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她一起停步,许菡抬头望着她的眼睛,突然就记起了马老头的那只独眼。
整间屋子静悄悄的,只有卧室亮着灯。光从门框投出去,在客厅的地板上打出一道方形。她想到她来的那天,吴丽霞抱着她穿过屋子,走进这间卧室。
“你跑不跑得快咯?”他去瞧许菡的眼睛。
说完还狠狠一推她的脑袋,“还硬脾气是吧!啊!”
“我把这横幅挂上去那天,你也在,是吧?”
“我跟踪你,叫侦查。你防备我的跟踪,叫反侦察。”总算缓过了劲,他站直身子,两手叉腰,“这个以后如果读警校,是要考试的。”
不像那件水蓝的袄子。
和万宇良一起的,还有个眼生的男孩儿。矮墩墩的个子,跟瘦瘦高高的万宇良站一块儿,像极了她在电视里看到的相声演员。许菡刚推开铁门跑出来,就瞧见男孩儿垮下了脸,转头操着一口乡音问万宇良:“你喊女娃娃下来玩做莫子嘛。”
那天深夜,许菡忽然醒过来,在黑暗中张了眼。
最冷的那个早上,许菡睁开眼,仍旧找不到吴丽霞的影子。
跟着他的手劲摇晃了两下,许菡收回跨出去的脚,踉踉跄跄地停下来,回过身看他。松开她的领子,万宇良弯下腰,细长的腿曲起来,两手撑着膝盖歇气。
捉紧被子,许菡留意着隔壁屋里的动静,却听不见半点声响。
一言不发地瞅瞅他,许菡又扭过头去瞧餐桌上摊开的稿纸和习题。恰好吴丽霞听见声音从厨房走出来,撞见她的视线,笑着拿手里的毛巾擦了擦手:“没事,下去玩吧。大过节的,你都憋了好几天了。”
“那个时候我在想,人真是可怕啊,任何时候都能因为任何原因划分成不同的群体,相互攻击,相互践踏。如果没有一条明确的规矩约束我们,让我们明白人和人之间是平等的,没有哪个人有资格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和基本权利——那这个世界就真的要乱套了。”她捏捏许菡的手心,忽而驻足,歪了脖子低下头来冲她一笑,语气轻松,眉眼间却尽是她看不懂的无奈,“你想想,每个人的好恶和是非底线都不一样。要是一个人或者一个群体用他们的观念说你得死,你就必须得死……这一天都能死一大半人了,是吧?”
费劲地捋起肥厚的袖子,耗子插嘴:“要是我们抓到你,你就输了,下一轮还当小偷。”
环视一眼群楼之间弯弯绕绕的巷子,许菡再问:“我跑到哪里会赢?”
“一……二……三!开始!”
“丫头——丫头——”
吴丽霞因此去看那张横幅,咧嘴笑了。
歇了好一会儿,万宇良才望着她说:“你反侦察能力挺好的。”
除夕临近,吴丽霞出门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面馆被查封,拐角破洞的楼道被水泥填补,从那生锈的楼梯再也爬不进昏暗闷热的楼道,没有人知道面馆厨房外边黑黝黝的墙壁经历过什么。冬季悄悄到来,这儿成了真正的居民楼,冷清、潮湿,鲜少有衣衫褴褛的乞丐徘徊。
她搁下笔起身,跑到客厅的窗边,巴着窗沿探出脑袋往下面看。万宇良就站在一楼的小卖铺前边,仰着刺猬头似的小脑袋冲她挥动胳膊,“下来玩!快点!”
许菡刚要点头,便被万宇良捏了捏手。他一条胳膊挡在她跟前,脖子一梗,有模有样地学出大人不容置喙的语气,“不行,要石头剪刀布,谁输了谁当小偷。”
手探进领子里抹了把汗,许菡看看他,“什么是反侦察?”
