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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她们与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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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今天来过了吗?”茶房笑道:“你等一会儿吧,她还没有来呢。她每天是必会到这里来一趟,我们极熟。”他说这话时,脸上带了一种会心的微笑,向亚英很快地看了一下。亚英也就带着笑容坐下。茶房送过来一杯柠檬茶之后,让他消磨了十五分钟,他又向茶房要了第二杯茶来喝着。

    可是把第二杯茶喝过之后,黄小姐依然还不曾来,他觉得这样一直等下去,有点近乎无聊,就叫茶房来会过了茶帐,缓缓地穿起大衣,缓缓地走出咖啡馆。他以为这样动作可以延长一些时候,也许等着了黄小姐的。然而他终于是失望,站在咖啡馆门口,出了一会神,便向旅馆里走去。

    但只走了十来步路,一辆汽车开到咖啡馆门口停住。他情不自禁的注目看时,一个男子先下来接着一个摩登女郎下来。这女子的身材一眼就认得出来,那正是等候已久,未曾等着的黄青萍小姐。且不问她的行为如何,早上坐着汽车,正午坐着人力包车,晚上又坐着汽车,这岂不是随时受着更换主人的招待。一个青年女子,变成了这种流动形的交际,实在不妥。远远地看那男子,是一个高大的个儿,微弯了一只手,扶着青萍越过马路,向咖啡馆里走去。

    亚英很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去干涉青萍的行动,自也不必走上前去和她打招呼,徒然引起人家的不快,于是微微地叹口气,低着头走了去。其实他这顾及是多余的,假使他再站下去两分钟,他这一下午的等候,就不会徒劳了。那位陪送黄小姐的男子,他有他的身份,他决不能走进咖啡馆,陪黄小姐坐咖啡桌子。他走到这馆子门口的时候,他就停住了脚笑道:“恕我不奉陪,明天的约会,请你约同魏小姐一同赏光。”青萍道:“我无所谓,以魏小姐的行为转移。魏小姐若是不来,那我也就不必多此一行。”那男子却再三地叮嘱要来。青萍并没有怎样切实地答应,她只微笑了一笑。她也不愿那男子再啰嗦,说句再会,她竟自走进咖啡馆里面去了。

    他们所说的那个魏小姐,这时正和两个男朋友围住了三杯红茶和一碟西点,坐在圆桌子周围。她看到青萍,连连招着。青萍含笑走向前来。两个头发梳得乌亮油光,穿了西服的青年,虽是向她起身等着,而且微微地弯了腰,像个鞠躬的样子,但她并不怎样的介意,只是将下巴颏儿略略点了两点。可是她两只手握了魏小姐的两只手,连连地摇撼着两下道:“你这个小鬼,找你一天没有找着。”她大概是很高兴了,忘了胁下还夹着一个皮包,一声落在地板上。那两位男子全感到义不容辞,而也就不约而同地全弯腰下去拾那钱包。两个人头碰头的,各撞了个老僧打坐。青萍看见,倒是“哎呀”一声,表示着不过意。然而他们并没有这种感觉,早有其中的一个拾着了皮包,一个二十二度五的小鞠躬,两手将皮包呈送到黄小姐手上,黄小姐只好含着笑说声劳驾。这男子更得意了,便请她入座。青萍笑道:“对不住,我和魏小姐有几句话讲。”便拉着魏小姐的手,走到一座隔离稍远的卡座上相对的坐下。青萍先向四周看了一看,然后低声向魏小姐道:“璧人!你这孩子有点傻吧?今天晚上你为什么不赴老张的约会?”壁人笑道:“这还不是今天晚上么?你怎么知道我不赴约呢?只要不在天亮以前,都是今晚,我并不会误的。”

    说到这里,茶房走过来,青萍告诉他要两杯橘子水。静了一静,等茶房走了,黄青萍脸上带着一种俏皮的笑容,因道:“你这是生气的话呀,你说这负气的话,给我听干什么?你以为我要抢你这老张,那你错了。我不是对你说过,我现在开始在找一个归宿之所么?我已无须再去找户头,只要有一纸巨款,给我做一个生活基础,我就离开这些我所不愿意接近的人了。”

