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嫁衣

过这些？她或许想着，自己做过将军，做过神仙，听起来是风光无限，但是又怎么样呢，一旦打落回凡人，她连自己都养活不了。

    刘婶忙向展昭见礼，然后细细打量端木翠。

    也许过些日子，会看到张龙一个人喝闷酒，脾气古怪，不理人。

    端木翠慢慢回过神来，一副没事人的样子，笑道：“是我一脚踩滑了，采秀，你扶我起来。”

    哧的一声轻响，伴着淡淡烟气，焰头终于燃起，端木翠喜道：“好了。”

    “上面……”端木翠噗地笑了出来，“上面还长了个头！”

    这一天真是好长，她记得，刚开始的时候，还在李年庆的家里，然后就被展昭带到了这里，再然后为了宅子究竟是给谁准备的事情有那么点烦闷，接着采秀出现了，最后为了静蓉和张文飨的婚事忙活了半夜……

    难怪她没有回开封府，依着她执拗的脾气和性子，一旦钻了牛角尖，怕是能在这儿坐到天亮。

    念头就这么转了几转，面色也随之阴晴不定，端木翠忽地展颜一笑，反将包裹重新包起，落落大方地步出门来：“给。”

    端木翠一脸粲然，接过来大口咬下去，一副很满足的样子。

    “嗯？”

    包拯略略点了点头，顿了一顿，轻声道：“今日有宣平的消息过来。”

    根据把脉的结果，他觉得展昭身体的各项机能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怎么就是不醒呢？说是被冥道的戾气给冲撞了，这戾气怎生这么邪门？

    私心里，若把她比作宅子，也必然是最美的宅子。

    端木翠叹了口气：“展昭，我们去布置新房。”

    路过先前张文飨栖身的房间时，她拾起了那个孔明灯。

    因此，当采秀的身影隐没于巷口时，端木翠立刻就不笑了。她气得心口疼，太阳穴突突乱跳，于是她效法西子捧了片刻心，这也是效颦的一种，因为地球人都知道，西子捧心那叫一个眉尖微蹙我见犹怜，哪像这位姑娘捧得杀气腾腾、眉眼带煞。单纯从美学鉴赏角度来看，东施都甩她三条街。

    他们的步子轻而缓，没有过多回首，走的时候是黄昏，三条被夕阳拉得很长的身影背后，留下一座死而复生的宣平。

    回廊之上，仆从明显比平日里忙乱，有捧铜盆热水的，有急往灶房煎药的，擦肩而过时，不时听到急促且轻声的“展护卫怎样”。

    端木翠没顾得上听他在讲什么，她好奇地打量着院子——只一进，地方小小，却紧凑得很，右首是灶房，沿墙角的地方摆了口缸，缸里的水满沿，尚在微漾，想是刘婶新满上的；透过木格窗棂，能看到灶台和壁挂的勺子、铲子、搁板上大大小小的碗碟。

    “那不行。”端木姑娘一贯有原则，“那太丢人了。”

    “几时走啊？”

    这倒是在展昭意料之中：“那她都不同你道个别？”

    抬起头，伸手去拨门楣上吊着的那个铜花萼铃铛，铃铛的声音起初闷闷的，到后来，终于透出丝响铃的清音来。

    端木翠轻轻为红鸾盖好衾被，向着张龙摇摇头。

    快到端木桥时，赵虎眼尖，一眼看到桥下似是坐了个人。

    也不知这张文飨如何支撑，才走到这老迈凄凉、招人嫌恶的晚境。

    展昭暗笑自己太过紧张，轻轻吁一口气，向着那间铺子走过去。

    “后来师兄一下子就从水里冒出来，把我按下水去，灌了个水饱。隔了几天，我也故技重施，喂招时装作被师兄打晕了，趁他发愣时，翻身起来，把他按倒揍个半死。”

    展昭的眼前似乎浮现一幅士农工商的生活画卷，鸡鸣三声，青烟袅袅，下田的下田，打水的打水，还有箍碗的手艺人调子拉得悠长的吆喝声……

    “现在都给我回去睡觉，再有一点声音，有一个剁一个！”

    有这么照顾人的吗？

    采秀不动声色。她长得并不美，小鼻子小眼，眉毛略显杂乱，暗黄色的皮肤，两颊上有细小的白斑，身量瘦小，穿水红褂裙，湖绿裤子，裤脚上还绣了一对大黄蝴蝶。

    “展昭，你说，她成这个亲是为了什么？还有什么意义？那个张文飨，那个快要死了的人，什么一方才子，什么诗词绝妙，都是个……屁！”

    展昭没说话，他还沉浸在幼时诵读佶屈聱牙的《道德经》的苦痛当中。记得那时他暗中咒过这个读书人最好大字不识一个，一辈子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没料到人家在上界已然身体力行之。

    “不试试怎么知道真的没了！”

    李年庆媳妇放声号哭：“端木姑娘，杀人了，救命啊。”

    这姑娘正坐在台阶上，两手托着腮发呆，闻言脑袋一歪：“嗯？”

    再然后就是马不停蹄地进城，直奔开封府。端木翠的归来与展昭的倒下都不是易于消化的小事，张龙、赵虎、王朝、马汉他们甚至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态迎接他们的归来。

    “为什么不是这宅子？”她认真起来，“你看这檐角、这瓦、这铃铛，不都像我吗？你走在街上，忽然看到这宅子，不就像看到我一样吗？”

    “我可不是为了他们。”端木翠急急反驳，“我只是觉得静蓉可怜，别的事情都看得通透，独独这件事，简直可气到可恨！”说到可恨二字，她咬了咬嘴唇，忽然就大步往前走，负气似的踢开大厅的门。老朽的门扇吱呀了一声，向内翻倒下去，呛人的尘扬起，端木翠后退两步，呛咳了几下。

