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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无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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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英俊,没有一点小家子气,相信他是个有用之才,也就在脸上增加了两分笑容,因道:“事情是有这样巧,我的上手一连展了四个庄,简直下不了桌子。”亚英笑着,又说了一句“没关系”。胡天民吸上了一口烟,然后向他点着头道:“我是久仰的了。梁先生早已提到区先生是干练之才,将来兄弟有许多事情要请教的。”亚英已觉得这位胡董事长,很可满意的了,他这样的客气,更是予人以满意,便欠了一欠身笑道:“不敢当,作晚辈的也只是刚刚投身社会,本来早就要拜访胡董事长的,因为恰好有一位敝亲由香港运了几车子货来。他人地生疏,有几处交易,非要我去接洽不可,替他跑了几天,就把时期耽误了。所以迟到今天,才来请安,这实在是应当抱歉的。”

    胡天民一听到“香港”这两个字,立刻引起了很大的兴趣,便将烟嘴子在茶几烟灰缸上,轻轻地敲了几下灰,作出很从容的样子,微笑道:“令亲运了些什么货来呢?西药,五金,匹头,化妆品?”说完了,他将烟嘴又塞到嘴角里吸了两口烟。亚英道:“大概各样东西都有一点吧。”胡天民笑道:“这正是雪中送炭了。这几天物价,正在波动。”亚英道:“唯其是物价都在波动,所有那些货很少肯脱手。我本应当早几天来奉看先生了。就为了这件事耽搁了,望先生多多指示。”他这最后一句话,颇是架空,也无意请胡先生指示他什么。但胡天民对于这句话,却是听得入耳,便微笑着,又吸了两下烟,问道:“区先生以前是学经济的吗?”亚英道:“惭愧!学医不成,改就商业,未免离开岗位了。”胡天民将腰伸了一伸,望着客人的脸子,现出了很注意的样子,因道:“以前区先生是学医的,那么,对于西药是内行了。”亚英道:“不敢说是内行,总晓得一点。”胡天民笑道:“我们公司里也有点西药的往来……”他把这句话拖长了没有接下去,沉吟着吸了两口烟,因笑道:“我们在城里,也有一点西药事业,九州药房,知道这个地方吗?”亚英笑道:“那是重庆最大的一家药房呀!许多买不到的德国货,那里都有,那里一位经理,记得也姓胡。”胡天民笑道:“那好极了,他是我的舍侄,区先生可以去和他谈一谈。”说着,他在身上取出了自来水笔,问道:“区先生可带得有名片?”亚英立刻呈上,他就在上面写了六个字:“望与区先生一谈”,下面注了似篆似草的一个“天”字,交给亚英笑道;“舍侄叫胡孔元,他一定欢迎的。”他说时,已站起身来,看那样子像是催客。

    亚英既不明白叫他去九州药房是什么用意,也不明白要和胡孔元当谈些什么,待想追着问上两句,而他脸朝外,已有要走的样子。明知人家是坐牌桌子的人,自不便只管向人家噜苏下去,深深的点着一个头,也就只好告辞走开。他心里想着:“这倒是哑谜,毫无目的地,让我去和药房经理谈话。这又是一篇没有题目的文章了。既是胡董事长教人这样去,那也总有他的用意,就去撞撞看吧。”

