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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她们与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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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区亚英抬头所看到的,是本地风光旅馆这间屋子的每日房价条子。原来他只打算在城里勾留两三天,企图捞一点意外财喜。自从遇到黄青萍小姐,就有在城里久留之意。既不能像林宏业一样,住着那样好的招待所,自然必在这旅馆里继续住下去,单是这笔用费,那就可观了。加上每日的饮食,应酬费、车费,茶烟费,恐怕在城里住上一月,就要把卖苦力赶场积攒下来的钱,完全用光。用光之后,还是继续经营乡下那爿小店呢?还是另谋出路呢?最稳当的办法,自然还是下乡去,现成的局面,只要把得稳,每月都有盈余,可以把握一笔钱,在抗战结束后去作一点事情,比较去向分公司当小头目,是两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的可靠。要走,立刻就走,早走一天,早节省一天在城里的浪费。但是这样做,就要把这位漂亮而摩登的黄小姐抛弃了,光是漂亮而摩登的小姐,把她抛弃了,那也不足惜。可是人家在曾经沧海的眼光里,是把自己引为好朋友的。人生难得者知己,尤其是个异性知己。

    他想到这里,自己给自己出了一个很大的难题,不能耐心着坐下去了。插了两手在大衣袋里,就绕着房子踱方步。他在这屋子里总兜有二三十个圈子,思想和走动的两只脚一样,也只管在脑子里兜圈子。他想着:黄青萍是个思想行为都很复杂的人,也必须从多方面去看她,才可以知道她为人的态度。她也许像二姐说的,想利用我,也许是她在朋友里面,觉得我是比较合条件的。也许是她和我家有点认识,因之联想到我也不错。也许她原是想玩弄我的,自从和我接近之后,觉得我这人还忠厚,于是就爱上我了。

    想来想去,还是最后这个想法比较对,只看她每一次讲话,都比上一次要谈得坦白,那就是一个明证,她带玩笑地说,和我谈不到爱情,那正是可以谈到爱情。否则的话,她是不肯说的。试看她那顽皮的样子,又透着几分难为情。

    处女的难为情,就是一种允许。尽管她不是处女,少女的难为情,也是极其可贵的。试想:她那种交际明朗化的人,肯向一个青年男子表示难为情,那也就是说她有点允许了。

    亚英自己这样想着,便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愉快。这愉快由心头涌上了脸,且是单独的一个人在屋子里,也自然而然的嘴角上会发出微笑来。心里一高兴,脚下倒觉得累了,这就倒在沙发坐着,微昂了头,再去幻想着黄小姐谈心时的姿态,也不知是何原故,突然感觉到,应当写一封信给她。好在皮包里带有信纸信封与自来水笔,坐在电灯光下,就写起信来。这封信措辞和用意,都是细加考虑,才写上白纸,因之颇费相当的时间。而原来感觉到在重庆久住,经济将有所不支的这一点,也就完全置之脑后了。

    信写好了,开始写信封,这倒猛可的就让自己想起了一件事;这封信怎样的交到黄小姐手上去呢?邮寄到温公馆,那当然是靠不住,万一被别人偷拆了,要引出很大的问题。若是托二小姐转交呢?一定交得到,那又太把问题公开了。那么,最好是当面直接交给她。她必定说,有话为什么不当面说,要转着弯子写上这样一封信呢?除了上述这三种办法,正还想不出第四种,真有教人为难之处。于是把信纸插进信封套里,对雪白的纸上,呆望着出了一阵神,不觉打了两个呵欠。自己转了一个念头,好在只有信封面上这几个字,等着有什么机会,就给它填上几个什么字好了。只是今天和她分别时,不曾订着明日在哪里会面,这却有点找不着头绪。随了这份无头绪,又在屋子里兜起圈子来。这回却是容易得着主意。他想到二小姐住在温公馆,是自己的姐姐,总可以到那里去随便探望她。在上午十点钟左右,这类以晏起为习惯的摩登妇女,总还在温公馆。看到二小姐,就不难把黄小姐请出来,然后悄悄地把这封信塞到她手上,和她使一个眼色,她必然明白。信收到了,她不会不答复的,看她的答复,再决定自己的行止,就各方面顾到了。这样自己出难题,由于自己解答过了,方才去安心睡眠。