    天哪，这是神仙吗？展昭印象中的神仙，尤其是女神仙，都应该衣袂飘飘、长袖善舞、明眸善睐，闲时去播洒一下甘霖聆听一下仙乐的，他对端木翠挽着袖子拉风箱打铁的场景实在想象无能。

    端木翠看出了展昭的心思，上界那就是个围城，她对这种围城之外的人的心态实在是太熟悉了：“展昭，你以为我们神仙没事就画画弹琴什么的？那多闷啊，再说久了也烦啊，当然要尝试些新鲜玩意儿。你知道那个太上老君吗，就是骑青牛入函谷关的李耳？”

    “去了就知道了。”

    端木翠哦了一声，因想着：原来不是特地为我置办的。

    端木翠半信半疑，想了想道：“是你说的！”

    “师兄也像你一样，入了水就不再出声，隔了一会儿水面上平静下来，我以为师兄淹死了，害怕得不得了，站在水边哇哇地哭。”

    “你还会琴棋书画？”展昭大吃一惊。

    “展大哥怎么了？端木姐你没事？你没事就好。展大哥是不是受伤了？快进房去……端木姐你这阵子可好？”

    包拯叹息：“宣平之疫得解的功臣是谁，本府心知肚明，莫说端木姑娘因此散去一身法力，就连你和展护卫，都险些不得全身而归。叹只叹如今尘埃落定，论功行赏，真正有功之人却……”

    二娃子见势不妙，蹿下凳子就跑。李年庆媳妇脸上挂不住，操起扫帚就追。不一会儿院子里一阵鬼哭狼嚎，号得端木翠目瞪口呆。

    “那从军？”展昭瞥了她一眼，“不过除非你女扮男装，否则军中也是不收的。”

    “救不了了？”张龙的眼圈忽然红了。

    这样的忙碌之中，端木翠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汤药是给展护卫的？”

    端木翠吁了口气：“静蓉走了。”

    她还撂狠话：“你死定了！”

    端木翠听了这话，心头更是闷得很，将那藤镯往案上一丢，她先时以为一切都是展昭给自己备的，看什么都心里透着喜欢，现下一听是别人的，看什么都别扭起来，只觉得是自己占了人家的地头儿，处处局促，透着小心，又像是来做客一般了。

    如果是她的宅子走水了，她肯定不会来麻烦展昭的，她会……

    “哎，展昭。”她等得不耐烦，只得开口唤他。

    再然后，当着公孙策的面，她食指微弯，在展昭挺直的鼻梁上刮了一记。

    “静蓉说，张文飨写得一手好词，文辞绝妙处，不让李后主——静蓉就是附在采秀身上的那一缕残念。”

    展昭笑道：“那也未必，你将幔布带上去，我来挂便是。”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端木。”

    说到底，这是静蓉一个人的婚礼，张文飨只是个借来的摆设而已。

    没声气。

    “是今天。”他给她吃定心丸。

    “这个是干吗的？”端木翠有点糊涂。

    那时，她与展昭戏耍玩闹，全然忘记了身外之事，静蓉或许来过，在旁侧静静看他们，最终没有上前打扰。

    采秀吓坏了，眼泪都快掉下来：“小姐，小姐……”

    沿着距门槛丈余处一字排开，刚伸指画完符，采秀的身影便出现在视线之中。

    距离障幕一两步的时候，采秀忽然停下了。

    展昭吓了一跳，好在反应端的不慢，急上前一步揽过她的腰身，从旁便闪，顺便一脚把梯子踢回原位。

    没有宾客，没有酒馔，没有祝福，也没有未来。

    这宅子真小，小到一切都紧紧凑凑，似乎要迫到她肘间来，但是贴人心般暖。

    端木翠没有看到展昭，只是向着那伙计，又把自己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没了法力，她不敢贸然一口咬定，不过没关系，收妖多年，她有的是法子。

    “这要怎么布置？”展昭有些发愣，把这样的地方打造成新房不是不可以，但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公孙策自责到说不出话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很自私，为什么一回到开封，心思就全扑在开封府和展护卫身上，把端木翠给忘了呢？

    端木翠咬了咬嘴唇，悄悄退了出去，轻轻为两人掩上门之后，却没有立刻离开。

    展昭没法，道：“端木，你过来挡着些。”

    “那是谁？”

    于是战事扩大，李年庆甩手就给了媳妇一巴掌，他媳妇哪里是吃素的？掀开被子下床，鞋子也不|穿，光脚冲到院里仰天就是那么一号：“这日子没法过了……”

    所以端木翠当着他的面，掉到屋檐下去了。

    公孙策百思不得其解，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将来他若有个头疼脑热的，坚决不要端木姑娘前来照顾，坚决！

    “而且吧，要是不认识你的话，连面都没得吃。”说到这儿，她忽然觉得应该增加一点和展昭的互动，“哎，展昭，你说，如果不认识你的话，我现在在干吗？”

    “那可多了去了。”端木翠掰指头，“养过花，锄过草，种过水稻，磨过大米，织过布，糊过灯笼，编过篾条，打过铁，包过饺子，还吹过唢呐……”

    再那么一合计一选择一考量，这户人家赫然浮出水面。

    “哪里像？”展昭好奇。

    门扇发出吱呀一声响，烛光有了轻微的明暗变化，公孙策下意识看向门口，面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忙站起身来：“大人，你怎么……”

    端木翠先还笑嘻嘻的，等着展昭再问她，谁省得展昭非但不问，连看都不看她了，眼帘低垂，面沉如水，只是立于当地，有风过，衣袂轻掀。

    采秀挣了几下，见她出来，面上的惊惶之色反消了去，身子挺了挺，淡淡道：“原来是你。”