    这样决定着,三十分钟之后,他见着这位胡孔元经理了。在药房柜台后面,有一间玻璃门的屋子,上写三个金字“经理室”。亚英被店友引进这间屋子时,经理穿了笔挺的深灰呢西服,拥着特大的写字台坐了,他正如他令叔一样,口里衔了翡翠烟嘴子,两手环抱在怀里,面前摆着一册白报纸印的电影杂志,正在消遣。他鼻上架了一副无框眼镜,眼珠滴溜溜地在里面看人。他也是为亚英身上这件海勃绒大衣所吸引,觉得他不是一个平常混饭吃的青年,隔着桌子,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握,请他在桌横头椅子上坐下,笑道:“适才接到家叔的电话,已知道区先生要来,有两个朋友的约会我都没有出去。”亚英笑着道了谢。这位胡经理和他说了几句闲话,问些籍贯住址和入川多少时候等等。亚英都答复了。但是心里很纳闷,特地约到这里和他谈些什么呢?未到之前,胡天民还有一个电话通知他,似乎对于自己之来,表示着很关切,决不是到什么机关里去登记报告一遍姓名籍贯就了事,为什么他这样毫不介意的闲谈?便道:“胡董事长叫兄弟前来请教,胡经理有什么指示吗?胡孔元笑道:客气,据说有位令亲从香港来,带有不少的西药,我们想打听打听行市。”亚英笑道:“胡经理正经营着西药呢,关于行市,恐怕比兄弟所知道的还多吧。”胡孔元笑道:“兄弟虽然经营着西药,那可是重庆的行市。香港和海防的行市,虽然电报或信札上可以得着一点消息,那究竟差得很远。未知令亲带来的药品,有重庆最缺少的东西没有?亚英笑道:兄弟离开医药界,也很久了,重庆市现在最缺少些什么药品,我倒不知道。”这位胡经理就在玻璃板下,取出一张纸单,交给亚英,笑道:“上面这些药,就是最缺少的了。”亚英接过来看时,中英文字倒开了二三十样药品。其中十之八九都是德国药。第一行就开的是治脑膜炎与治白喉的血清,他点点头道;“这上面的药品,的确是不多的药。敝亲带来的,大概也只有其中的一小部分罢了。”胡孔元听了这话,表示着很得意,将头摆成了半个圈圈,笑道:“我们都保存了一部分。”说着将手边一架玻璃橱子的门打开,向里面指着道:“这实在不多。我们乡下堆栈里,还预备得有一部分,你看如何?”

    亚英看橱里面红红绿绿装潢的药瓶,药盒子,层层叠叠,堆了不知多少,就笑着点了几点头。胡孔元就在里面取出了一个蓝色扁纸盒子,晃了一晃,笑道:“这是白喉血清,我们就有好几盒。在重庆西药业中,许多人是办不到的。”亚英看他那得意的样子,正也不知怎样去答复是好。

    就在这时,那玻璃房门砰砰的有人敲了两下。胡经理还不曾答复出一句话,那门一推,闪进一个年轻女人来;她穿了红花绸袍子,搽了满脸的胭脂粉,蓬松的头发,顶上堆得很高,又长长的披了下来,将根大红丝辫束了。看那情形不像是个正经人。她并不理会这里面有客,站在桌子横头,向胡经理笑道:“到了钟点了,去不去?”她将染红了的指甲的手按在桌沿上,脚在地下连连地点头,脚后跟点的地皮嘚嘚作响。

    胡经理笑道:“有客在这里,你也应当让我办班正经事,看电影你一个人去就是了。”他虽然是拒绝这女人的请求,却还嘻嘻地笑着。亚英看了她这种样子,本想站起来打招呼,可是胡经理并不介绍,究竟不知道她什么身份,只好望望她不作声。她也并不管亚英是生人是熟客,只瞧了他一眼,依然向胡孔元笑道:“你不陪我去看电影就拉倒,你把款子交给我吧。”那胡孔元犹疑了一会子,看到亚英正带着面孔相对的坐着,脸色沉了一下,便在身上掏出一张支票,向她手上一塞。她拿着看了一看,嗤的一声笑着,扭转身子就走了。

    她去后,胡经理并不介意,向亚英笑道:“我虽然存有这样多的货,但是有货新到,还愿意陆续的收买。”亚英道:“好的,让我回去和敝亲商量看,是怎样的供给。”