    第二天一觉醒来,竟是将近上午十点钟。赶快漱口,洗脸,梳头发,整理衣服,即刻就向温公馆去。到了那里时,两扇大门敞开着,远远地站着出了一会神,正想到怎样进去,向传达处打听。就在这时,大门里呜呜的一阵汽车喇叭响,立刻闪到路边靠墙站定,看那汽车里面,共是三位女性,其中两个就是黄小姐与二小姐,另外一个不认得。她们都带了笑容。彼此在说着话,并没有注意到车子外面。小汽车走得又快,一转眼就过去了。想和她们打一个招呼,也不可能。呆站了一会,心里想着,这真是自己的大意,早来五分钟,也把她们会到了。想了一想,也只有无精打彩依然走回去。自己正还没有决定今日上午的日程,现在有了工夫,不如找找那位梁经理去,应当继续这次进城来所要办的那件事。他有了这个意思,便来那家公司拜访前梁司长,现任的经理先生。但到了那里,恰好是他不在家。

    离这公司不远,却是李狗子任职的那家公司,依着他父亲区老先生的见解,虽不必以出身论人,然而知道李狗子出身最详细的,还是区家父子,去得多了,万一漏出了人家的真出身,不是区家父子透露的,他也会疑心是他们透露的,总以避嫌为妙。有了这个想法,曾警戒着大家少去。而区氏弟兄心里,总还有个难题。他是个在南京拉包月车的,以前当包车夫的时候,并不曾和他作朋友来往,自己也会觉得这有些趋炎附势。一直的这样想着,就把李狗子的盛意隆情,丢在一边,未曾去拜访他。

    这时,访不着梁经理,就另有一个感想,觉得由做官出身经商的人,依然丢不下他的官僚排场,不如李狗子这下层社会出身的人,还可以讲些江湖信义。想到这里,已经走到李狗子公司的门口,既来之,就和他谈一谈吧。这就走向传达处告诉要会李经理。传达照例要一张名片。亚英伸手到衣袋里去掏摸时,不料这次出门来得匆忙,竟未曾带得,便道:“你去和经理说,是个姓区的来会他,他就知道了。”传达对他身上看看,便问道:“你先生是由哪里来的?”亚英还不曾答话,忽听得里面有人大声说道:“二先生,你不要理他。他这样办事,也不知道给我得罪多少客了。”说话的正是李狗子,他身穿大衣,头顶帽子,手上拿了斯的克,正是要出门的样子。亚英迎上前去,李狗子握住了亚英的手,紧紧地摇撼了一阵,笑道:“欢迎,欢迎!我们一路吃早茶去。”说着,挽了他的手就向外走。亚英道:“你请我吃早点,我倒是并不推辞。不过我看你这衣冠整齐的样子,分明是出去有事,若是陪我去吃早点,岂不耽误你的事。”李狗子张开大嘴笑道:“我的事,说起来,提得起,放得下。马上办可以,再过两三天办也可以。满重庆那些拉纤的掮客、投机的商人,差不多都是这样的。”亚英道:“这话虽然是事实,可是你是公司经理,不是这一类的人呀。”李狗子将他一扯,扯着靠近了自己,然后把右手的手杖,挂在左手手臂,将右巴掌掩住了半边嘴,对着亚英的耳朵轻轻地唧咕着道:“我这个经理,有名无实,事情都由别人办,你有什么不知道的!而且我也根本坐不住办公室,你教我像别的经理先生一样,一本正经,坐在写字台边看些白纸写黑字的东西,那犹如教我坐牢。发财有命,坐牢去发财干什么!”亚英笑道:“经理坐办公室是坐牢,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当经理的人都有你这样一个想法,那就完了。”李狗子笑道:“可是我不坐办公室,我这经理也没有白当。我每天出来东钻西跑,总要和公司里多少找一点钱。我常是这样想,我若是作了真龙天子,也不能天天去坐金銮殿,只有请正宫娘娘代办。我还是干一个兵马大元帅东征西荡。”说着话,两人早已出了公司门,在马路上走。

    亚英正要笑他这话,身后却有人代说了:“死砍脑壳的,害了神经病,在马路上乱说,不怕警察抓你!”

