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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青花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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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里起了一把火,放火是我就是我,如果要问我是谁,陷空岛上来找我……能写出如此歪诗,想来也是个歪才,我的确有心拜会……”白玉堂忽地勾唇一笑,爽快拍板,“好,展昭,你有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白玉堂一时没找到应对之语,竟眼睁睁看着展昭出去了。

    “因为……”展昭字斟句酌,“端木姑娘颇为通晓玄门法术,跟那碗,颇有……交情。”

    正东张西望,一粒飞蝗石嗖地擦着自己鼻尖过去。顺着来势看过去,对面的厢房窗扇大开,白玉堂懒洋洋窝在椅子里,两条腿高高架在桌上,右手高擎了盏细长嘴儿的酒壶,正仰头欲饮。

    “展昭!”

    这一天是小青花的大计得以实施的日子,看着皇城火起,它心中简直比灌了蜜还甜,唯一一点美中不足的是:皇城的那一头,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起火了,多少有点抢了它的风头。

    “白兄也在左近?”展昭心中咯噔一声。

    那是一个薄雨霏霏的黄昏,站在大相国寺门口,小青花看到了自己的未来:青灯古佛,木鱼八宝,它会日日诵经为端木翠超度亡魂……

    刘婶心一横,豁出去了。

    雾越来越浓,似乎预兆着它浓雾般未卜的前路,伴随着扑嗒扑嗒的声音,小青花的身影消失在浓雾之中……

    以往他日间忙碌,往往到得晚上才有时间过来,那时刘婶早已走了,他叩门时,总是端木翠兴高采烈过来开门。

    当然,小青花的恨不是简单的咆哮、以头抢地、拿拳头砸墙或者胸口碎大石,它的恨包含了诸多想象,而这些想象都可以归结为一句:要展昭怎么死才好?

    白玉堂也大吃一惊:“三哥,你不知道她会武?”

    她窝在椅子里,椅子的两只脚离了地,前一下后一下地晃荡,手里捏了根筷子,在另一只手的掌心里拍来拍去。再然后,她突然一瞪眼,一筷子抽在桌上:“都给我站好!”

    “哎,老五,”徐庆伸肘捣了捣白玉堂,嘴巴朝那人消失的方向努了努,“那是展昭吧?”

    端木翠嗯了一声,径自走到案前坐下,食盒一掀,小青花的脑袋就冒了出来:“主子,杀自己的表兄弟啊?”

    展昭嘴唇动了一动,忍住了没说话。

    公孙策叹息完毕,转身过来时,白玉堂正莫名其妙地看他:“什么叫‘现在能看到,还不多看看,哪天走了,就真看不到了’?公孙先生,看的什么新奇玩意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起身到门边,把门扇打开。

    过了一会儿,布庄掌柜的慢吞吞进来带话:“五爷洗澡去了,说是两位爷若是有话,可以移步浴房。”

    “有点。”展昭微笑,“不过,比这再烦的案子都办过。”

    由于句句属实,小青花只能耷拉着脑袋,无话可说。

    俗话说,几家欢喜几家愁,展昭固然是有点头疼,但皇城的某一处,确切来讲,是皇城御膳房某个废弃的碗柜,正洋溢着欢腾的气氛。

    于是,小青花决定……殉情!

    看到他们的刹那,白玉堂的脑子有片刻停止一切思维活动,然后,超速运转。

    人声哗闹之中,有一人身形纵起,顷刻间跃至沿街屋檐之上,四下里迅速看了一回,极快地向着东首赶了过去。

    刘婶下意识接过来,看了看展昭,欲言又止。

    “昨儿他杀的,是自己的表兄弟?”

    倒是公孙策看得开:“大人,御书房走水,财物并无大损,亦无宫人伤亡,想必官家也不会太过追究,大人略略提及便是,无需如此烦恼。”

    虽然它有思想有个性,是碗中的佼佼者,但是它没有权势,没有关系网,孤碗奋战,没有靠山——准确地说靠山已倒。所以在与展昭的对决中,它不占胜算。

    白玉堂渐渐看出端倪来了,这徐庆不是来看戏的吧,都一连过了三个演戏的场子了,人家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很有赶超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架势。

    走了几步,白玉堂忽然心中一动,忍不住又向人群看了过去。

    僧人们怒火难遏之时,小青花正裹着自制的僧衣,蜷缩在后院菜园子的墙角处晒太阳。阳光大好,昏昏欲睡,它念着“色即是空”打盹,叨着“空即是色”翻身,忽地打个激灵醒转,一迭声罪过罪过,然后眼皮又下耷……

    白玉堂嗤之以鼻:端木姐?开封府的差役怎么也这么酸掉人的大牙?四处攀亲戚,不嫌臊得慌。

    所以,宣展昭觐见,目的是:让他去陷空岛“请”回白玉堂。

    这句话首出于谁?对了,就是滥觞于展昭。

    又是这个问题……

    小青花热血沸腾,抱拳作拱:“佛祖在上,还请多多关照!”

    “哎,五弟。”徐庆兴冲冲进来,“难得咱兄弟来开封走一遭,闷在屋里干什么,走,出去遛遛。”

    “哪有……”端木翠皱眉头,伸手接过刘婶手中的扫帚,“墙头上缀那么老大一只狸猫,刘婶看不见吗?”话未说完,忽地眸光一转,唇角抹出一丝坏笑,不由分说,轻身飞举,手臂一扬,扫帚朝着白玉堂藏身之处劈头盖脸打了下去。

    徐庆可不关心别人是不是会笑掉大牙,他在人流如织的夜市间且走且停,遇到感兴趣的摊子,便凑过去看一看。

    “你是从哪儿来的?”白玉堂继续问不着边的问题。

    端木翠无语,慢慢地回转身。

    房间的外间,有一只食盒静静搁在桌上。

    也不知等了多久,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端木翠心中一动,方站起身,展昭已经一个箭步跨了进来。

