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但对于叶昭觉来说，直到若干年后才得知自己最好朋友的真面目，一时之间仍然难以相信，她垂着头，讷讷自语：“我一直以为她只是刁蛮，品性还是很单纯的。”

    在火车上，她看着父母辛苦疲劳却一言不发的样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开始真正理解了什么叫作生活给予你的磨难。

    “后来，家里又想方设法帮我转回原先的学校。那时已经开学好一阵子了，等我再回到课堂时，课程已经掉了一大截，一些来路不明的风言风语也在同学之间传播开，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对于人生至关重要的那件事情，你只是不会轻易提起。

    但她更明白，人生中所有的问题，归根结底只有两个，你能够解决的和你不能够解决的。

    叶昭觉不想再浪费时间跟她讨论这种没有意义的话题，直接拿出请帖往桌上一扔，“啪”的一声响，吓了邵清羽一跳。

    何田田轻轻咳了一声，将叶昭觉自往事中拉回：“我还记得，我们读书的时候，这里是一间拍大头贴的店，十元钱就能拍一大版，对吧？”

    往事在回忆里翻涌。

    既然如此，何田田决定开诚布公：“那次车祸，我真的非常抱歉。本来想一块儿去医院看看情况，但是蒋毅阻止了我。他说如果我们也跟着去的话，以邵清羽的脾气，还要在医院大闹一场。”

    “妮妮饭团烧！强势来袭，诚邀加盟……万元起家，最少一人即可操作！成功率100%！超轻松！”她把那张传单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一边看一边回想，这张传单是哪儿来的？

    好戏开场了。

    “放屁！”叶昭觉脸色难看极了，这次她真的有点儿生气了，“你先打开看看再发疯好吧！”

    是啊，自己年纪还太小，根本无法为父母分担痛苦。

    她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着，全身每一个关节都变得僵硬，牙齿互相碰撞在口腔里发出极其轻微，几乎不可耳闻的细碎声响。

    原本背对着她的邵清羽，猛然回过头来，讲话毫不客气：“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跟齐唐有一腿！”

    她记得，得到消息的当天，妈妈就开始收拾行李，买车票。

    失业的她被摈弃在一切规章制度之外，天天都是休息日。

    是，叶昭觉她知道，没有人比她更知道，因为我们最擅长的事，就是把别人的过错归咎于自己身上。

    叶昭觉不耐烦地拿起来一看，这一条，何小姐把话挑明了：“我和蒋毅要结婚了，我想送张请帖给你，当面。”

    过了几分钟，手机又震了一下。

    她给叶昭觉带了一个香水和香氛蜡烛的套装，往桌上随手一扔：“给你挑的小苍兰，本来是新年礼物，哼，谁要你故意躲着我。”

    不是何田田负气要走，而是邵清羽容不下这个害她摔得头破血流，颜面扫地的眼中钉。

    “可是，就因为憎恨邵清羽，你就要赌气，赔上自己和蒋毅两个人的人生，这太傻了。”叶昭觉想起他们婚事将近，忍不住多了一句嘴。

    同样都是普通人家的小孩，推己及人，她能够体会到在那种情境下，一个十六岁的女生有多么无助，有多么害怕，又有多么无能为力。

    这个忙，绝对不能帮。

    她呆呆地听着这些，想要说什么却又哑口无言。

    她以为是垃圾信息，正想随手删掉，可是点开一看，却让她万分诧异：“叶昭觉，你好，我是何田田。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如果记得的话，请回复，我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跟你面谈。”

    邵清羽一脸狐疑，又一脸难以置信。

    这一切对于叶昭觉来说，太复杂，也太沉重了。

    何田田说：“起初……我只是想利用蒋毅刺|激邵清羽，我也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会分手。当天你也在场，你亲眼看见了邵清羽的所作所为，换了任何一个有自尊的男生，都不可能原谅她。

    何田田微微挑起一边嘴角，冷笑一声：“你以为，是我不愿意忍耐？”

