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下眼睑,她动动干裂的嘴唇,机械地从嗓子眼里挤出沙哑的声音。
“还会背九九乘法表,聪明得很。”留心着他俩的反应,蔡老见机又瞅了眼小姑娘,悄悄掐了掐她的胳膊,“背一个给阿爸阿妈听。”
“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三得三……”
“没事,回去够的。”
当天晚上,胡义强和胡凤娟便买下了她。
她一边小心地穿梭在人群中,一边注意着胡义强的身影。脚下的步子愈来愈快。
“看着是挺好。”她说,“没什么病吧?”
“丫头,我打听过了。”他盘腿坐到床上,抓起两个馒头递给她,裹着袜子的脚和嘴一样臭,“小两口生不出娃,怪挑的,要买个男娃。我问女娃要不要,他们不要。结果给来他们老家探亲的另外两口子听见了,说要女娃,得先见见你。如果喜欢,就买了。”说着又咬了口包子,“这两口子年纪大了,南方农村来的,看样子也没几个钱。要是他们买你,估计没几天就会带你回南边儿去。你先跟着他们,等到了火车站,再偷偷跑。记住这地方,跑出来了就来找我,晓得吧?”
只要扎进人堆,她就能跑。
蔡老八岁起就偷东西。他偷玉米,偷鸡,也偷猪圈里的猪崽子。长大以后,他偷钱,还偷小孩子。他偷了大半辈子,从没被逮住过。
临走时,许菡停在路灯底下,回望一圈静谧的街巷。街角的垃圾桶里一阵窸窣,一条老狗走出来,抬起脑袋朝她看过来。秃毛,满身的癞痢。许菡见过它。
“谁在里面啊?怎么这么久还没出来?”
算命的说,她跟佛有缘。
“那,那怎么不讲话呢?”胡凤娟立在顶灯底下,小心翼翼地瞧着。
“废话,钱都给了,当然就是我们的了!”嘴里的肉末溅到她脸上,蔡老瞪她,用力推了把她的脑袋,“曾景元咋还老说你聪明?我看你啊,蠢得很!”
街头亮着一盏孤零零的灯,巷内空无一人。
揉了揉眼角,许菡坐起来,望向车窗外边。远处是山,近处是雪。白茫茫的一片,偶尔露出几叶红色的屋顶。高压电塔孤孤单单地站在满目的白色里,架起电线,头顶灰色的天。在玻璃窗上看了眼自己的影子,她偏首去推蔡老的胳膊。
许菡转身跑向牙子,没再回头。
火车从南方驶向北方,开了一天一夜。
“身上还剩多少钱?”
推一把许菡的肩膀,他冲她抬抬下巴,“丫头,叫阿爸阿妈。”
“九龙村。”她一字一顿,轻轻念出来,“九龙村。”
翌日清晨,天还没亮,胡义强和胡凤娟便带着她搭上了表妹夫开的卡车,赶往城里的火车站。
胡凤娟笑了,胡义强也咧开了嘴。
“求你保护他们,如同保护眼中的瞳人。”
不过四点,窗外的太阳就落了山。她在余晖中侧过脑袋,余光瞥见一只小狐狸从车子后头跑过去,飞快地扑进了雪地里。
照片里的男人在黑暗中望着她。一如她最初见到的样子,黑白的颜色,肃穆的神态。
七九年,八零年,八一年……
“但是你们这么小,很多时候没法选,也不知道该怎么选。”
胡义强抬起脑袋左右看看,瞧见人们挤在小卖铺跟前,叫嚷着买玉米和茶叶蛋。他便捏了捏她的手心,低头嘱咐:“在这等着啊,阿爸去给你买根玉米。”
“长春——长春站要到了啊——长春——”
胡凤娟搁下水盆,捉着许菡的小脚正要放进盆里,忽然就注意到她脚上的冻疮。手里的动作一顿,她又将许菡的脚放回被窝,端起水盆离开。没过一会儿,她又换了盆水回来。小姑娘坐在被窝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只字不语。
咚咚咚。有人用力叩响厕所的门。
另一只脚也抬起来,却没再跨出去。许菡停在人海里,身旁经过陌生的人,清黑的眼仁里映出黑色的剪影。
“我看挺乖的。”胡凤娟的声音很轻,慢慢悠悠,却是带着笑的,“而且我们两口子岁数都这么大了,还是带个闺女好。闺女贴心,小棉袄。”
许菡想起万宇良说过,要变成像他一样的警察。
火车拐弯,厕所颠簸得厉害。她蹲下来,在坑眼里看到底下晃动的轨道,掏出领子里藏着的本子。巴掌大的软皮本,是蔡老的本子。里面记着他偷的小孩子。刚刚她偷钱的时候,一道从蔡老那儿偷了过来。马老头告诉过她,蔡老天天带着这个本子,以免哪天被逮住,能讲出孩子的去向,不坐太久的牢。
小姑娘点头,抬起胳膊,重新握住他的手。
对面的年轻女人踮着脚尖,抬不动行李。他没有上前帮她,只在自己的座位坐下来,挤到许菡旁边,小声问她:“看清了没有?”
客厅里静悄悄的。小卧室没有光,也没有声音。许菡把写着“谢谢”的字条压在餐桌的被子底下,杵在一旁看了看。她汉字写得不漂亮。万宇良把他的字帖给她练过,但她练得不久,还是写得歪歪扭扭,不好看。
那年春节,胡氏夫妇带她回到南方,寻了一个算命先生。
一九九零年一月二十四日,许菡离开了吴丽霞的家。
“你说你们也是,花这么多钱,买个女娃娃做什么。”表妹压低了声线数落她,“到时候嫁出去了,还不是别人家的姑娘。再说这丫头已经这么大了,指不定还不听管教。”
“先焐会儿手,别烫了嘴。”
“有一回倒是险,”他在臭气熏天的长途汽车上告诉许菡,“荷包刚摸到手,就被一个条子的男娃发现了。那男娃一叫,条子就上来追。骑着车追的,车轱辘都要跟上来了,结果一台小轿车横过来,转背就把她给撞飞出去。”拿脏兮兮的手比划了一下,他咧嘴笑起来,两条裂缝似的眼睛眯成细细的线,“我看着那条子就这么飞出去呀。还是个女的,摔到地上,估计活不成。”
他们便从佛经里摘一个“珈”,替她取了名,叫珈瑛。
牙子姓蔡,曾景元叫他蔡老。他尖嘴猴腮,一双眯眯眼,眼仁儿精亮,总是咕噜咕噜地转。
上了车,蔡老便踩着座位,把蛇皮袋塞进了行李架。
表妹轻哼,“也就你们两口子心宽。”
东北的冬天很冷。在站台上走了不过五分钟,许菡的手便冻得发疼。蔡老搓着手,带她到路边的餐馆吃了一盘窝窝头。
“一会儿上车,你注意车上的人。”他把玉米掰成两段,一半放到嘴边啃,一半抓在手里,含糊不清地教她,“眼睛滴溜溜地转的,不是条子,就是贼。”
蔡老从贴身的兜里掏出零钱,买了根玉米。他领着许菡走到墙边,蹲下身坐到蛇皮袋上,又拍拍身旁的地板,让她也坐下来。
许菡抓着馒头,没有咬,“那钱呢?”
许菡把钱给他。
下午三点,他们捡了些行李,赶上去二道白河的最后一班客车。
扭头要跑的那一刻,她耳边响起吴丽霞说过的话。
许菡蜷在炕角,渐渐被炕头的温度焐热了胳膊。她翻了个身,想着白天见到的那只狐狸,总算合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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