    衣袖忽然就被什么东西扯住了,确切地说,两人的衣袖都被扯住了。那股力道,似乎是试图把两人分开。

    正想着呢,那姑娘忽然就站起来:“刘婶,这里没扫干净。”

    与此同时,锦毛鼠被羁押开封府大牢的消息,通过各种渠道,沸沸扬扬地撒播了出去。

    洗浴完毕,换了一身干净的白缎压暗锦长袍,月白宽腰束带,上绣精致海蓝色纹样,银色发带松结发髻,前襟缀一块碧绿镂花翠玉,目若朗星,鼻若悬胆,面如敷粉,唇似涂朱,端的风流倜傥,英姿华彩。

    这个方位瞅不清面目,不过单看轮廓,便知长得出众。白玉堂多少就有点理解人家退布的心思了,因想着:这样年纪的姑娘,长得出众些,自然思谋着嫁个翩翩公子、饱学书生,两相较之,三哥的确是不怎么占优势。

    端木翠的脸色不好看,两只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齐齐看向关着的门。大胤鼓起勇气为小青花求情:“其实……神仙娘娘,青帮主它也挺惦记你的。”

    话说了一半,被人生生打断。两人一起转头,端木翠站在阶上,长发披下,穿着睡时里衣,虚虚搭了件翠绿色外衫,正看着两人。

    展昭坏笑:“那是因为你不会。”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啊……

    “小青子说,一来可以找到白恩公;二来,把事情交给开封府,那个展昭又要吃苦头了!”

    他走得很慢,慢慢地走出她的视线,他把笑容给她,留了一副什么样的表情给自己?

    她走到灶房门口,看着来回忙碌的刘婶,一字一顿:“刘婶是跟展昭说,让他娶我是吧?”

    “白五爷”应了一声,随手那么一扔,把小青花连同它的那颗倾慕之心,一起扔到道旁的草丛里去了。

    “才没有胡说。”她哼一声,“我听到外头说话,起来看时,就见刘婶说个不停,你在旁站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跟做贼被抓了似的……”说到此处,她忽然就伸手碰了碰展昭的面颊,然后咯咯笑起来,“脸还是烫的,还想骗我……”

    白玉堂瞬间就石化了。

    端木翠若有所思。

    展昭和小青花齐齐看端木翠。

    “这是怎么回事啊!”果然,端木翠怒了。

    “要不要去我房里睡会儿?”展昭微笑,“晚上一起用晚膳。”

    那以后,很多修史的、写史的、论史的,提笔之际,总要文绉绉来一句: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这下刘婶真怕了,惊叫一声就往后躲。

    小青花暗暗握了握拳。

    端木翠突然就睁开了眼睛。

    趁着她尚未察觉,展昭悄然撤手下来。

    火愈烧愈烈,毕毕剥剥,火舌吞吐,烈焰映空。就在整个草庐被大火吞没的刹那,我们听到杀猪样一声号叫,小青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离弦飞箭般奔出(由于全身都被烧黑,它看上去像一个碗状煤球),扑通一声跳入了端木桥下的溪水之中。

    端木翠噗地笑了出来,揪住他胸前的衣襟不放:“又乱讲。”

    展昭不依不饶,把被角又拉下来,斜飞的眉微微一挑:“也就这样?”

    于是镜头转到食盒外。

    小青花不服气:“开封府没有碗头铡!”

    掌柜的喜滋滋地把徐庆这两日的“异常表现”渲染了一通。

    端木翠嗯一声,往里缩了缩,整个脸都埋进被窝里。

    “什么?”

    展昭听到她含混的声音:“也就这样……”

    徐庆腾地就闹了个大红脸。

    只见一个豁了口的青花瓷碗,正得意扬扬地倚着碗柜的破壁坐着,左右各蹲了一个身量小些的砂碗,正卖力地帮这个青花瓷碗敲打着细伶伶的小腿。

    于是在跟展昭大眼瞪小眼之后,白玉堂走为上策,干脆利落地撇下一句:“后会有期。”

    凭良心说,展昭身边多了个姑娘,他并不怎么惊讶,大家都是男人不是?没有男欢女爱,哪来子孙后代?理解,理解。

    这就更加佐证了自己的推测,在皇城放火留书的,绝对不是白玉堂。

    “那就是要好了。”

    “那试一试。”展昭微笑,真的把眼睛闭了起来,睫毛微微颤动着,面上藏不住的笑。

    “给她讲的时候,她听得入神,都不带挪窝儿的。”刘婶笑,“两只眼睛溜溜地圆,睁这么大……”说着,她还伸手比画,腕上套着的油兜子一晃一晃的。

    当然,小青花的文学素养一向欠佳,“殉情”这个字眼用得跟当初的“孽缘”一样拙劣,但是没关系,意思到了就好,你们明白就行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横竖头也开了,索性百无禁忌:“像现下这样,外头置了个宅子,每日来看,展大人,说句不中听的话,我们那儿,只有男人在外头讨了外室,不敢带回家,才这样的……”

    虽然没能看成傀儡戏,但是端木翠的心情,实在是出奇地好。

    和所有被狂暴怒火冲昏了头的人……或者碗一样,小青花刚开始,光顾着恨了,彻头彻尾地恨,咬牙切齿地恨,恨到风云变色,山无陵天地合。

    当天晚上,白玉堂大摇大摆地入住了开封府的客房,美其名曰既然是要做戏,那就要似模似样。

    “哎,展昭,”端木翠仰起头来看他,“张龙说你一夜没睡,你困不困?”

    慢慢地,她就不笑了,惊惶地后退两步,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要说这刘婶吧,一辈子安分守己,活动区域从未出过开封,典型的胆小本分的妇人家,偶尔听说点匪盗之事,都能心惊肉跳上好几天。徐庆这样的,她看着便怵头,不自觉地拿他往坏人身上套,如今见他伸手拦路,心里头更慌了,压根就没听清徐庆跟她说了什么。

    只是……那已经是很早之前了吧……

    再比如,展昭正在路上走着,忽然半空惊雷……

    “睡一会儿……”端木翠自言自语。

    “玄门法术?”白玉堂皱眉头,“难怪行事疯疯癫癫,亏得三哥没娶她进门。”

    也不对啊,这碗的下头,怎么还支棱着两条腿一样的东西?

