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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皇城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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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端木翠哼一声,“楚服是妖人,你怎么查得出?”

    一阵风吹来,拂过枝上叶片。沙沙作响。

    端木翠按下火气,慢吞吞道:“摸鱼。”

    按说银朱在宫中多时,遇事也是个冷静的,只是今次实在太过怪异,竟是按捺不住,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端木姑娘……”

    委屈得像个固执的孩子。

    展昭一愣。

    不及展昭拦她,端木翠已弯下腰去,一手抓着缸沿,另一只胳膊直直探下水去。那缸起码有半人多高,她捞了一回没捞着,又往下探了些,卷到肘上的衣裳一直湿到了上臂,几缕长发亦浸入水中。展昭看得直跺脚:“好好的你跟鱼较什么劲儿!”

    于是公孙策明白了。

    包拯惊讶之余,看向公孙策:“不是说这丫头穿墙过户毫不费力吗?如今她的法力究竟恢复至几成了?”

    楚服死死盯住公孙策手中的黄帛圣旨,身子不易察觉地战栗了一下。

    “现在让人去请,几时能赶到?”

    屋内没有点灯,却也并非伸手不见五指,借着模糊夜光,一眼看见简陋的床榻上伏了个人,长发垂下床沿。展昭心中陡地一酸,疾步过去,低唤:“端木。”

    念及方才被她吓得汗流浃背,不觉恼怒,一脚把边上的圆凳给踢翻了。

    但见它使尽浑身的力气,尾巴高高扬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着端木翠的脸,重重拍了下去……

    难不成这两个人……这两个人在行羞耻之事?

    鱼儿又在半空做垂死挣扎,端木翠眉开眼笑,呼唤旁观者:“张龙!”

    展昭的胸口起伏得厉害,待要开口,忽见她背上伤疤错杂,心中一软,缓缓合上双目,压服下心头怒火,淡淡道:“没什么。”

    莲喜径自去到姚美人卧房,门扇虚虚掩着,自门扇处看进去,她似乎是在等什么人。端木翠眼珠子一转,伸手就在窗棂上轻磕了一下,莲喜一惊,脱口道:“是婆婆吗?”

    展昭忍俊不禁:“谁有那个胆子去说你?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呢,就吃了你那许多白眼,还闹到翻脸不认人,要是真说了你几句,还想有安生日子过吗?也只得忍气吞声,夹着尾巴做人了……”

    端木翠听出不对,急道:“怎么了?”

    银朱一直惦记着端木翠央她的事情,手头的活儿忙完之后,她忽地想到:自己是不认识那个老婆子,但是没准别人见过啊,多找几个人问问,不就成了吗?匆匆来找端木翠,人却不在,推门进来看了一圈,未理的床褥上扔了个画轴,展开一瞧,正是先番她让自己认的那个老妇人。

    “我不管她交代过什么。”展昭怒喝,“她交代的话再说不迟,银朱,我现在只要人,你带我去找!”

    看情形,她没打算出来。公孙策心中叹了口气,长话短说,将事情交代了一遍。其间,那条鱼儿在端木翠面前游来游去,买盐兼打酱油N次,见端木翠浑无找它碴的意思,委实是心花怒放欢欣鼓舞。

    两人远远缀在莲喜身后,只见她行进甚是小心,东张西望,总显鬼祟。不多时跟到一处,展昭咦了一声,低声道:“是姚美人的寝殿。”

    “哎!”端木翠生气了,“展昭,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倘若事起仓促,谁还巴巴地先跑去跟你知会一声?届时黄花菜都凉了。再说了,进宫之前,你们也没说什么事都要知会你啊。”

    “我适才去过太后寝宫,央银朱给你煎了药,回去记得喝。”

    端木翠抬头看她,淡淡笑了笑:“怎么,我还没哭,你反哭了?”

    “或者……不要来……我也算舍身除了妖……现下妖没除成,人还搞得这么狼狈……”

    端木翠面上一红,揪着袖箭的箭羽不说话,末了小声道:“没。”

    “方才你说,她是姚美人殿里的?是不是那个逃掉了的姚美人?”端木翠忽地反应过来。

    总是想起银朱的话。

    说话间伸手来接玉瓶,银朱无意间触到他的手背,这才发觉他的手有点发抖,一怔之下,又疑心是自己错觉:他若手不稳,还怎么下刀?抬眼看时,展昭将绢布移开,给端木翠的伤口上药。银朱凝神细看,果见他撒得不成章法,有些药末都撒到衣服上,应该是手上颤抖所致。

    “附着符水和金屑的袖箭……”展昭沉吟,“之前你喝下掺了金屑的符水,也是同样用意?”

    “垂髻……”端木翠喃喃,神思有点恍惚。

    晚上,却说什么都睡不着了。

    端木翠的脑子一片空白,不知不觉间眼泪流了满颊。她咬了咬牙,回头看太医:“太医,你动作快些。”

    只是,楚服纤细柔美的身体,却总喜罩于一袭男装之内。

    两枚袖箭破空有声,一前一后,以锐不可当之势,先后破入楚服风池穴。

    张龙见展昭和公孙策到了,赶紧把儿女情长暂寄一旁,也参与到旁观者的队伍来。

    但见她光洁白皙的肌肤之下,道道黑气交缠潜行,停在哪里,哪里便凸起黑色的肿块。方才还只三个,而今竟有四五个之多了。

    公孙策觉得端木翠这是在变相夸他临危不惧,可担大事,心里头一舒坦,也就没有异议了。

    银朱发上的钗环却也不多,摸索了一回,拔了一根带银抓的珠花给他。展昭接过来,将钗头的珠花扯落,两根银股子拧作一股,手上用力,弯出钩针形状。

    先前公孙策对这一安排甚为抗拒,极力推荐皇上身边的陈公公出演。端木翠看穿他的心思,鼻子里哼一声:“东汉以前的中贵人,并不都是阉人,也不用陈公公出面。再说了,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万一陈公公临场怯阵,岂不是坏了大事?”

    “你当然想不到这么多。”展昭冷笑,“因为你活得够久,把自己的命视同蒲草,想死就死,也不管是不是还有人牵挂你,是不是还有人看重你的命!”

    这一趟,因着端木翠入宫,全盘破功。

    展昭淡淡一笑:“正事还没来得及同你说。昨儿你交给我的羊脂玉瓶,我给公孙先生看过了。”

    积雪?开春的天气,哪里的积雪?

    展昭低声问道:“写什么?”

    端木翠迟疑了一下,然后缓缓摇头:“我现在还不清楚。”

    “若莲喜等的是楚服,楚服一来,便会察觉房中有别人。我设下咒语,届时我们不出声,也千万不要有什么动作——只要楚服不朝床底下看,应该就会没事。”正说到此处,门扇忽然吱呀一声响,紧接着重重关上,室内陡地一暗。展昭动作极快,迅速揽住她的腰,向内里避了避,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噤声。

    那宫女吓得浑身哆嗦,赶紧俯下身子去捡什物。端木翠有点发怔,问银朱:“她是谁啊?”

    阎立本彬彬有礼的画外音:上仙容禀,小生也是唐朝人,也已经投胎了。

    “背上?”

