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边应该会有点儿好消息吧。

    电闪雷鸣，整个天幕都被乌云遮挡，街上几乎没有行人，车辆也都开得飞快，雨太大了，果果只好请了一天假。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嘈杂的小店是她修行的寺院，每一粒米都是她的禅。

    她甩了甩头，想把所有不好的预感从脑中甩掉，然后拨打这个公司的电话。

    “屁！狗屁！”她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讲了一遍，“我快气死了，你知道吗！”

    过了好半天，她听见自己问：“您是开玩笑的吧？我们可是签过合同的，最短期限是一年，这还没到第三季度呢，现在涨价不太合适吧？”

    兵败如山倒，叶昭觉终于彻骨地理解了“万念俱灰”是什么意思。

    此时此刻，叶昭觉还没有察觉到不祥。

    这一刻，她真希望齐唐能突然出现啊。

    “这个嘛，情况有变啊。”张哥说，一副我也很无奈的样子。

    “没哭啊……”她真心认为自己没哭，可是一摸脸，确实有眼泪。

    她不知道，邵清羽还沉浸在结婚的喜悦中，完全没有察觉有人在暗处偷偷跟踪她，搜集她的相关信息，甚至拍到了她和汪舸一起出入民政局的照片，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杀她一个措手不及。

    叶昭觉惨然一笑：“真是对不起啊，乔楚，我本来想多赚点儿再还你钱的，现在……”她又低下头，“现在真是傻子了。”

    叶昭觉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为了不在这种人面前丢脸，她用指甲深深地掐进大腿的皮肤里，硬撑着问：“涨多少？”

    事后，果果是这样向乔楚描述的：“昭觉姐一直对着手机吼，问为什么会出现这种问题，然后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昭觉姐彻底疯了，她一直大声喊着说：‘我的损失怎么办？谁来赔偿我？申请破产就可以不用赔偿吗？法律？我不管！是你来找我谈的合作，你要赔偿我所有的损失！’”

    现在，她感觉自己有点儿呼吸困难了。

    “昭觉，我们先回家吧。”乔楚的声音很小很轻，像是怕惊扰到一只蝴蝶或是飞鸟。

    “小叶，你现在在气头上，我不跟你计较。”张哥站起来，抖了抖裤腿，“我说过了，你要是不能接受，我可以按照合同赔偿你。先这么着，你决定好了随时打电话给我。”

    房东出现的那天，S城下了一场暴雨。

    她想好好开店，努力挣钱。

    乔楚不知道还能再问什么，但安慰的话她也说不出口。

    环保袋里响起了手机铃声，她静静地把手伸进去，摁下静音键。

    “不要紧，还有时间，我们可以找新的地方，这次算你学聪明了，知道要找我帮忙。”

    “两三周吧……”齐唐又恢复了最开始那副吊儿郎当的语气，“我就说你想我了吧。”

    辜伽罗的父母对简晨烨印象极好，主动提出希望能够去他的工作室看看他的作品，还热情地邀他有空常去家里玩。

    她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几张钞票，点了一下，拿给果果：“乖，没事了。明天起你不用过来了，”她压低声音，生怕刺|激到叶昭觉，“谢谢你这段时间在这儿帮忙，辛苦了。”

    “那个业务员说公司申请了破产保护，不用赔偿损失。她自己也失业了，没在那儿干了，现在忙着找工作呢，没时间跟我吵架……”

    “可是我们是签过合同的……”叶昭觉心里慌作一团乱麻，反复地强调这一点。

    眼下，她所处的这个人生阶段，对于命运她只有一个祈求。

    那天下午，叶昭觉站在店门口，站在灼目的阳光里，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搬运工把东西一样一样地从店里搬上货车，前前后后不到半个小时，她曾苦心经营的一切，风卷残云一般，什么都没了。

    “嗡”的一声，像是有人在她耳边狠狠地撞钟，她一个趔趄，差点儿跌倒。

    “先不要说那些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事情显然已经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乔楚觉得倒不如索性问个清楚。

    她无意识地轻叩着地板，噔，噔，噔，一声又一声，像某种奇怪的暗号，又像是契合着哀乐的节拍。

    “那就是哭了。”齐唐心想真是个没用的家伙，就知道哭。

    要冷静！要镇定！

    毫无契约精神，太无耻了！

    “昭觉，遇到任何事情，你首先要保持冷静。冷静才能够帮助你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解决的方式。”他沉吟了片刻，“即便是坐地起价，百分之五十的涨幅也明显是不合理的。而且，涨得这么突然，其实相当于就是要赶人走。通常情况下，一方宁愿付出赔偿金来毁约，背后一定是有更丰厚的利益在驱动，所以，房东这样坚持要涨租金，应该是有人愿意出更高的价格来租，或者是买下他的店面。”

    她专心专意地打理着这个小店，怀着耕种一般的虔诚心情，丝毫不过多关注其他人和其他事。

    为什么总是我呢？

    当她这么想的时候，手指便无意识地停在了手机电话簿里齐唐的名字上，只停顿了一秒钟，她决定，她要打这个电话。

    没有人接，没有人接，还是没有人接，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摔手机了！

    一种天生的警觉性，对于人生中那些又美又好的诱惑，她比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都要清醒，什么都想要的人，会不得好死。

    构筑一样事物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和钱财。维护它，则需要更持久的专注和耐心，但要摧毁它，显然就简单多了。

