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十一种孤独

    天崩地裂一般。

    那一瞬间，他极度震撼而又极度自责——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几乎是自然反应，我嗤鼻一笑，紧接着我意识到这太不礼貌了，无论怎么样，在这段不如意的日子里，齐唐是少数几个没有给我的生活带来破坏性的人之一。

    网上总是流传着很多励志的句子——那些没有杀死你的只会让你变得更强——是吗，是真的吗？适用于每一个人吗？难道大多数人不是自欺欺人地继续苟活于世吗？

    我们家的沙发多舒服啊，坐下了就舍不得起来。

    “什么样的好朋友？”乔楚笑了起来，“吃吃饭喝喝酒，偶尔也能上上床的那种？”

    我“哦”了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在这时，他伸手拍了一下我的头：“进来吧。”

    婚姻是女人二次投胎的机会，所有人都这么说，所有人都懂这个道理——叶昭觉，她没理由不懂。

    我回到公寓，摁下墙上的开关，可是屋内还是一片漆黑。

    我想了想，说：“好。”

    我很少送衣服去干洗，因为大多数都是便宜货，没有必要这么讲究，但这条裙子，我确实珍而重之，尽管我知道我以后再穿它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了。

    他一直把这个消息捂得很严实，没让任何人知道，他不是个轻狂的人，事情没有等到尘埃落定之前他是不会声张的。

    他想转身走，可是她下了车，追了上来。呵，穿着黑色的礼服裙，披着别人的西装外套，这太滑稽了。

    “我没想到她会查看我的手机，我一直觉得她是那种不太聪明的女孩子，心思全放在吃喝玩乐上的那种女孩子——你懂我意思吗？”

    这是新年过后乔楚第一次再来白灰里，回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她心里仍然有一种深深的屈辱感。

    空姐开始挨个检查乘客是否系好了安全带，辜伽罗又把耳机塞进了耳朵，她伸手摁了一下属于自己的那盏读书灯，从包里把那本没看完的书拿出来，找到之前看的那页，又开始读。

    邵清羽在电话那端明显是呆住了，我想那一刻她一定觉得自己一点儿错都没有了，事情确实如她所预计的那样——叶昭觉借着邵清羽给她介绍工作的机会，趁机捞了一个高富帅傍身。

    等他办妥手续之后，那女孩早已经不见了。

    乔楚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闵朗，眼泪慢慢地在她的眼眶里凝聚，该死，那种脆弱的感觉又回来了！

    这次简晨烨看清楚了，她手里的那本书，蓝绿色的封面，大32开，跟他手中的这本一模一样——理查德·耶茨的《十一种孤独》。

    我从齐唐手中接过电话，邵清羽的声音里有种很微妙的东西，只有女生才会明白的东西：“打你电话不接，打齐唐的你又肯接了。”

    他看着她蹲在地上哭，那一刻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拿自己的生命去换她不要那么难过——可是，来不及了。

    带着这个念头，他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安检通道。

    他记得自己对她说的那句话：都分手了你装什么傻。

    在服务生把曼特宁端过来放下之后，齐唐的身体往前倾了倾，他的面孔离我那么近，一切就要被戳穿了，那些确实存在但我一直故意忽略，不想直面的东西，就要浮出水面了。

    她说得极快，整张面孔闪耀着一种异样的光彩，这些话不是一气呵成的，这些话从那天晚上开始就在她的心里发酵，酝酿了这么多个日日夜夜，终于一次性喷发了。

    我了解我自己，我不可能变得更强，光是活下去，就已经耗费我全部的心力和精力了，我承认自己不是个做将军的料，我只是个残兵。

    我像一粒小小的尘埃，飘浮于浩瀚的宇宙，我生在水里，我长在树上，我从来没有这么自由过。

    可我还是要活下去，不然呢，难道真的去死吗？

    登机之后他从背包里拿出《十一种孤独》，理查德·耶茨的作品，用十一个小故事来阐述孤独，不是泛泛的描述，而是用具体的故事来说明。

    齐唐抱住我，他抱得太用力了，好像要把我嵌进他的身体一样，以至于我连气都喘不过来。

    他们面面相觑，多么让人难受的感觉，乔楚暗暗地想，我们曾经那么亲密，这是怎么了。

    “后来我把她拖走了，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了我自己，也为了你。Vivian说要分手，我想了一下，同意了。”

