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距离刚才赵希善挂断她的电话已经过去了五分钟，她一句话不说，驾驶座上的司机也不敢开口。他只能时不时偷偷瞄她，直到从后视镜里注意到某台小轿车，才总算找到了说话的机会。

    厨房传来碗碟摔碎的动静，紧接着又响起赵亦清的呻|吟。

    没忘了身边还跟着孩子，赵亦清转过脸忍着疼安抚她：“善善没事，姑姑休息一会儿就陪你下楼睡觉啊……”

    客厅阳台的落地窗早已紧锁，厚重的窗帘拉得密不透风，挡住了外头全部的灯光。她摸黑走在一片阒黑之中，摇摇晃晃，终于找到沙发的一角，轻手轻脚爬了上去。等爬到沙发的尽头，她伸出手，想去够小圆桌上的电话，却不小心碰翻了座机的听筒。

    刘磊兴致缺缺，“我早把QQ卸了。是什么视频？”

    摁下车钥匙的开锁键，他看到车灯一闪，“你说吧。”

    电话那头的周皓轩从嗓子眼里哼出一个音节。

    “许姐，又是那台沃尔沃。”

    脸色苍白地点头，她一手被他搀着，一手还捂着肚子，隐忍地弯着腰步履维艰。赵希善小小的身影跟在她身旁，左手还抱着那个绿裙子的人偶，右手则轻轻捏着她的衣摆，抬着小脸睁大那双棕褐色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怯怯瞧她。

    赵亦晨没有即刻回答。

    他张张嘴，犹豫几秒，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咽回去，最后只说：“善善乖，跟姑姑一起早点睡。”

    夜色渐浓。

    “等把事情查清楚以后，这事儿就算彻底过了。”他说，“都是男人，要拿得起，放得下。”

    从手包里找出自己的手机，许涟拨通一个号码，“不用。下一个红绿灯急刹，撞它。”

    “跟你想的一样，许菡和许涟都不是许云飞的亲生女儿。”周皓轩的声音闷了几分，似乎正把手机夹到颈窝里，腾出手来翻了翻手中的东西，窸窸窣窣的响动没有停下，“许云飞自己的户口是农村户口，后来发家了也没改过。许菡和许涟一九八三年落的户，当时五岁，正好许云飞的老婆牛美玲五年前难产死了，他们就说这对双胞胎姐妹是牛美玲当年难产生下来的女儿，又花了点钱，把户口上好了。要不是我对了一下他们一家四口的血型，还真发现不了问题。”

    许涟转眸，目光落在她这一侧的后视镜上，瞧清了那台车的车牌号。

    “要是走的是正当领养程序或者过继，就不需要动这些手脚。”

    但他做不到。

    手机在外套的衣兜内震动。

    等他摔上了门，刘磊才回过神，腾地一下从转椅上弹起来，跟着他跑出了房门。这时刘志远已经扶着赵亦清走出厨房，慢慢朝客厅的沙发挪，“快快快，去坐着休息，碗我来洗……”

    冷漠，疲惫。眉梢眼角瞧不出半点情绪。

    触电一般站起身，刘志远慌了神，赶忙冲出卧室，往厨房的方向跑去，“怎么了怎么了？又痛啦？”

    “老赵。”十余秒之后，他才再度开口，嗓音恢复了一开始的沙哑，“多的我就不说了，你自己拎得清。我只提醒你，不论事情真相如何，不要再冲动，行吧？”他用力抽一口烟，吸气的声音清晰地传进赵亦晨的耳中。又过了会儿，他吐出一口气，“当初监狱里你把曾景元揍了的那事我还记着。不仅没结果，你自己也没少吃苦头，是吧？所以不要再有第二次，ok？”

    十一秒的录音，得不到回应的求救。

    短暂地沉默了几秒，母亲似乎摇了摇头。

    黎明时分，赵亦晨下车，站在老城区的街头抽了一支烟。

    清晨的视野里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雾，空气湿凉，身上也有些黏腻。他呼出一口烟，身体里的湿重感渐渐褪去。街道尽头传来一阵清脆的车铃声，他抬起头，望见薄雾中显出一个陌生的人影，骑着老旧的单车，慢悠悠地穿过长巷。

    “应该就是她们。”脑海中闪过许涟的脸，他垂下眼睑，拧动车钥匙，“你什么时候方便，把资料给我看看。”

    “什么视频？”

    “有可能。”视线再次转向后视镜，她从镜子里看到那台黑色沃尔沃里只坐着一个人，脸庞隐没在车顶投下的阴影里，“再把家里检查一遍，许菡很可能留了证据给他们。现在善善不在了，那些照片和杂物也可以一起处理掉。记得不要扔，能烧的都烧了，不能烧的就打碎了丢进珠江。”

    他们关上玄关的大门时，刘磊已经收拾好摔碎的碗，捋起袖子抓起被搁到一旁的洗碗布。

    连忙捂住自己的小嘴巴，小姑娘点了点脑袋，然后慢慢松开手。

    几个小时前他牵着赵希善和刘志远碰头的时候，浑身脏兮兮的，说是一不小心摔了一跤。但作为一个老师，刘志远对学生情绪的变化非常敏感，知道事情绝对不是这么简单。要不是碍于当时小姑娘在场，也不至于拖到回家才追问。