    没有声音，被抛下去的端木翠，像是被抛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两个人，屋内屋外，浅浅而笑的眼波背后，隐现着锋芒毕露的互不相让。

    展昭笑道：“为什么是这宅子？不能更漂亮些吗？”

    “啊？”端木翠有点接不上茬，“你小时候？”

    黑暗中，她的眸光尤为莹亮，像是噙了泪。

    端木翠又不说话了，只是莫名烦躁。

    只是李后主多才多辱，半生苦痛，以李后主比张文飨，怕也不是什么好兆头。况且兵荒马乱之际，更是文士贱如蒲草，飘零横死者不计其数。

    不待李年庆反应过来，端木翠劈手夺了他的刀，往半空一扬。

    李年庆鼻子都要气歪了，接待工作没做好也就算了，半夜还不让人好好睡，这要吵醒了端木姑娘可怎么是好？

    这不是成心找别扭吗？

    端木翠不作声了，把手上的碗放到桌上，顿了许久，才闷闷道：“那你这几日，都不来了？”

    “嗯。”

    她才不信方才自己是眼花，采秀背上的那个女人，必有玄虚。

    刘婶只觉好笑：“姑娘，我出去买些东西，待会儿我侄女儿采秀过来，我有包东西交给她，就放在灶房搁板最上头，一个绿包裹儿。”

    “那是冥道啊。”

    “你都已经喝了鸡汤，那跟吃荤的有什么分别？”展昭纳闷得不行。

    端木翠送展昭到门口，倚着门框看展昭的身影隐于巷子尽头处。

    端木翠轻声笑了一下。

    “听说是个姑娘家，原本的宅子走水了，那姑娘不在开封，展大人说，若是回来，连个去处都没，是大大不妥的。”

    “怎么贴？你连糨糊都没有。”

    端木翠语气软下来：“不是我成亲。”

    “我还有一身功夫，实在没法子也可街头卖艺的。”端木翠开始点数自己的其他特长，“不过卖艺也太辛苦了……”

    包拯沉默。

    “那新郎官要穿什么样的衣裳？”

    于是展昭不再多问，只是跟着她走。两个人时而并肩，时而一前一后，渐渐走到了荒郊，两边渐无人家，荒草没过了脚踝，打眼望去，极目处一片漆黑，无一丝光亮。脚下的路凹凸不平，展昭提醒她：“端木，你小心。”

    新房备好不多久，采秀就到了。她怀中抱着一个孔明灯，细细的竹篾支架，棉纱包壁，腋下居然还夹着一摞袋子，有面袋有麻袋。她把孔明灯放下，将袋子递给端木翠，连清秀都称不上的脸上带着几丝潮红：“端木姑娘，这个……”

    “我醒了啊。”展昭笑。

    掩好了门出来，端木翠站在屋前等他，仰着头看墨漆一样的夜空，似乎还在寻觅那盏孔明灯的影子。

    端木翠抱着膝盖，在堤下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眼睛呆呆地看着水面，眼底映出一片黑得发亮的水光。

    合着拿他当试验田了。

    采秀仰着头看她，生怕她摔着，嘴唇微张，眸子里有关心也有紧张。

    “人分好坏，妖鬼也分善恶。就算我不是人，我也没有害过人，你凭什么抓我？”

    换言之，她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树，木棉树。

    啥？面条？

    若真的要把女子比作宅子，也未尝不可。这世上的宅子多种多样，有纤巧灵秀的亭台楼阁，有简简单单的住家宅院，还有富丽堂皇的朱门府邸、雄浑大气的塞外堡垒……

    “或许她来找过我，那时……”端木翠忽然不说话了。

    “我小时候很皮的。”

    端木翠大喜：“展昭，你怎么想到的？”

    端木翠还在纠结，门扇上忽然笃笃响了几声，伴着一个怯怯的声音：“婶子？婶子？”

    柴米油盐酱醋茶，都让她找齐了。

    死气蔓延阴冷潮湿的破败厅堂，因了这帷幔、喜字、临时拼成的床帏还有灯光，竟十足有喜堂的模样了。

    展昭微笑，柔声道：“那你还不是答应了她？非但如此，还为了他们四下奔走，张罗婚事。”

    端木翠没有多说什么，拿了袋子往新房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静蓉。”

    “是今天吗？”她忽然就对展昭生出说不清的眷恋与不舍来。

    展昭到的时候，日头刚刚开始斜着往西走。其实宫里的事还没完全了，他提前向包大人和圣上请了辞，只说有要事。

    “那再回去睡。”她总会出一些馊主意。

    端木翠也抬起头来看她，预备着刘婶再有二话，她再给加一道面糊糊。

    “那她要嫁的是谁？”展昭此刻的惊愕，并不比当时的端木翠来得小。

    关她什么事呢，就因为她的婶子是伺候端木翠的，连带着她也自觉低人一等，生怕得罪了小姐，带累了婶子的差事……

    看到她单薄的、在夜半的冷风中瑟缩的纤弱背影，公孙策心中涌起父亲之于女儿般的疼惜。

    “那你嫁的人呢，你就对得起了？”端木翠不满，“我问过刘婶，听说是个赶货帮的年轻后生，从小跟采秀一同长大的。他二人情投意合，你从中搅和什么？”

    目送大人的背影走远，公孙策收回目光，垫着隔布将砂锅的盖子掀开，浓郁的汤药味扑面而来。

    “哎，展昭。”她眼睛发亮，下意识去扯展昭的衣角。

    天知道，她采购归来，这姑娘就问她借银子，刘婶之前得过展昭示下，端木姑娘想买什么，由得她去，是以赶紧将银子双手奉上。

    端木翠其实早已醒了，对外间的鸡飞狗跳也听得分明，就是冬日夜冷，被窝焐得暖和，她实在不愿意起来蹚这浑水，但人家都指名道姓了，她也不好再作壁上观，只得哆哆嗦嗦披衣起来。