    端木翠咬了咬嘴唇,伸手去拭腰侧。

    想到那样的场景,展昭忍不住微笑。

    端木翠可不懂太后转了这许多花花肠子,吃完饭向太后请辞回房,起身时忽地皱了下眉头,右手下意识扶住了腰。

    展昭没说话,揽住她肩膀的手紧了一紧。

    公孙策忽然想起什么:“端木姑娘,倘若灭了火,岂不是……救了蛊虫?”

    “我记得……”端木翠蹙着眉头,“似乎在御河西首那间偏殿门口还戴着的,后面一转头就不见了……附近好像还有个老妇人……”

    银朱打水回来,帮端木翠清洗伤口兼上药,这一番忙活停当下来,算算时辰,离天亮还早得很。一来唯恐太后那头有什么事,二来总觉得自己在这处晃来晃去的像个外人,碍眼得很,便同展昭言明要先走。

    展昭没听清:“什么?”

    公孙策定了定神,蓦地右手举起,高托圣旨,厉声喝道:“楚服何在?”

    撞完就后悔了:该死的展昭,骨头生得那么硬,撞得她半边身子发僵。

    端木翠跟着就从床底翻出来,伸手去拔腰间的碧玉小刀。玉石纳天地之华,本是精纯之物,又跟她日久,自有些辟邪驱怪的灵气,哪知方拔刀在手,抬眼看时,那老妇人已不见了。

    “据说是什么都没剩下。”

    展昭倒不留她,只是欲言又止,似是有事嘱托。银朱早料到他的心意,笑道:“展大人,银朱在宫中多年,嘴巴严实得很,你且放心,今日的事,我不会对外乱说的。”

    这一脚下去,着力的地方绵绵软软,说不出的异样。好在力大,竟将那妇人踹出了床底。

    “楚服?巫女楚服?”经她提醒,公孙策终于想起来了。

    “金、金屑……没、没有……”

    展昭微笑:“有急事回去了一趟,不过到底记挂宫中这头,向大人交代了之后又匆匆回来了。银朱姑娘,方才听禁卫军的兄弟们说你去找过我……出什么事了?”

    她声音压得极低,许是抱怨,许是只说给自己听,偏偏四下俱寂,展昭的内力又极好的,一字一句,听得明明白白,分外刺耳。明知此刻绝不应发火的,心中的那股怒气却怎么都按压不住。

    那一次,他真是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她伸手便将外罩的衫子扯下,内里竟穿了一袭火红裙袍,再伸手拔下头上钗钿,如墨长发瞬间泻下,将她半边脸尽数遮住。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它定要奋力一搏,挽回自己的尊严。

    于是三人一齐来到花坛边,留下那姑娘一个人在身后:“起!再起!你起不起!你给我起!”

    果然单凭这未央幻境,不足以使楚服深信自己身处真正的未央,她心中,怕是还有许多的怀疑。

    说着端起铜盆,快步绕开展昭出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身形忽地站起,银朱反应过来,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莫非……

    展昭心中一沉,下意识伸手接过。香囊的料子倒是上好,尚未塞上香草,借着宫灯的微光,可以觑到香囊面上的针线,歪歪扭扭,情急之下,也认不出绣的到底是什么。一股不祥的预感自心头生出,展昭看向银朱,沉声道:“她人呢?”

    “跟先前的一样大吗?”

    想来想去,天子身侧若果有妖孽,任你派多少禁军侍卫,终是肉眼凡胎,起不到什么作用;若是送一堆和尚道士入宫去,皇上以为你脑子有病不说,朝野内外也势必议论纷纷。为免打草惊蛇,送端木翠入宫自是再好不过了——目标小、能耐大、低调不张扬、收妖经验丰富。所谓端木上场,一个顶俩。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宫里的床分外柔软分外舒服,早间明明醒了,实在舍不得起身,翻了身又睡着了,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了汉武帝,双手袖在身后围着承露台的铜仙人转来转去。

    请笔仙。

    端木翠从未让展昭如此声色俱厉地痛骂过,一时间头皮发麻,整个人都蒙了,小声道:“那……我没想这么多……”

    端木翠脑子里嗡嗡的:“有三个?都在哪儿?”

    端木翠动也不动,鼻子里带出一声哼。

    按说他是御前行走,银朱是太后跟前得宠的宫人,他是断不能支使银朱做什么的。放了往日,银朱必然心生不满,只今日甚是惶恐,竟也顾不得此节了,匆匆忙忙,唯恐自己做得慢了。

    “可能……是吧……”端木翠含混其辞,“我也不清楚。”

    “这么说,端木姑娘到处欺负人,自己都看不过去了?回来教人不要做受气包?”展昭逗她。

    对此,我们的回答是:然也……不尽然也。

    银朱只将太医送到外殿,便又匆匆折回,一进门便见案上摊满了符纸,端木翠咬破中指,在符纸上写上铭文。背上疼痛依旧,几次手臂颤抖,几乎写不下去。

    正思忖着,外间忽然响起男子熟悉的清朗声音:“什么事?”

    末了端木翠先动,将那画纸卷作一轴,哼一声转身就走,可巧展昭正挡了她的道。端木翠下颌一仰,拿卷轴敲了敲展昭的肩膀:“展护卫,让一让。”

    “那样文采风流的一个人,表面上文气清秀,床帏里,能把女人折腾得死过去。听说新近死的那个妾侍就死在那档子事上头……”

    “怎么有很多人也喜欢展昭吗?”这个端木翠还真是不知道。

    这东西若是安分待在那儿也就罢了,偏偏一直蠕动个不停,看得端木翠毛骨悚然。再一想这东西就在自己身体里面,真是止不住要疯了。

    “楚服?”公孙策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谁是楚服?衣服?”

    “银朱,你出去吧。”

    入水不到半炷香工夫,她又把人家折腾起来了。

    “方才明明亮灯……”

    圆滚滚细长身条,身上还有微凸的纹络,打眼看过去,可不就像是一条虫子?

    回到开封,展昭先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报知包拯,因着事涉怪力乱神,不好对官家明言,只得商定以“陇县之行无甚斩获,姚家与姚美人出逃案无关”的托辞先行应对皇上。

    汉宫……

    展昭坐在床边,看护端木翠许久,疲乏困倦袭来,眼皮也愈来愈沉重,恍恍惚惚间,手中握着的端木翠的手忽然就动了一下。

    展昭沉默,良久才低声道:“你昏睡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今晚上回府的事情。那时大人还说,不忙这一时,也不必今夜就赶回宫。在庭院里遇到公孙先生,先生说大人刚赠了他御赐的贡茶,问我要不要尝尝。后来出府的时候遇到张龙、赵虎,两人不当值,想拉我去饮两盅酒……端木,我不断想起这些事,我在想,要是我那时耽搁了,喝醉了或是今夜没有回来,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银朱愣了一下,自己一番好意,展昭竟赶她走,霎时间好生委屈,眼泪在眼眶中转了一回,见展昭再不看她,只得一步步出得门去,反手把门掩上。

    端木翠心中大恨。

    展昭让她一激,终于顾不上那许多:“这件事当真就重要紧急到你要去死的程度?如果……如果我今晚没回来,是不是就要等着给你收尸了?”