    胡经理微笑了一笑,嘴张动着,正有一句话要想说出来,却听到门外边有人发出很沉着的声音道:“说没有就没有,尽管追问着干什么?”胡经理便拉开玻璃门走到柜房里来问话。亚英不便呆坐在经理室里,也跟了出来。看时,柜台外站立着一位苍白头发的人,嘴上蓄有八字须,身上穿了件灰布袍子,胸襟上挂了一块证章,似乎是个年老的公务员。他将两只枯瘦的手扶了柜台沿,皱了眉道:“这是大夫开的药单子,他说贵药房里有这样的针药,那决不会假。先生这是性命交关的事情,你们慈悲为本,救救我的孩子吧!说着把两只手拱了拳头,连连地作了几个揖。胡经理先不答复他的话,拿起那药单子,看了一看,便淡笑了一声道:好药的价钱都开在上面了。我们这里没有这样便宜的药。”那苍白头发的老头子,在身上掏出一卷大大小小,篇幅不同的钞票,完全放在柜上,又抱着拳头作了几个揖,皱了眉道:“我就是这多钱,都奉上了,请你帮帮忙吧。”胡孔元笑道:“老人家你错了。我们这里并不是救济机关,我们作的是生意。有货就卖,没有货,你和我拚命,我也没有法子呀。”

    亚英站在柜台里面,虽不便说什么,可是当他看到那老头子那样作揖打拱的时候,良心上实在有些不忍,便向胡孔元道:“我来看他这单子。”说时已伸出手来。这在胡经理自不便拒绝,笑着将单子交给他道:“你看,作大夫的兼作社会局长,把药价都限定了。”亚英看那药单时,乃是白喉血清,单子下层,大夫批了几个中国字,乃是约值一千元。在这个时候白喉血清每针药约值两千元,亚英是知道的。大夫所开的单子,不但没有让药房多挣钱,而且替他打了个对折。胡经理对这个病家,并没有丝毫的交情,那也就怪不得他说没有货了。他沉吟了一会子,便向那老人道:“老人家,你出来买药,也没有打听打听行市吗?”老人道:“医生也告诉过我的,说是这种药不多,让我多打听两家。我也走访过几家,他们一句话不问,摇着头就说是没有。我到这里是第五家了。因为医生说九州药房大概有,所以抱着一线希望到这里来,现在这里也没有,我这孩子大概是没有什么希望了。”他说到最后,嗓音简直的僵硬了,有话再说不出来。亚英问道:“你的孩子多大?”老人道:十岁了,我唯一的一个儿子。先生,我五十六岁了,我是个又穷又老的公务员,唯一的希望,就是这个孩子,假如他出了什么事,我这条老命留不住,我内人那条老命也留不住。换一句话说,我是一家全完!”他说到“全完”两个字,将两只手分开来扬着,抖个不住,同时两行眼泪,也都随着挂在脸上了。那位胡经理瞪了眼道:“这个老头子真是胡闹,我说没有就没有,尽管在人家这里纠缠,怪丧气的。”说着一扭转身子走进他的经理室里去了。亚英怔怔地站在柜台里,心里很觉难过,回想到胡孔元拿出整盒的药针给人看,一转眼,他又说没有,那是如何说得出口?再看那个买药的老头子时,他的手抖颤得像弹琵琶一样,把柜台里的钞票连抓了十几下,方才一把抓住,然后塞到衣袋里去,抬起另只手,将袖头子擦着眼角,就垂着头走了。

    亚英看了他那后影,还有些颠倒不定的样子,也顾不得向胡经理告辞了,立刻追着出店去,大声叫道:“那位老先生,来来来,我有话和你说!”口里说着,也就径直的追向前去,那老人回转身来,立住脚问道:“先生,我没有拿你们宝号里什么呀。”亚英本来想笑,看到他那种凄惨苦恼的样子,那要涌上脸来的笑意,立刻又收了回去,便道:“我也不是这药房的人,我看你这份着急的样子,很感同情,假如你可以等一小时的话,我可以奉送你一点药,不,这时间关系很大,半小时吧。”老人想不到有这种意外的收获,睁了眼向他望着道:“先生,你这话是真的?”亚英道:“你现在是什么情绪,我还能和你开玩笑吗?”老人听了这话,立刻取下头上的那顶帽子,垂直了两手,深深地向亚英鞠了一个躬,接着又两手捧了帽子,乱作了几个揖。亚英更是受到感动。林宏业托他经售的一批西药,正是刚拿了来,放在旅馆里。老人跟了前去,于是不到半小时,就把这事情办妥了。这时亚英的心情简直比赚了十万元还要轻松愉快。拿出表来一看,已到黄小姐请客的时候,林氏夫妻已有不赴约的表示,自己若是去晚了,倒会教黄小姐久等,于是整整衣冠,便向酒馆子里来。刚到那门首,恰好看到黄小姐,由一辆漂亮的小座车上下来。她反身转来,带拢了车门,含笑向车子上点了两点头。亚英是很谅解黄小姐有这种交际的,若是立刻抢向前去,是会给黄小姐一种难堪的,因之站在路上呆了一呆。