“你不走?你不走就等着被剁碎了喂狗!”赫然抬高嗓门,他涨红了脸,隔着被子用力掐了把她皮包骨的腿,“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这条子住哪的?啊?你晓得曾景元为啥到现在都没被抓?啊?他后头有人!”他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探过身子逼近她的脸,那股腥臭的味道再次扑进她的鼻腔,“这条子又算什么东西?小小派出所所长,不说她本人,就那屋里睡得跟猪似的小屁股——动点手脚就能弄死!你不想他们死吧?啊?”
“那是我厉害。”蹲下来系鞋带,他揪着两根脏兮兮的带子三下五除二地绑紧,“我长大要当警察,像我爸爸一样。”末了又抬头去瞧她,两只浅棕色的眼睛里映着青白的天光,“丫头,你也当警察吧,你反侦察肯定能过关。”
眼里还映着那红色的横幅,许菡仿佛走了神,仅仅是讷讷地念出来:“‘人生本平等,知识无偏见’。”
默了一会儿,许菡盯着镜中的自己,慢慢点了点头。
倒是万宇良有了主意,立马指挥他,“你抄近路去梧桐树底下堵着!”
她从相框的玻璃片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漆黑的轮廓,遮着背后的光。
两眼追着自己的脚尖,许菡垂着脑袋静静听着,好像既不好奇,也不厌烦。
话音落下,许菡拔腿便冲进了一旁的巷子里。
她半张着嘴喘气,他也在呼哧呼哧地喘。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要开口。
有时连着几天在外巡班,她白天夜里都不回家,只能托邻居给两个孩子做饭。还把一打红纸留在家里,让许菡学着剪窗花玩。
居民区的巷子大多互通,只要不拐进死胡同,怎么跑都能跑到最外边的马路,沿着马路碰到正门的梧桐树。许菡反应快,跑得也快,拐了几条巷子就甩掉了两个男孩儿,只远远听见耗子哀嚎:“这女娃娃跑太快咯!”
垂下黑瘦的小手,她漆黑的眼睛去找万宇良,“怎么玩?”
许菡望见屋里的灯,墙上的影。
周围静下来,静得只有两人的呼吸声。许菡盯着他,看得清他眼里的每一根血丝。
但她什么也没瞧见。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吴丽霞的下巴。圆润,却绷得紧紧的。
两个男孩儿穿的硬板鞋,脚步飞快地穿梭在巷子里,鞋底拍打着地面,啪啪啪地轻响。她脚下踩的软底棉鞋,动静小,自然叫他们发现不了。
黑白的照片,肃穆的人。
半晌,一个轻微的脚步声经过这条巷子,停顿了一下,而后很快远去。
她于是愣愣地盯着那双眼,忘了吱声。
“丫头,听我的,赶紧走。”他轻声告诉她,“我这是保你的命,晓得不?”
“我们当警察,你当小偷。跑就行了,我们抓你。”
摸摸被他推疼的地方,她低下头,没反驳,也没答应。
椅背上却搭了一件新的袄子,湖蓝的颜色,水似的干净。她爬起来,赤着脚丫跑上前,小心地摸了摸垂下来的袖口。
她听明白,微微颔首,“好。”
屋子里有人在走动。她摸黑坐起身,被一只粗糙的大手压着脑袋捂住了嘴。脑仁一紧,她正要挣扎,就听见那人凑过来出声:“嘘——”他说,“丫头,是我。”
许菡望着他的眼,小喘着摇摇头,“条子也有坏的。”
许菡不说话。她扭过头,看向床头摆着的照片。那是吴丽霞丈夫的遗照。
胸膛里的心脏依旧跳得厉害,她还在小口喘息,眼睛瞄向他的鞋,指了指右脚散开的鞋带,“但是你抓到我了。”
锁好车,吴丽霞来到她身旁,循着她的目光瞅了几眼,翘起嘴角问她:“丫头,看什么呢?”
“所以我就眼睁睁地看着我的老师被烫死了。”她听到她说。
沙哑,低沉。是马老头的嗓音。
许菡穿着红彤彤的棉袄和黑色的棉裤,脖子上圈着厚实的围巾,两只小手捉住吴丽霞的衣服,坐在她单车的后座。
两个石头,一个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