    这声音很尖利。亚英回头看时,却是个摩登少妇。李狗子回过身来,拍着她的肩膀道:“在马路上我不能乱说话,你倒可以乱骂人。”他拍着她的肩膀,那正是顺手牵羊的事。她矮小的个子,和李狗子魁梧的身体一比,正好是长齐他的肩膀。不过她的烫发顶上,盘了一卷螺纹,却是高过他的肩膀。她脸上红红的涂了两片胭脂晕,正和她的嘴唇皮一样,涂得过浓,像是染着一片血。皮肤似乎不怎样细白,胭脂下面抹的粉层,有未能均匀之处,好似米派山水画的云雾,深浅分着圈圈,大有痕迹可寻。她穿的深灰色海勃绒大衣,亚英觉得比自己穿的还要深细。只是她小个儿,穿着这毛茸茸的东西,像只猴子了。她自然也知道:她个子小,不然就不会穿了一只跟高两寸的皮鞋,走起来前仰后合。把这女人从头至脚看看,并不见得美。除非她一只浓眉毛之下,一双大眼睛,是一个特点。但这都罢了,只是她照着三十年前的下江时髦,嘴里安了一颗黄澄澄的金牙,颇觉得俗而落伍,有点与全身装束不相称。自然,像李狗子这路角色,按着什么人玩什么鸟,武大郎玩夜猫子的成例说起来,那是正合适的。亚英正想着,李狗子笑嘻嘻地向亚英道:“这是我女人。喂!这是区先生,是我老师的二少爷,是师兄。”李太太向亚英笑着点了个头。李狗子道:“你在路上,追着我干什么?”李太太道:“我要你同我到南岸下乡去一趟。我表哥有二十石谷子,要出卖,卖了请大律师打官司。我们买下来好不好?”李狗子道:“我哪里有工夫下乡,再说买了谷子,我们又放到哪里?”李太太道:“买了,还放在我表哥那里,也不要紧。过了两个月,再在乡下卖出去,盘都不用盘,包你攒钱。”亚英笑道:“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李太太也是这样的生意经。”李狗子听了他夸奖太太,眉飞色舞笑道:“总算还不错吧。”说着向太太道:“我陪二先生吃早点去,你也去一个吧。生意经回头再谈。”她向亚英看看,见他少年英俊,是李狗子朋友当中最难得的了,便笑道:“为什么不去?我请客吗?二先生吃下江馆子,好不好。”亚英笑着说:“听便。”

    三人到了馆子里,找好了座位。这李太太表示着内行,首先向茶房道:“给我们先来一笼包饺,半笼千层糕,一盘肴肉,中碗煮干丝。”亚英笑道:“扬州馆子里的吃法,李太太全知道。”李狗子笑道:“她不是跟我老李吗?你不相信,她还很会做扬州菜。二先生哪天没事,到我家里去吃顿便饭,让她亲自下厨房里,作两样可口的菜你吃。”亚英道:“那不敢当,怎好让经理太太作菜我吃!”这一声“经理太太”的称呼,使她两道浓眉,八字伸张,望着亚英又露出金牙了。这经理太太一个名词,她自然不是今日首次听到,只是像亚英这样年轻而又漂亮的人物称呼她,她感觉得特别受用。

    这时茶房先送茶壶、茶杯、筷子来,随后又送一大盘菜肴来。李太太低声向他笑道:“有没有白开水?”茶房且不答话,先回头向周围看了看,然后低声笑道:“李经理来了,我们总要去弄一点来。”他去不多时,就将茶杯,端了“白开水”放在李狗子手边,紧靠了茶壶。李狗子皱了眉道:“鬼头鬼脑做什么?大不了罚一笔钱,这钱由我担任就是了。”说着将那杯“白开水”举了一举,送到亚英面前笑道:“就是这样不够味,只好用茶杯子来喝,分你半杯吧?”亚英道:“早上我不喝酒。”李狗子笑道:“现在都快正午了,还怕喝什么空心酒。我现在就是这点儿嗜好,每天三顿酒。晚上……”他说到这里,把伸出的酒杯子收了回来,喝了一大口酒。