    青萍却是老远的看到了他,连连招了两下手,手抬着比头顶还高。亚英含着笑跑了过去,笑道:“巧了巧了,早来一步都不行。”青萍将两三个雪白的牙齿,咬着下面的红嘴唇,将那滴溜溜的乌眼珠,向他周身上下很快地扫射一眼,微笑着点了两点头。亚英问道;“你觉得这件大衣我穿着完全合适吗?”青萍笑道:我是很能处理自己的,同时我也能代别人处理一切。”亚英听了这话,却不解所谓,望了她微笑着。青萍伸过一只手来,挽了他的手臂笑道:“你还有什么不了解的?你真不了解,我们吃着喝着再谈。”于是被她挽进了一间精致的雅座。她将手上拿的皮包向茶几上一抛,大衣也来不及脱,一歪身子坐在沙发上,将右手捏了个小拳头在额角上轻轻地捶着。亚英坐在她对面椅子上看了这情形,就问道:“怎么了,头有点发晕吗?”

    青萍原是含着微笑向他望着的,经他一问之后,她反是微闭了眼睛,簇拥了一道长睫毛,似乎是很软弱的神气。那一只捏拳头的手,已不再移动,只是放在额角上。亚英对了她看着出神,很有心走向前去握着她的手慰问两句话,但刚有这个意思,茶房将茶盘托着两盖碗茶送了进来,茶碗送到她面前茶几上放着,她只是微睁开眼来看了一看,依然闭着。茶房去了。亚英两手捧起茶碗来喝两口茶,眼光依然是向她身上射着。这样的约摸有五分钟,亚英慢慢地喝完了茶,慢慢地抚摸了自己的头发,而黄小姐始终是那样的坐着,好像是睡着了,亚英心里想着,勇敢一点吧,向前握着她的手好好的问候问候她。于是站起身来,轻轻地移步走向那沙发椅边,正待一弯腰,而她又微微地睁开眼了。她那边上的茶几上,正放着一个纸烟灰瓷缸,上面插了一盒火柴。亚英立刻改变了计划,将那火柴拿过来。她倒并不理会这个,向他微笑道:“我睡着了吗?我真是倦得很。”说着眼珠向他一转,微微地一笑。亚英拿了火柴回来坐着,望了她笑道:“你今天下午打了牌了,有什么要紧的应酬?”他说着,就取出纸烟来吸。青萍并不答复他这一问,却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互相搓挪了两下,表示着向他要纸烟。亚英立刻伸手到怀里去取出烟盒子来,她又摇了两摇头。亚英会意,就把嘴里吸残的纸烟取下来,交给了她,她猛可吸了两口,向外喷着烟,箭似的向前直射,她又不吸了,依然把三个指头钳着残烟向亚英一伸,什么话也不说。亚英站在她面前接过了烟,看那支烟的尾端,深深地印了个红圈圈。那自是唇膏的香印了,他送到口里吸了,仿佛这里面含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秘香味,自然随着也笑了。