    魏小姐笑道:“老张是你所不愿接近的人么?他的名气比银行经理公司董事长要大得多呀。”青萍道:“那自然,可是我个人并不愿跟随他,做他一位出色当行的夫人。他的名气再大,也加不到我头上。我羡慕他名声大干什么?他今天这个晚餐的约会,虽是特意约的我,那不过是要我找几个漂亮小姐开心罢了。闻惯了火药味的人,多闻些胭脂粉香,调剂调剂,那也是人情。他并不因约了我,请你当陪客。”

    魏璧人冷笑着哼了一声,茶房端着橘子水来了,两人又默然了一阵。茶房去了,青萍望了她笑道:“我并不是生气,你冷笑什么?笑我的话不真实么?”璧人道:“你没有和他上一趟拍卖行?”青萍点头道:“去的,什么也没有买,他要送我一件大衣。我穿大衣,也不要拍卖行人家穿过的。我看他出手不大,根本没有开口。”

    璧人笑道:“你没有敲到他的竹杠,你就退下来了,是不是?”青萍道:“是,有这样一点,他之不受敲,那也是当然。我们才见两回面呀。你和他熟得多,在汉口他就认识你了,那时你不到二十岁吧,那时你太年轻了,把握不住他。”璧人道:“那谈不上,在汉口我也是仅仅见过他两面。”青萍笑道:“这话不用提了,他脑筋里留下你的印象很深,决不会忘记你。纵然他想转着我的念头,不过想多玩一个女人罢了。”璧人低声道:“你今晚喝醉了,在这地方说醉话。”青萍这才把一大串话中止了,口衔了麦秆吸橘子水,而同时却把眼光飘射了璧人两次。璧人笑道:“你看我干什么?我对朋友是对得住的。”青萍笑道:“好孩子,你是说我对不住朋友了。这些闲话少说,我有个朋友新近从香港来,送了我一点化妆品,你需要什么,我分你一点。”壁人道:“我用不着,你留着自己用吧。”

    青萍听了这话,脸色就有点变动了,她将面前摆的这只杯子,向前推了一推,撩起眼皮看了魏小姐,把两只腮帮子鼓着。魏小姐噗哧一声笑了道:“生了气么?我说实话呀!我正托人买飞机票子,有了票子,我就到香港去,我何必在重庆分你得的香港货?”青萍道:“你到香港去,我听到你说过大半年了。”

    璧人回转头去,将眼珠转着,向原来的座位上一溜,又把嘴向那边一努,低声道:“那个小柳他要回香港去。他说,和我弄张飞机票子。”青萍道:“报上天天登着,日本要发动南洋战事呢。香港四面是水,是块死地,将来你逃不出来怎么办?”

    璧人道:“报上登着这样的消息,有一年了,香港还不是一座天堂。就有战事,我也不怕,我想在香港住一两个月就回上海去。香港有事,上海也决不会有事,打仗和我们有什么相干?”

    青萍笑道:“你倒看的透彻,打仗尽管和你不发生关系,飞机大炮来了,你想不发生关系,也不可能。比如说,重庆来了警报,你还能够不躲吗?”璧人道:“重庆有警报,香港上海有什么警报?”

    青萍笑道:“我没有工夫和你抬这些闲杠,老张托我转个口信给你:明天中午的约会,请你务必要到。他大概后天就要向东走,他究竟是个有力量的人,你不应当把他放弃了。看他那意思,好像说假如你肯跟了他走,他也有办法带你走。”说着就伸出手来摸摸魏小姐放在桌上的手背。

    壁人微微的淡笑着,嘴一撇道:“我跟了他走,我活得不耐烦吗?慢说我嫁不着他当一名夫人,我鸟不在天空里飞,特意的钻进笼子里去吗?”青萍出着神,望了玻璃杯子上之橘汁留下的淡痕,然后将杯子送到口边,有意无意的喝了一口,正了颜色道:“壁人,你是知道我的个性的,向来不肯在言语上,或者颜色上让人。我今天对你一再容忍,是不愿引起人家的误会,说是我们彼此吃起醋来了。我愿意你明天中午十二点,去赴老张的约会。过了明天,你可以证明我是什么态度,祝你晚安。”说着,她举起玻璃杯子作了干杯的姿势。

