张一阵,含笑一阵,颇有点舞台作风。心想:这些来找保长的人,似乎都有点尴尬,大概是为了有生人在这里,所以见面说话,老是半吞半吐的。为了给人家方便,还是自己走开吧。正待起身,却见一个半白胡子的生意人,身穿半新阴丹大褂,罩着了旧羊皮袍。头上照例戴一顶入门不脱垂边酱色旧呢帽,而呢帽里面还用一条手绢包着头,这可以说头上是双重保护,而下面呢,却是赤了双脚,踏着一双新草鞋。他手上捧了一叠红纸帖,口里叫着“保长”,径直向里面走来。

    亚英想这又是新鲜,且看看是什么玩意。立刻听到宗保长笑了出来,连道:“王老板,你来得正好,你来得正好。我带你来请教我老师。”说着,把那个老头直引到亚英面前来。亚英站起来让坐时,宗保长道:“区先生,不要客气,我正要向你请教哩。”那王老板手捧着红纸帖儿连连地拱了几下手道:“请教,请教!”亚英笑着望了宗保长道:“贵地方上的事情,我可百分之百的外行。”宗保长拉了亚英的手坐下,又递上一支纸烟,然后笑道:“不是区先生来了,我硬是不晓得怎样下笔咯。这个月十六日,是我祖老太太一百岁生日,地方上一班朋友,硬要替我热闹一下,我朗格都辞不脱。”亚英不由把身子向上升了一升,问道:“一百岁,那应当热闹一下子呀。这是陪都的人瑞,不但朋友们要热闹一下子,而且还应当呈请政府给奖呢。”宗保长道:“不对头,要是我祖老太太还活在世上,那还用说,自然要向政府请奖。他们是替我老太太作阴寿,为啥子要作阴寿呢?我这位祖母二十多岁守寡,守到七十岁,硬是苦了一辈子,朋友说趁她老人家这一百岁的日子,请请菩萨,念一堂经,让她早升天界。我想,我现在混得有一碗饭吃,也是这位过世的祖母保佑的,她在世的日子很喜欢我,等我长大成人,她又去世了。我没得机会尽我的孝心,如今给她作个百岁阴寿也好,我这样一点头,朋友们就驾试起来罗。这位王老板,是前面这条街上的甲长,他就最热心。”

    亚英听了他这番解释,已知他和祖母办一百岁阴寿是怎么回事,便笑道:“那算我赶到了这场热闹,到那天我一定前来拜贺。”宗保长笑道:“我先请教了再说,他们都教我下请帖,我说那要不得,作阴寿究竟和作阳寿不同。去年年底,我自己就作过一次生日,还不到一年,又来一趟,那有点招摇。我办这件事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我就只下一张知单。知单是预备了,硬是一句也不说明,那又不妥当,别个晓得啥子事请客?所以我想在这知单前面写上几句话,区先生请教请教。”说着又递了一支烟过来。亚英自也不便推却,笑道:“这也是酬世锦囊上所找不到的例子,好在宗保长刚才和我所说的那段话,理由就很充足,就把这段话写在知单前面就是。”宗保长听这话,表示着很得意,向王甲长笑道:“我就说过,我那个办法要得,果然如此,快拿笔砚来。”他突然昂起头来,在人丛中喊叫了出去。

    幺师随声捧着笔砚来。原来那两个长衣人和一个短衣人,也跟着过来。短衣人笑道:宗保长,请不请我们吃酒?宗保长把口角里衔的短旱烟袋,取了出来,指着他道:“你们三位吗,只要在公事上少和我扯两回拐,我的私事倒是不敢烦劳大驾咯。”那短衣人抱着拳头就连连拱了几下,笑着说:“言重,言重。”

    宗保长对于这三个人,似乎有些感到兴趣,虽是和亚英正有要事商量,他还是抽出身子来和他们办交涉。因道:我并不是说笑话,在这地面上为公家服务,公事要大家帮忙,私事也要大家帮忙,大家在私交上尽管对我很好,公事上让我脱不得手……他说话,一句的声浪比一句高,说到这里,已经是透着一点生气的样子。三人中一个年纪大些的拦着笑道:“就是就是,都照宗保长办,请过来我和你说。”宗保长绷了脸道:“咬啥子耳朵,别个不晓得,说是开包袱①。”他说是说了,可是人依然走了过去。这次不在茶馆里说话,到街上一同转进一条冷巷子里去了。①开包袱:川语,行贿之意。