    青萍道:“你笑什么?”亚英道:“你也开口了,我看你疲倦得话都懒说,既是这样,你为什么还要请客?不会好好的回温公馆去休息吗?”青萍看了他一眼道:“你还不了解我,以为我很愿意到温公馆去休息吗?而且我也不能事先料到,今天下午有这样子疲倦,这是在你当面,我可以随便,若是在别人面前,我就是要倒下地去,我也会勉强支持起来,像好人一样。”亚英道:“我了解你,你是不得已的。但是你不这样作,也可以的,你为什么这样子作践自己的身体?”青萍向他瞅了一眼道:“你难道忘记了我上次对你说的话?我在一天没有跳出火坑以前,我就不得不出卖我的灵魂。”亚英摇了两摇头道:“我始终以为你这话不对,‘火坑’两个字,用的固然普通,可是通常对于女子环境的形容,那都是十分不高明的。”青萍突然地坐起来,望了他道:“你觉得我环境高明么?最近我读到一本《茶花女遗事》,我很可怜这个女子,我觉得我有走上这条路的可能,唉!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意志薄弱,尽管追求物质的享受,以致成了这样一个人!”她说着,身子又向后一仰,头枕在椅子靠背上,在身上取出一块花手帕蒙住了自己的脸。

    亚英坐在她对面,倒是呆了。可以疑心她在哭,也可以疑心她在笑,或者是她难为情。这一些虽都可以去揣测,而究竟她是属于哪一种态度,却还不可知,于是沉默了几分钟,向她笑道:“我且不问你这话是拟不于伦,我倒要问你,假如现在真有这么一位马克,谁是年老的公爵?谁是讨厌的伯爵?谁是那……那……”青萍将手一拉遮脸的手帕坐起来,问道:“你说是多情的亚猛。”他点了头道:“我是要这样问,可是我想公爵可能有的,伯爵道路人物重庆自是更多。”一面取出纸烟盒子来,又慢慢地擦火柴吸纸烟,只管望了她,心想看你怎样回答。

    她笑道:“难道你不自居是个亚猛?正好你的名字也有那么一个亚字,你说是不是?”亚英笑着,略略地偏了头,将眼珠斜向她溜着,亚英道:“我是实话,我心里决没有把你比马克。你既不是马克,我若自比亚猛,那就是充分的侮辱了。”青萍笑道:“你不是实话,我也不必追究你的话实在不实在,假如说……”

    她端起盖碗来呷了一口茶,慢慢地放下了碗,正色道:“亚英,我实说,我还没有和你发生爱情。可是我认为你可以作我一个极好的朋友。我现在终日和一群魔鬼混在一处,也实在需要你这样一个朋友。”亚英笑道:“你这话有点儿兜圈子。你要我这样一个朋友,这个朋友是存在着的,你还说什么?”青萍笑道:“傻孩子!”说着两手又端起茶碗来喝茶。她两只乌眼珠由茶碗盖上射过来。亚英虽然不看见她的笑容,在她两道微弯的眉毛向旁边伸着,而两片粉腮又印下去两个酒窝的时候,是可以看到她心中很高兴的。只是她这话很不容易了解,仿佛说自己是她的好朋友,又仿佛说,还不够作她一个好朋友。自己在无可措词的时候,掏出挂表来看了一看,因沉吟着道:“宏业他夫妻两个还没有来。”青萍这时又斜靠在椅子背上了,淡淡地道:“他们不来,也不要紧,我们慢慢地可以谈谈。”说到这里,她突然噗嗤一声的笑了起来。亚英道:“你笑什么,笑我吗?”她笑道:“那天我们下乡,遇到一个被车子撞下来的人,搭着我们的小座车,同了一截路,你记得这件事吗?”亚英道:“记得,你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人?”青萍笑道:“我笑的就是这件事。在某一个场合,遇到这位先生了。他约略知道我一点身份,竟追求起我来了。”亚英道:“那他也太鲁莽一点。”青萍瞅了他一眼笑道:“你外行不是,求恋有时是需要鲁莽的。然而看什么人,至于像我这样在人海里翻过筋斗的人,什么手段都不能向我进攻,除非我愿意。”亚英笑道:“好一个倒装文法的词令。在没有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心里冷了大半截。”青萍伸出右手,将食指叠在中指上,压住大拇指,猛可的一弹,啪的一声响,望了他笑道:“这孩子学坏了。”亚英坐着伸出两腿,两手提起西服裤脚管来,又把两手互相搓挪了两下,笑道:“你不是说需要鲁莽一点么?”青萍道:“现在且把你自己放到一边,你和我参谋一下,我怎样对付这个家伙?”亚英道:“你还用得着我来作参谋吗?你已说过了,什么人也不能向你进攻。”青萍道:“然而你要知道,他是一个发了财的投机商人。他发财是发财了,还在公司里充当平凡的职员,遮掩别人的耳目。”亚英道:“这是他为人,与他对你的那份企图,以及你如何应付他的手段,有什么关系?”青萍笑道:“当然是有,他若不是一个发国难财的人,他会晓得黄小姐不是一个穷小子所能接近的人。”亚英皱眉道:“青萍,你何苦这样损自己。你把这话对我说不要紧,我已十分的了解你。若是让别人听到。以为你是一个惟利是图的女子,那成什么话?穷小子真不能接近你么?我就是一个穷小子。”青萍笑道:“你是个例外呀,你爱惜我的名誉,比我自己还要恳切些。然而我即不能争这口气。”亚英两手同摇着道:“又来了。”