    让我们把镜头拉近。

    端木翠半晌没动静,小青花还想抒发一下久别重逢的欢悦之情,端木翠阴恻恻来了一句:“我的草庐,是你烧的?”

    “我以前是可以这样的。”端木翠不服气,“没准现在也可以呢?”

    “嗯。”听出他是要走,端木翠听话地让到一边。

    端木翠正自鸣得意,忽地灵光一闪——

    她走过去,俯身把碗给捡了起来,打量了一番,恫吓它:“少装了,我刚才见你有胳膊有腿的。”

    “可、可是……”小青花有点糊涂。

    小青花一夜无眠,在大相国寺走来走去,参观这个它后半辈子要学习和生活的地方,最后它来到主殿,看佛祖高踞莲台,宝相庄严,跏趺而坐,结无相印,慈眉善目,悯怀众生。

    “嗯?”展昭回过神来,伸手捉住她的手放下来。

    “展大哥还在大人书房,知道端木姐来了,让我带你去房里等。”

    “可不。”张龙连连摇头,“任谁都想不到他会做这样的事。他娘子一年前给他生了个带把的娃,一家子和和美美的,守着茶铺子,虽然赚不了多少钱,难得的是平安二字。这一来全完了。昨儿晚上他娘子抱着娃儿哭到开封府,还是展大哥出来劝回去的,唉……”说话间,已到了展昭房门口。张龙为端木翠开门,“端木姐,你且坐坐,展大哥空了就来。”

    “没准也可以呢。”端木翠嘀咕着,伸出手去帮他轻揉着两侧的太阳穴。

    “御书房。”

    “好啊。”她点头。

    小青花不吭声。

    “三哥,何必招惹他。”白玉堂倚着池壁闭目养神,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他是官,我们是民,还是有案在身的嫌犯,你说,他会不会下来一起?”

    这么一闹,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位白恩公,应该会在开封出现吧?如果白恩公被抓起来了,它就再去皇城放一把火,再留一首诗,诗中示意皇上抓错了人,那么,白恩公就不会有什么麻烦了。

    他方才还指点过展昭去绸缎庄的路,自己走时,居然就走迷糊了,在曲里拐弯的小巷口茫然四顾:到底该怎么走来着?上次明明来过,好像是该从一棵大槐树那儿拐过去……

    “是啊,”展昭看起来心情很好,“公孙先生老说你聪明,依我看,也是傻里傻气。真话假话都分不清吗?”

    公孙策看着展昭的背影不明所以,末了摇头,叹息似的喃喃自语:“现在能看到,还不多看看,哪天走了,就真看不到了……”

    她往刘婶怀里缩了缩,小声道:“刚刚展昭走了。”

    “嗯……”一下子被人猜了个正中,徐庆有点不好意思。

    语罢,竟真的当着她的面转身离去。

    掌柜的心里头窃喜,绸缎庄的几位东家都是待下人宽和的,他也乐得他们顺风顺水玉成好事,当下殷勤到不行,踩高架子将镇店的几款都拿下来了。

    “白恩公!”

    得知圣上宿在张贵妃寝宫,展昭略舒一口气。端木翠四下走了一回,向展昭摇摇头,示意并无异样。

    “张龙、赵虎还在门房等我,去茶铺查李老实的案子。”

    小青花还沉浸在一见倾心的震撼之中,有人远远向这边招呼:“五弟,该走了。”

    “端木,我们成亲好吗?”

    去房中看了一回,徐庆还是没回来。

    “又来怎么了?”眼见她挡着门,竟是一副不让进的架势,展昭不觉微笑。

    提气上跃,方稳住身子攀住院墙,看院内时,蓦地愣住。

    “嗯,姑娘家……姑娘家……远房的妹子……”

    事情的末了,白玉堂搬回绸缎庄住了。

    端木翠点头:“那好。”

    “哪里刁钻古怪了。”徐庆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怎么看她怎么顺眼,“这姑娘待人多和气,心地可好了,昨儿还请我喝了一碗茶……”

    展昭回了两个字:“巡街。”

    “展昭呢?”端木翠不理会白玉堂,白玉堂也懒得理她,大摇大摆从她身边过去。

    比如,展昭正在酣睡,忽然刺客闯入,抡一把鬼头大刀,刀光闪过,血溅高墙……

    展昭只当没听到:“老鼠果然就是老鼠,再怎么洗,身上那股子酸臭的汤饭气,也是洗不掉。”

    展昭万料不到她说的竟是这个,一下子愣住了。

    “还在大人书房?”端木翠好奇,“一夜没睡?为了昨儿晚上夜市的案子?”

    白玉堂一下子乐了:“哟,展昭,越发不受激了,包大人调|教得你好猫性子……”

    “回神仙娘娘的话,”小义——也就是方才的被害妄想症患者,赶紧摆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架势,“我和大胤哥都是宫里来的。”

    “哎,展昭,”徐庆听完事情始末,对展昭说话便老大不客气起来,“怪道你那么急吼吼地要找我家老五,难不成想抓五弟见官?”

    果然,一说她傻,她就急了。

    那么大块头一人,居然也紧张到说不下去了,忽然就把布匹往刘婶怀里一塞,逃也似的去了。

    “哪个敢陷害我家五弟!”徐庆听得火起,一拍桌子站起来。

    在小青花的印象当中,只有两个人可以与之媲美,一个是温孤苇余,因其反派性质剔除在外,还有一个是展昭……

    “这话怎么讲?”关系到三哥,白玉堂立马来了兴致。

    “哎哟姑奶奶,这又是个什么事啊。”刘婶慌了,三步两步过来,“好端端的怎么要掉珠子了?是不是家里不同意?”