    “不是……”银朱有点语无伦次,“我知道你要先把皮肉割开,再用钩针把蛊虫挑拽出来,这一来一回,稍有耽搁,就会出岔子……我、我也是关心端木姑娘……”

    画什么画儿?

    楚服惨呼一声,周身黑气登时大作,周遭似是地动山摇。飞沙走石之下,风力奇劲,三人俱被刮得睁不开眼睛。

    “拿法器啊。”她理所当然,“我前些日子买的那些法铃、桃剑、甘露碗什么的,不然怎么跟人斗?”

    “那是她一生最为恐惧的时刻,倘若能够成功给她错觉,让她以为自己置身未央宫,那一刻,她全心以为自己还是女巫楚服而不是什么蛊虫之妖,妖力便可暂时退却。”

    展昭叹息,低声问她:“喝下的金屑,有没有关系?”

    “哎,你到底想说什么?”端木翠觉出不对味儿来了。

    “然后娘打着打着就哭了,想来抱我。”她又低下头去,“我哪里让她抱,跑得远远的,哇哇地哭,哭得整个部落的人都能听见。”

    “垂髻?”端木翠有些不解。

    只短短一句话,他消化了很久,一个字一个字地去念去想,然后合成这句。

    “还有,”展昭沉吟,“如果说楚服真的小心谨慎,为什么选择在宫里杀人,杀的还是美人?岂不是平白惹人注意?”

    展昭一声不吭,径自开门离开。端木翠瞪着虚掩的门半晌,转头看公孙策:“他气什么?管天管地,他还管得着我进水缸捞鱼吗?”

    那支笔忽然猛烈顿了一下,似是耗尽了全身气力,颓然委地。与此同时,端木翠喘得很急,身子颤抖得厉害。

    方才惊惶之下,似是落在地上了。

    果然是一张老妇人的脸,说不清有多老了,面上的老皮一层叠着一层,眼珠子浑浊得可怕,最中心的瞳仁一点却亮得惊人。

    一路向西,穿墙过屋越石无数,有时亦大大方方在道上行走。横竖她穿着宫人衣裳,不是那么招人眼。

    正这么想着,全身的血忽然呼啦一下直冲脑际,整个人都僵住了。

    银朱赶紧拿绢布给她擦拭,一瞥眼看到自己方才打来的那盆水还搁在案上,顺口道:“展大人,水。”

    端木翠也奇怪:“姚美人的寝殿不是已经封了吗,她还能进去?”

    银朱见她不上道儿,索性挑明了说:“你今儿和展大人,都干什么了?”

    待得准备停当,展昭深吁一口气,目光停在端木翠腰间。那里太医已经下过刀,伤口豁然,虫子钻得很深,只留小半截在外可见。

    展昭将她拉近,低声问:“吃药了吗?”

    “不过据属下推测,姚美人被杀,很可能是因为她撞破了楚服和侍女的奸|情,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所以才被……灭口……”

    “银朱有没有说那姑娘是谁?”

    “可不就是,笨手笨脚,也不知怎么伺候主子的,竟让主子在眼皮底下跑了。也是官家心地好,没追究这事,否则她哪里讨得了好去。”

    那宫女赶紧掏出身上的锦帕,裹着手将那银针包起,低声道:“我知道了。”

    “楚服饲养蛊虫,武帝恨其险诈,令人将其推入枯井,将其所饲的蛊虫尽数倒入,然后封住井口,一连三日,楚服惨呼不止。三日后启封,尸骨已被蛊虫啃噬殆尽。”

    “这是涂抹外伤的药膏,你跑一趟,给端木姑娘送过去。”

    银朱仰起头来,她到底还是不理解端木翠的话。端木翠并不解释,只是吩咐银朱:“给我找间少有人去的暗房,门上落锁,让我自生自灭就好。”

    公孙策没有漏过这一细微变化:“楚服,还不接旨?”

    睡眼惺忪地开门,门外候着的宫人赶紧见礼,不多时洗漱的铜盆帛巾就送将进来,还有人侍候着更衣梳发。方收拾清爽,太后的贴身宫人银朱引着膳食宫人进来,在案上布好早膳。

    “办成了,昨日已经按婆婆吩咐,给了那女子一针,料想她以后不会再找婆婆麻烦了。今日晚些时候,我再去探听一下消息,不过……我猜想她也跟姚蔓碧一样,已经被蛊虫吃得干干净净了。”

    轿子是两天后的入暮时分到的。先把端木翠接到开封府,然后同包拯的轿子一起进宫。等包拯的空当儿,端木翠倚着轿窗捻帘子玩,把好好一块平展展的窗帘布捻得跟麻花似的。正捻得起劲,眼角余光觑到包拯一行过来,目光再一溜,溜到一身绛红官服的展昭身上,面色一沉,二话不说,把窗帘布甩下了。

    两人一个讲东,一个讲西,鸡同鸭讲,谁也听不进谁的。

    “那些……虫子……”

    “嗯。”端木翠下意识应了一声,未及回头,后侧腰间忽然微微一疼,似是被什么刺了一下。

    要知道,当年在一尺碧潭之中,她是见过楚服的。

    啪一声脆响,如同拍下一个巴掌。公孙策他们吓了一跳,赶紧望过来:“端木姑娘,怎么了?”

    可是对付棘手的魔头妖怪之时,法咒威力如同隔靴搔痒,皆因这些魔怪亦精通咒术,两相抵消,以力论高下。端木翠身为细花流门主之时,收妖降魔,靠的多是法力。况且这丫头之前仗着法力高超,咒术的背诵可谓一塌糊涂。公孙策只看到她穿墙过户毫不费力,可没有看到她背后的辛苦——因为背错了符咒,脑袋上不知道撞了多少包。

    就听哧拉一声响,端木翠背上衣衫已被展昭撕开。银朱将灯持近了些,见到端木翠背上情形,吓得差点持不住灯,嗫嚅道:“又多了。”

    要知古代后宫,帝王赐死后妃,除鸩酒外,多用金屑酒,银朱久在后宫,焉能不明白此节?

    银朱眉头微皱,觉得他笨手笨脚,多少有些不悦,终究不好说什么,只好道:“展大人,那烦劳你去前头打一盆来。”

    端木翠点点头,看着展昭开门出去,正待转身离开,忽然想起自己从床底下找到的那个圆滚滚的黑长条儿。

    “楚服为妖,此趟收伏凶险异常,只能趁其失神片刻予以袭杀,怕是无法问案,不过……”

    “管得着吗?”语毕抬脚就走,臂上忽地一紧,却是被展昭握住了。

    晚膳是同太后一起吃的,很家常的清粥小菜。太后虽然富贵日久,到底还是吃不惯宫里头的菜式,于微时的家常菜更为喜欢。端木翠原本就不沾荤腥,吃得津津有味,太后看在眼里,心里着实欢喜,因想着这姑娘果是个朴素不挑的,只可惜了怎么没早点见到。

    他附到她耳边,说得很认真:“现在我抱的这个人,我也最喜欢。”

    “长居帝王后宫,居然从未被人发现?”公孙策觉得不可思议。

    楚服好男装这一点,让杨戬甚是不喜,每次若是端木翠恰好看到楚服,而杨戬又恰好过来,他肯定会拎小鸡一样把端木翠从地上拎起来,恶狠狠道:“看她做什么?”