    命运不仁，你却毫无招架之力。

    挂掉这通电话之后，乔楚和闵朗几乎同时又各自打了一个电话。

    打击来得太突然，她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合同”这个最后的保障。

    她回头看了一眼对街那个店面，那个空空的店面，过去所发生的一切像是一片一片锋利的刀片从她眼前疾速划过。

    长大以后的叶昭觉，不是一个过分贪婪的成年人。金斧子银斧子再诱人，不是她掉进河里的铁斧子，她就不会要。

    换作以前，乔楚一定会笑眯眯地讲：“她呀，她什么事儿都扛得住。”可是这一次……

    她一头跌进这巨大的，空洞的敲击声里，再也不想醒来。

    “靠！”叶昭觉低声爆了一句粗口，但更难听的话，她憋住了。

    刚看了几分钟，她就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言外之意很明显，我赔偿你租金损失，但你收拾东西走人。

    “那就好。”张哥不急不忙地坐下来，又扯了几张纸巾擦手，眼睛四处打量着店内的装潢，“赚到钱了吗？”

    “店里好几个客人都被吓跑了，我也不敢多嘴……昭觉姐骂着骂着就开始哭，可是还没哭几秒钟又开始骂……后来我实在看不过去了，就去扶她，靠近的时候，我听到手机那头根本就没有人讲话，对方好像早就挂掉了。”

    齐唐也松了口气，他还以为多大的事，这也值得哭？

    它随心所欲地操控着一切，有时慷慨仁慈，像是要将世间一切光环荣耀加之于你，而另一些时候，当你以为苦难终于有所转机，它又满怀恶意，暗算你，伏击你，重创你。

    “咦，好难得你主动找我，你是不是想我了？”齐唐讲话还是一如既往地贱，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声音里确实有些惊喜。

    “小职员能摸到什么门路？说是融资出了问题，现金流断了还是什么理由，我不知道，她说她也不清楚，然后就挂电话了。”

    她对果果笑了一下，说：“不会的，放心吧。”

    “事先一点儿风声都没漏吗？”乔楚皱着眉头问。

    各种设备工具、冰箱、桌椅都已经被二手市场的人开车拖走，当初花了那么多钱买进来，最后她好话说尽，也不过只能以不到三分之一的价格折现。

    他想了想，还是不要对她要求太苛刻了：“你先告诉我是什么事情嘛，是不是你前男友要和新女朋友结婚了，你吃醋啊？”

    她的耳边像是有人奏起哀乐，窗外一片漆黑，那哀乐声绵绵不绝，从这个屋子里飘出去，飘得很远，很远，远到她一生也走不到那些地方。

    乔楚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外，给闵朗打了一通电话，草草地讲了一下情况，随后两人各自沉默了半天。

    “嗯……”乔楚心里一动，“那我们再分头想想办法。”

    她坐下来，揽住叶昭觉的肩膀，这个时候，她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安安静静地陪在她身边。

    这一刻，叶昭觉忽然有种全新的领悟：根本就没有什么“重新开始”，对于她来说，人生只有一个指向，无论她做再多的努力，改造生活的愿望再怎么强烈，等待她的仍将是终极的，全面的，灭顶的，失败。

    这个略带些许社会腔调的称谓，让邵清羽很是得意了一阵子。

    偏偏这个时候店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她又生气，又慌张，手心开始微微出汗，要是现在乔楚在就好了，哪怕果果在，她都不会感觉这么虚弱。

    我很勤劳，也很安分，可为什么噩运总是要跟着我呢？

    然后，命运就像是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路人，煽风点火，推波助澜，非要把原本已经够糟糕了的局面，搅和得更糟糕。

    她如同一个僧人，只专注于经过自己的手的每一个饭团。

    忙音响了很久，一直没有人接。

    一块巨石砸在她的头顶上，她整个人都被砸蒙了。

    有那么一刻，她意志坚定地认为，眼前这一切只是一场幻想。

    历历在目。

    乔楚对此非常敏感，而闵朗却又抵死不认，两人因此时常产生龃龉。

    电话那头传来“喂”的那一刻，叶昭觉双膝一软，两眼一翻，差点儿瘫倒在柜台后面。

    除此之外如果非要说还有些什么牵念的话，那就是……齐唐。

    这个时候，所有难堪的沮丧的回忆，尘封的全部清晰起来。因为腿伤被辞退的那一次，因为Vivian想做美容，所以她不得不从电影院跑出去接电话的那一次，还有为了搞定陈汀，她在冬天的寒风中脱得只剩贴身衣物的那一次……

    “好像很久没有联络了……”

    几天之后，她给张哥打了一个电话，言简意赅地说：“我接受赔偿。”

    “会有办法的。”乔楚也知道这种时候说这种话，其实没多大含义，但她还是觉得必须说点儿这种没用的空话才行。

    车行里所有人对她的称呼都改了口，无论年纪资历，大家一律统一叫她，嫂子。

    她知道自己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但仍然很努力地想要维持礼貌，强迫自己保持笑容：“有合同在，你不能随意涨价。”

    她心里一颤，急忙去看其他家的订单，也同样如此。

    叶昭觉慢慢地镇定下来。

    这天晚上，看着账本上那一大堆密密麻麻的数字，叶昭觉眼睛都快瞎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