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嫁衣

    接着是济济一堂，一大家子围坐桌旁用膳。李年庆下了血本，鸡鸭鱼肉全上，一个劲儿地招呼端木翠：“端木姑娘，别客气，来，来。”

    端木翠贴得比他快，她去到门边把风灯取下，搁在厅堂正中，小心地将手中最后一张喜字贴在风灯上。

    端木翠居然整个儿倚到他怀里去了。

    端木草庐不是被烧了吗？

    “那他……”端木翠不甘心。

    “你的法力还管用？”

    巨大的狂喜席卷了整个宣平，在这样翻江倒海的欣喜之中，什么猫妖戕害人命，什么公孙先生作法招魂，统统拂过脑后。公孙策他们走得悄无声息，李掌柜忙着酒楼重新开张，也未顾得上相送。

    端木翠心中一凛，急忙仰起头来。半空之中，那个竹篾棉纱的孔明灯飘飘悠悠，正向着高远处而去。

    包拯微微颔首，公孙策既然看得如此超脱，他亦不便徒作嗟叹。

    “小事而已。”

    于是我们把时间拉回到这姑娘风风火火出门去的时刻。

    “我刚刚摔了一下，”端木翠难得这么好脾气，“懒得走动，还是你进来拿吧。”

    “这哪需要什么法力？”端木翠对展昭贫瘠的想象力表示不满，“任何一个有点道行的道士都可以的，哎，你别动，动了我怎么靠？”

    展昭不吃了，盯着她看了半天：“既然已经沾了荤，横竖是破了例，再吃点荤也没什么。”

    展昭微笑：“不碍事。”

    做靠垫的，自然应该安稳如松，这才能保障消费者使用的舒适度。

    有什么事是一定要找他说的？还要留到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这么一个看起来似乎很是不合时宜的地方。

    展昭温和一笑，示意那伙计无须挂心，然后伸手将拖到地上的嫁衣裙裾提起了些：“你买的？”

    相较之下，公孙策觉得还是她昨夜的样子更讨喜一些。她怎么就不继续多愁善感了呢，自我修复能力咋就跟壁虎一样强韧呢？

    其实端木翠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为了什么发呆。

    “我知道摔不到你的。”

    她赶紧往里走，走了两步才发觉展昭没跟上来，于是又走回来。

    公孙策忽然就气展昭倒下得不是时候。

    说是要走，也不可能真的离开，他们在前院的屋顶上坐着，两个人都沉默着。从这个角度，可以隐隐看到后院透出红色微光的那间新房。

    刚想答她，忽然低下头，以手掩口，轻咳了几声。

    展昭点头，他是学过几句道可道非常道的。

    展昭差点儿晕过去，他忽然两臂用力，一下子把端木翠给扔了出去。

    “说是圣上那边有差遣，大人也一并去。我寻空出来，也该回去了。”

    这一下目瞪口呆，激灵灵从床上跳下来，只趿拉着一只鞋去敲张龙、赵虎、王朝、马汉的门。展昭还昏睡着，不敢让他知道。

    在端木翠以往的收妖生涯中，从来不缺对答环节，而采秀提出的问题，她实在已经总结出一套回答的套路了。

    端木翠将两边的衣袖往上卷了卷：“展昭，你帮我把喜字贴上。”

    不出所料，他看到一只如同经了霜打的茄子。

    展昭震惊了。

    绸布软滑，哪里搭得住，几乎是她开口同时，搭在梁上的幔布已滑落下来。展昭微微一笑，袖口微垂，腕上一甩，但见袖中寒芒一点，一枚寸余长袖箭破空而去，势头疾如流星，力道却拿捏得好，穿了那幔布，却不刺透，反将幔布的下垂之势带起，噌一声轻响，牢牢钉入粱中，几欲没羽。仰头看去，就如同一个铆钉钉住一般。

    “写什么？”展昭好奇。

    决意杀死温孤苇余的时候，没有想到会带累红鸾吧，又是一个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遗憾。

    顿了顿，他硬着头皮再问：“你的法力不是已经没了吗？”

    沉默了一下，他忽然轻声道：“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一样。”

    稳住身形的刹那，他才发觉双腿竟有些微的战栗，心也跳得厉害。

    “摔不着的。”

    是的，你们没猜错，女主角不负众望，跑了。

    飘飞的思绪顿时拉回，展昭微微一笑：“全才姑娘，明日若出去找活计，必然人人争抢。待我回来，你想必已是开封的大忙人了。”

    展昭赶紧伸手去挡，她挨到展昭的手便停下，半侧着头看他。齐齐的鬓发挨着他温热手掌，几根未篦上的青丝在他掌心挠着痒，撩拨得他的心尖似乎也痒起来。

    她哦了一声，根本没问怎么不好，因为她的注意力很快又被另外的事物吸引了去。

    顿了一顿，展昭试探性地喊了一声：“端木？”

    “我怎么会讨饭？”端木翠不满，“怎么说我也有一技之长，我好歹也做过将军。”

    爆发的导火索正在哧啦燃着……突然！

    “小姐，厅堂的案上根本没有药油。”

    李年庆觉得很是有失体面，一个劲向端木翠赔礼：“端木姑娘你别放在心上，女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那个……姑娘，新郎官的衣裳……”伙计自尺柜后递过来一件。