    抿抿嘴，他言简意赅地回复：“你自己写。”

    “刚才宋柏亮把视频删了，还给人禁了言，说要把这事汇报给级长！我就搞不懂他那脑子了，这点小事用得着嘛，还跟级长打小报告！那个被打的也是孬，看那样子也不是第一次！要是换我，被打一次肯定就叫上几个兄弟打回去了！太没种了！”

    副驾驶座上，被耳机线缠得紧紧的MP3滑到了座椅的一角。

    卧室的房门被叩响。

    被他搀扶着经过厨房，赵亦清驻足，伸长脖子对儿子交代，“早点复习完，早点休息啊。”

    卧室里又静又黑，只有赵亦清躺在她身旁，呼出轻微的鼻鼾。一声不响地爬起身，小姑娘抱紧怀里的绿裙子人偶，赤着脚丫踩上木地板，小手扶上窗沿，摸索着走出了房间。

    “会洗吗？”对方在客厅喊着回他。

    电话很快接通，那头是杨骞低沉微沙的嗓音：“许涟？”

    她把小人偶夹在颈窝里，探出另一只手，在亮蓝色的按键上轻轻拨出一串号码。

    缩紧身体，他咬紧牙关抱着头，发起了抖。

    “就是一段录像，拍的四个男的在打一个男的，还扒了他的裤子！五个人都穿的我们学校的校服，打了马赛克，我看那楼梯间也像我们教学楼的，可能是实验室那边下楼的地方！现在都在议论，说不知道被打的是谁，打人的又是哪几个！不过平行班混子那么多，估计难找！”

    等了一阵，黄少杰才回复一条短信：“就是我们年级私群里那个视频啊，刚刚有个马甲加进来上传的！你快去看，不然过会儿就要被群主删了。”

    话音刚落，又听见有轻微的脚步声靠近。

    思忖片刻，赵亦晨抬起右手，扶上方向盘。

    接通电话，他走向停在电线杆下的车，“老周。”

    赵亦晨收回视线，掏出手机扫了眼来电显示。

    “真的啊！”赵希善听了张大眼，困意不知被扫到了哪个角落里，“真的可以见爸爸吗！”

    小姑娘手里还揪着僵硬的电话线，仍旧不吱声。

    “我知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明明她一个字也没说，刘磊却好像忽然明白了她想说什么。

    “第五天。”司机试探性地看她一眼，“还跟前几天一样，甩掉？”

    “如果许家当年干的真是那种事，她要跑也正常。”手机另一头响起划动打火机开关的叮当脆响，周皓轩停了停，兴许是抽了口烟，“你说……他们把这些……亚裔的小孩卖到国外是要干什么啊？”

    刘磊抬了抬脑袋，“又不是没洗过。”

    与此同时，远隔她六百公里的Y市市区依旧灯火通明。

    他知道。

    脑子里像是有颗白色炸弹炸开，他耳际一阵嗡鸣，突然便无法正常思考。

    条件反射地收回手，赵希善趴在沙发边等了等，才又捡起听筒，小心拿到耳边。

    不同于赵亦晨，刘志远虽然严肃，但不会给人压迫感。刘磊在心里权衡。理智告诉他，让爸爸知道事情真相是最好的。他是老师，清楚最佳的处理方案。

    赵亦晨抬眼，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的脸。

    听筒里一阵杂音，接着便响起一道熟悉的女声：“喂？”

    “复习呢？”彻底把门推开，刘志远端着一盘哈密瓜走进屋，又合上身后的门板，“作业写完了吗？”

    嘟……嘟……嘟……

    刘磊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手里的活儿没有停下，“妈你别操心了，赶紧睡吧，下星期还要动手术。”

    赵亦晨坐在车里，远远地看着她。他既没有出去叫住她，也没有打断周皓轩。

    见卷子上的名字的确是黄少杰三个字，刘磊叹一口气，把自己记得的答案编辑下来，给他发了过去。那头很快回他：“谢啦！”紧接着又追发一条，“对了，群里那个视频你看了没有？”

    “因为爸爸工作不忙了吗？没有好多好多案子要办吗？”她抓住母亲的手，轻轻地、兴奋地追问，想要在昏暗的光线里瞧清母亲的表情，“我们可以跟爸爸一起吃饭、一起去动物园吗？晚上可以跟爸爸一起睡吗？”

    “一般是为了人体器官。”赵亦晨给自己系上安全带，“也有送去黑市拍卖的，当性|奴。”

    “又看到那台沃尔沃了。我们今天会晚点回去，你守在别墅，不要出来。”

    母亲好像笑了，“可以，都可以。”

    瞄一眼他手里的水果盘，刘磊搭在桌面的右手微微一动，伸长五指碰到那支笔，紧紧攥到手里，而后才点点头，“写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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