    原来这姑娘也会和和气气地说话,温温柔柔地笑。

    再然后,他满意地看着白玉堂无语离去的背影,笑得很是得意:“就知道你不会信的。”

    它出神地看着窗棂的缝隙,从那儿望出去,可以看到半天上渐渐泛出鱼肚白的晨曦。

    要怎么死才能死得唯美、浪漫、壮烈、摄人心魄、忠义、体面,叫后人传唱且万古流芳?

    算起来,也有好一阵子没同徐庆会面了,可巧这处撞见。徐庆忙把包袱挪过来同展昭一桌,那一大碗粥和两笼肉包子,也得以和展昭的早饭同桌。

    然后,小青花声情并茂,欣欣然吟诗一首:“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若问他是谁,就是白五爷!”

    “端木姑娘,你怎生站那样高处?仔细摔着。”

    饮食篇。

    端木翠眼睁睁看着他走远,一时摸不清他在唱哪出。

    她的眼睛出乎寻常地亮,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温软的唇贴住他的。

    刘婶只探出一个脑袋,很是紧张地看向这边。

    来的果然是穿山鼠徐庆。白玉堂和徐庆久别重逢,乍然相见,喜不自禁,见徐庆大踏步过来,忙迎将上去。这一迎迎了个空,徐庆无视他的热情,急吼吼从他肩旁擦了过去,一开口,更是险些把白玉堂的鼻子都给气歪了。

    展昭退后两步,四下看了看,忽地促狭心起:往常藉由门进出,这次何不做一回墙上客。

    慢着慢着,白玉堂,白恩公,白恩公在开封府,白玉堂也在开封府,难不成小青花口中的那位白恩公,就是这个白玉堂?

    她清了清嗓子:“小青花,你把事情的经过……讲一讲。”

    到了端木翠门口,原本想伸手叩门,手到门上,又慢慢收回来。

    “徐爷……”刘婶为难,“姑娘还没起,这东西,我不好收……”

    小青花那时经历了艰苦的长途跋涉,寻觅白玉堂依然无果,但是在寻觅的道路上,它听到了一个关于盗三宝的故事。

    马行街以油却蚊蚋,此处的繁华热闹可见一斑。

    有一段时间,大相国寺的僧人们出离愤怒:他们的缁衣总是莫名其妙被剜去一块。要说这下手之人委实可恶,剜去的部分不是在前胸就是在后臀,早起抖衣,上下两个大洞遥遥相望,往身上一套,袒胸露臀,成何体统!

    那个人面沉如水,冷冷喝问:“什么人暗算你白五爷?”

    “这个关展昭什么事?”端木翠皱眉,同时招呼大胤和小义坐下,然后瞪一眼小青花,“站好!”

    “我有正事。”白玉堂屈指弹了弹酒壶肚子,指尖叩处,发出好听的清脆声响,“你没听展昭说吗,守株待兔,引君入彀,爷要在这儿等那陷害小爷的恶人。”

    小青花吓得脸色都白了:“诽谤!你这是彻头彻尾的诽谤!”

    展昭的心缓缓沉了下去,那么温暖的阳光好像突然就不见了,还有和煦的风,瞬间也消逝得无影无踪。

    “我呸!”白玉堂腾地就坐直了身子,“爷什么时候把那臭猫的话当回事了?爷不是说了,要在这儿等那陷害小爷的恶人!”

    端木翠好奇地探出脑袋去看。

    “婶子……”徐庆讷讷的,“也没啥,就是谢谢昨儿姑娘招待喝茶……”

    “不知。”徐庆老实摇头。

    居然还从那么久远的时候追溯起吗?他救了一只跳城墙的碗?仔细想想,似乎真的是有这么回事,然后这只碗就想追随他?再然后,就有了皇城走水这一出?哦,对了,还有那首让他“惊艳”的诗……

    看来,是小青花又傲娇了。

    世上本无事,庸碗自扰之。所以,事情的始作俑者,就是这只……碗?不不不,最关键的不是这个,最关键的是,一只碗怎么会有胳膊腿儿,怎么会讲话?

    “不愧是跟着神仙混过的!”

    这三老爷,慢说也三十好几的人了,生得五大三粗,为人透着几分子莽,但人是好人,只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成家。记得年前五鼠一同过来时,大老爷卢方还瞅个空子跟他吩咐要帮三爷留点心,看看有没有什么中意的姑娘家,他一直惦记着这事。奈何这三爷也是个一年到头不常见到的,这事也就一直拖到现在了。

    “那个……三哥,”白玉堂讪笑,“我忽然想起,刚才走过的地方,有一家卖钗环的,式样儿新奇得很,大嫂一定喜欢,走……带你看看去……”

    小青花魂不守舍,身子定了,一颗心还在半空随着风声呼呼来呼呼去,被那人喝得头皮发麻,偷偷以绝不引人注意的小幅度动作将眼皮微微掀开了一条线……

    他不是不能如实跟皇帝讲,但自己的形象素日里是多么严肃郑重啊,要自己言之凿凿地跟官家讲:“启奏圣上,御书房走水一案,真凶业已落网。据臣所查,那是一只碗。此碗跟白少侠颇有过节,因此设计陷害……”

    “你又知道了?”端木翠瞪它,“展昭这么忙,你还给他揽这种破事!待会儿展昭来了,赶紧一五一十给我交代清楚!倘若包大人要铡了你,也由得他!”

    这是一个非常适合自杀的夜晚,风吹过,城外密林呜咽有声,像是群鬼夜哭。小青花挪动着它的小细腿,向城墙边缘处挪近了一点点,又一点点,再一点点。

    不死,不代表就要携柴米油盐穿花街柳巷。小青花自觉醍醐灌顶大彻大悟,念了两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之后,它觉得自己已经了无牵挂,所以,它决定……

    果然,展昭并不进来:“端木起了吗?”

    展昭定了定神,低头微笑:“给你送吃的来,背上还疼不疼?”

