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对不起，孩子

    ！！！！！——shift+1都快被我摁坏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心想我都这样了，还起来走走？走什么啊！

    我抿着嘴，两只手交错绞在一起，因为太用力了所以手指都发白了，这个冬天注定要比过去的任何一个都冷。

    简晨烨慢慢地把脸转过来看着我，眼神像刀锋一样，我感觉到自己身上某些看不见的地方被一刀一刀地凌迟着。

    云南的天空有一种静谧之美，在这片土地上就连时间都流淌得格外缓慢。

    她与我的犹豫和迟疑对峙，我听见她在说：“我卑微，我贫贱，没错，我都接受了，所以我努力改善我的生活，努力从泥沼里爬出来——当我付出了这样多的努力，当我终于看到了一点儿光亮，生活逐渐步入正轨的时候——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去赌那一次可能把我拉回到贫贱的机会？”

    我听从了乔楚的建议，先去她家休息一会儿，省得被简晨烨看出不对劲来。

    苏沁又出来了：后来齐唐可能觉得在公司为这种私事吵架太难堪了，而且他打开门看到我们所有人都在围观啊，还怎么吵得下去，就硬拖着Vivian走了。我们总不能跟着去看热闹吧，反正那天他们走了就没回来了，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坦白说，我也一样。

    如果有的话，他真应该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个千疮百孔的人间，看看这些小人物的悲喜。

    “我怎么好意思……”我急忙推辞。

    房间的门被推开了，那个人提着稀粥、粑粑和玻璃瓶装的豆浆进来说：“豆浆很凉，先放在热水里温一会儿再喝。”

    关于我请假的那天，我到底是去干什么，而齐唐和Vivian之间又发生了什么，我们都没有再以着朋友的名义去窥探。

    即使告诉他，我在怀孕期间吃了药，打了针，也许对孩子会有影响，他也会回劝我说，也许没有呢？

    “因为穷人没有资格生孩子！”

    我在QQ上问苏沁：怎么了？

    “你怀孕期间又是打针又是吃药的，这孩子你到底是想要还是不想要啊，姑娘。”医生看着我直摇头。

    大局已定，我反而镇定了下来。

    突然间，我心里一疼，如果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让乔楚知道徐晚来的存在，那我也太没人性了。

    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看我。

    我记得那天晚上乔楚告诉我，她爱上了一个人，是闵朗，她说从今往后她也有爱人了。那个时候，她的表情像朝霞一样美丽，眼睛里闪耀着从未有过的温柔光芒。

    我以为那就是我的身体所能够承担的极限了，再多一点我肯定就死了——可是，这种痛，是它们的总和还要乘以十倍那么多。

    他们那条车道的行驶速度非常缓慢，齐唐把车窗降了下来，远远地看着我这个方向。

    我硬着头皮站起来，关门之前冲着不远处的苏沁做了个愁眉苦脸的表情。

    “我知道你不会同意，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知道这件事。你的反应都在我预计之中，简晨烨我告诉你，我那天差点痛死了，当时我很后悔，没叫你陪着我去医院看看我那个样子。如果你看到我那天的鬼样子，你就会知道你今天根本没有资格站在这里谴责我！”

    回去就要面对一场狂风暴雨了，邵清羽心想，管他呢，该来的总要来。

    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可我的确哭了。

    我们终于从盟友，成为敌人。

    万物之上是否真的有神灵存在？

    我们撕毁了之前所有努力粉饰的平和与温馨，拔出利刃，找准了对方最薄弱的地方狠狠地捅下去，带着同归于尽的决心，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还是想开一点，毕竟还年轻，养好身体再要孩子，也是对孩子负责嘛。”医生阿姨跟我妈妈年纪相仿，看我愁苦的样子，反过来宽慰我。

    “！”——只有这个符号能表达我的感想。

    我端着那碗热汤，在乔楚期待的眼神里慢慢地喝了一口。

    我抬起头来怒视着简晨烨，有一团火从我的胸腔里烧了起来，如果说这个房间里有人有资格愤怒那也应该是我——是我！

    小时候我曾因为指甲发炎拔过一次指甲，我记得那次我在小诊所里哭得惊天动地，连隔壁家五六岁的小孩都跑过来笑我。

    我仰起头来看着天空，严重的雾霾导致能见度几乎为零，我看不见其他任何东西，只看得见孤零零的太阳挂在空中，颜色那样浅那样淡，就像假的一样。

    医生说的话给了我一个光明正大地放弃这个孩子的理由，并且这个理由是如此的充分，我可以自欺欺人地说，不是我不想要，是我不能要。

    “我跟她爸爸说她近几个月跟我联系得很少，除了拜托我帮她一个朋友解决工作的事情之外，几乎都可以说没有联络。她一个钱包里装着三四张白金信用卡的无业游民每天到底在忙些什么，我实在也搞不清楚。”

    我能猜想得到他的反应，并且我敢拍着胸口保证真实的情况与我的猜想不会有任何出入。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不说话。

    她转过头去对着汪舸问：“豆浆热好了吗？”