    “地上多脏啊。”端木翠叹气，身下的泥是湿的，没准有地方还汪着水，“快起来。”

    展昭看了她一眼，只一眼，看不出表情，也看不出喜怒。

    “这是端木姑娘。”

    顷刻之间，她的身子已跃过大梁，将手中幔布往梁上随意那么一搭，促狭道：“展昭，该你了。”

    她的意思是：没想到会是我吧？

    巷口支了油锅，锅里的油滚烫，稍显浑浊的滚油之中，上下滚着几个油炸糕，不多时用长长的木筷子夹起，通体金黄，香气扑鼻。

    展昭愣了一愣，耳缘处开始发烫泛红，他略局促地四下瞥了几眼：虽然这院子里空空荡荡，但是他敢肯定，看似闭合的抹了榆树油的纸糊窗后头，多的是三姑六婆贼亮贼亮的眼睛。

    端木翠借口困乏，打发走了李年庆夫妇，稍事洗漱便上了床，躺定之后再不愿动弹半分，暗下狠心定要睡到日上三竿……

    “这样好。”她把孔明灯搁在一边，胳膊架在展昭屈起的膝盖之上，还煞有介事地点评了一下，“好像个椅子一样，两边有扶手，上面……”

    端木翠扑通一声就栽下来了，栽得绝对够结实。灶房是夯实的泥土地，我发誓她这一栽，扬起不少土尘。

    “从军……”端木翠不想从基层从头开始，“就算女扮男装，还不是做个新丁。”

    “像你这样晃，篦得再紧也松了。”展昭含笑摇头。

    “他在府邸后面圈了一块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赶着他的青牛耕地，收成了之后就去磨房磨成米面，自己打成年糕……老实说，他的书我是看不大懂，但他做的年糕味道是真不错。”端木翠面上露出几分神往。

    “那不行。”端木翠表示自己的原则性很强。

    端木翠也停下来，愣愣地看了展昭一会儿，垂下头去，伸手掩住风灯糊纸上的裂缝。她的目光也有些恍惚，许久才轻声道：“也不知为什么，即便黑白无常收走了她，还是有一缕残念留了下来。”

    端木翠这才省得刘婶是把自己当成“那位姑娘”了，当下摇了摇头，道：“不是我。”

    “以前忙啊。”她理直气壮。

    这真是展昭生平经历过的最最奇怪也最最印象深刻的婚礼了。

    端木翠大脑立时短路：这是要干吗？吵不过她要同归于尽？

    采秀忙点头：“婶子让我来拿东西。”

    土？

    伙计应了一声，又从尺柜里递出大红色的尺幔和布帐，叠得方正，用红布包好。端木翠这头接过来，那头又塞到展昭怀里。

    展昭亦想到此节，沉默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猛地抬起头来，几乎是和端木翠异口同声：“张文飨！”

    端木翠继续吹茶屑，头也不抬：“怎么走啊，再走个百十年也去不到瀛洲啊。”

    说话间，她猛地将展昭的足踝向外一拉。

    端木翠引着展昭从廊下走，廊沿处有深深的雨窝儿，雨窝儿里积满了水和草屑。展昭忍不住看向檐角，从飞檐上滴下的雨珠，要经过多少年的积累，才会在铺阶的板石上剜出这么深的雨窝？

    窗上、棂上、门上、柱上，大红喜字张张不漏，展昭却愈加感慨。他亦曾贺过好友大婚，那时节鞭炮齐响锣鼓喧天，何等喜庆热闹，现下虽是在贴喜字，但是棂木朽烂，潮阴生霉，梁柱上一个微颤都带下大蓬灰尘来，呛得人口鼻发涩。

    也有头遭儿进城的，伸长脖子看热闹，满眼的羡慕，心中琢磨这繁华地头儿的人就是不一样，相貌英俊出众不说，跑起来都赏心悦目，衣袂掠风，真是看你千遍都不厌。

    李年庆见端木翠过来，倒是不敢舞刀了，气焰降下不少。

    刘婶瞅着她脸色不对，多少也猜到几分，只得讪讪地找话说：“我那时还问展大人，那这姑娘多会儿过来住？展大人答得也怪，有时说不会回来住，有时又说他也说不清楚……”

    “过几天就好了啊。”端木翠帮展昭掖了掖被角，“展昭醒了之后多给他吃点滋补品，保准没事。”

    如此一想，展昭顿时对端木翠刮目相看。

    但是现在，她就那样直直地站着，再大的风都撼不动一般，所有的事物都成了衬托，眸光如同静水，不知深几许的地方，涌着要人命的暗流。

    言有尽而意无穷，包拯的意思，公孙策明白得很。自古以来，一件事两样笔墨书，奸恶的可以被颂上高台，忠贞的可以被踩进尘埃，叛贼可成明主，明主可变昏君。都说公道自在人心，人心是何其可变扭曲蒙蔽的东西，连带着将公道带累得可变扭曲蒙蔽。

    还有几次，公孙策在后花园撞见她们焚香祈天：“若能保佑展大人早日康复，××愿折寿××年。”