    端木翠和展昭齐齐回头。

    看她上下眼皮打架的模样,展昭很怀疑她能不能清醒地回到家。

    两人齐齐低头。

    “刘婶,以后再不要跟展昭提这事了。”

    它最后一次在草庐中徜徉,含泪告别往昔熟悉的一草一木,从容点火之后,双手胸前交叉,安详地躺在了花床上。

    展昭叹气,看来,在白玉堂眼里,所谓的陷害不陷害,都不值一提。

    公孙策乜了他一眼,慢吞吞道:“神仙!”

    “该去看端木姑娘了。”

    再比如,展昭正在沉睡,忽然刺客闯入,手上拎一串麻绳,绕着展昭脖颈左一道右一道,右一道左一道,然后腕上用力,那么一勒……

    刘婶一抬手,手中正拎着一个油兜子:“来买些猪胰胡饼,家里的小子们爱吃。”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展大人现下不忙,怎么不去找端木姑娘?”

    “嗨,还不是为了大哥在开封的绸缎庄生意,说是又到了查账的时候,他自己走不脱,让我来看看。展护卫,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徐庆大老粗一个,看到账本就怵头。好在五弟也在左近,算算日子,明日也快到了,届时都扔给他,我是不管的。”

    端木翠努力想睁开眼睛,奈何眼皮黏住了般沉重,只得低声呢喃:“展昭,你不要歇息的吗?”

    白玉堂也知道自己的借口拙劣,多半混不过去,只得鼻子里哼一声。

    “哎哟五爷,可不好了。”掌柜的反应过来,一个劲跺脚,“三爷送去的布,叫人家给退回来了。”

    “这光天化日的,你想干、干什么……”

    白玉堂先反应过来,笑得幸灾乐祸:“怎么,兴师问罪来了?”

    反应过来之后,展昭微笑:“刘婶怎么会在这儿?”

    这妇人不是旁人,正是展昭请来照顾端木翠的刘婶。

    当然,无论如何,展昭都是要负责任的。这种责任在刚开始的时候被小青花认为是百分之百,然后是百分之八十,然后是百分之五十,一路呈曲线下降。在这个数值降至百分之十的那个寒风凛冽的晚上,小青花忽然觉得展昭其实也是可怜人,于是它潸然泪下,对着天上一轮明月吟出了千古名句:“同是天涯肠断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怪道开口闭口五爷五爷的。”端木翠笑得越发灿烂,故意拿话挤对白玉堂,“既是熟人,叫五爷怪生疏的,不如改口叫五弟吧。”

    这声音响得突然,与此同时,是重物闷闷搁在桌上的声音。展昭眼角余光瞥到一个五大三粗的背影,忽地就想起一个人来,脱口道:“徐三哥?”

    向他打招呼的是一只碗?一只碗向他打招呼?莫非自己在做梦?

    眼前的构图有点……不和谐啊……

    就这么纠结着痛苦着又过了几天,它的脑壳温度慢慢降至正常之后,它忽然觉得:其实所有的事情并不都怪展昭。

    “明明就……洗掉了!”

    清晨的阳光柔柔照在她脸上,她笑得格外好看,黑玉般的眼眸中央有一点分外明亮,好像暗夜里的碎银子一样,忽闪忽闪的。

    不过还是不得不泼他冷水:“三哥,那丫头会武,你先前不知?”

    “谁会欺负一只碗那么无聊……”白玉堂哼一声。

    方才还挺精神,但事情一了,疲倦就来得特别快,从包拯书房到开封府大门这一路,走了不到一半,端木翠便呵欠连连。

    不是没有见过她安静的模样,但是安静到近乎寂寞的模样,却是第一次见。

    走路篇。

    “你不是四品官儿吗,还要巡街?”白玉堂鄙视归鄙视,到底没深究,晃晃悠悠回房了。

    白玉堂先瞧着乐呵,待听到她说什么“墙头”、“狸猫”,心中还纳闷着,忽见她气势汹汹杀到,这才恍悟她说的是自己,狼狈之下,忙不迭飞身后撤。

    大胤和小义对小青花崇拜得一塌糊涂,加上小青花的传奇经历,追随上仙、力克猫妖什么的,更是把两碗震慑住了。它们死心塌地追随小青花,自愿供其驱使,还成立了以小青花为领导核心的帮派,简称青帮。

    “免了!”白玉堂表示十二万分地不领情,“话说回来,展昭,你就这么笃定那个人会自投罗网?万一他不上当,五爷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端木翠看看白玉堂又看看小青花,虽然她并不主张让小青花在人前如此肆无忌惮地抛头露面,不过,事已至此,也好,就让小青花当着白玉堂的面交代“罪行”,一了百了,省得后面还得找借口跟白玉堂解释。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见到端木翠一个人沿着街边慢慢走来。

    走就走呗,谁还留你不成,端木翠扑哧一笑:还真没见过这么逗的人。

    “一个大男人,摆弄这些玩意儿算什么事?”白玉堂伸手拿过徐庆手中的胭脂盒儿,翻过来掉过去地看,睥睨的目光时不时往徐庆脸上溜一回。

    “是啊。”徐庆乐观得很,“这姑娘不贪人钱财、不占人小利,是个难得的。”

    心灰意冷、肝肠寸断(如果它有肠子的话),想想真是生无可恋,还不如质本洁来还洁去,一抔净土掩风流。

    白玉堂七窍怕是有六窍都生了烟:“丫头,你才多大点,敢管五爷喊五弟?”

    展昭咳嗽了两声。白玉堂来得突然,他没来得及让小青花藏起来,当然,这主要也怪小青花很极品——你不声不响地装死不就行了?何至于骚包到要跟白玉堂打招呼?

    她的睫毛急颤了几下,红润的羞色一直延伸到脖颈之上。展昭几乎快笑出声来,她要忍得多辛苦才能装出这副故意睡着了的模样?不过,在儿女私情之上,她的确是格外害羞,这样的害羞在他眼里,实在是极可爱的。她的确是要装睡的,如果是醒着,该是怎样的手足无措躲闪慌乱?