    青萍站了起来,掀开门帘子一角,向外面探望了一下,依然回到沙发上,掏出怀里的一条绸手绢,在大腿上折叠着,眼睛皮垂了下来,直射在自己大腿上,不向旁边斜溜一下,她把手绢折叠的成了一小块,却把右手巴掌伸直了,只管在上面当熨斗抚摸着。亚英料着她有什么话要说,可是在她未开口之先,不便问她的话,只得取出纸烟盒子又来吸烟。

    青萍不抬头,只撩着眼皮,看了他一下,笑道:“他们不来,我们继续把话谈下去吧,这种人我打算教训教训他,你觉得我这个办法对吗?”亚英道:“我看着,都是有点‘那个’的。”青萍抬起头来,向他嫣然一笑道:“‘那个’这一名词,怎样的解释?”亚英道:“随便你怎样解释都可以,你不说我接近你是一个例外吗?凭这个例外,我就有点那个。”青萍将手里折叠的手绢捏成个团团,向他怀里一扔笑道,“好孩子!说话越来越乖巧。”亚英笑道:“虽然如此,但是你又说,我们终于不过是一个朋友。”说时,他把那手绢拿在手上播弄了几下,送到鼻子尖上嗅着。

    青萍笑道:“这个问题,我们作为悬案吧。四川人说的话,惩他一下子。”亚英道:“你怎么样子惩他呢?”亚英是毫不加以思索的把这话说出来了。可是他说出来了之后,脑子里立刻转了一个念头,惩他一下子,是把他弄得丢丢面子呢,还是敲他几文?关于前者,那无所谓。关于后者,那或者有些不便之处。他的面色随着他心里这一分沉吟,有点儿变动。青萍笑道:“你有什么考虑吗?”亚英道:“我考虑什么?这个人又不和我沾亲带故。”青萍笑道:“好的,你听候我的锦囊妙计吧。不过有一层,这件事,你无论如何,不能告诉宏业夫妻。你听,他们来了。”随着这话,果然是这对夫妻来了。

    黄小姐这一顿饭,专门是为这三位客人请的,并没有另请别个,办了一桌很丰盛的菜,款待得客人不便全走。宏业只好留下二小姐,自己单独去赴另一个约会。这里散的时候,大家同散。青萍说的那个锦囊妙计,也依然没有宣布,亚英只好闷在心里。当晚亚英回到旅馆,就没有再向别处去,一人在屋子里静静地想着,黄小姐对自己的态度,渐渐地公开起来,到了什么话都可说的程度。然而同时她又坦率地说,彼此谈不到爱情,其实男女之间相处得这样好,不算爱情,也算是爱情了。她那三分带真,七分带玩笑的样子,颇像是玩弄男子,莫非她有意玩弄自己?不然的话,以她那样什么社会都混过,什么男子都接近过的人,何以会像外国电影故事似的,一见倾心呢?他放了一盒纸烟在手边,坐在陈旧的沙发上,只管吸烟出神。他继续想着黄小姐是不是玩弄男子的人,她不是有个计划,要开始玩弄一个发国难财的商人么?听她的话,好像是要让那人蒙着一笔巨大的损失,一个有身份的小姐肯做这样的事吗?想到这里,他抬起头来看到一样东西,使他有些警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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