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的屋子不潮,门窗紧合,静悄悄的,没有人声。满身的湿气走进屋,便会觉得暖和。许菡杵在玄关的鞋柜边,环顾一眼客厅,不再朝里走。跟在她身后进屋的吴丽霞关上门,脱下鞋搁进鞋柜,又拿出一双小拖鞋,摆到她脚边。
黑白照,拍的是个穿着警服的男警。
许菡从抽噎中醒过来。
“你自己应该也清楚,如果回去,会变成什么样子。是吧?”她问她。
转头往窗外看去,许菡只瞧见一角青白的天。她没有开腔。
“这是我家,以后也是你家。”放下还在滴水的伞,她转个身蹲到许菡面前,替她脱掉打湿的鞋袜,“我还有个儿子,万宇良,跟你差不多大,你叫他阿良就行。屋子小是小了点,不过也够我们三个住了。”
“我儿子的裤子。他也跟你一样,瘦得跟猴子似的。”她转过身对许菡笑了,拿上裤子走到她跟前,抓着裤腰带放低,示意她把脚踩进裤筒里,“你先穿着,回头我再给你买新的。”
吴丽霞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许菡的脸。
“今年多大了?”另一个女警又问。
一片阒黑之中,许菡闭上了眼。
“不可能。”回答她的是吴丽霞,“我跟她说过话。”
“这都三天了,还是一句话也不说。”门外传来低低的交谈声,“不会是个哑巴吧?”
吴丽霞动手帮她把裤带子系紧,又理了理衣摆,“今天开始你就跟我睡。明天我把你的情况报上去,尽量让你下学期开始就正常上学。小孩子啊,学业最不能耽误。我看你之前也在自己看书,没错吧?”
小姑娘无动于衷地站着,仿佛没听见他的问题,神情麻木而沉默。
值班的民警骑着单车赶到了派出所的院子里。麻雀被这动静惊起,仓皇逃离了树枝。她仰起脑袋往它们离开的方向望去,眼里只有无垠的天际。阴云低垂,天光黯淡,风卷着潮湿的气味,大雨迟迟没有落下。
她想,她的命不如那条大黑狗。
询问室的窗户外头种了棵芒果树。结果的季节已经过去,树上只剩下繁密的枝叶从窗口探出脑袋。几只麻雀落上枝桠,在晃动的枝叶中叽叽喳喳地吵闹。
麻雀扑腾着翅膀飞开。
等她一声不吭地点了头,吴丽霞才笑笑,揉一把她的脑袋,脱掉身上的警服外套,转身去厨房做饭。趿着拖鞋来到主卧门边,许菡看着她走进厨房,打开了灯。
早在那个时候,她就应该要死的。
赤着的脚踩进小拖鞋里,许菡安静地听着,不做声。
全无回应。
一滴冰凉的雨点打上了脸颊。
吴丽霞给她脱下湿了衣袖的外套,胳膊揽过她的腿将她抱起来,这才发现她的裤腿也湿了大半截。“哎哟,裤子也打湿了。”拧起眉头歪过脑袋瞅了一眼,吴丽霞赶忙抱着她往主卧走,“先脱下来,我给你找条裤子穿。”
跟着吴丽霞回家的路上,总算下起了大雨。
许菡直起身子,手里拿着那本字帖,僵在了原地。
傍晚时分,吴丽霞推开询问室的门,手握门把站在了门边。
她干站了一阵,又绕进主卧隔壁的小房间。
几秒钟过后,他回过身跑向厨房。
交握的两手搁在桌面,吴丽霞打量她一番,脸上不见半点笑意。
“妈妈我房里那是哪个!”
紧挨着墙站在角落里,许菡遥遥看着她,没有任何动作。
窗外已经没有雨声。屋子里很静,只有挂钟滴滴答答的轻响。吴丽霞躺在她身旁,轻轻拍着她的背。
“姐姐,外面是什么样子的?”妹妹咬着指甲,额头轻轻抵着她的前额,细软的头发蹭过她的眼角。
吴丽霞轻轻踢一脚足球,见它滚到墙角,才又擦了擦手,回身离开。
摸了摸衣摆上那道补好的破口,许菡还能记起周楠替她补衣服的模样。
“打了!”接着便是噔噔噔的脚步声。
她扭过头看他,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一层蓝色。男人变了个模样,成了桥西臭水沟里的尸体。蓝色的肉虫从他的眼睛里爬出来,一点一点拱动着身子。她看向自己摊开的手。蓝色的手,手心里有一只蓝色的纸青蛙。
床是用几张椅子拼的。天气转凉,民警又从家里抱来了一床棉被,以免许菡感冒。她把鼻子埋在被子里,闻得到干燥、温暖的气息。但她已经习惯了潮湿黏腻的感觉。她在黑暗里睁着眼,没有入睡。
蓝色的封面。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
“那也不能一直这么拖着……”
抽着气合上眼,许菡装作没有醒来,收拢蜷在胸前的手,悄悄攥紧了衣领。
弯下腰去捡它的时候,她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响。
闪电劈过,亮光乍现。响雷轰鸣的时候,妹妹打了个激灵,一把抱住她的脖子,缩进她的怀里。
妹妹于是点点头,又小心翼翼地问她:“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外面?”
她脱掉鞋,爬进他们替她卷好的被窝里,听到女警离开前关了灯,合上门。黑暗中只剩下壁钟秒针跳动的声响。
许菡点头,见她起身把书包放上书桌,打开台灯,从抽屉里找出几张干净的纸和铅笔。
返身要走,许菡却踢到了什么东西。她垂下脑袋看过去,是一本掉在地上的字帖。
“先坐这里玩会儿吧,看会儿书画会儿画,东西随便用——或者你想在屋子里转转也行。我去厨房做饭,等下阿良回来了差不多就可以吃饭了。”她说着又回头瞧了眼许菡,“知道厕所在哪吧?想去就自己去,啊。”
没过一会儿,吴丽霞便推着他来到副卧,顺道打开了墙上的开关。
询问桌对面的两个女警相互交换了眼神,叹一口气。
许菡坐在那张询问桌前的椅子上,沉默地低着脑袋,两眼盯住自己的衣摆。蓝色的短袖,白色的衣摆。她穿的是校服,却从没去过学校。
重新低下头,她看向吴丽霞的脚。雨水溅湿她的裤管,浸透那层裹在她脚脖子上的纱布。猩红的血一点一点渗出来。
外头依然暴雨如注。
第二天一早,她又被带到了询问室。
吴丽霞只好张张嘴,正要同万宇良解释,便忽然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丫头。”
然后所有的声音平息下来。许菡睁开眼,从洗脚店旁楼道里的洞边栽下去,摔在一个打着赤膊的男人旁边。他只穿一条底裤,四仰八叉地躺在水泥地上,张着嘴,没有动弹,也没有流血。
“外面很好。”许菡说,“比这里好。”
盯着他的背影瞧了几分钟,许菡的视线缓缓挪向书柜。好几层书架上头,一本本书紧挨在一块儿,码放得整齐。靠墙摆放,正对着万宇良的床。
许菡闻声抬头,见她手里拎着自己的书包,一如最初出现在图书馆门前的模样,冲她笑了笑,说:“走吧,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