    魏小姐是风尘中久经训练的人物,看黄小姐的态度,再听她所说的话,每句都透着强有力,也可以猜到她的话必有理由,便也举杯回敬她的晚安。黄小姐向那边桌上微微地努一努嘴,低声道:“我的茶账,我会了。你叫他们不必多事。那小柳大概在银行里亏空不少的公款吧?你别以为他年终可以分几个月红,假如他攀交不到两个高级职员,做一点投机生意,七月里决算以后,透支个干净。穿上等西服,吃馆子,应酬女朋友,星期六晚上还要赌一场,他们拿几个钱薪水,这样猖狂?尽管他们把头发和皮鞋擦得油亮,西服烫着没有一点皱纹,他家里有老太爷老太太的话,照样今天下午,还没有买到平价米,他们是可怜的混事虫,我不忍心他们请客。”

    魏小姐回头看了一看,笑道:“你损得他们可以。”青萍正想说什么时,另副座头上,那两位西服少年,正不知这两位小姐什么意思,只管向他们望着说话。其中那个在银行里当低级职员的小柳,就笑盈盈的走向这边火车间来。青萍首先笑道:“对不起,我们这里不便要你加入,话是不能让第三者听的。”这两位西装朋友碰了这么一个橡皮钉子,虽然感到有些难为情,可是她首先说了一句对不起,这让他两人什么话也不好说,红着脸笑了一笑,自悄悄的走开了。

    魏璧人倒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回头点了两点,做个打招呼的样子,笑道:“我就来。”青萍且不说什么,只等那两个人走尽了,这才道:“密斯魏,这就是你的弱点之一。凭你怎样精明,你对于这些小白脸,还是毫无办法。他们把你包围了,你就强硬不起来了。你要知道,那些有钱的主儿,把我们当玩物。这些脸子长得好看的主儿,又何尝不是把我们当玩物?我们对于那些有钱的主儿,有时候低声下气,有时也搭点架子,对这班不知死活的小伙子,图他一些什么,值得客气么?他们不理会我就算了,难道这种毛头小子,我们还找不着么?”

    魏璧人笑道:“得了得了,不说了。”黄青萍笑着哼了一声道:“你没出息,明天见。”叫着茶房来,过了茶账,她径自走了。魏壁人对于她这样大马关刀,来去自如的态度,倒是深受感动。回到那边茶座上,敷衍了这两位少年两句,便道:“我要先走一步了,我明天有事得起早。”说着穿起大衣,夹了皮包便走。两位少年也不知道她和刚才这位小姐,商量了什么,只好由她走去。

    魏小姐出了咖啡馆,坐了一截人力车,到了一条有坡度的小巷口,便下车走路。小巷子屈曲着,一高一低,上几回坡子,又下几回坡子,因着巷子屈曲的关系,路灯也就亮一截,暗一截。夜深了,巷子里一个人没有。她的半高跟皮鞋,走着石坡嗡嚼地响,黑暗的地方,摸着人家墙壁走,亮的地方,电线柱上路灯,照着自己孤独的影子,倒在地上。她由繁华场走到这里,非常的感到空虚。

    她住在人家三层楼上,大门是叫不开了,这巷子是后门所在,由后门进去,反倒方便。因为重庆房子的建筑,非常特殊。他们是靠山建屋,往往第一、二层在悬崖下面,面临着大街,而第三、四层,却与悬崖上另一条街巷平行。后门开在四层楼上,可以由另一条人行路上出去,不用下楼。魏小姐住在三层楼上,她住的正屋后面,通过一条夹道,后面是晒台,也可以说是小院子,在后面有间木屋,半间是门洞,半间是隔壁人家的厨房。因此魏小姐回家,不必在大街上的大门进去,爬这三层楼梯。可以由人行小巷的崖边,踏上一架三尺长的天桥,就到了厨房木板门边。

    这厨房里就住着两个厨子,为了常得这位小姐好处,就很愿意的替她开门。无论是晚间十二点,或者上午的三四点钟,她都可以很便利的进去。这晚上正是隔壁文具店打牙祭之后,厨子除了留下一大碗肥的回锅肉,还有一只猪蹄脚,都放在小方凳子上。两个厨子,用一只菜碗,打了大半碗大曲酒,蹲在地上,对了小方凳子传递着喝,享受这两样佳肴。最后用回锅肉煮萝卜片的清汤,泡了饭吃。二人又醉又饱,在灶门口用板凳搭起铺板,在墙角落取出了铺盖卷铺上,放头大睡。虽不曾念那句“帝力于我何有哉”,却也是“无怀氏之民”,心里毫无挂虑。