    李太太笑道:“酒还没有喝,现在就说醉话了。”说着站起来,揭开大衣上的围带,脱下大衣。就在这时,她里面红绸大袖袍子里面,溜出两只金手镯。为了这金手镯,亚英也就连带地看到了她左手中指上,戴了一只嵌珍珠的金戒指,无名指上戴了一只加大的扁福字戒指。左手没有带镯子,带的是手表。而右手虽是带了两只金镯,她还怕手指头单调,又在无名指上带了嵌宝石的金戒指。她的十个指头,正是满涂着蔻丹,远远地看去,好像手指上贴了十块红膏药。于是这两只手上,颜色配得很鲜艳,有红、黄、绿、白四色。

    亚英当她背过身去,在墙壁衣架上挂大衣的时候,就不由得笑了一笑。在他笑的时候,李太太正是回转头来,她瞅了一眼,笑道:“你笑什么?”亚英怎好说出笑什么来,就把话题扯了开来道:“李太太的国语说得很好,我们李大哥那一口扬州话,始终是一字不改。李太太强得多了。”李太太听了这番话,又露出金牙笑了点着头道:“是么?许多下江人,和我在一处,他都不知道我是哪里人。”

    亚英到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个感想,因向李狗子笑道:“老兄,你说打仗对我们老百姓有没有好处?”李狗子左手端了那茶杯白酒,右手的筷子,夹了一块肴肉,听他们说话,这就举杯子喝了一口道:“打仗和我们有好处呀!譬如我李仙松,在打仗以前,是个穷小子,现在呢?不是夸下海口,几十万块钱还难不倒。若不打仗,我还不是京城里一个穷小子么?”说着,他把那块肴肉,送到嘴里,接连几下咀嚼,一伸脖子咽下去了。

    于是他放下筷子,向他太太的手臂上轻轻拍了两下,笑道:“若不是打仗,她不会嫁我李经理。不嫁李经理,是不是穿金戴银,像现在一样呢?”亚英觉得他这话对于她的身份,有点看不起,恐怕会引起什么反响。可是她的态度很好,她依然操着普通话道:“什么都是个缘分。区先生,你有没有太太?我替你作介绍人好不好?”

    亚英听她的话时,不免对她的容颜很快地扫了一眼,心里连道着谢谢,但是口里却道:“好哇!可是谁要嫁我,可不能穿金戴银。”李狗子笑道:“她要替你做媒。你的女朋友是重庆市上头等女明星,这话且不谈。嘿!二先生你怎么问起打仗有好处没有好处的话?”

    亚英笑道:“我另有个想法,以前我们在北方或长江下游的人,说到去四川,好像比登天还难。到云南呢,可以骂人充军了。可是自从全面抗战以后,不但长江下游的人,就是吉林黑龙江的人,都有大批来到云南贵州,更不必提四川了。于是就把全国人情风俗语言,带到了四川。将来战事结束,自然的四川的言语,以至人情风俗,又会带到全国。”

    李狗子笑道:“这话果然,我早有这个想头,不过说不出来罢了。我就有这个想法,将来回到了南京,我要开一家川货公司,不像从前的川货店,只卖些白木耳和泡菜。”亚英笑道:“你要卖些什么呢?我对这件事颇感兴趣。”李狗子将那茶杯举了一举,笑道:“啰,泸州大曲,从前在下江能喝到几回?就算有人喝过大曲,又有几个人知道泸州大桂圆?这就让我想到广柑。我初来四川的日子,看到满街地摊上摆着这东西,一块钱买两三百个,骇我一跳,哪里来的这多美国橘子,上海不是一块钱一个么?后来知道是四川土产,我恨不得立刻装一船到下江去卖,要发一笔大财。又像四川的花夏布,我初见了以为是花洋纱,不也是一件新鲜玩意么?这一类东西,我简直越想越多,你说开一家公司,摆不出两三百样川货来么?”