    闵朗有些困惑了，这是怎么回事，她以前没这么刺啊，她在他面前永远是温柔的、体贴的。自己困得不行了也会陪着他一起熬夜，直到最后一个客人起身离开，也没有半句怨言啊。

    每次遇到那样的景象，我总是会快步地走过去，有时候会在箱子里放下一些钱，更多的时候不会。我一直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是我，我还能不能活下去。

    “那么——”乔楚听见自己一字一顿地说，“她就是个bitch！”

    我们坐下来，省略了那些不必要的寒暄，齐唐没有问我想喝什么，直接帮我点了黄金曼特宁。

    她是那样的悠然自得，仿佛天塌下来也不关她的事。

    “谢谢。”乔楚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语气是生硬的。

    但我从干洗店里去取回那条裙子的时候，我看到它那么平整那么优雅的样子，我忽然觉得有点儿鼻酸。

    他把目光收回来，没察觉到自己嘴角那点儿浅浅的弧度，像一个淡淡的笑。

    我想要阻止他——不管他要说的是什么，现在都不是时候。那一刻我几乎想要拔腿就跑，可是我被他用眼神摁住了，坐在沙发上动弹不得。

    “乔楚，你注意一下分寸。”他的耐心用完了，现在又恢复了平时的冷漠。

    再见到齐唐，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他约我在一个咖啡馆见面，我看地址倒是在闹市区，可到了那条路上找了好半天也没找到，只好打电话给齐唐求助。

    我牢牢地盯着齐唐，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到底知不知道这些话说出来，后果是什么。

    就像是平静的水面被人扔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我心里咯噔一下，看向齐唐的眼神瞬间就僵住了。

    他的意志力是在那一刻溃散的，分手那天晚上叶昭觉说的那些话又卷土重来了——“我们这么穷，有什么资格要孩子”“我也是个人，我也想有人照顾我，关心我，我不是铁打的”。

    他决定先回公寓去收拾一些需要带去法国的东西，等叶昭觉回来了再跟她分享这个好消息。

    几分钟之后他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突然冒了出来，只穿了一件浅灰色的毛衣，这个颜色衬得他整个人显得特别干净。

    晚一点的时候，乔楚也收到了闵朗的短信：有时间吗，见个面？

    心跳停顿了一拍，乔楚听见一个失真的声音：“那她会和你永远在一起吗？”

    同一时刻。

    当她坐下来的时候，简晨烨抬头看了一眼——是她，辜伽罗——这个姓和这个名字都太特别了，他就看了一眼，可他就记住了。

    他笑了一下，半是玩笑半认真地说：“是旧爱。”

    谁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

    狂风暴雨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让我没有任何喘息的余地。

    齐唐回过头来向我解释：“朋友的店，只招待熟人，我贪这里清静。”

    我突然想起来，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忘了按时去缴这个月的电费，一定是断电了。

    “我很讨厌说我爱你这句话，我也确实从来都没说过，但是，乔楚，我是爱你的。”闵朗说。

    有时候我走在大街上，经常能看到那些只有上半身的残疾人拿着话筒唱歌，他们旁边放着一个音质粗糙的音响，面前摆着一张经历了风吹日晒的布或者纸，上面写满了他们心酸坎坷的生平。

    工作人员把她的护照和登机牌一起放到柜台上，简晨烨无意中瞥到了登机牌上的名字：辜伽罗。

    而最可笑的是，她一面恨他一面又不能停止爱他。

    他是真的不懂，她从来都不是一个性情柔和的姑娘，她从粗粝的一生中榨取的所有温柔，那么矜贵的温柔，统统不剩全都给了他一个人。

    这些日子以来我哭得太多了，实在哭不出来了，这种鼻酸仅仅是因为感动——生命中还有些美好的东西，确实不多，所以更加不该辜负。

    排到她的时候她的脸还埋在书里，值机的工作人员喊了一句“这位小姐，请过来办理登机牌”，她没反应，工作人员又叫了一声，还是没反应。

    “在一起了。”闵朗抬起头来看着她。

    自从那天晚上他握住我的手开始，潜意识里我知道在我们之间有些什么东西已经发生了变化，尤其是后来我还当着他的面跟简晨烨来了那么一出，想到这里，我实在觉得丢人。

    在这个时候，我接到了齐唐的电话，他的语气有点小心翼翼，像是排雷似的：“你……愿意出来见个面吗？”