    不行，得把她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考虑到王朝的提议，最好暂时转移到夫唱妇随阖家幸福温情融融的大家庭，让她感受到人情温暖。

    “喂。”端木翠下了踏凳。

    这么一想，难免有点意兴阑珊，但又不免好奇：“展昭可曾说过是什么样的朋友？”

    于是场景有些混乱，拆了几招后，也不知是谁先停手的，两人不打了，站在颤巍巍的檐边，脚下檐瓦松动欲坠，檐土蓬蓬地往下掉。

    公孙策目瞪口呆。

    “堂堂一个神仙，半夜在这里吃面，还是冷的。”她把筷子头含在嘴里，开始顾影自怜，“堂堂一个神仙啊。”

    四下一合计，灶房里别的菜不缺，差了新鲜的蘑菇和笋，无妨无妨，赶紧采买便是。

    “符咒啊。”她懒懒答道，“静蓉的残念离开采秀之后，就会护庇在这孔明灯中，然后带归酆都。”

    她忽然咦了一声，好看的两弯眉微微扬起：“难道是采秀姑娘要嫁人？”

    刘婶极盼能和她多说些话尽快熟络的，闻言忙放下茶碗，道：“也有好些日子了，展大人置下这宅子后，便雇了老身过来，虽说没人住，但日日洒扫，是万短不得的。”

    那把刀就这样递到了李年庆媳妇面前。

    离着檐边尚有寸许，下面忽然伸出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来，一把抓住展昭的足踝，伴随着端木翠的怒喝：“展昭，你敢扔我！”

    背景也很是让人满意，兄弟妯娌，四世同堂，已经是三个娃儿的爹了，热热闹闹，母慈子孝，羡煞旁人，想必端木姑娘住久了都舍不得走。

    现下她果然问起，展昭生性不喜背后论人是非，哪怕是论一只碗他也是不愿的，略顿了顿，摇头：“我不知道。”

    合着是这意思，展昭咽了口口水，只得把碗里的菌菇片、笋丁都挑给她，想了想又有点不甘心：“这面是鸡汤下的，里头无论荤素，都沾了荤腥，你能吃？”

    “要铺在新房的门口，新娘子踩着一个一个袋子走，这叫传代。”

    “谁知道静蓉就是钻了这牛角尖。我不许她附采秀的身，要把她打落轮回，她苦苦求我，说是哪怕魂飞魄散，也要先成了亲。她等了那么久，她求我再给她点时间，让她成亲。”

    端木翠撇了撇嘴，正待回房，想了想又停下步子：“展昭，我的草庐为什么没了？”

    这话说得拗口而又晦涩，若换了旁人，必然鸡同鸭讲，这檐角、这瓦、这铃铛，哪里像你了？

    谁晓得后半夜，风云又变！

    俄顷她缩回手去，双手一击掌：“好多了。”

    她抬起头，正对上展昭的目光。

    “你看不出我在念咒吗？”她眼皮也不抬，“自然是给你治病。”

    “那个张文飨，”她突然压低了声音，“听说年轻的时候，是一方才子。”

    展昭想了想，慢吞吞道：“杨家的人都是自小定亲的，你这样中途杀出来，只能做妾。”

    刘婶笑道：“可不就是这么说。我也问过展大人，只说这宅子空了可惜，莫若寻个可靠的租户人家，也好日常有些进项。可是展大人说这宅子是为朋友备下的，宁可空着，也不外借的。”

    蒙蒙眬眬之中，院中总有压得极低的声音传来，一波又一波，在她耳边苍蝇般赶不走。

    展昭微笑：“你慢慢看，有什么想要的吩咐刘婶就是了，我还要入宫。”

    他们在宣平所历，固然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历险故事，但是同一时间，在这里，开封府里的诸人，也有自己的故事，或许平淡，或许寻常，但是于他们而言，已经是全部的世界。

    “是吗，那是我记错了。”端木翠笑笑，重新登上踏凳，把那个绿色的包裹拿下，“采秀，你要的包裹。”

    一口气吸过，脸色陡变，忽然就咬牙切齿：“老二的败家媳妇，敢换我的被子！”

    公孙策大人不计小人过，心说你过去了就知道我们的一番苦心了。

    说到兴起，见端木翠全无反应，刘婶一时卡了壳，顿了顿，忽地想起什么：“端木姑娘，展大人晚上可是要过来吃饭？要张罗些什么菜色？”

    端木翠咬牙：“你今天和静蓉成亲，她同你说了什么？她已经走了，你居然还睡得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端木翠叹了口气，把边上的孔明灯拿过来搁在膝上，背倚着展昭的肩膀在孔明灯上用手指点画着什么。

    公孙策越想越满意。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忽然就婆婆妈妈起来。

    刘婶摇头：“也不全是。展大人隔三岔五过来，有些东西他遣我去办，有些是他自己带过来的。就说前些日子，连下几场雪，城里冻得很，展大人便让我添置几床暖和些的被子。那些钗环什么的，是展大人自己买的。我那时还说，若是给那姑娘备的，何不买些贵重的，当时展大人笑了笑，说是那姑娘见多了奇珍异宝，金银珠玉是断不稀罕的，就喜欢这些精巧的玩意儿……吓，连金银珠玉都不稀罕，必是公主一样金贵了。”