    语毕发足便奔,奔了数丈,忍不住回头看,见到展昭架住公孙策,一路疾奔而来,不觉心下稍定。外头的禁卫军见到火起,早已带了先前备下的水囊麻搭,一路冲将过来。

    “那多半是叫那个老妇人捡了去。你记得她的样子不曾?若记得还好找些。”

    包拯浓眉紧皱,顿了顿才道:“端木姑娘有没有说,要怎么样收伏楚服?”

    展昭还好,端坐在桌案旁的凳子上擎着茶杯喝水,看见公孙先生进来,他放下茶杯,起身微笑相迎。

    “我的皮厚些,娘下手轻,倒是不疼的。”

    “重现楚服死时场景,她的妖力便可暂退?”公孙策不放心。

    展昭点头:“姚美人寝殿不远处,有一口废弃的水井,属下亲眼见到那妖人隐入井中。”

    公孙策瞪大了眼睛。

    她不说话,慢慢闭上眼睛。

    就听轿夫在外头齐声呼喝着使力:“好嘞,起!走着!”

    “我猜测多半还是藏身废弃井中。但是具体的位置还不清楚,少不了要入宫再看一趟的。”

    “是蛊虫。”

    这都要怪端木姑娘不是圈子里的人,对宋初的画坛所知不多,仅知的几个又都作古良久,几次请笔仙不成,她终于气急败坏:“会画画的给我死出来一个!”

    “这死丫头,”太后瞪她,“越发没规矩了。”

    临走时,端木翠向银朱道:“此番可劳烦了你不少回,改日必备大礼谢你。”

    展昭嗯了一声,伸手环住她的腰,轻轻拥了一下,低声道:“回去记得喝药。”

    “都取出来了。”

    银朱不信:“那会腰疼?”

    展昭摇头:“来不及,先粗上一回药,都完备了再洗。”

    “算了……”端木翠蔫蔫的,“一根簪子罢了,实在寻不着也没办法。”

    汉武帝刘彻,算是帝王中追求长生的前锋战士。他听信方士之说,认定用天降甘霖拌食玉石碎屑可以长生不老,所以在建章宫中建了一个承露台。承露台上设跪立的铜仙人,整日托着仙掌承接天降甘霖。端木翠那时被杨戬接去天庭小住,见天闲得发慌,视窥看人间为一大乐事,最喜欢趴在一尺碧潭边看人世种种。一尺碧潭,潭如其名,四四方方,长宽均一尺,潭水如碧玉,深不见底,窥看人间需持念符咒,念咒之时,小小潭中雾气缭绕流急浪高,不多时复转清明,人间万千气象,悉俱眼前,清晰如镜,伸手可探。通俗点说,也就跟看电视差不多了,那么多频道任君择选,端木翠偏偏就好上了皇宫这一款——汉武帝求长生。

    “一个时辰……”端木翠嘴唇苍白,慢慢摇头,“来不及的。”

    公孙策打趣她:“这两天忽冷忽热是不假,可你若不是把自己泡缸里那么久,也未必着凉。”

    展昭糊涂了,看了半天,只得重复老问题:“怎么了?”

    “伤?”端木翠顿了一顿才反应过来,“虫子呢?你取出来了?”

    “婆婆……”那宫女咽了口口水,小声而快速道,“方才,太后宫里的银朱,拿了你的画像让人认,说是帮一位姑娘找丢了的簪子。”

    “小、小一点。”

    天光大亮之时,两人重又进宫,先到太后殿里找到银朱。

    端木翠伸手正待去接,那宫人慌了:“奴婢给姑娘放在案上便是,怎敢劳姑娘的驾。”

    见端木翠回头,她咧嘴笑了一下,红红的牙肉间稀松点缀着几颗黄黑色的老牙:“姑娘,你在找什么呀?”

    事不宜迟,公孙策匆匆回房翻检史册,只待大人早朝归来言明此事。

    端木翠声音懒懒,听起来并不热衷也不抗拒:“全凭包大人安排便是,什么时候入宫?”

    端木翠噗地笑了出来,细想想越发觉得不好意思,低下头去不再言语,半晌才道:“那我回去了。”

    “没什么。”这姑娘笑得可温柔了,一边笑一边捋袖子,“展昭,晚上留下一起吃饭,有鱼吃!”

    都快正午了,也难得人家还给她备着早膳。银朱挥手让旁人退下,亲自动手给她盛了碗青粳小米粥,抿嘴笑道:“端木姑娘好睡,展大人早间来过一趟。”

    半晌,上冲的血开始慢慢回落,端木翠忽然就反应过来,尖叫一声,几乎是跳下床来——却忘了自己裹着被子,当场连人带被子翻下床来。她顾不上疼痛,甩掉被子起身,跌跌撞撞往桌案边摸。黑暗中一连碰翻了几个圆凳,情急之下,也忘记了自己可以用法术举灯焰,颤抖着手用火折子去点蜡烛捻子,一连点了三次才点着。

    鱼儿很不给面子,非但没起,还往下沉了沉,冒出咕噜噜一串气泡儿。

    还是硬邦邦的,中间似乎已经鼓起了一条,端木翠的手指慢慢抚上鼓起的肿块,心中诧异着是不是被什么毒虫给叮了,后果竟如此严重。

    两人些须说了点话,便掩上门扇一同出来。院子里是无人,院外却是人声杂乱,展昭失笑:“他们还在等着呢,我去打发了他们,端木,你从后面走。”

    端木翠终于回过味儿来,她看着银朱,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一指头戳在她脑门上:“整天胡思乱想个什么劲儿!”

    端木翠奇怪地转头看他:“展昭,你说话要不要这么阴阳怪气的?”

    这无名画师十分尽职尽责,还在用极细的笔锋,一点点描出那老妇人面上的褶皱。

    李太后叹了口气,向银朱道:“看看,这是我们皇上没福气呢。”

    “嗯。”

    公孙策退后一步,目不转睛地看着楚服,心中却不禁焦灼:端木姑娘怎么还未叫破楚服的罩门?

    端木翠淡淡一笑,缓缓松手,但见无数流光般的金屑,慢慢撒入水中。

    公孙策自知猜得不得法,索性不去猜了,只等端木翠一一道破。

    展昭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笑道:“然后呢?”

    房门落锁,银朱持了钥匙过去开锁,也不知是心慌还是什么,几次对不上锁孔,忽地被大力拽到一旁,抬眼看时,剑光一闪,金石相击,火花迸处,展昭手起剑落,一脚踹开门扇,大踏步进去。

    端木翠愣了一下,一时倒不知从何开口了。

    展昭也不恼:“那你说。”

    眼睛贴着口子往下看,黑漆漆泛着油光的井水,波光一漾一漾的。

    “楚服和侍女的奸|情?”公孙策眼睛瞪得溜圆——拜托,展昭和端木翠回来之后,可从来未曾向他提及此节,“这楚服,不是女的吗?”

    话音刚落,就听砰的一声,前方丈余处的草地上,腾起大团黑雾,土块纷飞处,现出一个老妇人的形状来。

    “那老妇人出现之时,你一点防备都没有?”