    比如,展昭正在路上走着,忽然天外飞石……

    徐庆一头扎在池底,憋不住了才呼啦啦冒出水面,抹一把面上的水,眼睛瞪得老大:“哎,展昭,要不要下来一起?”

    它耐心地等到晚课已毕,趁着闭门的一刹那骨碌碌地滚了进去。门僧没觉着有什么异常,打了个哈欠,会周公去也。

    “瓦肆百戏怎么了?”徐庆奋起捍卫民间艺术的价值,“叫你耍,你还耍不来呢。”

    “哟……帮主……”端木翠煞有介事地点头,“这么大架子,可见我这个门主,你是不放在眼里了。”

    “看着多没精神啊。”端木翠叹气,“展昭你闭上眼睛吧,闭一会儿。”

    徐庆一听就知道刘婶误会了,老实说遇到这种情况还真不是破题儿第一遭,谁让老娘把自己生得这副钟馗模样,对敌之时那么一声喝,的确是挺威风的,但是闲常时候,总会时不时吓哭俩娃娃……

    “三哥?”端木翠喃喃,不解地看向徐庆。

    “哎哟……”徐庆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忘了忘了,不过,包大人也不会跟我计较。哎,五弟,走是不走?”

    白玉堂心中多少有些别扭,在外头待了一阵,听到里头传来年轻姑娘的说话声,心痒痒得难耐,就想看看三哥相中的女子是怎样的人物。明知道这么做有些不妥,还是略一提气,轻身上跃,一手攀住院墙,借着墙头藤蔓遮掩,矮着身子看院中动静。

    于是白玉堂恼羞成怒了,他对展昭不负责任信口开河的行为表示了严正的抗议。

    “有了法子,总得试它一试,倘若试都不试,岂不是全无出路?”

    个中殷切之意,实在溢于言表。白玉堂白眼都不知要翻给谁,只得悻悻转过身来。端木翠居高临下,手中扫帚晃了晃,看看白玉堂又看看徐庆,笑得人畜无害:“原来是徐爷的熟人。”说话间,拎着扫帚轻轻落地。徐庆大吃一惊:“端木姑娘,你……会武?”

    “那砸了算了。”端木翠说到做到,手一松,那碗向下疾落。

    后面的话,展昭没让她有机会说出来。

    不管是不是白玉堂,先找来再说。

    正犹豫是不是要叫他时,展昭又停下步子,转过身来,一脸的为难。

    “那个……大嫂操心我们哥几个的事……也没谢过她,买点东西……聊表心意……”徐庆心虚。

    三老爷?什么三老爷?徐庆皱眉,准是大哥搞出来的,江湖人,什么老爷不老爷的。

    刘婶也奇了:“姑娘,扫干净了啊。”

    端木翠没说话了。

    “哦……”白玉堂故意拉长调调,“那你慢来,慢慢来。”

    徐庆脸一红,讷讷的也不知要找什么话说,忽然想起正事,向刘婶打听绸缎庄的所在。刘婶恍然:“那庄子,原来是你家的啊?”

    要说锦毛鼠白玉堂,平日里绝不会如此迟钝,今次他认定了端木翠只是普通人家女子,先入为主,哪里料得出她居然会武?撤身不及往日迅捷,虽躲过了扫帚的泰山压顶,却未曾逃过那一击之下的眼前扬尘。一时间满头满脸,俱被扫帚上的尘垢所蒙。

    蜻蜓点水般,展昭还没反应过来,她又躺了回去,飞快地扯过被角把脸蒙住。

    迈步进了御书房,陈公公掌了盏灯,往侧面的照壁上一映:“展护卫,你看看吧。”

    “嗯。”她这么答着,忽然飞快地回头往灶房处看了一眼,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展昭,刘婶欺负你啊?”

    “今儿刚把风声放出去,那人就来了?”徐庆梗着脖子,“再说了,晚膳刚过,府里灯火通明,外头人来人往,那人是脑子进水了挑这时辰来?依我说,咱就出去遛它一遛,吃饱喝足了,正好夜半擒贼!”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古往今来,也就老大敢在皇宫里放火了!”

    白玉堂乜了徐庆一眼:“你从布庄过来找我?想是知道那布被退回来了?”

    “哦……大地方。”端木翠点头,“那跟小青花,是怎么认识的?”

    待得刘婶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徐庆已经在门口站了老半天了,心慌慌的,捧着布匹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刘婶一开门,便看到了徐庆,还有他抱着的两匹绸子。绸子是淡绿色的,笼了一层纱样,一看就是上好的货色。

    想起方才的亲昵情状尽收小青花眼底,尽管这个旁观者是碗非人,展昭还是禁不住面颊发烫。端木翠也有些赧然,不过到底还是欺负小青花惯了的,反击来得异常迅速:“关你什么事?”

    可是官家不这么想。

    难不成,莽夫也开窍了?

    于是它灵机一动:与其大海捞针一样去寻找,为什么不巧施一计,引君入彀?所谓山不能向你走,就引你来朝山上爬。

    比如,展昭正在喝水,忽然剧烈咳嗽,双目赤红,最终宣告不治……

    佛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下半夜,小青花挨个僧房乱窜,为自己准备行头。无人为它量体裁衣,它自力更生,蹦到一件僧袍上,挥舞长剑,切切砍砍划划割割,嘴里念叨:“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要知白玉堂素来爱洁,今次又是沐浴新毕,忽地被尘垢蒙了个满头满脸,心里真是比吞了只苍蝇还难受。待想不去理会,鼻端偏偏闻到菜汁汤羹的味道,猜想这扫帚势必伺候过不少残羹冷炙,心下更是作呕,一怒之下,脱口喝道:“你做什么?”