    一百岁？展昭失笑，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年轻的时候，这世上还没有大宋。

    做神仙的时候，她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但是现在是凡人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忽然一起面目狰狞地挤到她面前。

    “我怎么就不会了？”端木翠有点着恼，“我在瀛洲待了两千年，两千年什么学不会啊，就算是猪……”

    “杨家是哪一家？”

    “或者卖卖字画、弹弹琴什么的……”

    “讨饭吧。”展昭答得飞快。

    “真摔死了。”史上第一庸医下诊断。

    再然后呢？

    “展昭，这宅子像我。”她说得很认真。

    “那你那些师兄弟呢？”

    小贩赶紧用油纸包了两个递过来，汗津津的额头上黑一道灰一道的：“展大人的朋友，想吃尽管拿。”

    然后她带着大无畏的忍耐和牺牲精神开始喝面汤，吃得挺乐呵的，鸡汤煨的笋丁菌菇，味道的确更好些。

    回去的路上，王朝提出个人意见：“公孙先生，让端木姐住客栈不好吧。客栈那地方，人来人往随聚随散的，我端木姐万一想得多了，徒增伤感。”

    案上有甁跌打的药油？骗鬼吧，她找得到才怪。觑着采秀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端木翠腾地站起身来，目光很快地环视一圈，嘴里念念有词：柴米油盐酱醋茶，柴米油盐酱醋茶……

    “是，”公孙策的目光极快地掠过放在一旁的卷册，“展护卫这阵子身子不好，日间翻了几卷医书，得了些滋补的方子，拿来试试。”

    “天明动身。”

    她搂着采秀的脖子，也微仰着头看端木翠。她的眼睛翻得太厉害了，只有白眼珠，死鱼肚皮一样白。

    端木翠气得说不出话来，伸手想去扳张文飨的身子。

    “静蓉说，”展昭皱着眉头做出极力回忆思索的模样，“外面的那位姑娘，说好了等人家吃饭，结果把人家支使了半夜不说，连水都没给送一口……”

    人倒不是外人，跟在张龙下头的一个衙役，名唤李年庆，四十上下，憨憨厚厚，据同僚反映，共事多年，从未跟他红过脸，绝对的老好人。

    展昭伸出手，帮她把垂下的长发拂到耳后：“还不快梳洗了，我带你看宅子去。”

    展昭身形跃起，避过她这一扫，哪知方将站定，她手刀又到颈边：“你敢扔我！”

    端木翠有点困了。

    “没事怎么就不醒呢？”公孙先生在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上纠结不休。

    “一家人等着吃饭……”李年庆媳妇怯怯解释，“就这一把刀……”

    他还没回过神来，刘婶已经小跑着出来，两手沾着面屑，讷讷道：“那是端木姑娘买的。”

    “哎……”展昭两手抱得满满，最后一个布包摞得老高，几乎遮了他的眼，他忍不住抗议。

    展昭微微一笑，答非所问：“在这里可住得惯？”

    饶是紧赶慢赶，快到东城郊时，日头还是落到了檐角之后。淡灰色的暮霭自四面八方慢慢汇聚过来，街巷两旁的屋内渐自透出摇曳而暗淡的烛光来。

    刘婶一时发蒙，看向端木翠。

    端木翠把她让进来：“刘婶同我讲过，我给你拿。”

    他四仰八叉地睡着，然后翻了个身，大红色的喜服上满是褶皱，前襟被涎水湿了一大块。

    端木翠就这样站在梯子上，动都不想动。早晨的清冷阳光透过疏落的叶子照在她身上，白色裙裾懒懒拖在梯踏之上。

    “还想吃什么？”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真是奇怪了，他既然活着，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回来？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牵住他绊住他，要六七十年这么久？”

    紧接着，公孙策感觉似乎有暗影当头罩下，伴着带翻茶碗的声音，急抬头时，就看到端木翠慌乱地架住展昭的身子……

    端木翠早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原本还想编派一下公孙策的，现下笑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吃了。”她感慨，“现在穷了，要节俭度日才行。”

    吃完饭，时候已是不早，夜色隐隐消退，东方抽出一丝丝白来。

    这一番吵闹，早已惊起了院中旁人。适才和李年庆媳妇争被子的女人看得眉开眼笑。李年庆的弟弟看了会儿热闹，上来劝和。李年庆放狠话：“这婆娘，我非砍了她不可！”

    “哪里可怜？”展昭问出这句话之后就后悔了。

    匆匆安顿下展昭，张龙急急带端木翠去了红鸾的卧房。

    “这样玩闹吗？”

    端木翠有点着恼了。

    过了这条街巷，就是采秀的住处了。展昭的步子有些急乱，他觉得红色官袍的前襟有些碍事，伸手略略向旁撩开了，就在这当儿，忽然有一句话从左首一间铺子里飘了出来，没头没尾。

    倒是李年庆媳妇得了倚仗，重燃斗志，躲在端木翠背后对着李年庆破口大骂：“没良心的，杀千刀的，活该生大疮的！”

    展昭就站在旁侧不远处，自始至终，采秀，或者应该说是静蓉，未曾抬头看他一眼。

    哪知采秀嗯了一声，镇定自若：“我没想到你这么小心眼。”

