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整件事情的始末……”何田田吐尽了心事，卸下了青春中最沉重的包袱，她看起来像一个终于刑满释放，重获自由的人，“我送请帖给你，是希望你能赏脸来喝杯喜酒。假如你不愿意来，也没有关系。”

    好在邵清羽的本性很快暴露出来，瞬间将叶昭觉刚刚萌生的仁慈之心打消得丁点儿不剩。

    想起这些事，叶昭觉不免一阵胆寒：真是阴魂不散啊。

    “我原本想说，我可以照料自己，我也很想告诉妈妈，我特别不愿意离开熟悉的环境，离开自己的好朋友，离开朝夕相处的同学和老师。但是当时那种情况，为人子女者，又怎么能够反对长辈们的决策？况且你心里知道，他们真的是为了你好。”

    “不，是何田田。”叶昭觉非常平静。

    没有每天清早准时响起的闹铃，不再害怕迟到扣工资而去拼命追公交车，不必与不相识的陌生人在拥挤的车厢里抢占落脚之地，远离朝九晚六的固定工作时间，不再需要殚精竭虑地去应付老板和客户突然抛来的难题，甚至没有同事在忙碌之余一起悄悄谈论公司的八卦。

    “……”

    作为一个社会人，她脱离社会太久了，久到足够大脑生一层锈。

    叶昭觉静静地看着邵清羽，心想：也是时候挫挫你的嚣张了。

    顺着最近的生活轨迹捋了一遍，她终于想起来，这应该是那天陪徐晚来去家居市场时无意中收到，又无意中塞进包里的吧。

    她的语气十分凄厉，尽管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但想起当初，她仍然面露愤恨。

    “她从那么小的时候起，就被迫和自己厌恶的继母一起生活，当着爸爸的面，要装乖巧装听话，背着爸爸，要算计后妈母女分走了多少本该属于她的宠爱。成年之后最重要的事情，是提防她们算计属于自己的那份财产……叶昭觉，你真的认为以邵清羽的家庭背景和生长经历，她会是个单纯的人？”

    听到此处，叶昭觉不免联想到自己的身世，顿时动了恻隐之心。

    “就是这样，莫名其妙，死无对证，不到放学时间，我就被舅舅领回家去了。在路上的时候我一直哭，一直哭，书包就在地上拖，灰尘不断地往我的嘴巴鼻子里钻，那种感觉简直比死还要难过。”

    她起身，告别何田田时，把两张喜帖一并收入包里。

    “那邵清羽这张……”叶昭觉其实已经完全明白了，但她希望这句话能够由何田田自己说出来。

    她又想起了学生时代的那个下午，自己逃课去医院看望摔破了头的邵清羽，她站在病房门口，看见那个平日不可一世的富家千金一个人躺在床上，神情寂寥地发着呆。

    不知怎么，叶昭觉忽然内心一片澄明，明白了，当年不肯忍让的，另有其人。

    她轻描淡写地将这一段草草带过。

    当她说完这句话，那个受困于仇恨的少女便彻底转身，消失在时间之中，从此之后，她是一个真正的大人了。

    “舅舅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直叹气，但是舅妈就在旁边一直冷嘲热讽，说什么‘田田，你怎么这么不省心呢？为什么要去招惹那个小姑娘呢？人家家里可是财大势大，稍微给校方施点儿压，你爸妈，你舅舅，还有我，我们大家这么多人的心血就白费了’。”

    “你为什么会跟那个贱人搅在一起？”叶昭觉一边听着，一边隐隐发笑，何田田和邵清羽这两个死对头对对方的称呼倒是出奇的一致“你帮这个贱人拿请帖给我是什么意思，报复我吗？就因为那天晚上我让你难堪了？你至于这么小心眼这么记仇吗？还是说，你其实早就对我不爽，早就想看我笑话了？你这么做，和那些从小到大嫉妒我、排挤我、孤立我、算计我的人有什么分别？”

    “是啊，过去太久了。”何田田叹了口气，她能感觉到叶昭觉对自己的抵触。

    往常接到传单她都会扔进垃圾箱，可是机缘巧合之下，这张竟然被她带回了家里。

    她们坐在中学门口的奶茶店里，正是上课时间，四周都很安静，只有不远处的田径场上隐隐约约传来一些正在上体育课的孩子的嬉笑声。

    过了好半天，她终于回过神来：“恭喜你们，替我向蒋毅转达祝福，以前他和清羽在一起的时候，我也麻烦过他不少事情。”