    魏小姐走到门边外,轻轻地先敲上了两下。里面回答,仅是呼呼的鼾声。她又接着叫了几声。那里面还是寂然。她回头看看这小巷的四周,人家都已各各关闭了门窗,除了一条野狗,挨着人家的墙阴,悄悄地走过去之后,什么动静都没有。分明是四周人家都睡着了。若更大声些,必会引起邻居的反感。因之只是将手摇撼着那门板,又用皮鞋尖踢了几脚。可是里面的醉汉,还是睡得很香。魏壁人连连骂了几句该死的东西,依然没有其他的办法。

    她这就想着,温公馆的人,是非到深夜不睡的。以前也和青萍在那里住过一夜,十分舒适,好在相去路不远,就到那里去吧。她气愤愤地穿出了深巷,向大街走去。这时街上的行人更稀少了,一时找不到人力车子,只好顺着店铺的屋檐缓缓地走了去。这街道是冷静了,电力却是个反比例,充分的把街灯亮了起来。她一个苗条的影子,高跟鞋踏着路面,一路的咯咯有声。她心里有点感觉到没有归宿的少女,这生活,究竟是不宜长此拖延下去的。

    就在这时,身后有辆汽车开过来,偶然回转头来,对那汽车看了看,不想发生了效力。那车子跑过去约摸有十几步路,却“嗞哑”一声停住。立刻车门开了,有个穿黄呢中山服的健壮男子,迎着她走过来。街灯下已仿佛可以看清楚那人的样子,正是青萍再三叮嘱着,必须去应酬的那个老张。

    她于是顿了一顿,站着向那人看了看。那人放快了步子,只走到她面前。他把健壮的手腕,直伸到魏小姐面前来。她自也不便拒绝,很快地握了一握,就把手缩回去了。老张笑道:“魏小姐怎么这样深夜,单独的在街上行走?”璧人并没有加以考量,在懊丧的情绪下,叹了一口气道:“真是糟糕,回家去要经过邻居家里,叫不开门。”老张笑道:“那么,你到哪里去呢?”魏璧人笑道:“到你的好朋友那里去。”老张道:“哪个是我的好朋友?站在我面前的就是呀。”魏小姐道:“将军!我不敢当,我资格也不够。”老张笑道:“你要和我客气,我也没有办法。不过这样夜深,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在街上走,实在不大妥当。我以老大哥的资格,愿意把车子送你一程。”魏璧人道:“多谢你的好意,要下一百三十二层坡子,你这汽车怎样能送我去?”

    老张倒不管她是否感着什么嫌疑,伸着手轻轻拍了她的肩膀道:“你一开口,我就知道你是随便说的。你会把下去的坡子,数的那样清楚,共是一百三十二层?”说着,再进前一步,逼住她的后路,将手带推带送着,让她向汽车方面走去。魏小姐看到了老张,就已想到黄青萍劝她的那些话,无论自己是否愿意,这位老张的身份,实在是值得人借重的。便也借了这势子,走向他的汽车上了。

    上了车,老张的态度就变了,笑道:“魏小姐,我请你去喝杯咖啡。”两人自是并排坐在车座上的,他说着又伸出手来拍了她两下肩膀,笑道:“谅你是无可推诿的了。”壁人道:“咖啡馆早关门了。这时候到哪里去喝咖啡?”老张笑道:“你知道下江一句俗话吗?‘河里无鱼市上有’,我住的招待所里有咖啡,而且绝对是真的。”