    “你最后一次请假的那天，Vivian来公司找我一起吃饭，这个你可能还记得。那天我看到你在马路对面上了公交车，其实很想问问你到底是要去做什么，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送你去。第二天早上，我到了公司才发现手机在家充电忘了拿，于是就打电话叫Vivian帮我送过来。”

    我这才想起来，他的外套我还没还给他呢！

    从此之后，她穿的衣服叶昭觉也穿得起了，她背的包包叶昭觉也背得起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她的意思是如果叶昭觉跟齐唐发展到谈婚论嫁那一步的话——从此她们就是一个阶层的人了。

    那天晚上他是想过去见个面的，那么多人在，就当凑个热闹好了，可是他转念一想，正是因为那么多人在，又有什么必要在那种场合相见？

    乔楚静静地听着，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又慢慢地放下。

    见我没明着表态，齐唐便接通了，我听见邵清羽在那头的声音非常急切：“你能找到昭觉吗，我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跟她说，是关于简晨烨的！”

    “我偏要问，你们在一起了吗？”乔楚的心跳得太快了，她简直都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就在那层薄薄的皮肤底下。

    两个小时之后，简晨烨在国际出发的大厅里办理值机，排在他前面的是一个织着满头脏辫的姑娘，很瘦很瘦，穿着厚毛衣也能看出来的那种瘦。

    “你问过我为什么会和Vivian分手，我当时不肯讲，是因为你也不肯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分手，而现在我知道你的原因了，为了公平，我也告诉你我的。”

    “她就这么轻易地同意了？”这是在他的叙述过程中，我第一次开口。

    元旦之前他收到邵清羽的短信，说要开什么新年Party，邵清羽特意强调了一点——昭觉也会来。

    乔楚的眼泪流了下来，她死死地咬紧牙关，生怕自己露出一点儿呜咽声。

    可能是这阵子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而我受到的刺|激也太大了，所以正常人的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到了我这里就好像被延长了好几倍似的。

    闵朗又说：“但是你别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简晨烨只好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抬起头来看向他——顷刻之间，简晨烨心里有点震动。

    “嗯？”

    他一直对我很好，分内事他做了，不是他分内事的也做了，实在不该被这样对待。

    外面灯火通明，室内无边无际无形的黑暗包裹着我，很快我就成为黑暗的一部分——我就成了黑暗本身。

    他明白我眼神里隐藏的含义，他知道我想知道那是什么事情——于是，他轻声地说：“她现在和我在一起。”

    他甚至来不及问是什么事情，挂掉电话就拎着包冲出了门，冲进了电梯，他想去接她——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情，但一定不是好事——去接她回家，就像从前她下了班，去小区门口等她一样。

    这一次主动开口的是乔楚了：“我知道你们的故事，你不用管我是怎么知道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确很美好，我猜想没准儿你交往过的姑娘身上多多少少都有点儿她的影子，这样才符合爱情故事的逻辑，否则按照世俗的标准来看，你就是铁板钉钉的渣男。你有多自私，伤害了那么多人你毫无愧意，到头来你还想做个好人，你要在她面前扮演一个深情的人，你甚至还要对我说，我和其他人不一样——哪里不一样？格外蠢一些吗？”

    “简晨烨的事情你快说吧。”我懒得跟她废话，直奔主题。

    我看着齐唐，齐唐也看着我，手机响了一会儿便静止了，正当我放下心来时，齐唐的手机响了——还是邵清羽。

    事已至此，我却也不想躲避了，这种心情很像那天简晨烨把塑铝板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就这样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那天晚上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乔楚盯着手机上的那个名字发了好半天的呆，最终她回了几个字：好，你说时间。

    齐唐坐到了我的旁边，从我手里一把将手机拿了过去，我没听见他跟邵清羽说了什么，我整个人都已经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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