    好像是压到了先前搽过药油的地方。

    银朱看着她,忽然就叹了口气。

    她抬头看展昭:“我那时才多大,哪里就知道什么执掌部落了。”

    端木翠吁了口气,喊展昭他们观摩之前,她凑近那条鱼,恶狠狠伸出手指戳它的肚子:“关键时刻掉链子,待会儿让刘婶烤了你!”

    再下一刻,幻境散去,仍是身处静夜的宋宫,面前的楚服哀号不止,身上烈焰直腾夜空,忽地长嘶一声,化作数万蛊虫四下游走,如山石崩塌而下。

    “没什么。”端木翠笑了笑,慢慢撑住床沿坐起来,理好身上的衣裳,低头半晌,向银朱道,“银朱姑娘,送太医出去吧。”

    这一声哦之后,又无旁话了。疼痛很是消磨人的元气,端木翠只觉得连讲话都提不起劲来,只是埋首在衾枕之中,浑身都松垮无力,想了想又问:“很多虫子吗?”

    银朱过来扶端木翠,端木翠觉得有些小题大做,当着太后的面,又不好推辞,只得含混应了,刚出了门就甩脱了银朱:“又不是不能走,哪里真要人扶那么娇弱?”

    现在她正跟鱼铆劲儿,“起”字音落,那条鱼哗啦一声脱水而出,嘴巴一张一合,在半空挣扎着摇尾巴。水珠四下溅开,端木翠首当其冲,弄得满脸都是。

    果然是学乖了,难不成是怕她又说他往她房里窜,所以不肯在屋里等她?端木翠只觉好笑,故意绷着脸走近:“还没走?”

    银朱在太后寝殿外值夜,来得很快。她原是不知端木翠为何找她的,笑盈盈地还准备打趣她几句,一抬眼见她脸色不对,心里也慌了。端木翠没说话,拽住她的手腕急急进了屋。

    端木翠唇角不由浮出笑意来。

    端木翠看向展昭,以手示檐,展昭心中会意,两人身法极快,以手交握,瞬间身形轻起,缀于檐下,待得莲喜出来,趁她不备,迅速落地疾步入房,四下看了一回,一前一后,伏到了床底下。

    “皮外伤而已,又没有伤及筋骨。”

    又看了一阵,还是展昭最先反应过来:“我想起来了,这应该是垂髻。”

    画外音谁都听得出来:宫里头没什么新鲜事,忽然多了这么个生面孔,之前又有那么多关于他如何有本事如何威风的传闻进来,如今真身驾到,可不是要被指指点点、议议论论?说不定午夜梦回之时,他都是香闺枕畔细诉记挂的对象。

    “说什么?”

    展昭应了一声,向桌案过去。银朱忙着揩拭血迹,忽听咣当一声,抬头看时,那铜盆正翻在桌案之上,盆水淋了展昭一身,他双手仍是上托之势,似是一时失手。

    包拯听得心中咯噔一声,原本不准备接这个茬,哪知李太后越说越来劲儿,向包拯道:“这姑娘家世如何?多大年纪了?许了人家没有?”

    小一点?那就是还会长大?长大了会怎样?难道这两个小的,是方才那个大的生的?那这两个小的长大之后,岂非还会再生,届时她的身体,还是自己的身体吗?岂不是成了……

    敢情还是为了那天的事生气,展昭失笑:“缸里的鱼还不够你捉的?”

    端木翠沉默着。

    银朱一边骂,一边自己俯身去捡,端木翠自然也不好闲着,方蹲下捡了两件,身后传来小心翼翼的唤声:“端木姑娘?”

    公孙策急了,再催时,两人才磨磨蹭蹭,展昭拈起帛画一头,端木翠拈起另一头,都只拈那么一小角,似乎拈多了就会男女授受不亲。

    展昭舒了一口气,顿了一顿,重又走回床边,单膝接地,慢慢低下身子,凝神看她容颜。

    银朱揶揄道:“自然是找你来的,总不见得是找我,即便是找我,也是吩咐煎药啊熬粥啊……”

    展昭轻叹一声,他自追随包大人以来,亲历过许多案子,其中不乏利用案犯之人的真情挚意诱人入彀之事,个中滋味五味杂陈。端木翠此时的心情,他感同身受,自知此刻言语无力,当下默不作声,只是伸出手去,与她交握。

    “她住在哪儿,我有要事找她。”

    说来也巧,方走到洒扫宫人居处附近,便见到莲喜匆匆自门内出来,端木翠心中一动,拉着展昭掩身墙角之后,以目示意那小宫女自行离去。那小宫女倒也乖巧,略点点头,装作什么事都没有,不慌不忙与莲喜擦肩而过。端木翠心中会意,笑着向展昭道:“保不准将来又是一个银朱。”

    “啊?”

    银朱撇撇嘴:“端木姑娘,宫里人的眼睛鼻子耳朵都比宫外人好使百倍,听一句话都能揣摩出许多用意来。展大人的心思,我只用一只眼睛都能瞧得明白,何况是两只眼睛看着呢。”

    “开始是这么说,可是太医一动手,端木姑娘就受不住了,那虫子受了痛,会往里钻,端木姑娘说,若是钻进去,就出不来了。”

    “先生,这世上有一种手法,叫杀人灭口;还有一种手段,叫收为己用。”

    端木翠也笑,似乎旁人喜欢展昭,自己也与有荣焉。

    展昭哭笑不得:“端木,你怎么小气到这种地步?”

    那宫女有点心慌,赶紧后退了两步,再定神看时,破口处两颗绿莹莹的眼珠子,随着眼皮的眨动明灭。

    端木翠忙加一句:“那时你提过,她是姚美人殿里的。”

    “只差那么一点点,是不是事情就会完全不一样了?端木,再不要轻言赴死,就算付出其他昂贵的代价——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哪怕是瞎了、聋了、瘸了、哑了,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还有一口气,你都是我的珍视之人。展昭依旧待你如珠如宝,可是,如果你死了……”

    那肿块居然蠕动了一下——这绝对不是她的幻觉。

    初始只一个,继之三五,现在粗略一看,竟有十五六个之多,黑色狰狞的突起衬着白皙光洁的背部肌肤,看起来煞是触目惊心。银朱心中觉得不适,偏过了头不忍再看。

    “说……”端木翠正待开口,忽然又是一声痛哼,再抬头时,额上密密一层汗珠,“银朱,帮我找金屑来,再打一盏清水。”

    端木翠心一横:顾不得那许多了!

    梦的末了,汉宫的宫人从承露台的铜仙人仙掌上小心地汲下甘露,仔细集作一杯,将碎雪般的玉屑撒在其中,然后小心翼翼奉于盘上,双手平托,毕恭毕敬走向宝座上的汉武大帝。皇帝的面目是如何庄严威仪,她是半分都没留意,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名宫人的发髻。

    端木翠不答她,只急急问:“银朱,昨日在殿外,撞到我的那个宫女,你可还记得?”

    可是……莲喜不是女人吗?楚服不也是女人吗?女人和女人之间……

    “起!”