    魏小姐道:“吓!这可使不得,你不把我送到……哦!是我大意,我也没有告诉你要送我到哪里去,就坐上了你的车子。”老张头靠了车座,仰起来哈哈大笑,将手乱拍了她的腿道:“不要紧,不要紧,我这车子不但会跑,而且会爬山越岭,一百三十二层坡子,不成问题,我一下就跳过去了。我告诉你在前方……”魏璧人将身子一扭,拦住着道:“我不爱听高调,我也不懂战争。老张,我告诉过你,不要和我谈在前方。”老张笑道:“好!我不谈在前方,我忘了你是与战争无关的。”魏壁人道:“别废话,快送我回去。”老张笑着不说话,魏小姐把车座上一张纸撕成一小块一块,揉成了小团团。一颗一颗的向车子后面抛了去。约摸有两三分钟的沉寂,老张点了两点头道:“魏小姐,你讥讽我是对的。可是你可知道三w主义?”璧人道:“什么叫三w主义,我不知道呀。”老张笑道:“第一次欧战的时候,有这个说法,那就是战争、酒、女人。”魏璧人看他一眼,心里想着他也懂这些,便微笑道:“战争、酒、女人,怎么叫三w主义呢?”老张抬起手来搔了两搔耳朵,笑道:“你是明知故问,我没有学过英文,反正我听到人家说过,这三个字里的头一个字母,都是w,你说对不对?你的英文很好,和英美人可以直接谈话,将来我请你做英文秘书,你干不干?”壁人道:“我们现在都谈不到说什么将来,你把车子送我到哪里去?”老张笑道:“再说一遍,送你到我住的那招待所去。不要紧,那里也有女眷,反正不是什么连环套、恶虎村。你是香港上海什么场合都去过的人,怕什么?”说着,又拍了她两下腿。魏小姐正想答复他一句话,并不怕什么,这车子轮子已是嗤嗤一声,在一盏很亮的门灯下停住。老张下了车,魏小姐也只得随着下了车。

    老张站在她前面,大有比煮熟了的鸭子,会飞了去的姿势,伸了手横拦着笑道:“请请,请先行。”魏小姐回头看着,抿嘴微笑了一笑,便在前面很快的走着。只听她皮鞋踏着坡子,噔噔作响,而她的身子随了这响声,一声一声的上去,颇也表示着她泰然自若。老张以为强请了这位女宾喝咖啡,必定也是强人喝酒那样困难,现在她竟是很高兴的向招待所里面冲了去,多少有点奇怪。魏小姐一口气将坡子爬完,站在大门口电灯下,回转面来,向他露了白牙齿一笑道:“把冲锋那点勇气拿出来呀!为什么落后呢?”

    老张到了这个所在,为着他的身份起见,不能不在大门口表现持重一点,便忍住了笑容,一步一步地向上走着,到她面前,向她很隆重而又客气的样子,点着头道:“请进请进。”他依然横伸了手,做个拦住她后退的样子。魏小姐心里可就想着:傻瓜!到了这里,我还会跑走吗?我也有我的办法,我也不至于逃跑。她微微地点了点头,带着笑容,就在前面走。

    这是中西合参的房子,走到楼下第一进,就觉得不像山城之夜,每个玻璃窗户都露出了惨白的灯光,而且有两处送出了很浓烈的纸烟气味与谈话声,倒见得这里人都没有什么睡意。转过一个甬道,是一道铺了麻线地毯的宽楼梯。老张在前面走,正要扶着栏杆向上走去时,楼上匆匆地走下一个西装汉子,团团的面孔,嘴上蓄了一撮小胡子,倒很神气的。后面跟着一个穿红袍子的女郎,站在楼口上却没有下来,两手扶了栏杆,向下面俯瞰着笑道:“老赵,你到了目的地,必定打个电报给我,不要同上次一样,一去无音信,别让我惦记着。”

    老张正迎了那个小胡子笑道:“老赵,好浓的米汤,你喝醉了没有?”老赵笑道:“你真是张飞好大喉咙。”老张道:“要什么紧,这是招待所内层,全是我们自己人。”他们在这里开玩笑,楼上那位红袍女郎,手扶了栏杆,突然奔向她面前,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小魏,你好哇!”说着握了她的手,连连地摇撼。

    老张望了璧人道:“你也认识韩小姐么?”魏璧人道:“鼎鼎大名的韩紫兰小姐,怎么不认识!”老张便一把将赵小胡子的手挽住,笑道:“你不必走了,我们两角,你们两角,大家凑他八圈。”小胡子向他看看,又向魏小姐看看,笑道:“你说的我们。”老张点着头道:“我说的我们。”