    亚英这就想到,别看他仅仅是作了个保长,在这几条街上施展得开的,那还只有他。为作阴寿而请酒受贺,在中国社会上,虽有这个可笑的习惯,但必须风气极闭塞的地方才会存在,这不过是打秋风。至于繁华开通地面,打秋风的办法有的是,借做阴寿为名的,却渐渐地少了。而宗保长呢,新之旧之,左之右之,尽可随便。他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就不住发出微笑。王甲长看了,宗保长已经走远,便低声笑道:“区先生,你说这件事笑人吗?”亚英笑了笑。王甲长道:“这件事瞒上不瞒下,说明了也不生啥子关系。你想吗,在保甲上作事,这条身子就卖给公家了。由早晨到天黑,没得一下子空,有时天不亮就要起来,这样的忙,你说自己的生活,朗格管得过来,为公家作事,就要在公家打点主意过生活,这是天公地道的事吗!所以一年之内,我们总要想点办法。宗保长自己还年轻,自己刚作生日,他又没得老太爷老太太,我们想来想去,没得相因的法子,只有把他祖老太太请出来作阴寿。好在大家明白,就是这么回事,作阴寿作阳寿,那是个名堂,不生关系。”

    亚英看这位王老板,手不住摸理着胡子说话,分明是他对于他们的地位表示着一分得意,因笑道:“当一名保长,在地面上无异当了一个小县官,你说对不对?”王甲长道:“朗格不是。你看那三个和宗保长办交涉的人,就不容易得到他一句话。若是得了他一句话,那就要省好多事了。本来他们三家铺子,要推三个人出来,只要保长肯和他担一点担子,三家出一个人就要得了。你看,这一句话要值多少钱吗?”亚英点点头道:“保长自然有这种权利,但是果然答应少出两个人,又岂不耽误了公事?”王甲长将右手伸在嘴巴上向下一抹,齐根理了一下胡子,表示着他那分得意。这就笑道:“公事也不是定价不二的事情。俗言道,保甲长到门,不是要钱,就是要人。要好多,出好多,老百姓朗格担待得起?出钱出人,根本就有个折头,譬如说,要出一百个人,我们保甲上就说要两百个人,根本就可以还价。”亚英笑道:“那么,要钱呢。”王甲长笑道:“还不是一样?我想这一类的事情,区先生你不会不晓得,你不过故意这样问就是了。”亚英笑道:“晓是晓得一点,不过我想这一类的事情,应该出在乡下,不会出在这战时的重庆。”

    王甲长只说了句“城里比乡下好得多”,便抬眼看到宗保长笑嘻嘻地走了过来,就把话停止了。和他商量事情的人,已走了两个,只有那个年纪大些的随着走过来。那人向王甲长笑道:“十五这天的酒席,我去找人来包做,一定要比别个做的相因。”王甲长冷眼看了他一下,淡淡的道:“你把你自己的事办好了再说吧。”那个笑着连连地点了头道:“办好了,办好了,都是自己人,有啥子办不好。”王甲长道:“你找人来谈谈吗?大概要三十桌到四十桌,没有见过场面的人,你不是驾试。”那人连说“晓得晓得”。宗保长一面坐下,一面望了他道:“不用再说了,我给你负责就是。”他看了宗保长的眼色,便不多言,笑着点头而去。

    亚英想着,别看宗保长这地位低小得可怜,坐在这茶馆里,真也有颐指气使的乐趣。来打听黄青萍的下落,没有得着什么结果,倒是看到了不少的保甲长老爷派头。于是就取着拿来的笔砚,替他写了一张为“祖妣作百岁阴寿小启”的草稿。并请他别忙填上红纸贴上去,最好还是请教一两位社会上的老前辈再作定妥。