    亚英笑道:“不过这些川产,用不着你我介绍,将来自然一样样的带了出去。你李经理也不必开着小小百货公司了,铜铁、煤炭、药材、猪鬃,你可以做许多大本钱的事。或者铁路航业,你也可以大量投资。”李狗子笑道:“二先生,我说话你不会相信,我倒不爱做这些大生意、大买卖。而且生意越做的大,我还越觉得讨厌。”

    说到这里,这时茶房已把干丝和小笼包饺,陆续的送上桌来。李太太伸出筷子先夹了个包子,送到亚英面前。亚英正要谦逊着,她却把面前的酱油碟子里斟上半碟子醋,然后夹了大碟子里一撮姜丝,在醋里一拌,笑嘻嘻地也送了过来。他“呵呀”了一声,站起身子,连说不敢当。李狗子笑道:“我们这位太太,待人最是热心不过。凭了我这点身份,她是你一个老嫂子,她一定可以招待得你很好。你在城里不是还要住些时候吗?住在旅馆里,未免用钱太多了。你暂时搬到我家里去住,好不好?”李太太立刻笑着点头道:“是呀!到我们那里去住,我包你比在旅馆里安逸得多。”亚英笑道:“多谢二位盛意,这事让我先考量考量。我是急于有一句话要问你,你刚才所说大生意作得有些讨厌,这还是我一百零一回听到的话。作生意的人,还有嫌生意作大了的吗?你可不可以把这理由解释给我听听?”

    李狗子把酒喝够,口滑了,已经忘记了敬客,左手捏住了茶杯不放,于是举起杯子来喝了一大口酒,脖子伸长,笑道:“这有什么不懂的呢?开公司要什么股东,要什么董事会,还有常务董事和董事长。这下面才是总经理和经理。经理之下,这个主任,那个主任。办一件事,你扯来,我扯去,这个签字,那样盖章。作经理的人要钱用,还得下条子签字,一点小事都有这样麻烦。到了办公时间,有事无事,都要坐在办公桌上,一点也不自由。自己若开一家小店,自己是老板,自己是帐房,我爱坐在柜台就坐柜台,不爱坐柜台,睡午觉也好,在外面茶馆进酒店出也好,谁也管不着。钱柜子里的钱,一把钥匙,在我身上,我爱什么时候拿钱,就在什么时候拿。我爱用多少就用多少,那多么方便。我真后悔,拿出许多股本开公司,自己用自己的钱,不能随意还罢了,一天要被拘留好几个小时。如今要不干,股子又退不出来,真是糟糕。”

    亚英笑道:“妙论妙论,重庆千千万万的经理人物,像你这样见解的,我还不曾遇到第二个。李太太的意思怎么样呢?”他望着她,以为她和李狗子这一对人物,是些什么思想,会在脸上表现出来。李太太见他端详自己的面孔,高兴极了,故意笑着把头一低,然后答道:“他的话我也不大懂,作大公司经理有什么不好,比老板的名声也好听些吧?”李狗子笑道:“你外行,作生意买卖要什么好听,怎么样子挣钱,怎么样子办就好。”亚英道:“那不尽然,在这个社会上,名利是有联带关系的。你不见许多发了财的人,都想弄一个官做?他的意思,并非是想在这个时候,当一名穷公务员,想捞吃饭不饱,喝酒不醉的那几个薪津。有时一张印了官衔的名片,比你们在公司有多少股权的那张股票,确实有价值些。说到这里,我就要驳你老兄两句,你不也很是想和政界上来往来往吗?”

    李狗子又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酒,脸色开始有点红起来,虽不知道他这一阵红晕的原因,是酒呢,还是难为情呢?然而他的面孔上,确有那种带了春意的红色,他笑道:“果然是这样,现在我就想弄个挂名的官做做,可是,我不是为了公司里买卖上能弄几个,我李仙松辛苦了半辈子了,如今……”他说到这里,左手按住了桌沿,右手放下酒杯,伸出五个指头,将巴掌心对了亚英照着,睁着双眼,嗓子里吞下一口津沫,笑道:“我大概有这个数目。”