    叶昭觉盯着那娟秀的字体出了神，此时此刻，她脑中蹦出一句老话：造化弄人。

    前尘往事不可追，现在邵清羽都已经有了新男友。

    她埋头用心做笔记时，班主任忽然把她叫出了课堂。

    叶昭觉有无限伤感。一同度过长久的岁月和时光，到最末身边竟全是与从前毫不相干的人，你能说过去的感情都是错付吗？可如果不是错付，又有谁能为现在这一切做出承担？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哭泣和逃避都于事无补。

    叶昭觉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端倪：“还有别的事情？”

    叶昭觉有点儿惊恐：她找我做什么？我和她之间能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谈？

    虽然听起来像是外交辞令，但叶昭觉一字一句都发自肺腑。

    她从桌上拿起请帖，打开，目光直直地落在新郎新娘的名字上，脸色渐渐苍白，越来越苍白，犹如全身血液都自脚底流失殆尽。

    邵清羽嘴上虽那么不友好，真正来的那天却没有空手登门。

    渐渐地，蛮横惯了的邵清羽也窝了一肚子火：“她什么意思啊，这是要绝交啊？”

    叶昭觉一时反应不过来，错愕地看着对方。

    做完这件事之后，她起身去倒水喝，可是……一种奇怪的引力，把她的注意力吸引到垃圾桶里，最上面那张皱皱巴巴的彩色铜版纸上。

    叶昭觉摇摇头，表面上不以为意，心里却冷笑了一声：虚伪。

    正在全家人焦头烂额之际，她妈妈从亲戚那里听闻一个消息，邻省某家医院有位医生对这个病症颇有研究，亲戚还说，听说好像有同类型的病患已经治好了。

    “但是我没有那么做，我没有像你对我那样对你。”想起那件事，叶昭觉心里依然觉得很委屈，她的眼睛红了，“因为，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把你看成我最好的朋友。”

    邵清羽瞪了她一眼，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你是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吧？”

    “最糟糕的是，从那之后，我心里有一股咬牙切齿的恨意，它日日夜夜没完没了地折磨我。因为邵清羽这个贱人，我的青春期再没有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何田田停顿片刻，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从包里又拿出一张请帖：“这个能不能麻烦你，带给邵清羽？”

    就在她即将陷入沉思之时，手机震了一下。

    对于何田田来说，那个夜晚比冬至的晚上还要漫长。

    喜宴的时间、地点一目了然，手写的一对新人名字：蒋毅，何田田。

    “你说受人所托……是蒋毅要你带给我的？”邵清羽扶着椅背，慢慢地坐下，她的语速极慢，如果不拆成一个字一个字说，她就不知道该如何说话了。

    会被忘记和忽略的，只能说明并不重要。

    从她听到第一个字起就不预备揽祸上身，抛却她们之间现在的尴尬关系不提，光是想想清羽接到这张喜帖的反应，她就不寒而栗。

    在那个关口，乖乖听从安排，就是她能够做的全部了。

    过了几秒钟，邵清羽爆发出一声尖叫，动静大得恐怕连对面的乔楚都听到了。

    当年那些老同学们，谁能预料到，和蒋毅结婚的人竟然不是邵清羽？！

    邵清羽明显话里带刺，但叶昭觉决定暂时忍耐。

    每当想起邵清羽当时的样子，叶昭觉就觉得，很多事情都无须太与她计较，只当她是个叛逆乖张的小孩，让着她一点儿好了。

    “你这几天哪天有空，来趟我家吧。”

    “我受人之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叶昭觉冲着空气翻了个白眼。

    基于这份理解，她原谅了何田田所做的一切。

    既然她自己都放得下，旁人又有什么理由为她放不下。

    叶昭觉实在猜不出何田田的目的，虽然她的好奇心的确已经被勾起，但一想到对方的品性，她觉得还是不招惹为好。

    眼见叶昭觉并不打算叙旧，何田田只得微微一笑，不做勉强。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红色的喜帖放在桌上，轻轻推到叶昭觉的面前：“请收下吧。”

    她从这张与自身并不相关的喜帖，联想到了自己和简晨烨之间那已经夭折的未来。

    山雨欲来，她明白。

    妈妈还请她原谅自己擅自做主，没有经过她的同意就决定帮她办转学去离舅舅家最近的学校。

    “学校最终的处理是‘建议转学’，我妈得到消息，匆匆忙忙赶回来，见我第一面劈头就是两个耳光。但是自始至终，我没有为自己辩解一个字。叶昭觉，你知道为什么吗？”