    “太白金星就更奇怪了，他喜欢箍碗，就是砸碎了的碗，一块块拼起来箍住，就着破碗的缝隙一点点抹胶。手艺不错，但是生意不兴隆。”端木翠嘻嘻笑，“我们还是喜欢用新碗。”

    更何况，开封府中本就有事。

    回到灶房，刘婶认真揣摩了一下这位新主人的意思，心中的嘀咕一个赛一个地翻涌。

    男女有别，张龙此举过于突兀，端木翠不觉皱了下眉头，不过她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李年庆媳妇不识字，典型庄户人家性子，也不知当人面要遮丑三分，一阵风般卷将出去。待端木翠和李年庆跟过去时，她正和一个女人分抱被子一头，扯得如火如荼，一边扯一边对骂，开始只关被子，后来就扯到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上去了，你上月偷用了我的醋，上上月多用了米，再上上上月……

    唯一遗憾的是当事人不是很热衷，跟端木翠提起的时候她正在展昭床边坐着，两手支颐俯着身子不知在向展昭嘀咕些什么。听完公孙先生的话，她嗯了一声，然后回答：“随便。”

    展昭忽然就停下了饮茶的动作，茶杯擎在手中，一动不动，茶面却微微漾开纹络。

    静蓉扶着路都走不稳的张文飨，火红的嫁衣拖在地上，背后似是延开一条混着荆棘和血泪的路。她的一生是什么样子的，端木翠并没有太多地描述，寥寥几句就概括得干净，但是这条路，静蓉自己走了六十余年，做人的时候在走，死后也从未停下，最后，终于走到了今夜的新房。

    展昭哭笑不得之余，竟生出恍惚的荒唐感来。世人都想成仙，由古至今，洋洋洒洒，万言笔墨描摹神仙华府的逍遥惬意雅好清高，哪知神仙所喜好的，竟是最普通不过的市井生活。既然如此，何不就做一世凡人？还是说做了神仙之后，才了然万丈红尘，虽是苦痛烦恼，方最显人间真味？

    当然没有预料当中的砰一声，凭她的功夫，若是真摔着了，那可丢人丢大发了。

    他故意沉下一张脸，端木翠却装作没看见般，只是嘻嘻笑：“不是说看宅子吗？展昭，宅子呢？”

    “你敢扔我！”

    端木翠摆了摆手，示意闲杂人等让开。

    “宣平？”公孙策微微一怔，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包拯略显疲惫的脸上露出宽厚笑意来，示意公孙策坐下。

    这是一家帮人裁剪衣裳的衣坊。

    端木翠不高兴了：“自己的妃子走失了为什么不自己去找？谁找到了归谁，找到了也不给他！”

    端木翠瞪着张文飨，忽然就来了火气，几步过去，大声道：“喂，张文飨，你就这样睡着了？”

    原来李年庆深感这一日的接待工作没有做好，家属不给力，在端木姑娘面前丢了人，就等同在展护卫面前丢了人，在领导面前丢了人，就等同于前途无望，越想越是憋气，床帏之中，把媳妇一通臭骂。

    采秀是怎么想的我是不知道，毕竟跟她不熟，但是对于端木翠，我敢肯定，她扶着门楣儿笑得特诚挚地向着采秀挥手说着“下次再来”的时候，磨得咯咯响的银牙，说不定能咬碎铁尺。

    说得倒也是，从前她忙着捉鬼拿妖，眨眼工夫就水遁土遁，即便偶尔有空到城里来晃晃，想必也留意不到这些小商小贩小吃食的。

    寂静的回廊，通向展昭卧房，公孙策捧着汤碗，小心翼翼。

    “谁成亲？”

    “圣上褒奖了庞太师，说是太师进退得法，行止有度，令行禁止，使得宣平之疫一朝缓解。”

    公孙策坐在泥炉旁，手上的卷册书页微微泛黄，泥炉上模样笨拙的砂锅正突突突冒着热气，汤药的味道越来越浓。

    展昭猛地刹住脚步，怒喝道：“混账！”

    展昭猛地刹住了脚步。

    打眼看去，最普通不过的样子了，不大的黑漆门扇，青色的瓦，覆满青苔的飞起的檐角。院墙之上，显眼的一处，挤挤地挨着一丛紫色的花，说不出是什么花，总之花瓣淡紫间泛着白，绿色的弯曲而又狭长的叶片在风中颤巍巍地晃着。

    那姑娘看到她，吓了一跳，很是局促地退后一步：“小、小姐……”

    端木翠看得若有所思，走过包子铺好远，她还回头看。

    马灯的光照亮她身前一小片湿润的土壤，她忽然低声道：“公孙先生，这草庐，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她无意去探究张龙是否是对红鸾有意——红鸾的命运已成定局。门扇背后的故事，正在慢慢死去。

    即便不是扔在人堆里，你都很难注意到她，即便注意到了，也很难记住她。

    展昭此时才觑得空子问她：“你买这些做什么？”

    端木翠变招也快，中途便撤了手，横腿去扫展昭下盘，力道够狠，毫不容情：“展昭，你敢扔神仙！”