    隔着衣裳,他的手臂颤抖得厉害。

    “啊……嗯。”早知道宫里头必有些蜚短流长,端木翠含混以对。

    “哦……”展昭慢慢让出道来,言若有憾,“那是在下认错了。”

    端木翠就像一只骄傲的大公鸡……呃,或者对待神仙,我们说像孔雀更合适些?总之她是得意扬扬,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展护卫。”

    这几下动得极快,前后相接,环环相套,心随念动,一气呵成。端木翠只觉好笑,展昭却担心她这几下运功带到伤口,正要出口相询,端木翠却突然拉了他的手,另一手在地上迅速划动。

    端木翠站在当地,心中并不想见他,但躲躲藏藏似乎更说不过去,只得偏了头,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浑没留意到那个老妇人的头慢慢从自己的肩膀上探出,往她耳边愈靠愈近……

    “是你们让我进来查案的啊。”端木翠急了。

    “一来一去,又不要多少时辰。”她嘻嘻笑,“再说了,你若不想让宫门的守卫知道,寻个没人的当儿,我还可以穿墙的……若是回头银朱问起,我就说,去御花园逛去了。”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撞到的,伸手按压了一下,硬邦邦的有点疼。端木翠皱了皱眉头,开门央宫人取了药油来,搽上之后清凉凉的,似是好了些,也就没往心里去了。

    “所以被娘打的时候,就只能跑出去哇哇地哭,快哭断气了才被长老领回家。后来有了尚父……”她叹气,“展昭,尚父从来不会抱我。”

    可惜她忘记自己方才把窗帘布捻成麻花了,这一甩非但没出效果,还弄得窗边一根布棍儿晃来晃去的,很煞风景。有心要把布给抚平了,看看展昭要到眼前,只得偏了头装不知道。

    与此同时,井底传来重物入水的闷响声音。

    要知道,它不是一条普通的鱼,它相当有思想有个性。原本它已经接受命运的安排,准备直面血腥的砧板和森冷的菜刀,谁知道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这姑娘硬是不让它安生,几次把它从水里提溜起来,把人家置于缺氧的濒死境地,太不人道……太不鱼道了!

    汉宫垂髻。

    进屋之后掀衣给她看,银朱也蒙了,讷讷道:“端木姑娘,我在宫里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公孙策哦了一声,放下心来。

    公孙策皱眉头:“蛊虫怎么会下到你身上的?”

    若换作自己,刀刀入肉见血,不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断起不了身的。

    赵虎假惺惺推辞,如同一切热心的旁观者,试图给两人多多营造独处的机会,声音里带着故意作出的暧昧:“展大哥,为什么不自己送呢?”

    “她在宫里杀人是因为她无法去宫外。我猜是因为她死于汉宫,死后习惯使然,数千年来,始终逐王气而走,安居于帝王后宫。非因改朝换代,绝不迁徙住处。”

    “用针戳,又不是虫子咬。”公孙策不以为然。

    “端木。”展昭疾步上前稳住她的身子。

    “是吗?贵重吗?”

    展昭无端心软,目光又落到她衣裳沾着的血迹之上,好生矛盾:“端木……”

    那时,楚服是陈阿娇皇后身边的红人,眉清目秀,说话不紧不慢,体态窈窕,跟在姚美人殿里见到的老妇人,判若云泥。

    “明明……踹了她一脚的。”端木翠努力攀扯依据,“后来她也没出现了,可能被我一脚就踹死了呢?”

    若非蛊虫钻体,若非恰好之前做过关于汉宫的梦,她的确是很难一下子想起楚服这个人来。

    端木翠喜出望外,三步两步过来,一手拉展昭一手拉公孙策:“过来过来,看我变戏法儿。”

    “我记得……”端木翠歪着脑袋,“我好像被人用针戳过一下。”

    展昭的身形还映在窗扇之上,公孙策微微一笑,似是独吟,又似是有暗指:“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端木翠不沾荤腥,按理讲水缸里应该养点海带海草什么的,之所以有鱼,是因为展护卫经常过来吃饭——大厨刘婶自然不会亏待他,鸡鸭鱼肉,时不时侍弄点精细的菜色奉上。端木翠和展昭一起吃饭的场面是道风景:展昭那边是鱼肉羹汤,端木翠是白粥、馒头、素馅的包子。好在这粗神经的姑娘暂时心心念念法力的修炼问题,没太注意饮食有别,等她将来回过神来……掩面……展护卫的荤食时代差不多也就终结了。

    “那当时……你不在……”端木翠张口欲辩。

    但是赵虎精神很高涨:“公孙先生,起来了,展大哥和端木姐找你!”

    事情就这样定了。

    于是公孙策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一定是吵架了!一定!

    窜?

    银朱愣愣的:“展大人,你不是回开封府了吗?”

    公孙策非常明显地感觉到,刚从宫里回来的这两人,有点……不对劲。

    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展昭,端木翠有些愣怔,一时间也不知身在何处,俄顷渐渐记起前事,没说话眼圈儿就红了:“展昭,你跑到哪里去了?”

    那宫女愣了一下,赶紧点头:“看清了,那画儿画得跟真的似的,我只瞥一眼,就认得是婆婆。”

    银朱咬了咬嘴唇,点头道:“那我打盆水来,再备些绢布伤药。”

    此时此刻,他坐在花坛的边沿上,出神地看着光秃秃不长一物的坛土,忍不住问道:“端木姐,这木棉树,究竟什么时候能长出来?”

    “怎么可能?”端木翠撇撇嘴,“要知道,死一虫楚服无恙,楚服死众虫才亡。所以我在符水中设下咒语,必须要等蛊虫与楚服融为一体之后金屑符水方奏效。”

    展昭不看她,只是将端木翠的衣裳往边上拂了拂:“我比太医快些。”

    端木翠胆子算是大的了,这一时刻,也禁不住毛骨悚然。她撑着手臂,慢慢转过头来。

    仁宗对此事倒也了了,他的怒气只是在获知姚美人出逃的那一刻沸反盈天,经过这么些日子的消磨,已然有了明显回落。再加上正宠幸张贵妃,对姚美人一案就多少不那么挂心,下令开封府全力追查便是,连期限都不曾限定。

    “看清了?”那声音喑哑得很。

    端木翠低低哦了一声,顿了顿才道:“我娘打我时,下手从来都是重的。”

    “端木姑娘交代了,只留她……”

    “什么?”银朱听不懂。

    “哎,”端木翠的脸色沉下来,“展昭,你到底想说什么?”

    端木翠却一点都不觉得,她往展昭怀里缩了缩,轻声道:“展昭,小时候你娘打过你没有?”

    但见她神秘兮兮,对着毛笔小声三呼:“吴道子?吴道子?吴道子?”

    “银朱姑娘。”展昭微笑,举止一如既往地平和有礼,可是促狭的银朱,偏偏就从此间嗅出了几分局促的意味。

    “你这个……”银朱跺脚,抬头看见那人面目,更是气白了脸,“小贱货,谁准你在太后殿前晃了?”

    展昭咳嗽。

    “还有毂阊……”说到毂阊时,她顿了一顿,偷眼去看展昭。

    破口处,那对莹绿色的眼珠子眨了两下,突然就不见了。

    “那我现在说了。”展昭答得倒快。

    “你不是说她多半藏身废弃井中吗?宫中废弃的水井能有几个?”