    物是人非，此情此景的确惹人感伤。

    “你们的母校啊，真的很难进……”说起这一段，何田田依然很低落，“我那位老实巴交的舅舅，受了自己姐姐所托，不得不绞尽脑汁找朋友，想办法，疏通关系，再加上我学习成绩确实还算优秀，学校才终于接收了我。”

    正是因为这种毫无来由的悲悯，无论邵清羽怎么闹，怎么任性，怎么错，叶昭觉至多也就是不理她，却永远无法真正憎恨和厌恶她。

    叶昭觉不自觉地闭上眼睛：这是我们自小便懂得的丛林法则。

    她永远不会忘记妈妈捂着脸一边哭，一边对她说对不起的样子，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被自己亲人澎湃袭来的巨大悲伤包裹得近乎窒息。

    如果真的是这样，她会真心为蒋毅感到高兴。

    她抓着那一堆可怜兮兮的钞票，好半天喘不上一口气来。

    我们出身市井，生命卑微寒酸，为人处世更应当谨小慎微，不可越过阶层界限，不可惹是生非，尤其是不属于我们的，不可贪婪觊觎。

    靠！她用骂脏话来表示决心，叶昭觉，你不能再活得像一条丧家之犬了！

    所有过期的优惠券、票据、餐厅外卖单，通通被她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没有价值的东西全部都扔掉。

    “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去揣测过她，以后也不愿意这样去揣测。”

    至少从表面上看来，她是诚恳的。

    “你来了就知道了，不说了，就这样。”

    自从新年夜里，邵清羽故意当着一众人说出叶昭觉的私事，让她难堪得下不来台之后，昔日最要好的闺蜜便没有再见过面。

    叶昭觉松了一口气，真的是这样吗？

    她从垃圾桶里捡回那张传单，摊在茶几上抚平。

    “那你为什么……”邵清羽仰起脸来，那张脸上有愤恨，也有不甘心。

    依照她多年来对邵清羽的了解，等你知道究竟是什么事的时候，呵呵，看你还有心情挖苦我。

    过了好半天，叶昭觉才缓过神来。

    起先邵清羽还主动发过几次信息向叶昭觉示好，但叶昭觉通通没有回复。

    “唔……”叶昭觉一时不辨敌友，只得模糊地回应着，“我也不太记得，过去太久了。”

    她轻声问：“后来呢？”

    那是一条极不公道的定理：一生之中，总有那么几个人，你无法用普世的价值观去要求和对待他。

    何田田记得，那天妈妈哭得很厉害，一半是因为父亲的病，一半是因为她。

    但最严重的问题还不只是食不果腹，捉襟见肘，而是，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脑子越来越不好用了，这就是思维停滞太长时间的典型表现形式。

    何田田的笑容十分惭愧：“我知道很难为你，但希望你能看在过去，你和蒋毅朋友一场，勉为其难成全我这个心愿。”

    叶昭觉在打电话给邵清羽之前，心情很沉重，这不是一个愉快的差事，但是她并没有后悔应承何田田。

    叶昭觉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一字一顿：“如果我真的像你说的那么阴险，那么恶毒，那么睚眦必报，我完全可以把你约在一个公共场所，让周围的人，认识或者不认识的，都来看看你现在气急败坏的样子。

    “后来我与蒋毅接触得越多，越发觉得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人，性格老实，凡事先为别人考虑。他有一些很珍贵的品质，但邵清羽从来都不会欣赏，更不用说珍惜。他们分手，其实是蒋毅的幸运。”

    叶昭觉预料到了邵清羽的反应会很剧烈，言辞会很偏激，但当她亲耳听到这些话的时候，还是感觉自己被刺痛了，被侮辱了。

    “干吗？”邵清羽态度很差，“你叫我去我就去啊！”

    教导主任只是说：“何田田同学啊，你先跟你舅舅回去两天，学校会好好研究一下怎么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