    料子算不得上好，但色正丝密，簇簇新，陡然间这么一展开，眼前流泻开一片鲜艳夺目的喜庆。展昭唇角微扬：“好看。”

    毕竟这一趟回来，日子还长。

    端木翠嗯了一声，转身离去。采秀怔怔看了她许久，这才回过身来，面上浮起动人而又温柔的神色。

    彼时公孙策正忙，随口嗯了一声，或者是因为他跟端木翠已经够熟，无谓拘泥俗礼。

    展昭却不觉得突兀，含笑道：“你说像，就像好了。”

    时候尚早，道上的人稀稀落落，卖早点的铺子却热闹，哗啦啦蒸笼盖掀开，蒸汽腾地冒将起来，发好的馒头像极了娃娃白|嫩的小胖手，松松软软，按下去一个小小的凹窝儿，很快恢复如初。

    奇了怪了，这身官服他在她面前又不是第一次穿，她今日反觉得不顺眼了？

    行文至此，请容我掩面三分钟。

    端木翠将嫁衣塞给展昭，自己将衣裳接过来，抖开了细看。其实样子无甚特别，展昭看来，也就是一件红色的男衣罢了，她却看得仔细，末了似乎还想找人比画比画，目光那么一溜，就停在了展昭身上，俄顷发现了新大陆般咦了一声，奇道：“展昭，你每天穿着新郎官样的衣裳干什么？”

    “我晚点再来看你。”

    “好了。”

    “我和静蓉聊过，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有主见、明事理，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件事上，她偏执得像是失了常。张文飨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回来、发生过什么事，她什么都不问，满脑子就是成亲。”

    采秀赶紧拿袖子擦擦眼泪，扶着端木翠坐在灶房的坐凳上。

    他似乎睡得有些不舒服，拧着眉头哼啊了一声，伸手去挠脖子。抬起手的时候，展昭看到他鸟爪样枯瘦的手，指甲很长，里面积着厚厚的垢。

    好在檐角距地面不高，没时间让她多想，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是一声坠地闷响。两人没入潮湿的荒草之间，她却没有摔到，因为展昭就垫在她身子底下。坦白说，软绵绵的，她垫着还挺舒服的。

    “就是天波府……”展昭话到一半，忽见这位姑娘目光炯炯，顿时心生警惕，“反正你也嫁不进的。”

    谁承想展昭会倒下去。

    “静蓉都已经走了，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刚把她安顿好就抛下她出外，展昭心中也有几分歉然：“我会早些回来。”

    展昭仰头看了看梁木，正待开口，她又摇头道：“没有挂钩，挂不住。”

    虽说成仙之后久不练功，好在之前的功底还在，借着屋中烛光，所有人看得分明，那菜刀直直剁入院中那棵大槐树的树身，只留刀柄还露在外头。

    铺子口很多人笼着手伸长脖子等，你三个我五个，不多时就卖了个精光。

    公孙策有些局促，但还是坐回泥炉旁的凳子上。对面还有一张矮凳，公孙策心中转开奇怪的念头：大人也会落座吗？

    在包拯和圣上眼里，展昭是个极其守礼极其省得分寸的人，他说有事，那一定是要事；他若说是要事，那一定是十万火急火烧眉梢。

    “哎，展昭。”她只好走回去，仰了脸看他。

    看起来，温孤苇余是以极恶毒的手段操纵了这些精怪的精魂。他是宿主，这些精怪是他主体上抽生出的须芽，须芽若断，不损主干繁茂，但主干若灭，须芽难逃溃散的命运。

    展昭轻轻吁一口气，唇角漾出极淡的笑意来。他站起身来，朝向还在茶摊处忙活的小二：“小二，结账。”

    展昭默然。

    把这个想法向张龙、赵虎他们一说，大家纷纷表示支持。

    “既然分了阳世阴冥，就要各安各处，难道妖不害人，就容得人和妖比邻而居？这就如同山泽猛虎入了闹市，老虎说自己不吃人，市井人家就容得它闲庭信步走街串巷了？”

    “你闲着无聊时，都学过些什么？”

    端木翠可怜巴巴看他：“就吃一个。”

    正失神间，端木翠已拐进旁侧一间厢房。风灯的光晃进去，满室的尘土，正中一摊灰烬，生过火的模样，旁边歪着一个破钵盆，盆里还汪着些羹汁。

    端木翠头大如斗，只有干瞪眼的份儿，忽然就觉得出生入死的沙场杀伐，比之妯娌唇枪舌剑，大大不如。

    但是她也没重新爬上来。

    张文飨眼皮动了动，好像是要睁开。

    “也是命中又有劫难，左近的一个恶棍觊觎静蓉美色，又欺她无依无靠，寻了个晚上，纠结了群人，洗劫了这宅子，糟蹋了静蓉不说，还杀人灭口。”

    檐下静悄悄的，像是什么人都没有。

    端木翠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头。

    展昭的手臂还环着她的腰，人却没声息了。

    展昭无语，看来还是做妾事小，丢人事大。

    “你篦得紧不紧啊？”她似是不怎么相信展昭的手艺，左右晃荡着脑袋。

    半晌，端木翠才慢吞吞道：“面条。”