    展昭心中生疑,追问再三,端木翠才将前一晚在姚美人寝殿遇到老妇人之事讲了出来。

    “姚美人殿里的,笨手笨脚,打发去做粗重活儿,怎生又跑这儿来了。哎,你小心着点!”后一句话却是向那宫女说的。

    展昭一时语塞。

    原以为这一记弹下去,她必要急的,没想到人根本不闹,拿手揉了揉额头,很是淡定。

    这一头,廊柱之后的端木翠,心中也是急得不行,楚服身上的妖气虽然退却许多,但仍起伏不定,根本无法看破她的罩门所在。

    “现在倒说得轻巧了,皮外伤?先番差点送命。”

    包拯答得干脆:“快了,听说换过了八字,仪礼也议过了。”

    “杨戬?”

    一连几日,计无所出,眉心的川字深如刻凿。这一日入朝议事,散朝时李太后遣人相请,说是有上好贡茶,邀包拯同享。

    又行了一段,眼见已近姚美人寝殿,三人停下脚步。公孙策将中贵人的衣裳穿好,又将黄帛圣旨取出,低声道:“万一这楚服打开圣旨看怎么办?这圣旨可是空的。”

    这里,包大人显然是混淆了法力同法咒的概念了。即便不是神仙,只要能施展道术法咒,也能够降伏小鬼,荡平菜鸟小魔头。民间不是流传很多游方道士画符捉鬼的故事嘛,《聊斋志异》中还记载某个书生向道士学艺念咒穿墙的故事,可见法咒一节,只要有心有力进对师门,凡夫俗子亦可施为。

    展昭沉默了一下,说得艰难:“银朱姑娘,这事……还要偏劳你……”

    端木翠愣了一下,蓦地回过头来,身后的宫女吓了一跳,抱着捡起的法器不知所措。

    公孙策适时添了一句:“包大人,此事还需大人入宫面圣。明日晚间,屏退姚美人寝殿左近居住之人,亦不能让洒扫的宫人靠近。”

    如此精妙的法术居然没有观众捧场,直如锦衣夜行,端木翠悻悻,只好把鱼儿又放回水中。正叹气呢,身后门扇吱呀一声响,展昭和公孙策到了。

    “先生又猜错了,若是楚服为祸,上界不可能没有察觉。事实上,这近千年来,楚服甚是小心谨慎,从未掀起过大风大浪。”

    只展昭听出她声音闷闷,似是不乐,寻了个不备处低声问道:“怎么了?”

    端木翠没有正面回答她,她抬起头来,目光有些飘忽,不知落在几许远处。

    公孙策若有所思:“楚服为什么要杀人?难道是为取食?”

    展昭低头蹭了蹭她的顶发,笑道:“打过。”

    她对着眼前那根费了许多力气好不容易立于纸上颤巍巍不倒的笔,摩拳擦掌,得意扬扬。

    端木翠心中一凛,当真是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放缓了许多。

    端木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展昭和公孙策心照不宣,有心给她台阶下,齐齐回过头看张龙:“红鸾姑娘怎么样了?”

    “会没什么?”公孙策不信,换了我我也不信。

    包拯是没留心这边,公孙策却把她的动静看在眼里,心中好笑,故意转头去看展昭。展昭让他看得面上发烫,心里叹一口气,径自过去,帮她把窗帘布散开,觑到她脸色不对,明知她不待见,还是微笑同她说话:“端木,这两日可好?”

    端木翠心中也自焦急,有心穿墙出去,看情势外间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只怕从哪边出去都会被人拦到,那就只有束手就擒了?擒住了也罢,就说自己睡不着,出来溜达溜达……

    无人应声,展昭伸手抚她面庞,只觉濡湿,沉声向银朱道:“掌灯。”

    “没干什么啊,说了会话儿,拿了点东西。”端木翠老老实实作答。

    两人慢悠悠地一边说话一边往殿里走,斜地里忽然冲出一个人来,一头撞上端木翠。端木翠被她撞得不稳,手上的东西撒了一地。

    ……

    “楚服,跟蛊虫有关?”公孙策似乎有点头绪了。

    就听有阴恻恻的声音道:“事情都办成了?”

    于是这个话题就此掀过,包拯这才吁一口气。他先前拜托太后时,只说是查一桩刘后执掌后宫时的旧案,李太后一听“刘后”二字,立时兴味索然——没想到她对案子没兴趣,倒先对人上了心了。

    “不敢过分造次?”展昭剑眉一挑,眸中隐有笑意,“也就是说,小小造次一下,还是敢的?”

    他几乎可以肯定,过不了两日,端木翠身边,也会远远地不着痕迹地围上那么一圈指指点点评头论足的人:这姑娘长相如何、妆容如何、家世如何……再过几日,这些评点就换作了不同人心中的好恶,或许有人会与她分外交好,也会有人看她生厌,背后给白眼,暗地里使些不着痕迹的绊子看她出丑……

    “不过什么?”包拯和公孙策听出展昭语音有异,齐齐看向他。

    “展大人……”听起来有人有异议,不过片刻之后即告退去。

    有一回入宫,一时失了方向,问一个路过的宫人偏门在哪儿,第二日就被禁卫军中的兄弟们打趣:“展大人,可是对皇后的身边宫人上了心?”

    公孙策频频颔首,忽然想起什么:“用帛画围住楚服所在的位置?你已经知道楚服藏身何处?”

    几乎是与此同时,外间传来鼓噪呼喝的声音,有小太监尖细的声音飙起:“就在那儿,姚美人的寝殿!”

    银朱小心地伸手去触她的皮肤,一个是腰侧,另外两个在背上。

    这是什么待客之道?趴床上?难不成这是宫里流行的新法子?

    公孙策默然,良久才喟然道:“方才展护卫还说选择在宫中杀人平白惹人注意,要叫我说,在宫中杀人,才最不惹人怀疑。因为钩心斗角蝇营狗苟的人太多,值得怀疑的人太多,什么鬼怪作祟,反而被淡化了去。对了,端木姑娘,你怎么会知道那个老妇人就是楚服?”

    “再备个火盆,尽快。”

    虽说答案早在意料之中,端木翠还是止不住叹了口气。

    看得最多的就是承露台的铜仙人,日日聚甘霖,聚满了一小杯之后,守着的宫人如获至宝,赶紧拌匀了玉屑去给刘彻享用。端木翠喜欢看刘彻服食时的模样,那面上的满足与得意之情,实在叫她叹为观止。有几次,杨戬找过来,她还同杨戬说:“这皇帝,脑子是有病吧?”

    “有话说。”

    展昭原本准备放下帘子离开的,待听到她这一声哼,忽然就停下了步子。

    “我知道……银朱姑娘,借钗一用,要金钗或者银钗子,细股的。”

    倒是展昭微笑:“莫非楚服转了性,改邪归正?”

    展昭心中叹气:哪有这样的姑娘,一语不合就翻脸不认人,玩儿陌生人的游戏还真就乐此不疲了。

    宰相家臣七品官,银朱是太后跟前说得上话的丫头,论地位,怕是比有些小嫔妃还得势,行来过往的宫女,谁不巴结着?不多时身边就围了一群人,有那特别殷勤的,走了之后道上遇着人,还不忘帮她召集:“银朱姐姐那头有事认人儿呢,你赶紧去瞅瞅。”

    端木翠没吭声。

    展昭见她从头到脚湿了个遍,还一副不以为意闲庭信步的模样,面色一沉,松开扶住她的手,转身就向外走。

    公孙策翻了个身,假装这是个梦魇。

    端木翠眼泪断了线的珠子般从面上滚落:“我想到的展昭,我托银朱……”

    展昭?