    亚英望着微笑了一笑,料着他这一比,决不会说是五十万,不是五百万,就是五千万。李狗子倒不管人家这一笑,意义何在,仍旧接着道:“只要我不狂嫖浪赌……”李太太一扭身子,嘴一撇,抢着道:“喝了多少酒,乱吹!你还打算狂嫖呢,你也不知道你有多大年纪!”李狗子笑道:“这不过譬方说,你急什么?你等我说完,不要打岔。二先生,你想我能把几个钱用光吗?只要好好经营,饭是饿不到的。不过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有道是人死留名,豹死留皮,我总要弄个头衔,将来回家乡拜访乡长族长呀,上坟祭祖呀,那就体面得多,就说我女人,人家都叫她太太,其实这是人家客气称呼罢了。我没有作老爷,她怎么会是太太?若是我弄了一个官衔,她这个太太的称呼,才是货真价实。我也不想做好大的官,到了自己家乡,可以和县长你兄我弟称呼着,我就心满意足了。”说着仰起头来哈哈一笑。亚英笑道:这有什么难办呢?你多作点社会事业,人民一恭敬,政府一嘉奖,你在社会上有了很好的名誉,县长对你就要另眼相看了。”李狗子伸手抓抓耳朵,笑问他道:“什么叫社会事业?这社会事业又怎样的办?”

    亚英被他这一问,也觉得一部廿四史,一时无从说起,偏头想了一想,笑道:“社会事业很多,就以你能办的来说吧。你到家乡去捐出一笔款子来办几所学校,平民学校可以,小学可以,中学也可以。或者你向医院里捐笔款子,让他们设备完全些。或者开一家平民工厂,救济失业的人。或者……”李狗子将手连连地拍了桌沿,笑道:“我懂了,我懂了,这是作好事。作好事是可以传名的。但那究竟是在家乡当大绅士,大绅士果然是和县长并起并坐,但究竟不是官。说到一个人荣宗耀祖,死了在坟上石碑上,刻上大字一行,究竟要有一官半职才行。你说我这个指望究竟办得到办不到?”李太太笑道:“二先生,你不要信他乱说。左一个究竟,右一个究竟,究竟要不得。他实在要一个好朋友指点指点他,才有希望。听说他要请你大哥教他读书,也没有办到,我硬是欢迎你搬到我们家去住。你看要不要得?”李狗子鼓了掌道:“要得要得!”亚英见他夫妻二人竭诚欢迎,除了谦逊几句,却不能坚决拒绝他们的邀请。

    这一顿早点,为了李狗子高兴话多,足足吃到下午一点钟方才散去。临别的时候,李太太又再三地叮嘱着,务必把旅馆房间退了。亚英也就含着笑容随便地答应了两句,匆匆地告别。他这个匆匆之势,倒不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他觉得李狗子虽为人慷慨,可是彼此知识水准,相差太远,初听他的话天真得可笑。久听了他的话,却又无知识得可厌。至于他那位夫人,除了穿得摩登,全身没有一根骨头是赶得上时代,而有些地方知识,还不如李经理。在这种情形下,怎样可以搬到他家里去住,自不如早早离开,避免了他们的邀请为妙。

    他在街上走着,心里也陆续的想着心事,他感到自己并不是在忙着找饭吃,但为了要找更多的钱花,又不能不在这无一定目的的情形下,随时随地想办法。怪不得那些商场掮客和作投机生意的人,总是在马路上跑。自己还不曾走上作掮客的路,已是在马路上跑了。一个年轻有为的小伙子,什么事不能干,却也要这样钱迷脑瓜,满街满市的乱钻。

    由这里可以想到黄青萍小姐,表面上周旋阔人富商之间,内心上所感到的痛苦,那是不难想见的。想到了黄小姐,就不免伸手到衣袋里去掏摸那封写好未交出去的信,掏出来看看。信面上虽是自己写的青萍小姐几个字样,也觉得这“青萍”两个字上,就带有一种浓厚的情韵。

    一面走着,一面看情书,不自禁的,却会在脸上拥出一番傻笑。

    事是那样凑巧,就听到黄小姐的声音,叫了一声亚英,她果然坐在一辆自用的人力车上,车子就靠了街边的人行路。车子停住,她笑道:“你手上拿了什么东西?自己看着发呆。”亚英道:“这太巧了,就是要寄给你的一封信。那你就自己拿了去吧。”说着便递了过去。她拿到信且不看,瞅了他道:“天天见面的人,什么事不能谈,还要你巴巴的写一封信给我,有什么要紧的事?”她说着向他抿嘴一笑。亚英道:“你看了信便知道了。”青萍笑道:“那自然,看了信还不知道,我不成了白痴么?”