    魏小姐虽还不曾经老张向小胡子介绍过,料着这总是他们一个圈子里的人,不必有什么顾忌,将嘴一撇道:“我们要什么紧呢,我们就我们吧。”老赵向她笑了一笑,回转头来向老张道:“你还没有和我介绍。”韩紫兰笑道:“我来介绍,这是魏璧人小姐,你听清楚,我们一群女友里面年纪最轻的一个。壁人,我给你介绍,这是赵先生,本来不应当称赵先生,他有他光荣的头衔。但是他们这群人是喜欢人家称先生的,他是张先生的战友。战友这两个字,随便你怎么解释都可以。”老张笑道:“我们就站在这楼梯口上说话么?上楼上楼。”他口里说着,就两手推了小胡子向前。小胡子拉着韩小姐的手,韩小姐又拉着魏小姐的手,四个人就在楼梯上扭成一团,走上楼去。

    老赵一面走着,一面笑道:“老张,我明天早上六点钟,还有一个会议,你让我熬夜,岂不是有心开玩笑?”老张道:“一点也不开玩笑。咱们先打个八圈,你再休息一下,天要亮了。那时,你由这里直接去开会正好。”赵胡子道:“打完八圈,还要休息一下。”老张碰了他一下手臂,又睒了两下眼皮。魏璧人虽然是看见的,坦然地跟着他们走进了一间精致的小客室。

    虽然夜深,屋梁上悬下来的纱罩灯,灿烂的亮着,屋角红木架的火盆,红彤彤的烧着,炭火气烘烘地。魏小姐情不自禁地,放下手上的皮包,来脱自己的大衣。老张立刻走过去,把大衣取过去。身后有个听差,随着进来,就把大衣交给了他,说道:“送到我屋子里去。”魏璧人看到,也没有说什么,只淡笑了一笑。

    赵小胡子连说请坐请坐。璧人道:“既来之,则安之。坐就坐吧。”说着,一歪身在沙发椅上坐下,将腿架着。韩紫兰看这情形,知道这里面有几分僵局,便和她同坐在一张椅子上,笑道:“小魏,今天晚上看话剧去的么?重庆的话剧是很不错的。”魏璧人道:“哼!看什么话剧,我们自己这就演话剧,不过我虽在这里面充个重要角色,我还不知道是谁在导演。”她说时,一张瓜子脸儿红红的,两条长眉毛紧紧地皱着,她长长的睫毛,两只大眼睛,配着一对灵活的乌眼珠,却反是增加了三分妩媚。

    老张虽然感到她言中带刺,然而看她穿一件绿绒袍子,苗条的身躯,衬着那清秀的眉目,觉得她像一棵娇嫩的鲜花,实在不忍给她难堪,也只有一笑。赵小胡子道:“你笑什么?你不会伺候小姐。”璧人道:“赵将军,别客气,这样说话,我们承受不起。我们是个弱女子,一点抵抗力没有。而且我们为了生活,少不得伺候大人先生们,要我们怎么样,还敢不怎么样吗?可是我高攀点,总算是朋友吧,应该给予我一点同情心。把一只鸟关在笼子里,怕它飞了,可是要它叫得好听,还得慢慢来呀。”接着她又解释了一句道:“玩笑是玩笑,真话是真话。”

    老张坐在她们对面椅子上,看了一看脸上透着有点尴尬,约摸沉默了五分钟,忽然站起来道:“我让他们预备咖啡去吧。”说着,他就走出门去了。韩小姐是很知道他们的,恐怕这里面或有什么把戏,先对赵小胡子凝神望了一下,然后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明天早上六点钟开会,你去不去?”他道:“我怎么不去?我到重庆干什么来着。”韩紫兰笑道:“你真是个老粗,说话一点也不婉转。我也不怪你,老张去不去呢?”他道:“这个会没有他,小姐,我学点儿婉转吧。我可以问你吗?你为什么问老张的行动?”韩小姐道:“你不要多心,我没有什么事。不过我不愿你熬夜打牌,耽误了你的公事。”小胡子脚上的皮鞋跟,扑笃碰了一下响,他挺着腰杆子,立起正来,向她行了个军礼。韩小姐笑道:“别开玩笑,我是真话,你别这样辜负了我的好意。”说时,站着又靠近了一点,伸出一只雪白的嫩手,拍拍他肩上的灰尘,看到有两根短头发,将指头轻轻地弹去,笑道:“老赵,你别大意了,我是很关心你的。这话说着,你会不肯信,我何以关心你?你要知道,我们虽然见面日子较少,可是我们认识多年了,我虽是一个弱女子,究竟受了相当程度的教育,我不会不明大义,像你这样在前方为国家民族苦干的人,到了后方来,我不能不给你一点温暖。”