    “采秀？”展昭眉头微微皱起。

    端木翠忽然就火了，大喝一声：“再吵，再吵我灭了你！”

    “那我等你吃饭。”她抬起头，两泓清澈的眼波一直映到他心里去。

    展昭礼貌唤她：“刘婶。”

    “不碍事的。”展昭宽慰她，“你看我现下不是很好？”

    采秀愣了一下，咬牙道：“不公平。”

    他们当然不知道，展昭的要事，只是一顿人约黄昏后的家常便饭。

    他如果好端端的，那样细心的一个人，一定会提前为端木翠打理好一切：饿不饿，想吃什么，要住在哪里，要不要仆从侍候，闷不闷，想买什么新奇玩意儿，要添置什么样的衣裳、脂粉、钗钿……事无巨细。

    正如此想时，刘婶擎了新沏的茶进来。端木翠略一思忖，笑道：“刘婶，你在这儿多久了？”

    出了铺子，这姑娘总算良心发现，帮他拿了几样。

    “派往宣平的人回来报说，当地百姓感念庞太师和圣上的恩德，捐了一座功德碑，碑前香火昼夜不息，为太师和圣上祈福祈佑之人络绎不绝。”

    奇了，想半天没想起来，脱口居然就说出来了。

    “面疙瘩。”端木姑娘额外开恩，给加了道菜。

    这都没问题。

    每当展大人中了毒受了伤昏迷不醒时，小姐们如秋水般的眼眸总是长久盈着泪水，眼眶永远泛着红，青葱般的玉指总是绞着衣角，不知道绞坏了多少件罗裳。她们的泪水总是不知什么时候就滑落下来，公孙策发誓自己有好几次听到她们的心啪啦一声碎掉的声音。

    就因为这宅子是展昭给另一位姑娘备下的？

    展昭紧走几步，将端木翠手中的风灯接过，斜斜插在另一爿门扇的高处。风灯微微晃了几下，灯影忽大忽小，借着灯光，他看到厚厚的积尘、破烂的幔布，还有屋角高处一层缀着的蛛网。

    那个女人，蓬头垢面，身上像是被烧过，原本应该是手的地方只剩下光秃秃的肉疙瘩，两只胳膊绕过采秀的脖子，发亮的涎水从嘴角滴下，一滴又一滴，滴在采秀的发上。

    刘婶是典型的行动力强，片刻工夫挎上菜篮子就要出征，刚想出门又想起什么，只得来麻烦端木翠。

    展昭面色一沉，不说话了。

    “哎哎，我把荤的都给你了，你不得把素的都给我啊？”

    “先回开封住下咯。”

    说这话时，她一字一顿，眼光瞅到哪一房，哪一房的人便两股战战，逃难般回房。

    “小姐，”采秀的眼泪扑扑簌扑簌掉下来，“我不是故意的，小姐……”

    端木翠自然不信，她瞪展昭：“你不知道？我看八成叫你给吃了！”

    展昭是在临近开封的路上病倒的。

    展昭无语，富人节俭可以守业，穷人节俭可以持家，可是你一个身无分文穷得叮当都不响的姑娘，你节俭图的是啥……

    公孙策微笑，不置一词。

    “端木姐你看看，前一阵子还好好的，两天前突然就……”他一边说着，一边去掀红鸾的衾被。

    门楣下挂了小小的一串铜花萼铃铛，有斑斑的铜绿，依稀还能看出从前的小巧精致，她好奇地伸手去拨，铃铛的声音已经不清脆了，有些闷，但是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又伸手拨了一下，再一下。

    李年庆媳妇原本跌坐院中捶胸顿足，忽见形势不对，再一衡量敌我力量悬殊，也顾不上哭了，手忙脚乱爬起来，掉头就跑。

    说话间，她以身作则，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你身子还没好啊。”端木翠对圣上很不满，“就说你还没醒不就好了？”

    “……不知道。”

    神仙洞府，那是多么高雅神秘的所在，吹的风都是香的，下的雨都是醇的，你怎么净在那儿搞点下里巴人的玩意儿？你是擅长劳动的三八红旗手还是大众评选出的市井之花啊……

    问题是，采秀的背上，伏了一个女人。

    公孙策提起马灯看了看，知道是端木翠，一颗心终于放下的同时，鼻子忽然一酸。

    民心最是淳朴，没有人知道天子是因为夜半先帝的托梦冷汗涔涔夜不能寐，急下手令要庞太师救城。他们只知道，最最绝望无助的当口，城门大开，如同为他们铺开一条生路，庞太师骑着高头大马，仿佛神祇降临般代天子宣诏，同时带来了开封最好的一十二名大夫，以解宣平之困。

    开封府，夜。

    “不知道。”

    他小心地将火折子凑近风灯内芯，未几，晕黄的光透过脏兮兮的糊纸，将身周丈余处点亮。

    端木翠摇头：“早荒废了。”

    择菜洗菜的当儿，刘婶还畅想了一番端木姑娘会买些什么，是胭脂水粉呢还是绢帕罗裳？古琴箫笛还是笔墨纸砚？这姑娘模样儿讨巧，定是温柔可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巧自己的侄女采秀要嫁人，没准能央端木姑娘写幅喜字……