    宗保长坐在桌子边,看到亚英拿起笔来,文不加点的,丝毫没犹豫,就把这小启写完。写完了,亚英站起来,握住宗保长的手道:“我看这样子,茶钱是付不出去了,我也不必客气。你是忙,我不必打搅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那个姓张的是住在多少号门牌?”宗保长道:“好,我引你去就是。”他将亚英送出茶馆,走进一条冷巷子里,看看前后没人,便站住了脚,因低声问道:“区先生,你是要打听这个女人的行动吗?你不用自己去,我可以把她的姓名籍贯,调查个清清楚楚,来告诉你。说着眯了眼睛一笑。亚英也笑了,因道。宗保长,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你以为我不认得这一个女人而来追求她的吗?我告诉你,我和她熟得很。这一阵子差不多天天见面。你就要说了,既是熟得很,为什么她寄住在这里很久,还不知道呢?我就是为了这一点,要来打听她,而且她自今以后,也不会再在这里住,她已经潜逃了。”宗保长被他这句话提醒,点着头道:“不错,这两天没有看见她了。区先生有什么事要我代你调查的,我六小时内替你详细回信。她既是常住在这地面上,她要是不见了,调查她的行动,那也是我的责任。她和区先生是朋友呢,还是同学呢?”亚英踌躇了一下道:“她是我朋友的未婚妻,我也是受了朋友之托,说我曾在这地方住过家,请我和他打听打听。要不然我又何必管这闲事呢。”宗保长看了亚英满脸不自在的样子,因道:“区先生你听我说,我一定负责给你调查清楚。你若是自己去,倒反是有许多不便。”亚英想着他的话也是对的,便无精打采地走了。

    只是这件事,怎么着也觉心里拴了个大疙瘩,分解不开。尤其是被青萍驱使着去讹诈了姓曲的一次,成了从前上海租界上翻戏党的行为,衣冠楚楚的青年,竟会干这样无聊的事!若是让那位教育家父亲知道了,也是极不可饶恕的罪过。因之回到旅馆里去,并非生病而却睡倒在床上,爬不起来。

    次日早上,李狗子夫妇双双来拜他,一见他愁眉苦脸的,双腮向下削瘦着,蓬了一头头发,斜支了两脚坐在沙发上,他们一推房门,就同时的“呀”了声。李狗子道:“听说你下乡看老太爷了,猜着你还未必回城了呢,怎么病得不像样子了?”亚英站起来招待一阵,一面笑道;“我也不过心里有点不痛快,并不觉得有什么毛病,真不像个样子了吗?”李太太坐在他床上,对他整理好了的被褥看看,又对他脸上看看,笑道:“莫听他乱说,不过有点病容,随便朗格,也比他好看得多。”

    李狗子穿了一件丝棉袍子,罩了件蓝布大褂,摘下帽子,露出那颗肥黑的和尚头,越显着当年的土气未除。他伸出粗大的巴掌,由后脑向前一反抹,再由额头上抹向下巴来,笑道:“这区先生不是外人,若在别人面前一打比,我除了不好意思,还要吃醋呢。你不要看我长相不好,我良心好,就得了。”

    李太太笑着站起来,在丈夫身上打了一捶道:“龟儿,你乱说!”在她这一笑中,亚英又发现了她有了新的装饰,便是嘴里又新镶了一粒金牙。他心里这就想着,男子们真是贱骨头,口里尽管说生活程度高,日子不得过,只要吃上三顿饱饭,就要找个女人来拘束着自己。这位李太太,不但身无半点雅骨,而且也不美,李狗子是把她抬举着入了摩登少妇之林,而她还时刻把丈夫看不入眼,就凭她这一粒黄澄澄的金牙,在猪血似的口红厚嘴唇里露出,就让人感到有点那个了。他心里如此想着,倒是脸上愁云尽开,噗哧一笑。李狗子笑道:“你笑我们两口子耍骨头吗?你看我们倒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感情不坏。她骂我长相不好,彼此相信得过,我倒不怕有什么人会挖我的墙脚。”亚英指着他笑道:“李兄,随便说话,也不怕有失经理的身份!”李狗子两手一拍道:“我们自己弟兄,怪要好的,在你面前我还端什么身份。”李太太对于“挖墙脚”这句下江土话,并不懂得,却也不来理会。随手将床上被褥翻弄两下,又将枕头移开看看,因笑道:“在旅馆里无论怎么样,也不如在家里安逸。区先生你今天不要推辞了,就搬到我家去住吧。”