    端木翠不想客气，但是她吃素，面对着一桌子的油荤无从下筷。正犹豫时，李年庆年仅八岁的二儿子忍不住了，伸手抓了一个猪蹄。

    端木翠轻轻叹一口气。

    张龙喉头滚动了一下，近似哽咽地嗯了一声，趋身过去。

    公孙策仔细地回忆起这一日，稀松平常，无甚不同，大人下朝归来，便一直在书房翻检卷宗，神色平和，用膳饮茶，一如往日。

    以前，开封府里也来过不少照顾展大人的年轻女子，不管人家是女侠还是苦主，关键是，人家照顾得专业啊。

    于是披衣起来，白色里衣，罩着白色裙衫，发未绾，直直披下，门扇一开，抱臂倚住门框，面无表情，眉峰冷冷，江湖老大风范十足，怎一个酷字了得。

    “那……”公孙策试探。

    展昭并不想瞒她：“圣上走失了一个妃子，差我去找一找。”

    后院素来是下人们忙碌扰攘的地方，此刻也安静得像是在沉睡。灶房的门扇虚掩，里头隐隐透出晕黄的光来。

    黑色的尺柜上，立着盏铜油灯，光焰小小，勉力照亮身周丈余处。尺柜后头立着衣坊里的伙计，面上透着生意人特有的热络。他的对面，是那位约人吃饭继而失约的姑娘，抱着一件大红色的嫁衣，嫁衣的裙裾闲闲拖在地上。

    她及时住口，展昭憋笑憋得很辛苦。

    不知不觉行至城郊，拐进一条安静巷子，展昭指着尽头处给她看：“那里。”

    变化是两天前开始的，按日子推算，正是温孤苇余死的时候。

    直忙到掌灯时分，大人回府之后，免不了又是一番询问，终于得闲，洗漱之后，带着一身疲惫就寝。

    端木翠搬了个踏凳，站上去帮采秀拿包袱。采秀很不安，她原想说自己来的，但是这不是她家，她在主人家搬凳上架成何体统……

    李年庆媳妇接过来，谢都不敢谢，嘴唇嗫嚅了几下，带头撤了，一干人紧随其后。

    “不想回。”

    当着他的面就敢这么对展护卫，背着人的时候不知道还有多少花样呢，没准她会揪着展昭的耳朵问：“懒猫，怎么还不醒？”

    “成亲啊。”她答得理直气壮。

    “她就一直留在这宅子里，每天都倚着门栏等张文飨归来，归来了好成亲。”说到这儿，她唇角掠过一丝讥诮的笑，“也不知道等了多少年，总有六七十年，那张文飨居然回来了。”

    一棒子砸过来，端木翠气得险些没栽过去。

    采秀沉默了一下，半晌意有恻然，叹息道：“我的确是对不住采秀姑娘。”

    临到新房时，张文飨忽然睁大了眼睛，眸子有片刻聚焦，又立刻暗淡下去。他的衣裳很不合身，过分宽大，穿在他身上，像是宽袍广袖罩了个骨架子。

    大人深夜前来，是要说什么事呢？

    端木翠很快拿到包袱，低下头向采秀笑。

    展昭吓了一跳，若不是鸡汤的香味太过浓郁，他还以为这里要开一个道场的斋醮科仪。

    “万一真摔了呢？”

    展昭机变迅速，一个倒身后钩，腿上用力，向上挑起。腿力毕竟强过女子臂力，竟把端木翠整个身子都带出了檐角。

    这个答案实在是在意料之中。

    “那我不要了。”采秀忽然偃旗息鼓，转身欲走。

    大半夜的，一队公差敲客栈的门，险些没把掌柜的吓出心脏病来，搞清缘由之后不敢怠慢，赶紧领去了上房。

    当天晚上，端木翠住进了传说中其乐融融温情洋溢的大家庭。

    端木翠叹了口气：“跟着我走，你就知道啦。”

    展昭有点慌了，站起身来，疾步向檐边走。

    她憋了半天，忽然就骂了句粗话。

    话说这姑娘携天蓬尺和法索，一路杀气腾腾，探得采秀住处，先是按兵不动，以免殃及旁人；待得采秀独自出门汲水时，暗暗避于一旁，念动法咒，法索加身，直把采秀捆得结实，这才得意扬扬地自避身之处出来。

    片刻间，寂然无声。

    于是李年庆也来气了，为免夫纲不振，一不做二不休，直奔灶房，未几拎了一把菜刀出来。

    展昭不走了。

    两人就着微弱的昏黄烛火埋头吃面，吃了一半，端木翠又出幺蛾子了：“展昭，我真是可怜。”

    “上面怎么样？”展昭面无表情。

    “入宫干什么？”她一下子就忘记了宅子，眼睛瞪得溜圆。

    “哎，展昭。”端木翠伏在他身上，拍了拍他的脸，“你不会就摔死了吧。”

    “嗯。”端木翠将嫁衣展开了些，“好不好看？”

    展昭低头看去，只见那糨糊是装在碗里的，外头用几层油纸包住，再拿绳结好。

    “你干吗？”他依言站着不动，却忍不住开口问她。

    她之前不见了端木草庐，虽然嘴上嚷嚷着要问展昭、公孙策，其实心里根本就把事情归结到温孤苇余头上，还以为是温孤苇余施了什么法子毁了她的草庐——其实当时若细细查看，虽然日子过得久了，但是烧毁的痕迹还是找得出的。她一叶障目，一头钻进牛角尖中，只是想着：我的宅子虽然也是没了，可不是走水没了的，那什么姑娘的，定然不是我了。