    相比涨红了脸的邵清羽，叶昭觉还留有几分理智：“我和那些人有什么分别？邵清羽，这么多年的朋友，今天你问我，我和那些人有什么分别？”

    办公室里等着她的人，除了教导主任之外，还有一脸阴沉的舅舅。没有人告诉她具体是为什么，究竟她做错了什么，冷漠的大人们并没有将事情的原委讲给她听。

    毫无疑问，这点儿钱支撑不了多久，如果找工作的事情再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她恐怕连生存的基础保障都无法维持下去。

    何田田一把摁住她的手，眼神里有着请求的意味：“叶昭觉，我跟你讲讲学生时代那件事的真相。你评判一下，到底是谁太霸道，到底是谁赶尽杀绝。”

    一张很普通的折页大红色请帖，上面印有烫金双喜的图案。

    何田田冷漠地笑了：“单纯的是你吧，你也不想想邵清羽是在什么环境里长大的。”

    见何田田说起蒋毅时温柔的语气和神情，叶昭觉便知道这场婚姻确实没有其他目的，没有算计与阴谋，纯粹是情感的结合。

    “医院那边安置妥当后，我妈跟我深谈了一次。家里经济条件本来也不算多宽裕，给爸爸治病又花了很多钱，如果再请专人看护，无疑只会增加更大的开销，在那样的形势之下，妈妈必须留下来亲自照料爸爸。”

    叶昭觉默默跟自己说，不要慌，她轻声回答说：“我也收到了一张。”

    邵清羽知道自己的话触及到了叶昭觉的底线，但覆水难收，她只好紧闭双唇，不发一语。

    没有加班，没有会议，甚至没有早出晚归而衍生出来的疲惫和抱怨。

    “哦哟！昭觉，你好雅兴哦！”邵清羽自顾自地将叶昭觉家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巡视了一遍，“我还以为你和简晨烨分手之后过得很糟糕呢，没想到你心情不错啊，房间布置得很漂亮很温馨啊。”

    如果是前者，你要想办法解决，如果是后者，你要想办法止损。

    叶昭觉迟疑了，思虑了片刻，她最后决定坐下来好好听一听故事的另外一个版本。

    “谢谢……”何田田欲言又止。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想，叶昭觉自己也说不清楚。

    叶昭觉知道，人在年轻的时候所遭受的创痛，会因为年轻，无力反抗，而显得特别痛。

    没想到，何田田莞尔一笑：“你误会了，我和蒋毅结婚，是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不是为了赌气，更不是为了报复任何人。”

    她心中有个声音在轻轻地问：如果再顺着这条路走上一千遍，一万遍，我是不是能够找回那时的你和我自己？

    在邵清羽的怒骂声如狂风暴雨一般席卷而来之前，叶昭觉已经做好了承接这一切的准备。

    讲完这一番话，叶昭觉伸手去拿外套和包，她一分钟都不想多待下去。

    说不清楚为什么，她在听何田田叙述过去那些事情的时候，自己心里竟然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愧疚。因为自己，曾是邵清羽唯一的朋友，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就像是一个恶霸的帮凶。

    “如果你愿意替我带给她，我会谢谢你，如果你不愿意，我还是谢谢你。我只是想通过这件事来证明，我已经放下了。”

    她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个名字，因为极度的震惊混着极度的愤怒，酒红色的假指甲直接戳破了纸面。

    后来的事情，叶昭觉便知道了。

    叶昭觉慢慢放下手机：“我靠，不去不行了啊。”

    妈妈在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之后，告诉她，因为要照顾爸爸，妈妈已经和舅舅一家人讲好了，拜托他们帮忙照看她一段时间。

    安静的时间仿佛足足有一百年，久到叶昭觉都开始发慌，她正想轻声叫邵清羽，邵清羽动了。

    为了当这个信差，叶昭觉只得先把加盟“妮妮饭团烧”的念头先搁置在一边。

    “喂喂喂，你积点儿口德！”叶昭觉忍不住皱起眉头，“你也是受过教育的人，讲话不要那么粗俗。”