    展昭神色忽然就有点异样,说得也有些勉强:“今日府中有事要忙……改日再去不迟。”

    铺子外头慢慢热闹起来,辄辄的行车声、叫卖声、呼喝声,此起彼伏,展昭手中筷箸略停,静静听外间人事种种。

    横批:为主殉情无怨无悔

    他觉得现在唯一能支开展昭的法子就是把他打发去端木翠那里了,如果端木姑娘给力一点的话展护卫就能晚点回来,到时候说不定白玉堂已经睡了,那样就不会横生事端了……

    “老五,怎么说话的!”端木翠还没开口呢,徐庆先把脸沉下来了,“没大没小的,对端木姑娘这么没规矩。”

    正犹豫着,前面有个穿灰白色褂衫的妇人挎着篮子过来了,年纪四十上下,头发绾得齐齐整整。她抬头看了徐庆一眼,见这人五大三粗,身形壮实,像极了说书人口中打家劫舍的匪类,心里头便有些发怯,往边上避了避,挨着墙根儿走。

    看什么看嘛,小青花暗自嘀咕,白长这么好看了,这么没见识,看见精怪就这么稀奇?太没内涵了,当初自己怎么就头脑发热准备投奔他了呢,真是美色误碗。还是原先的主子淡定啊,一看就知道是大风大浪里过来的……

    袖箭。

    小青花不是一个普通的碗,它是一个有头脑有素质的碗,所以当它灼热的脑壳稍稍降温之后,它开始意识到复仇大计的实施遥遥无期。

    浴毕起身,换了一身干净的里衣,整个人都清爽了许多,半湿的发结起,搭在肩上的几缕很快便浸湿了衣裳。展昭却不以为意,连巨阙都没带,便信步出门,去到临街的茶铺吃早点。

    慢着慢着,还有老大?

    改换装扮是徐庆的意思,这大老粗有时也精细得很:“你别整这套白茬茬的衣裳,怕人不知你是白玉堂吗?那人要是在外间守着,见到你大摇大摆地乱晃,一准知道你不在牢里,你还怎么守株待兔?”

    “小青花,”端木翠调子拖得老长老长,“不错嘛,我才走了多久,就另辟山头自立门户了?”

    “其实,青帮主它也挺好的。”刚才揭发了小青花那么多,小义也有点过意不去,“它对神仙娘娘你,从来就没有半句不是的话。青帮主说了,是以为神仙娘娘被妖怪害死了,这才要找那个什么白恩公的……”

    而且白玉堂的诗才,没进步也就算了,怎么还滑坡得这么厉害?

    展昭一时听得失神,似是问刘婶又似是自言自语:“端木……喜欢看傀儡戏?”

    “哎,三哥,说这些没用的干吗?”白玉堂懒懒叹了口气,“若真有法子,这猫能跑到这里来找我们吗?说到宫里的侍卫,我倒是知道为什么没人注意到那歹人的行踪……哎,展昭,你知道为什么吗?”

    交代好事情,已然接近正午,展昭帮端木翠拎着食盒,送她出门。

    于是大胤和小义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地揭发小青花对开封府四品带刀护卫展昭的怨愤之情。

    睡眠篇。

    端木翠脑袋一挨到枕头,眼皮便再也睁不开了,连展昭跟她说话,她都不带睁眼的。展昭一边帮她掖被角一边笑她:“怕是地震都震不醒你。”

    想必是出了大案子。

    “展昭,真没别的法子了?”徐庆纳闷,“那什么走水的地方,就一点线索都查不到?宫里头那么多侍卫,就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那歹人的行踪?”

    “还要碗头铡?”端木翠冷笑,“往墙上一摔,弄不死你!”

    走出宫门的时候,展昭有片刻的恍惚,脑海里忽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这个,是我结义的兄弟,白玉堂,在咱们陷空岛五鼠里排行第五。”徐庆赶紧给端木翠解惑。

    展昭的那个背影,在她的脑海之中盘旋不去。

    展昭微笑,双手环住她的腰,轻轻把她拥进怀里,长长吁一口气,低声道:“傀儡戏我们晚上再去看好不好?”

    “哎,展昭。”

    之前既对公孙先生说了有事,就不好在府里待着,况且,自己也并不当真想待在府里。晚膳过后,展昭便出了府。白玉堂先还想跟出来:“展昭,喝酒去吗?”

    展昭微笑,将手中拎着的食盒递给刘婶:“方才路过百味楼,买了些虾醢浸的荠菜菌菇蒸饺,端木若问起,告诉她里面是没有虾仁的,只是入了味而已。我买得多,刘婶也尝尝。”

    展昭也不恼,整了整衣裳,慢条斯理:“展某不同你计较。”

    小青花对“碗精”这样的定性非常不满,但是它又不好当着端木翠的面说自己是“碗仙”,只好闷闷地不吭声。

    展昭没说话,只是仔细看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方才寂寞的模样。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有。

    “白兄!”

    要不要真的……这么巧?

    她原来并不曾进房,抱着膝盖坐在进房的阶上,身边有一盏桐油灯,灯焰小小。她伸手去捻灯焰,吹一口,灯灭,捻一下,焰起,再吹一下,灯又灭,复捻一下,焰又起。

    “吓……唬我?”端木翠有点呆呆的。

    “世上真有精怪这回事?”白玉堂盯着小青花看个不停。

    场所选在端木草庐,它觉得这个地点的选择非常有意义,见证了它与端木翠的主仆情深。它搞来了很多花瓣、松针和树叶,在草庐屋内铺开一张柔软的花床,它还给自己写了一幅挽联。

    白玉堂闲得无聊,把玩着折扇慢悠悠到布庄前头来。掌柜的正看着柜外头发愣,白玉堂上前一步,扇子在他肩上敲了敲:“愣什么神呢?”

    “老大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一旁抱头的小义愤慨了,“你不是我们的帮主吗?”

    食盒唰地就被顶开了一条缝。缝隙里,小青花的眼睛滴溜溜乱转:“那个……孤男寡女,不好同处一室……”

    “哎,婶子,跟你打听个道。”徐庆大大咧咧地,上前就挡住那妇人的去路。

    眼见端木翠孤伶伶一个人站着,白玉堂心中先是有些唏嘘恻然,转念一想,又止不住幸灾乐祸:这坏丫头,那般挤对小爷,合该受人冷落的。

    “我不会?”