    看看人家这觉悟，再回头看看端木姑娘，云泥之别啊。

    “那，危险不危险啊？”

    “只漏了丁点，不打紧的。”展昭将那沓喜字分了一半给她，“你贴这边。”

    话音未落，自己脚下反趔趄了一下。端木翠噗地笑出声来，忽地站定身子，伸臂遥遥前指：“就是那儿了。”

    要想收伏她，还得有万全的准备。虽然她不需像一般虚张声势的道士摇个三清铃叮叮当当，但是伏鬼所需的法绳、铜镜、天蓬尺之类，总还是要的。

    这是多么让人发指的歪理啊，展昭动容：神仙的队伍实在是太良莠不齐了，没准就是因为像端木翠这样的神仙多了，世人才觉得位列仙班不过尔尔，当上神仙也不见得多光彩，不如脚踏实地追求人间富贵。

    “今晚你要成亲，不要再睡了！”端木翠一个字一个字很慢很大声地讲。张文飨似乎听明白些了，又哼啊了句什么，口水顺着嘴边流下来。

    原本挺开心的，怎么一下子就失落起来了呢？

    刘婶打心眼里喜欢她，一见面就合了眼缘。

    刘婶早已睡下了，锅里的面条微温，糊成了面疙瘩。

    “也有，但是少。”端木翠眉头微皱，“那多土。”

    “我要嫁的不是他。”

    展昭还以为她又找到了创业项目，赶紧泼冷水：“也不好。”

    但见大槐树下，靠了把木梯，昨晚和李年庆媳妇争夺被子的女人连同李年庆媳妇的三个娃正紧紧扶住梯子。梯顶，李年庆媳妇正伸手不知够着什么。

    “公孙先生，委屈你了……”包拯的话将公孙策从零碎的恍惚记忆中唤回。

    “以后端木姑娘的起居，劳烦刘婶上心，我会常过来，缺了什么，跟我讲便是。”

    展昭知道她是气话，只是微笑，也不接茬。

    离开宣平已有数日，牵挂不减，听到宣平之名，自是不同。

    横竖采秀被绑着，料她也跑不了，端木翠决定用神仙的胸怀感化一下她，于是跟她理论：“收伏鬼怪降妖除魔，我怎么就小心眼了？”

    她手忙脚乱地过来扶端木翠。

    “万一摔了呢？”

    “那新郎官要穿什么样的衣裳？”

    没有歇坐之处，也亏得端木翠想到，拖了几张吱吱呀呀的椅子过来，红布一蒙，姑且充作是床帏。

    展昭先是哭笑不得，后来终于听不下去了，腾地翻身起来，一把反剪了她的手腕：“你这个死丫头……”

    采秀委顿在一旁，展昭上前试了试她的鼻息，给了端木翠一个安心的眼神。

    也不知怎么把这顿饭给熬过去的，李年庆和媳妇带着端木翠去卧房。房间不大，收拾得很干净，李年庆媳妇献宝样抱出一床新被子：“端木姑娘，这被子是新的，新棉花，闻着喷喷香。”

    她却是问了便忘，将手里的衣裳又往展昭怀里一塞，向伙计道：“其他的也包好了给我。”

    他是真扔，没怎么手下留情。

    那笑容，忽然就僵在了脸上。

    展昭步履如飞，开封城中的老住户都是见过大世面的，隔着大老远便让开道去，然后凑至一处猜测着是什么样的案子又劳动了开封府的展护卫。

    她带着采秀往灶房走，一进门就看到搁架最上面那个湖绿色的包袱，伸手够不着，若是采秀不在她可以飞身上去——算了，还是不要吓到人家……

    那伙计张了张嘴，正要答她，忽觉得光影一暗，经验使然，知是有客上门，忙抬头向外看去。原本面上堆了笑要招呼客人，待看到展昭一身官服，心头咯噔一声，反哑了声。

    “我在想，这张文飨，说不定早在别处成亲生子，过了许多年安稳日子，谁知道老来颓丧，无依无靠，所以倦极归乡，回老宅看看，根本不是为了当初和静蓉的承诺，他哪里还记得要同静蓉成亲！”

    没有夫妻对拜，也没有冗杂烦琐的仪式，直接送入洞房。门扇坏了一半，没有门可以关，端木翠很知趣，去拉展昭：“我们走。”

    “不好。”展昭摇头。

    公孙策很紧张：“不是有苍颉字衣护身吗？”

    这姑娘模样儿生得好，眼眸跟星子似的，会说话一般，很精神（一大早就上梯子拔刀的，能不精神吗），里头是白色的衬裙，外披翠绿色的褙子，长发缎子般光亮，鬓角滑落几丝，反显得俏皮。她跟展昭站在一处，怎么看怎么登对，好像阳光一下子照进屋来，敞敞亮亮的。

    李年庆媳妇赶紧下了梯子。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新嫁娘要用的。

    于是谁都心知肚明，薄薄一层窗户纸，谁也不伸手去捅，言笑晏晏，顾左右而言他，客客气气，互相道了别。

    公孙策叹口气：“那你打算……怎么办……”

    “姑娘家到了年纪，总要嫁人的。”采秀不去理会她的话里有话。

    “什么不是他？”

    新仇旧恨顿时涌上心头，想起在冥道时当人枕头还不讨好，今次又要沦落到做人靠垫的地步，展昭觉得不能再沉默了。千年之后我们的迅哥呐喊过：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灭亡绝不是南侠该选择的路，因此南侠决定爆发一下……

    神仙的尊严不容挑战！落架的神仙更需要得到各方的关爱和尊敬，让个孤魂野鬼欺负到头上来，她还要不要混了！

    “端木！”

    “是老身的侄女儿。”刘婶赶紧添一句，想了想又自作聪明臆测，“都是年轻姑娘家，想来投了缘，有些体己话要说。”