    这个拥抱轻柔得很,蜻蜓点水一般,展昭的温暖气息方将她笼住,旋即离去。端木翠愣了一下,像是回到了小孩子的时候,即将抓住什么,又偏偏眼睁睁看着它飞了,满心的怅然空落和不悦。

    万事俱备。

    两人突然间就闹了别扭实属始料未及,不过正事还是得办,公孙策敲敲缸沿:“端木姑娘,有要事同你商议,可否……借一步说话?”

    银朱也过来,两人蹲下身子,将法器重新包回兜布里。

    过了许久,她伸手拉过展昭的手,慢慢贴在自己的面上。

    晚间,包拯、公孙策与展昭三人在书房议事。公孙策表示诸事完备,只等在宫中起未央幻境。包拯看向展昭:“那楚服的藏身之处,已经找到了?”

    展昭一惊而醒,俯下身子看她,果见她长睫颤了两下,慢慢睁开眼来。

    耳畔的呻|吟声越发肆无忌惮,端木翠的脸热得发烫,这样的羞耻之事,任谁碰上了都难免尴尬,何况……

    “先生知道楚服吗?”

    “哎,你这个人,我跟你又不认识,干什么拉拉扯扯的。”

    至于端木翠,她大大咧咧地趴在展昭的床上,肘下垫了个衾枕,看见公孙先生,还很是好整以暇地打招呼:“先生。”

    端木翠尖叫一声,一脚就往老妇人肚子上踹了过去。也难为床底下这么丁点空间,她居然能施展开。

    端木翠脸上挂不住了:“再起!”

    安顿完端木翠,银朱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使尽了。她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上廊道,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有精力去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端木翠糊涂了。

    “这东西少见,你不明白也在情理之中。”比起先前,端木翠竟是出奇镇定,“改天问问懂史的人,让他们给你讲讲汉宫巫蛊案,你也就明白了。若是……展昭问起……”

    和包大人谈过之后,展昭和公孙策决定去端木翠那里走一趟:好端端的,你要把人送进宫去,可不得跟当事人知会一声?人家端木姑娘乐不乐意还不一定呢。

    说着小心转至廊柱之侧,与此同时,展昭迅速掩身嶙峋石之后。

    回头看时,姚美人寝殿附近一派呼喝搅扰,端的混乱不堪。

    “嗯,大哥很疼我,在我心中,他比尚父更像亲人。只是大哥每次抱我,都好像哄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无可奈何又不能不管,每次哄好了,他都卸下重担一般,撇下我跑得比谁都快。”

    俄顷灯起,展昭拂开端木翠的长发,见她仍是昏迷不醒,忍不住看向银朱。银朱这才省得忘了交代此节,忙道:“端木姑娘朝我讨了迷|药,说是疼起来自己也受不住……”说到此陡地住口。迷|药这东西,宫女手中是断不应藏的,但偏偏很多人就是有,这也是秘而不宣的事实,她这样大大咧咧说出来,等于直承自己也有私藏,是以慌忙住口,面上火辣辣的,唯恐展昭记了去。

    大致情形公孙策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也别无他话:“要在宫里重现汉宫未央,还要包大人出面才行。这次太后点头还不够,瞒不过皇上的。”

    不多时便来到姚美人的居处,门户紧闭,贴在门上听听,内间一点动静都无。听闻姚美人走脱之后,圣心大怒,将一干下人都责罚去了别处做脏累活儿,不过这倒方便了端木翠,省得她躲躲藏藏了。

    展昭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末了撩开后襟挨着床边坐下,扶着端木翠的肩膀慢慢让她倚到怀里。

    好家伙,果然气得别致,居然翻脸就不认人了。展昭忍住笑,低声道:“你不姓端木?”

    端木翠忙跪下身子,那朵灯焰亦急急降了下来,目光所及处,是一小堆黑色的碎片。拈起一片细看,有微凸的纹路,却也认不出究竟是什么,思忖了一回,这东西是在床榻边被她踩碎的,莫非床底下还有?于是指挥着那朵灯花去了床底下,自己也顾不得什么形象,手脚并用爬将进去,就着灯焰暗光,一边细看,一边伸手摸索着。

    银朱的神色太过奇怪,展昭越说越觉得不安,他越过银朱的肩膀看向太后寝殿的内院:“端木姑娘……睡下了?”

    展昭被水花扬了一头一脸,反应过来之后,顾不上其他,伸臂就往缸里捞,挨着她的腰之后,另一手握住她的肩膀,臂上用力,将她带出水面。

    “那什么的?”展昭追问。

    “你和展护卫天不亮就来开封府找我,是不是已经有了对付楚服的法子?”

    公孙策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展昭是绕着弯儿让他莫管他人瓦上霜。

    公孙先生一来急着解惑,二来不喜欢半途而废,三来的确没想清楚其中蹊跷,自然而然表现出了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求知精神:“这楚服不是女的吗?”

    银朱一阵反胃,只觉恶心无比。展昭臂上用力,将蛊虫抖落在炭盆之上,哧拉一声白烟冒起,带着刺鼻的恶臭。银朱捂住口鼻后退两步,展昭将先前备好的绢布拿过来,捂住端木翠的伤口。

    寂静之中,听到莲喜压得低低的颤音:“婆婆……”

    展昭的嘴角慢慢扬起微笑,他觉得,生平听过的任何一句话,都没有这句话来得动听。

    榻上被褥叠放得整齐,端木翠上前看了一回,不觉有异,转身要走时,脚下一动,一声低低脆响,似是什么被她踩裂了。

    “谁说我一点防备都没有?我明明……”端木翠口吃,“我明明……那什么的。”

    端木翠抬手抹了一把面上的水,居然没有出水缸的意思:“我会避水的,展昭。”

    语毕转身就走,将银朱撂在了当地。

    她低声道:“反正,我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了。”

    银朱眼尖,忙道:“端木姑娘,怎么了?”

    “所以,姚美人之死,是杀人灭口;你被人暗中下了蛊虫,是因为那人已完全听命于楚服驱使?”

    公孙策心惊:“楚服本就有一身邪门的本事,再加上与蛊虫相融,岂非祸害更大?”

    不多时笔墨备好,端木翠装模作样运笔,笔头颤巍巍上了纸面,横不是横竖不是竖,抖抖索索勾勒出一个千奇百怪的人形来,银朱笑得肚子疼。

    端木翠微笑:“果然瞒不过先生,那井中的确还剩了最后一只蛊虫。楚服原本就身具异术,为蛊虫所噬之后,怨念不减,魂魄得以长存。”

    前功尽弃?

    展昭屈起食指在她额上弹了个栗暴:“不提的话,这姑娘不长记性。”

    展昭一怔,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愣了片刻,语气颇为踌躇:“端木的法力失去大半,大不如前,属下担心……”

    杨戬瞪她:“趴在地上,有一点女仙的样子没有?”

    “你这个人,没脾气的吗?”端木翠气结,“我说你,你不会说我吗?”

    端木翠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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