    亚英还想说什么时,已经打量着这辆人力车,漆得乌亮,白铜包了车把。那个扶着车把的车夫穿了全套新的蓝布褂裤,年富力壮,额头上虽然也出着汗珠,而面色红润,不像平常人力车夫那样面带菜色。料着这又是哪处的小富家主人翁把车子让给黄小姐坐了,她的车夫在一旁注视着黄小姐的态度。

    亚英因把话扯开来道:“我曾去温公馆,看到你和我二姐同坐汽车出来的。”青萍道:“那我失迎了。二小姐和二奶奶,到郊外看一所住宅房子去了。我中午有个约会,去不了,再谈吧。”她说时,将交过去的信封,含笑举了一举。车夫听到她说了“再谈吧”这三个字,也不用她再打招呼,就拉着车子跑了。

    亚英便想,这辆人力包车,必是接她去赴约会的。虽然她接过信去,那态度是很好的,然而人家有办法知道她在哪里,能够派车子去接,而自己就不会得着她的允许可以到哪里去会她,还是不能不归于物质条件不够。尽管她对我表示不坏,她可不能下车来,丢了别人的约会和自己同走。心里这就有了点牢骚,就不愿意溜马路了,便径直回旅馆睡午觉去。

    亚英回到旅馆,桌上却见林宏业写了一张字条放在那里。上写:“顷得老伯来信,亚杰有电回家,不日即乘飞机回渝,老伯嘱你在城稍候几日。”他坐着想了一想,照说老三和人照料货车,应当是不会坐飞机回来的。不过他现在是和西门德博士合作,也许为了西门德的原故,要回来一趟,这就很好。自己正狐疑着,还是下乡呢?还是在城里再混几天?现在可以借这个原故,定下决心了。今天下午,自然是见不着青萍,晚上或者可以在咖啡座上会到她。有了这个计划,五点钟以后,就开始忙起来。先到林宏业住的招待所去打听了一趟,他出去了。接着到温公馆去一趟,问问区家二小姐回来了没有,也是没有回来。他是向温公馆传达问话的。问过这话之后,特地表示一下自己的身份道:“我也姓区,我是二小姐兄弟。”于是慢吞吞地问道:“和她一路出去的黄小姐回来了没有?”他觉着这样的问着,是不会发生什么漏洞。可是提到黄小姐,似乎人家就感到惊异,那传达对他身上看过一遍之后,才答复了五个字:“都没有回来。”

    亚英不能再有什么办法可以打听黄小姐,自己单独在馆子里,吃过晚饭,便再到招待所。以为碰见二小姐的话,可以请她带一个口信给青萍。二小姐来是来了,却又和宏业一路出去吃饭去了。

    亚英踌躇了一会子,慢慢地走出招待所,站在马路边的人行路上,向两面张望了一下,他感觉到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烦闷。可又不知道烦闷从何而来。对马路上来往的少女,免不了都看上一眼,尤其是孤独着走路的女性,更觉得可以注意。他也知道,黄青萍决不会一人在马路上闲溜,可是在这野鹤闲云,毫无捉处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要到人丛中去寻觅。

    他掏出挂表来看看,已是八点半钟,以上咖啡馆的时间而论,也许这是黄小姐吃完了晚饭,她应酬疲倦,是该轻松一阵了。有个这个念头,自己也就直奔咖啡馆来。

    当然,这时咖啡馆内,电光雪亮,由座上的玻璃杯碟上反映出灯光来,西装男子和烫头发抹口红的女郎,在笑语喁喁的情况下,围绕了各副座头。这就是重庆咖啡馆的趣味。少年人到了这种场合,自会引起一种兴奋。这就不寻觅什么黄小姐白小姐,也须找个位子坐坐。于是挤到最后一座卡位,靠了对外一张椅子上坐下。他向四周看了一看,并没有黄小姐在内,自己还怕看得不确实,借着脱大衣,又站起向大茶厅周围极注意的看了一看。当最后并不看到黄小姐的时候,在失意的情态中坐下。

    这咖啡座的茶房,对于这些事最是能观风色的。他已老远的迎上来,笑嘻嘻地低声道:“你先生一位吗?找哪一位?”亚英道:“那位黄青萍小姐,今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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