    那一年何田田的爸爸忽然被诊断出患有某种罕见病症，全家上上下下几乎跑遍了所有医院，通过各种渠道搜集相关信息，但一直没有得到一个最佳治疗方案。

    “那我只能再次说声恭喜。”叶昭觉心中不再有任何芥蒂，她真心祝福这对新人。

    正好是假期，她自然也陪着妈妈一起送爸爸去那里入院接受治疗。

    也不能怪她，何田田心想，毕竟……那次她被撞伤，自己总归是难辞其咎。

    何田田，光是看到这三个字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我只是觉得，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承担相应的结果。”

    “还不够？你已经把蒋毅从她手里抢走，那是她喜欢了多少年的人啊，还不够吗？”叶昭觉忽然动气了。邵清羽再不对，毕竟是她多年的至交好友，“她那么要面子的一个人，你已经让她蒙受了人生迄今为止最大的羞辱，还不够？你还要让我去帮你送结婚喜帖给她，何田田，你为人未免太过霸道。”

    她的目光瞟向镜子。

    叶昭觉有点儿窘，这可怎么好，拿人手短，待会儿要怎么样把重磅炸弹抛出来？

    “清羽，我是叶昭觉。”

    她没有提起在舅舅为她的事情四处找寻关系时，舅妈的脸色有多难看，也没有提起寄人篱下的日子有多不好过，连多夹一筷子菜，多添半碗饭，这种琐碎的小事都要反复斟酌。

    “所以你耿耿于怀，即使过了那么久，你还是要把这笔账算清楚？”到此时，叶昭觉完全不再觉得何田田有任何错，是邵清羽欺人在先，后来发生的种种，不过是为了与之扯平。

    命运最擅长雪上加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心中还在盘算着如何推辞，何田田已经先开口讲话了：“酒店那件事，我唯一觉得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但对邵清羽，我只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噢，这些啊，是齐唐的意思。”叶昭觉说得很直白。

    四百八十三元七角，有零有整。

    她转过脸来，脸如同幽灵一般惨白，两只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黑井，尖锐的声音又像是来自另一个次元：“你为什么会有这个？”

    “可能……要活活饿死了。”

    她只是说：“从入学的那天开始，我就告诉自己要尽快适应新的环境，在这里我要比从前更努力，只有这样才能安慰爸爸妈妈，才能对得起舅舅为我操那么多心，费那么大力。”

    这是下午四点半，正午强烈的阳光到这时已经转为温和的淡黄色，何田田的面孔在这样的光线里沉静如深湖。

    时间一久，她也懒得再联系叶昭觉，两人之间彻底陷入一个“你不动我也不动”的死局。

    是叶昭觉为了弄清楚家里还有多少现金，而翻遍自己所有的外套口袋和包包夹缝时，跟着其他过期的票据一块儿扫出来的。

    在何田田的记忆里，那天原本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正在上她最喜欢的地理课。

    那其实已经是十六岁时候的事情了，人的记忆力真是很诡异的东西，过去近十年的时间，她还是能够一闭上眼睛就清晰地想起所有的细节，以及自己当时的心情。

    那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

    叶昭觉的目光顺着这条路一直望过去，望向往昔的岁月。

    物伤其类，兔死狐悲。

    那张传单……

    “受谁之托？不会是齐唐吧？你们倒是蛮亲近嘛。”

    镜中那个呆滞压抑、紧紧皱着眉头的自己，脸上早已不复往日的聪敏机灵，那是一张被现代化抛弃的脸，一张引发她自我厌弃的脸。

    所以，她成了一块废料。

    “搞什么！！！你们要结婚了？！”

    “清羽和蒋毅因为你起了争端，打了一架，清羽还摔下了楼梯。其实大家都知道不关你的事，只是你运气不好。那时候邵清羽确实是蛮横跋扈，但是……换了我是你，既然进来这么不容易，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就走，也太不值当了。”

    如果我们被欺凌，而对方又力量强壮，手握生杀大权，那么，不要反抗，乖乖低头认错。

    何田田那个心机女不仅故意给邵清羽设下圈套，更不可原谅的是，还因此连累自己被汪舸的摩托车撞伤，丢了工作……

    难道说……她迟疑着，难道说，这是某种暗示？

    何田田讲到末尾几句，声音里有轻微的颤抖。

    但对于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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