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这个问题他们已经重复了无数次，仍然没有结果。

    “嘘——”竖起食指示意她要小声些，许菡在黑暗中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很快了。”

    回到主卧，许菡看了会儿躺在书桌上的纸笔，便悄悄走回了客厅。站在主卧门口能看见玄关紧合的大门，以及客厅茶几后头的藤条沙发。窗外天色已经暗下来，吴丽霞没有开客厅的灯，整间屋子只有厨房和主卧隐隐透出亮光。

    “妈妈我回来了！”客厅响起男孩儿的喊声。

    她面无表情地垂首坐着，像个哑巴。

    她们最终停在一幢居民楼脚下，经过小卖铺，打开铁门，钻进了楼内。

    询问结束以后，女警安排许菡睡在休息室。

    她在看他，他也在看她。两人大眼瞪小眼，谁都没吭声。

    语罢还摸摸脑门，小心地拿眼角瞅她。

    主卧算不上宽敞，只摆了衣柜、床和一张书桌，窗子向阳，也同屋里的其他角落一样，暖和干燥。打开衣柜底下的抽屉，吴丽霞蹲下身翻箱倒柜地找裤子。许菡光着两条腿站在她身后等待，一双漆黑的眼睛慢腾腾地转了一周，把卧室的每处地方都打量一遍。她的视线最后落在床头柜上摆着的相框里。

    许菡轻拍她的背，贴到她耳边，轻声告诉她：“小涟不怕。”

    愣愣地立在询问室的窗前，许菡的手还抠着窗框，视野里再没有那两只麻雀的身影。细细密密的雨丝划过她的脸，她的手背。她望着瞧不见尽头的天，动了动干裂的嘴唇。

    谈话声渐渐远去。

    “小姑娘，我知道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她说，“你现在还没满十四周岁，做这种事，是不需要负刑事责任的。按规矩，我们不能把你抓进看守所，只能把你放了。但是我得告诉你，在你之前，我们也抓到过好几个像你这样的小孩子。”说到这儿，她刻意停顿几秒，才接着道，“放了他们以后，我碰巧又遇见过其中几个——他们不是变得傻乎乎的，就是被打断了腿，趴在马路旁边乞讨。”

    一张小床，一个书柜，一张书桌。这里的东西不比主卧多。许菡走到书桌跟前，看了眼胡乱摊在桌面上的练习本。封面的姓名那一栏里，歪歪扭扭地写着“万宇良”三个字。

    “吴所，不然还是放了吧。”有人在门外轻声叹息，“还小，但也是有记性的年纪了，说不定自己记得家在哪。”

    顶灯闪烁两下，终于照亮了房间。许菡依旧竹竿似的立在书桌边，直勾勾地望向他。

    抬起脚穿上裤子，许菡低下头看了看。裤腿又长又宽，遮掉了她半截小腿。

    但她杀了它。

    等待许久，吴丽霞终于起身。被划伤的脚踝还裹着纱布，她一瘸一拐地走出询问室，带上了门板。又有一对麻雀飞过窗口，落在摇晃的枝头。许菡维持着扭头的姿势，木木地望着它们。其中一只歪过脑袋，拿尖嘴轻啄羽毛。

    这一晚，许菡做了噩梦。

    空荡的询问室中，无人回应。

    到了嘴边的话被咽回肚子里，她愣了愣，将目光转向许菡。

    身形一顿，吴丽霞抬头去看许菡。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对面的女警问她。

    表情仍旧木木的，却开口说了几天以来的第一句话。

    “我叫丫头。”她微微张开干燥开裂的嘴唇，又重复了一次。

    从椅子上跳下来，许菡慢慢走到窗边，两手巴住窗沿，仔细盯着两只麻雀瞧。

    另一只麻雀扑扇起翅膀，不住转动脑袋，灵活地四处张望。

    把足球丢到一边，他跑到书桌跟前拉开椅子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习题本。

    派出所的询问室里只亮着一盏灯。

    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地坐在她对面，许菡不吭声。

    “这就是阿良。”把男孩儿推到她面前，吴丽霞在胸前满是油渍的围裙上擦了擦手，又低头给他介绍，“阿良啊，这个小朋友以后跟我们住一起，就是我们家的人了。”说完还捏了捏他的肩膀，“你当哥哥，要保护好妹妹，知不知道？”

    吴丽霞坐在询问桌前等她。领着许菡进门的女警向她点头示意，然后便离开了询问室。许菡站在门边，看到吴丽霞冲她招了招手。她于是走到那张椅子前坐下。

    忍不住笑起来，吴丽霞抬手覆上万宇良的脑袋，一本正经交代他：“丫头晚上跟我睡，你平常要是出去玩，也带上她一起。”

    吴丽霞听了便板起脸，用力一推他的脑门，竖起眉毛准备训斥。

    “你记不记得自己家在哪呢？爸爸妈妈呢？”

    蹲在衣柜前的吴丽霞站起身，抖开一条短裤。

    深吸一口气瞪他一眼，吴丽霞只好作罢，对许菡抬了抬下巴：“那丫头你也看会儿书，等下就吃饭。”转过头来再冲着万宇良呵斥，“快写作业！”

    无奈叹了一口长气，吴丽霞踱到她跟前，将手中的书包塞进她怀里。

    “哦。”不痛不痒地应了一声，万宇良上下打量许菡一番，最后看向她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你叫什么名字？”

    不等许菡反应过来，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儿就出现在了副卧门前。

    她只带了一把伞，一路紧紧搂着许菡的肩膀，带她避开水洼，穿过几条弯弯绕绕的街巷。狂风夹着雨刮向后背，耳边湿漉漉的头发紧贴脸颊。许菡悄悄抬起眼睛，从没有被雨伞遮挡的一边看到巷子上空灰色的阴云。杂乱的电线将它割裂，豆大的雨刺出缝隙，重重摔在她的眼旁。

    梦里她乘着一条小船漂洋过海。海上刮起了风，下着暴雨。她在海浪颠簸中尖叫，迎着雨，张不开眼。她听到哭声。小姑娘撕心裂肺的哭声。

    瞧出来她要发作，万宇良马上转移了话题，“妈妈我要写作业了，你还没做晚饭。”

    “小涟。”

    “要真是被拐来的，就算记得，也多半远得回不去。”吴丽霞的声音隔着门板闷闷响起，“不能放。放出去就是前有狼后有虎。”

    房间里只剩下许菡和万宇良。

    回过头看看他，许菡犹豫片刻，走上前打开书柜的柜门，踮起脚，取出一本书。

    吴丽霞的声音从厨房的方向传出来：“打伞了没有啊？”

    她记起几年前的夜晚，屋外电闪雷鸣，大雨瓢泼。她和妹妹挤在卧室角落小小的帐篷里，腿缠着腿，紧紧挨在一起。

    他跑得急，原是要冲进房间，猛然看清屋里多了个人，才匆匆刹住了脚步，睁大眼睛瞧着她。和许菡的扮相一样，他穿的短袖短裤，留着扎手的平头，胸前一片汗渍，一条胳膊下边还抱着一颗滴着水的足球。

    她看着他摁亮台灯，开始埋头写作业。纸笔相接，窸窸窣窣地响。

    许菡抠弄起自己的手指，好像没听到似的，一言不发。

    迟疑几秒，她抱稳它，伸手打开。里边是她的课本，笔，还有那本蓝皮的字典。

    “你要是想看，就自己拿。”他突然出声。

    他抓了抓大腿，一脸不情愿，“我不喜欢跟女孩子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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