    亚英正要用话来推辞,李狗子道:“我真想不出你为什么不肯搬到我家去住?除非你说是个年轻小伙子,我又有个漂亮老婆。”亚英笑着“哦哟”了一声,站起只管摇手。这话李太太可懂了,她正了脸色道:“区先生,你一定要搬到我们那里去住,哪怕住一天都不生关系,你要不肯,那真是见外了。从今以后我们没得脸面见你。”说着她真把那带了金镯子和宝石戒指的手,摸了两下脸。亚英真觉得他夫妻两人的话,有些令人不忍推辞。同时住在这旅馆里,刺激实在太大,这两位虽然是一对混世虫,心田倒是忠厚的,像黄青萍那样满口甜蜜蜜的人,就决没这样实心眼子待人,心里这样想着,态度也就软化了。笑道:“并无别故,只是我不愿打搅。”李狗子夫妻同声说谈不上,而李太太尤其热衷,见他有了三分愿意,竟不征求同意,就叫了茶房来结帐,一面就替他清理零碎物件。李狗子笑道:“你看这位年轻嫂子,多么疼你。你若是不去,你良心上也说不过去。”亚英急得乱摇手笑道:“李兄别开玩笑,我去就是。”李太太听说亚英愿去,很是高兴,立刻帮助着他将行李捆好,雇了人力车子,就把这位嘉宾迎接到家。

    主人已经老早替他预备下一间单独房子的,除了床铺不算,还有供给写字漱洗的家具。客人在这里小住,那总算是十分安适的。亚英为了这一点安慰,在李家休息了两天,又和李狗子商量了一番生意。觉得上次所遇到的梁经理,总算十分看得起自己,却为了青萍的事完全耽搁了,现在应该打起精神来,再去在事业上努力。像李狗子这样一个在南京拉人力车的,一个大字不识,也就挣起了一番世界,虽然发财是有机会的,不分日夜的把心血放在女人身上消耗,机会怎么会来,他这样想了,就决计再去拜访梁经理一次。

    这时他忽然记起,托宗保长打听的消息,应该有了个段落,那是自己大意,那天并没有把住址告诉他。说不得了,还是去拜访他一次。他这样想着,就向那茶馆走来。他直走到茶馆不远,才发现了是宗保长祖母百岁阴寿之期。那茶馆暂时歇了业,里里外外许多副座头,都搬上了酒席。不但是这个茶馆,就是左右隔壁两家小店面,都已被酒席占有了。男女老少占满了每一副座头。在茶馆里面,遥遥看到设了座寿堂,像作阳寿一般,有寿幛寿联,还有系了红桌围的桌子,上面香烟缭绕的供着香烛。并没有什么和尚道士做佛事,这倒让自己踌躇起来,还是向前,还是退后,向前必须参加恭贺,而恭贺这死去几十年的人,又当怎样措词?

    正是这样为难,只见宗保长穿了一件新的青呢中山服,不打赤脚了,穿了一双乌亮的皮鞋,满脸的红光,由茶馆子里跑出来,老远的点着头叫道:“区先生来了,硬是不敢当。”亚英没法子,只好连说“恭喜”,随着主人走入寿堂,向寿幛三鞠躬。一进去,早已看到那右角落上列了一桌横案,上面陈设着贴了红纸条的帐簿,还有笔砚算盘等项,不用说,那张帐桌,也就是今日这个盛举的最大目标。也正有人走到那里递上红纸套。据守那个帐桌的人,也就是那位老搭档王甲长,人家虽然一把胡子,今天也换上了青呢中山装和皮鞋。

    亚英想着决不可以装马虎,奔到桌边,向王甲长递上一叠钞票,宗保长这就跟过来了,抢过钞票,向他大衣袋里一塞,笑道:“区先生,你今天肯光顾,就给了十二分的面子了,厚礼我决不敢受,来来来,请里面吃茶。”宗保长一表示这拒礼的坚决态度,就有三个衣冠整齐一点的人,一拥而上,将亚英包围,都说“请里面坐”。而且邻近这帐桌一个席面,全席的人也站了起来。

    他心想人家真有点派头,说话大概不会虚谦的,又只好相随着到里面去坐。好在这个场面,却也值得欣赏,也可以想到《水浒传》上形容晁保正称托塔天王是有些道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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