    于是……

    它四体不勤,剑法不精,逻辑思维能力弱,大脑结构简单,唯一的优势是嘴皮子比较溜,会吟几句风流诗句逗碗儿碟儿开心,还会深情款款搞个烛光晚宴,但是这些对展昭构不成致命的杀伤力。它唯一可以做的可能就是把全天下的碗发动起来,让它们在展昭就餐时自戕以舍生取义,让展昭无盛饭的器具而活活饿死——但是展昭可以吃手抓饭。

    想想实在愤愤,索性把气撒在徐庆身上:“三哥,从何处认得这么刁钻古怪牙尖嘴利的丫头!”

    从某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邂逅小青花开始说起,重点渲染小青花对白恩公的仰慕,以及小青花是如何绞尽脑汁要接近白恩公,然后小青花如何在一个晚上纵了火,如何写了诗……

    “神仙娘娘,我来说。”小义对小青花关键时刻抛弃帮众的做法非常不满,奋起揭发小青花。

    这要吃什么补一补,刘婶大伤脑筋,这丫头嘴挑,什么鸡汤骨头汤的统统不沾,也只能给她熬点菌菇类的素汤汁了。

    被撇在一边的白玉堂冷哼一声,朝这头翻了个白眼,对两人这种避在边上窃窃私语的小家子气行为表示不屑。

    端木翠拎着食盒,一进门就撞见了早起的白玉堂,两人一般大眼瞪小眼,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儿?”

    “闭上眼睛?”展昭的唇角扬起,“然后呢?让端木姑娘点石成金的手指碰一碰,又变得生龙活虎精神百倍了?”

    不过片刻之后,她就改变了主意。

    展昭一怔,笑意渐渐隐去,点头道:“刘婶但讲无妨。”

    端木翠泄气,好像被人戳穿了心思一般,没好气地把手放下来:“好了。”

    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白玉堂气得牙痒痒,待要狠狠呛她两句,到底顾忌着男子汉大丈夫,不屑和妇道人家做此口舌之争,但就此偃旗息鼓,一口气憋着委实难平……

    “你们两个,想留就留下,不想留可以走,只一条,不要随便现了本形吓人。”

    展昭擎起面前茶盏,不慌不忙呷了一口:对方会有此反应,实在是意料之中的。

    他突然想起来,昨儿晚上在夜市,跟那姑娘肩并肩走着的,不就是……

    千不情万不愿,白玉堂还是把装束给换了,上唇还滑稽地贴了两缕小胡子,一边走一边抱怨:“爷素日里夜行都不改衣装,此番这么遮遮掩掩,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然后,它枕着葱白盖着葱叶,辗转反侧,蒙眬睡去,梦里,它看到一个人。

    她终于想到这一节了。

    它被一只手稳稳握在了掌中央,紧接着是愠怒的喝问声:“什么人敢暗算你白五爷?”

    触目所及,是个干干净净的小院,先前见到的那妇人拿了扫帚,正在院中拾掇着。通往卧房的阶上坐了个绿色衫子的年轻姑娘,双手抱膝,下巴在膝盖上点啊点啊的,点了一会儿又停下来,拿手去绕乌油油的垂发。

    端木翠又嗯了一声。

    马蹄声远去,小青花满头满眼绕金星地从草丛里爬出来,脑门上顶了两蓬草,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口——那里,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没完。

    再然后的某一天,小青花出现了!

    这个……死……丫头……

    听完整个故事,白玉堂问出的第一个问题完全偏离主题。

    果然是展昭,一袭绛红官服,乌纱官帽,发带前缀,官帽正前缀一颗莹润白玉,衬得整个人越发精神爽利。

    “哎,展昭。”端木翠让他看得奇怪,伸手在他眼前晃晃,不见他反应,心下有些着慌,“展昭?展昭?”

    所以,展昭的种种不幸,伴随着小青花含泪的自我麻痹和嘿嘿的痴傻笑声,度过了最艰难的第一阶段,我们称之为:恨欲狂。

    说到洗澡,白玉堂是比展昭讲究和会享受得多了。绸缎庄里现成的浴房,大块的汉白玉石砌成的池子,注了半池子香汤,池壁上凿了两个注水的孔洞。若嫌池水凉了,拉一拉边上的银摇铃,浴房后头烧热水的赶紧摇轱辘放水。水流来得小小细细,以防来势猛,把人给烫着。浴池边上铺着蒯草细席,席边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雪白粗细葛布巾,另一侧放了个小木几案,几案上摆着清凉润口的果茶。

    展昭的法子很简单,放出假消息去,宣称白玉堂已然受缚,羁押开封府大牢,守株待兔,引君入彀。

    展昭叹气,把被子往下拉了拉:“这样睡,还真不怕闷死。”

    展昭笑了笑,尚未思及怎么回答,刘婶自说自话开了:“那么一个年轻姑娘家,整日闷在房里,岂不是要闷出病来?展大人,城里的夜市这么热闹,倘若不忙,也带端木姑娘出来逛逛。上次我闲着跟她讲瓦子里的傀儡戏,她听得津津有味,我问她看过没有,她只是摇头。我有心带她出来逛逛的,又想着终是年轻姑娘家,让我这老婆子带着抛头露面不妥当……”

    展昭只是行路,心不在焉,忽地有人到面前,很是熟络地叫了一声:“展大人!”

    展昭这才回神,看眼前人时,原来是刘婶。一怔之下,不觉向刘婶身后看去。

    “刚走。五爷现在追出去,没准还撵得上。”话还没完呢,眼前白影一闪,再看时,白玉堂早没了人影。

    “我就住绸缎庄里,五弟来了之后应该也住那儿,我让他找你去。”徐庆笑得憨厚,“不过,就算我不说,他也会去找你的。”

    就连白玉堂都惊诧于自己的反应居然如此迅速,他一手掰过徐庆的脖子。可怜徐庆,人影儿都没看到一个,脖子险些被白玉堂掰扭了筋。

    吱呀一声门扇响,端木翠开门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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