    先斩后奏是她从小到大一贯的处事风格，但这次好像玩得有点儿过分了。

    时机不对，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时候，我心里那个叶昭觉又冒了出来，总是这样，一次一次，你以为她烟消云散了，可偏偏她如影随形。

    茶几上的玻璃烟缸被简晨烨扫落到地面上，发出了骇人的碎裂声，我为之一抖，指甲掐进手心里都没感觉到痛。

    当时她看着手机屏幕发了很久的呆，打了一行字又删掉，再打一行，又删掉，最后她摁了一下锁屏的键，跟自己说就当作没看到。

    “吃药还是做手术？”

    确实不对劲，我感觉到全身的肌肉都开始变得僵硬，那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又来了。我慢慢地走过去，看到摆在茶几上的空空的塑铝板，我的呼吸停止了——那是我前几天吃的药的包装，我明明扔进了废纸篓，还特意抽了几张纸巾盖住——我慢慢地坐下来，心中有战鼓般的声响。

    事实上，直到吞下最后那颗药片时，我都还在自我催眠着说：你看，我是如此体谅你，我知道你会为难而我不愿意你为难，所以我一个人承担。

    正聊着天，一道阴影投射在我白色的办公桌上，我的双手像被钉在键盘上，跳不动了。

    简晨烨脸色惨白，不可置信地盯着我，他好像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又好像是因为要说的话太多了，一时不知道该从哪一句开始。

    不好意思了齐唐，我心里默默地说，请原谅一个即将堕胎的女人的惊恐和狂躁，我没法对你说明缘由。

    我长大了，但他还没有。

    苏沁是个好人，负责给我科普：就是你请假的那天，Vivian来公司跟齐唐大吵了一架，差点把齐唐办公室给掀了。

    “时间定了吗？”乔楚一贯是这样开门见山，根本懒得理会四周那些跃跃欲试的猥琐眼神。

    我淡淡地笑了一下。

    就在我和齐唐面面相觑时，消失了很久的邵清羽同学终于打开订机票的网站，开始查看航班信息。

    “我明天请假。”

    我一进群就被那快速闪过的聊天内容给闪瞎了眼：怎么回事？你们倒是把来龙去脉说一说啊，急死我了。

    如果我问他，我们拿什么来养这个孩子？他一定会回答我说，未来会比现在好，我保证。

    她对他笑了笑：“不着急，我看了一下飞机的时间，我们明天中午回去，正好可以在晚饭前到，你觉得怎么样？”

    属于他们两个的时间，只剩下一天了。

    齐唐慢慢地靠到椅背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噢——那找到了吗？”我顾左右而言他。

    覆盖在我们生活之上的那层薄薄的糖衣，终于在这个夜晚消失殆尽，露出了丑陋的，一直在腐烂的真面目。我们终于丧失了所有的耐心，对彼此，对自己，对这仿佛永远都不可能好起来的人生。

    我们依然站立着对望，中间隔着的不是阴凉的走廊，而是满地的碎玻璃碴。

    虽然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子上正襟危坐着，但眼角眉梢那丝丝缕缕的八卦气息，那一脸欲盖弥彰的讳莫如深，都让我清楚地感觉到一定出了点儿什么事。

    有点儿错乱，一时之间好像两个人都不知道该如何把对话进行下去了。

    “我的私事没有必要向你交代吧。”我冷冷地说。

    同事乙说：我当时听到一点点，Vivian在齐唐手机里看到了什么东西，她要齐唐解释给她听“这不是预备劈腿”是什么意思。

    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了，她跟她的亲人，她的好朋友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任何人发来的短信她都不想回。

    我可没忘记自己那天请假时的态度有多恶劣，想来齐唐这么小心眼的人肯定也没忘记，我们俩就一直这么僵着，他不开口我也不开口，只是偷偷地把手挪到鼠标上，关掉群。

    我想我没有听错，简晨烨的语气里，有着咬牙切齿的恨意。

    得到齐唐的允许之后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有点儿像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他还是那个不苟言笑的老板，我依然是那个唯唯诺诺的求职者。

    “你从我这里得不到任何信息，”我干脆利落地说，“这几个月以来，我跟我家小区收发室的大爷说的话都比跟她说的要多。我没有瞒你，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比起十七岁的时候，我已经变得现实世故，而他还是那么赤诚天真。

    我忍受了这么久，我受够了！

    人在最危急的关头总是会想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突然觉得我下午应该问问齐唐，他跟Vivian到底怎么了？

    同事丙打字打得有点多，所以速度落后了别人：是Vivian在齐唐手机里看到一张照片，我听得清清楚楚的，她的原话是说“就算不是劈腿也是预备劈腿了”。齐唐发火的点是Vivian未经允许查阅他的手机，他不是在国外留过学嘛，特别注重维护自己的隐私，但Vivian的意思是如果没做亏心事，就不怕她看，后来就越吵越凶了。

    “你凭什么打掉孩子！”简晨烨像一头发狂的野兽。

    慢着，今天的他跟平时不太一样——我说不上来是哪儿不一样，但确实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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