    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一味烦忧似乎对端木翠的归来过于忽略，太过欣喜又似乎显得对展大人有些漠然。

    端木翠走了几步才发觉展昭没跟上来，她回头看他。

    “展昭，”听到展昭的脚步声，端木翠没有回头，还是执拗地看天，“你说，新婚之夜，静蓉到底和张文飨说了什么呢？”

    谁料到她今次看人的眼光左到了姥姥家，这姑娘抱着一堆法器回来，后头还有伙计帮着搬送的，鼓儿磬儿旗儿幡儿，慌得她以为端木翠要出家做道姑，一时间惊得双目发直，捂着心口连念了七八句阿弥陀佛。

    端木翠应一声，站到展昭对面。展昭俯下身子，如同半穹状小心地护住火折子，端木翠也俯下身来，将展昭护不住的一边遮紧。两个人，似乎笼出了一方小小天地，风雨再甚，也浸渗不入。

    “你的意思是要做将军了？”展昭白她，“那你嫁入杨家好了。”

    端木翠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半是惊讶半是欣喜：“展昭？”

    “喂，张文飨。”端木翠俯下身子，在他耳边很大声地叫他，“就要当新郎官了，怎么能睡着了？”

    说到此，笑着看端木翠：“今儿个才见到了。”

    铺子的门楣有些老旧，匾额的漆字多处斑驳。近郊的商铺多是如此，上门的客寥寥，自己也无心梳洗，任由破落。

    公孙策不觉哑然失笑：“大人，学生有何委屈？”

    以前草庐里也有灶房，不过那是精怪们家长里短喋喋不休的地方，现在看到这样的灶房，她觉得又是新鲜又是好奇。

    现在她只想一件事情，希望展昭此行顺利，能早些回来。

    端木翠顿了一顿，她的呼吸急促得很，胸口起伏得厉害：“展昭，你见到那个张文飨了，根本就已经老得痴呆了，跟他说什么他也不知道，就是一具任人摆布的木偶。他话都说不清楚，什么都不记得了，这样的人，静蓉为什么还要同他成亲？”

    上不得台面见不得光的玩意儿，偏偏还嚣张到跟她唇枪舌剑毫不相让，天知道她多想把手中的东西当砖头砸过去，非砸得她头破血流不可。

    端木翠微低了头，却沉不住气，一迭声问：“好了没，好了没？”

    端木翠这一下吃惊不小：“那你要嫁的是谁？”

    她会……

    衾被掀开处，她看到红鸾的身体，上身还是女子形状，着淡粉色衫子，下身触目惊心，尽是盘根错节的曲根，树皮斑驳，还带着干裂的泥土。

    是单纯的面条加面疙瘩，还是……

    “那是什么时候？”展昭的声音很轻。

    他让赵虎他们留在原地，自己提了灯过去，小心翼翼地提起衣襟，一步步走下坡度不算陡的河堤。

    展昭忽然咦了一声，松开她的手腕：“端木，孔明灯。”

    展昭看了看采秀，又看了看墙角处昏昏欲睡的张文飨，同端木翠一样，他也无法理解采秀的执念。

    李年庆对贵宾入住很是上心，率领一家老小到门口迎接。李家年近九十的老太太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很是热情地牵住端木翠的手，一张口满嘴没牙，莹亮口水在老树皮一样褶皱的嘴边滴滴拉拉。端木翠看得心惊肉跳，压根没听清她絮叨了些什么。

    “这都怪你吧。”端木翠语不惊人死不休，“你不能和包大人、公孙先生他们玩吗？比如把包大人从屋顶上扔下去，包大人装死吓唬你，趁你不注意时一把按住你，押到虎头铡上铡个干净……”

    展昭微笑看她，新起的焰光如同淡淡的粉黛，在她的眉目间温柔着色。迤逦施下的妆容，这世间最好的粉黛都难描难画。周围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连声音都听不到半分，展昭恍惚中忽然有种错觉，天地之间，只此时此处，是亮的、暖的。

    端木翠连梯栏都不扶，还是抱臂上了梯子，伸手握住刀把，只那么微微一用力。

    端木翠怔了一下：“待你回来？你要去哪儿？”

    于是连人带梯，砸向展昭。

    “那恭敬不如从命了。”端木翠嫣然一笑，一点都不生气，像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不知道里头是怎样的布置。

    两人对答陷入摔着还是摔不着的无限循环模式，展昭忽然伸出手去，搂了她的腰，向着檐下便倒。

    抬头看时，偌大横梁之上红幔招展，每隔丈余就有一枚袖箭铆住，将尺练幔布间隔成半月形的几个垂幔，兀自还在轻轻晃动，衬着风灯灯影，突然间就漫溢出了几分喜气。

    “不知道？”端木翠惊讶。

    此刻，张文飨也许是这世上最安闲的人了。

    说起来都是前代之事，展昭初出江湖时略有耳闻。他并不热衷探听这些私帏之事，只是对凌|辱弱质女流之人深为不齿，及至后来跻身庙堂，对皇家之事更是三缄其口，若非端木翠忽然提起李后主，他也想不起此节。

    公孙策自嘲：自己实在是想得太多了。

    风灯转向另一个方向，展昭这才注意到角落里蜷缩了个老头儿。他已经很老了，干瘦，面上的斑皮松松垮垮地耷拉着，身上盖着一件破洞连着破洞的皮袍子，毛边已经脱落得差不多了，仅剩几缕油汪汪的黑，早已辨不出先前的颜色。老头儿睡相粗鄙得很，一条腿大大咧咧地伸在外头，光着脚，脚底结着厚厚的老茧。

    “此次前往宣平，原本就不是为了作名利计，又何必在事后作名利之叹？”公孙策淡然，“大人，夜色已深，早些歇息吧。”