    赵小胡子坐下去了,左手夹着一支燃了的烟卷,不曾送到口里去吸,也不晓得扔下,听了这一番柔软入骨的话,竟是发了呆。倒是在一旁坐着的魏小姐,有点疑惑,她无缘无故的给他灌上这么些米汤干什么?不由得连连睃了她两眼。韩小姐全副精神都在老赵身上,就没理会到身边有人注意,依然坐在沙发椅子扶手上,将手搭了小胡子的肩膀,继续的向小胡子喁喁情话。

    赵小胡子最后笑道:“我向你提出过要求,请你到桂林去,你又不干。”韩小姐道:“我不去的原因,今天就是一个例子。我不要你熬夜,你偏要熬夜。到了桂林去,你更不会听我的话了。”听到这里,魏璧人觉得这问题慢慢的归到自己身上来了,正待向下听时,又一个穿西装的朋友,站在门边,向魏小姐笑嘻嘻的点了个头道:“魏小姐,到这边小客室来坐坐,好不好?”魏璧人静坐在一边看韩小姐情话,当然是无聊的事,便起身相迎笑道:“吴先生也住在这里。”她口里说着,就随着他走了出来。所说的那间小客室,在这间客室对面,须绕过一道楼上的回廊。当她走着的时候,吴先生在身后问道:“魏小姐,你冷吧?”她哧的一声笑道:“你以为我是纸糊的呢。实说吧,我是《水浒传》上的话,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来。”吴先生且不驳她的话,在她身后作了个鬼脸,又伸了一伸舌头。魏小姐说完了,回头来双目向他看看。吴先生急了,低着头乱咳嗽了一阵。魏璧人抿嘴微笑着,并没有说一个字。

    她看到那垂着白布门帘子的一扇门里面,电灯通明,在门帘子缝里,看到里面一套小沙发,围了一张小茶桌,并不曾设有床榻,料着就是这里了。掀开了门帘自己先进去,就在沙发上架起腿来坐着。吴先生跟着进来,就伸手要去打茶桌上的叫人铃。魏小姐伸手将他拦住了,沉着脸道:“吴仁信先生,有什么话,咱们就说吧,不要拖泥带水。你若是没有什么秘密交涉,怎会约我到这里来呢?”

    吴仁信点着头笑道:“魏小姐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壁人翻了眼皮,向他望着又淡淡的一笑道:“难道你也向我进攻?你向我说这么一个求爱的话帽子。”吴仁信鞠了个躬道:“言重言重!不敢不敢!”

    吴仁信也扭了两扭身子,笑道:“若真不说,我也交不了卷,干脆我不用三弯九转了。”说着在身上摸出了一个小小的蓝锦绸盒子出来,双手捧着,放到茶桌上,笑道:“张三爷说,这不成敬意,请你笑纳。”魏璧人对那盒子看了一眼,点点头笑道:“不用看,我就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不就是送小黄那一枚绿宝石戒指,小黄不要,他留着带回去送太太做觐见礼的么?这样的绿宝石戒指,我起码有一打,我转送你吧。你送到拍卖行里去,也许可以卖千把元。”说着,把面前那锦绸小盒子,向茶桌中间一推。

    吴仁信鞠了个躬道:“小姐,你的脾气发完了没?”魏璧人道:“没有,等你们的三爷把汽车送我回到了家里,我才不发脾气。”吴仁信道:“魏小姐,我告诉你一点好消息,东线我们快要大反攻了。”璧人将头一扭道:“我不要听这些好消息。”

    吴仁信见任何说法都说她不动,这就把那锦绸盒子打开,露出里面亮晶晶的一颗钻石戒指,那钻石足有小蚕豆大,然后再送到茶桌沿上放着笑道:“请你看看,并不是绿宝石的呀。”魏小姐向那钻石戒指睃了一眼,微微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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