    送还采秀的时候，展昭的动作很轻。她的家人只是普通的百姓，根本听不到门扇的轻响和刻意放轻的足音。

    这还了得？客人都还没动筷呢，李年庆媳妇勃然大怒：“你个千刀万剐的二娃子！”

    端木翠愣了一下，旋即展颜：“展昭，这个好，你再来。”

    端木翠跌得不轻，以手撑地，呻|吟着抬起头来。

    卧房窄小，窗棂微启，红鸾静静躺在床上，似是睡着了。

    天气像是要转暖了，廊外的碧色潭水漾开春日的气息。

    端木翠吓了一跳，疾步挤进两人中间，一手推一个：“别打了，有什么事坐下来商量。”

    世界终于清静了。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觉黑魆魆的一片，过了片刻才辨出是个屋宅轮廓，似乎还是个大户人家。展昭奇道：“这一带还有人家？”

    “那是最初学艺的时候，跟的一个教头师傅，很多人家都把孩子送过去学武，有练了一两个月的，有练了三五个月的。师兄弟都换得很快，我练了没多久就回家读书了。后来拜了一个异人为师，那是真正的学艺，很辛苦，师父的弟子很少，师兄比我大很多，没人同我玩闹。我一直很怀念最初和师兄弟们在一起的日子。”

    门没闩，端木翠把门扇打开，门口立着个姑娘，身量瘦小，矮了她一个头，水红褂裙、湖绿裤子，裤脚上还绣了一对大黄蝴蝶。

    “嗯。”展昭还以为是让他快吃，用目光稍稍致谢，正准备大快朵颐，端木翠急了。

    “这么矮你也能摔死？”端木翠纳闷了，侧耳听了听展昭的心跳，怦怦怦跳得还挺有力。

    印象中，包大人从来都是正襟危坐，或临堂审案，或凭几检书，这样矮矮的凳子，是庄户人家闲话家常时坐的，非但没什么仪态可言，反称得上是不登大雅之堂了——大人会坐吗？

    “那我先回草庐，明日再来看展昭。”开封府不是她的地头，人来人往，大多是生面孔，她不得一分松懈，又帮不上什么忙，强烈地想回到草庐，休整一番。

    “有时候玩累了，和师兄弟们去草丛里躺着，就像现在这样。”黑暗中，展昭的眸光带着浅浅笑意，“草汁和泥水沾在衣服上洗不掉，回去之后，被师父罚蹲马步，师娘在旁边帮我们洗衣服，一边洗一边骂，活该。”

    或者说不是忘记，只是懒得去想。

    刘婶一下子就充满了战斗的豪情：这是绝难不倒她的，鸡汤或者骨头汤打底，面条要用鸡蛋面，有嚼劲，面汤里要加小蘑菇、笋丝儿、火腿丝、海参丝，还得有青菜叶儿……

    “想要公平去问阎王爷讨，阳间可没人审得了你的冤。再说了，”端木翠越说越气，“你只不过是一缕残念，不能立于灼日之下，你能走街串巷，分明就是吸附采秀的阳气归为己用，令采秀折损阳寿。况且我听说你还要嫁人，这不是害人是什么？还说自己没有作恶，单凭以上两条，我足可打得你灰飞烟灭。”

    “端木姑娘，跟我回府吧。”

    展昭搁了几文钱在案上，回头取笑端木翠：“你在开封也待过不少日子，没吃过吗？”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以至于这一天发生的大半事情，她都已经忘记了。

    刘婶怀疑自己听错了：“就只有……面条？”

    正思忖间，边上的姑娘如梦初醒：“展昭，这样一算，我还真算得上是全才啊……”

    原本以为，宣平疾疫得解，端木翠一并归来，于开封府而言，怎么样都说得上是一件庆事，公孙策甚至筹划着一番小聚，两盏薄酒，三五家常菜，无拘无挂，其乐融融。

    张文飨皱了皱眉头，自然地翻了个身。

    李年庆见到贵客被惊扰，更是急火攻心，唰唰唰挽了个菜刀花，来了招力劈华山。

    端木翠有点紧张，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她这哪是来照顾人的，分明是来自娱自乐的。

    采秀微笑了一下，脚下如同生了根，一动不动：“小姐为什么不送出来给我？”

    老婆三天不打，就得上房揭瓦，反了你了！

    她不是没问过公孙策，公孙策支支吾吾了好久，把包袱丢给展昭：“你问展护卫去，他知道。”

    不像自己，完全忽略了这一切，任她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落差，直到后半夜才想起她来……

    张文飨？无论如何，展昭都无法将这个斯文的名字与眼前这个斯文扫地的老者联系到一起。

    端木翠面上露出担心的神色来，忙帮他拍背：“刚刚醒，怎么不歇着？”

    不过想想也有道理，很多少年成名之人浸润的无非也就是那十几二十来年的功夫，这姑娘就算脑袋不灵光，她胜在时间多，即便没有很高悟性，成不了画家她可以成画匠，成不了书法家她可以成写文书的……

    他伸出手去，红色的衣袖褶起，手指微屈，在门上叩了两下。

    展昭苦笑，未几只觉胸闷得厉害，嗓子眼里既是干涩又是痒痛，按将不住，又是好一通咳嗽，两边面上都起了淡淡潮红。

    她把怀中的布包一股脑儿摊到地上，解开包着红幔的布包，将幔布的一头扯起：“这个挂在梁上好不好？”

    但转念一想，若不是有怀着执念的人，也就没有这许多难解难量的故事了。

    再然后，像是有上苍庇佑，宣平的疾疫，真的不再蔓延了。病患在慢慢复苏，那些明明已经死了只是尚不及下葬之人，居然也奇迹般还阳。

    因此她仰着头看端木翠，生怕她摔着。

    在她眼里，再多几个展昭，都比不上眼前这个张文飨，这个老态龙钟、行将就木的男人。

    “我怎么就嫁不进了？”端木翠不服气。

    这一念把端木翠念叨得十分感慨。严格论起来，她应是道家神仙，这么几千年下来，眼见佛教香火旺盛，心中难免愤愤，私下里也是颇有微词。唏嘘之余，深感自己肩负光大门楣重任，路漫漫其修远兮，一定要迈出掷地有声的第一步，于是追着刘婶问出采秀家住何处，然后携带道具若干，一阵风般呼啦啦刮出门去。

    “哎，展昭！”她急了，拽住他的袖子，“展昭。”

    李年庆嘴笨，一时间脸红脖子粗，眼见又要挥刀霍霍。

    “看什么宅子？”

    半夜时忽然醒来，只是觉得心里有事，翻来覆去一番，忽然就想起来了。

    “你没听到吗？”展昭惊讶，“说得那么大声，你都没听到？”

    两人小心地自门狭缝处进去。院子里更是寂静，终年没有人的模样，提灯四下一照，朽烂的家什东倒西歪，许是被风灯的光侵扰，有不知名的长节虫子，飞快地从家什上爬下，没入齐膝深的荒草之中。

    端木翠好生奇怪，抽开梳妆台一格，里头若干钗环，样子极是精巧细致，且甚少金银珠玉之造。端木翠从中拣出一只藤镯来，低首轻嗅，似乎还能闻到藤木古朴的极淡暗香。

    端木翠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他说话漏风，像是和着黏住喉咙的痰。事实上，自见到这个人开始，她就从未听清楚过他说的任何一句话。

    采秀就是采秀，只有采秀，那个女人，已经不见了。

    “不知道，兵荒马乱的时候，天下初定，或者还没定。展昭，他看上去有一百岁了。”

    于是两个人肩并肩地沿着街巷走。

    展昭笑而不答，将手中布包放下，解开看时，非但有帷帐嫁衣，竟还有一大沓喜字，想来是衣坊送的。

    张文飨吓了一跳，茫然地睁开眼来。出于迟暮者的老迈，溷浊的眼眸过了许久才慢慢聚到一处。看到端木翠，他似乎有了点表情，张了张嘴，嘟囔了一句什么。

    死去的人，不息的怨念，性属阴冥，惧人间烟火。柴米油盐酱醋茶，加上她的符咒，布下人间烟火障幕，采秀若能过来，就此风平浪静相安无事，她若是过不来……

    端木翠的眉头微微蹙起。她原本以为这宅子是展昭为了她有个居处临时置办的，但恁他多大神通，也不可能在一两日内置办到这般面面俱到，且方才见到的什物，有些痕迹尚新，有些分明是有些日子了，反像是淘来的古旧玩意儿。

    细花流，怕是得重新开张了。

    他这么想着，包拯已经坐下了，常服的前襟随意撩在一旁，坐得很自然，像是素日里坐惯的。

    上仙端木翠堕为凡人之后的第一个梦想就此新鲜出炉，在此容我膜拜一番：真是太有出息了！

    朴实无华，但奇怪的是，走在凹凸不平的石板阶上，居然像是回家，越近越是情怯，连说话声都压得低低的。

    “就没有人喜欢诗词歌赋饮茶抚弦？”

    那时他们在简易的小茶铺中饮茶，茶汤浑浊，茶屑飘在面上，端木翠很是小心地将茶屑吹向茶杯杯缘。公孙策犹豫了半天，问出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端木姑娘，你暂时……不会走了吧？”

    带着道家法器去跟人说体己话儿？展昭无语凝噎，半晌才又发声：“采秀姑娘家住何处？”

    展昭似乎清减了些，面色还有些苍白。

    也不等展昭作答，鼻子里哼一声，噔噔噔回房。

    端木翠盯着汤碗出神，只觉一点胃口都无：“那你的身子还未大好。”

    移锅，熄火，盛药。

    回头看时，展昭正俯身抱起采秀：“走吧，送采秀回去。”

    抬脚欲走，想了想又关心了一回展昭：“端木姑娘，展护卫到底什么时候能醒啊？”

    “有啊，也在包袱里。”她小跑着过来，蹲下翻检几个包袱，然后连呼糟糕，“漏了！”

    展昭气结，这也未免太忽略当事人的感受了：我还没吭声呢，你怎么知道我好多了？

    采秀伸手接过，似乎早在意料之中：“那谢过小姐了。”

    展昭哑然。

    “展、展大人？”那伙计听过展昭的名头，知是开封府尹的左膀右臂，心里更慌了。

    “静蓉终于等到了他，高兴坏了，就想着终于能成亲了。可是她不是人，张文飨看不到她也听不见她的声音，所以她附上采秀的身，去张罗自己和张文飨的婚事。”

    然而第二天一早，她还是未能如愿睡到日上三竿。

    好容易消停下来，李年庆媳妇得胜，扬扬得意抱着被子回归。

    “静蓉是张文飨未过门的妻子，两家逃难之时，遭遇流匪，仓促间各奔东西，说好了要回老宅重聚，届时完婚。之后静蓉历经千辛万苦，带着一个丫头回到老宅，两人变卖了些什物，苦苦支撑，只等张文飨归来。谁知左等右等，总不见他归返，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屋里的布置摆设，的确是“全”到让人挑不出半点不是来，衾被、锦枕、罗裳、绢帕、书案、墨砚、宣纸、笔洗，诸多用度，无一不备。

    说话间，她托起幔布另一头，飞身向梁柱另一边而去。展昭这一次却动得比她更快，腕翻如电，几枚袖箭隔空而去，待得端木翠跃下，最后一枚袖箭恰好射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