    端木翠把碗里的鸡丝、火腿丝、肉丁儿统统挑给展昭：“这个给你，这个给你，这个也给你。”然后捧着清汤白面碗看展昭，“嗯？”

    面条加面疙瘩？

    于是无多话，当即便准了。

    敢情，她还照顾得挺乐呵的？

    院中立刻鸦雀无声。

    “小事？”端木翠不信，“皇帝差遣的事，会是小事？”

    端木翠俯身将风灯拾起，向展昭道：“展昭，火折子。”

    事情就这样定了。

    李年庆媳妇先还不还口，后来架不住他絮絮叨叨，也来了气：她这一日尽心尽力，做了那么一桌子菜，对端木姑娘客客气气、面面俱到，就算是皇后来了也未必能做得强过她，你还不满意，鸡蛋里挑骨头是怎的？

    端木翠静静听着。

    端木翠听到声音，发绾了一半就出来，伸手扶着发髻，髻上一支钗子摇摇欲坠，急急道：“展昭，你喝药了没？”

    端木翠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方才刘婶交代过的，想必是她的侄女了，叫采什么来着？

    她捧着那袭新郎官的衣裳，挨着张文飨坐下，柔声道：“文飨，我们成亲了。”

    俄顷走至近前，大门已朽了一半，右首边的一扇门轴脱落，松松地挂将下来，恰留出一人大小的缝隙。门边跌落了一只风灯，灯身破了几处，勉强还能用。

    说话间，伸手把她拉近，仔细帮她将钗子篦进发间。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展昭以为她是饿了，谁知她忽然郑重其事地说：“展昭，我卖包子好不好？”

    展昭到的时候，刘婶在灶房里忙着擀面条，灶上的铁锅里煮着鸡汤，突突突滚着泡。香气从灶房里一直飘到院中，慢慢笼罩住院子里零落堆着的法铃、镇宅镜、铁扁磬、木制法印、桃剑、甘露碗，靠墙的地方散着令旗倚着幢幡，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幢幡的帜角便微微掀动。

    红盖头将她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展昭看不到她的脸，却可以想见该是怎样的虔诚。

    “谁没有小时候。”展昭微笑，伸手将她垂在自己面上的发丝温柔拂到一边，“那时跟着师傅学艺，几个师兄弟互相打闹。有一次也是这样，一失足把师兄踹到了水里去。”

    “早知道该去听个墙角的……”她低声喃喃。

    端木翠笑笑：“你是采秀吧？”

    张文飨眼皮耷拉着，他还在睡，睡梦之中，喉咙滚了一下，咕噜咽了口口水。

    展昭将怀中的布包拢了拢，腾出手来掏出了火折子。方点着了，风一时大起，又吹熄了去。展昭往檐下避了避，再点着，才凑近风灯，一阵风过来，火头扑跃几下，又灭了。

    她吃准了端木翠不能拿她怎么样。

    红鸾动了一下，苍白的眼皮睁开一线，目力所及处，模糊地看到张龙僵立的身影。

    端木翠大喜，想也不想，急转身，抬脚就迈。

    采秀家住东城近郊，和端木翠的新宅子南辕北辙，两个方向。

    “你别动。”她忽然伸出手掌，贴住展昭的心口。

    采秀突然抬起头来，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不是他。”

    “我知道。”采秀微微一笑，竟现出与容貌极不相称的娴雅和妍丽来，“我不会让端木姑娘为难的，成亲事了，我会马上离开采秀姑娘的身体。”

    想了又想，掂量了再掂量，毕竟不是过去做神仙翻手云覆手雨的时代了，现下形势不如人，辨得出她、挡得了她，但收伏不了。

    端木翠奇道：“没人住？难道置下之后便一直空着吗？”

    “张大哥……”她虚弱地呻|吟出声。

    其实之前她跟公孙策说过：“展昭没有大碍，只是被冥道的戾气所冲，一时逆气攻心罢了。”

    顿了一顿，更是提不起兴致来，半晌才道：“那这宅子里的东西，那些个钗环什么的，是你备下的？”

    端木翠没有看她，只是将那绿色包裹放在手中掂了又掂：“真不要了？”

    敢情她是想吃，想必开始准备来两个的，被否决之后退而求其次。

    “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小姐若是喜欢，就送给小姐好了。”

    她当着采秀的面把包裹的扣结打开，里头是一双大红色的鞋面儿，尚未纳底，面上金线绣着鸳鸯交颈。还有块盖头，也是大红色，四四方方，边上缀着红缨子。

    李后主？违命侯？亡国之君，半生折辱，日夕只以泪洗面、仰人鼻息，连枕边人都无法庇护。坊间传言太宗觊觎小周后美色，数次强留小周后宿于宫中，小周后每次归来，都是又哭又骂。

    端木翠失笑：“送我吗？那不妥当，我还不急着嫁人呢。”

    这个问题提得很是尖锐，端木翠思考了一下，严肃道：“我可以忍一忍。”

    端木翠缓缓起身，站在符咒之后，注视着采秀走近。

    “知道了。”

    公孙策哦了一声，并不见得轻松多少，又是把脉又是施针又是下方子让灶房赶紧熬汤剂，把一干仆从支使得人仰马翻。

    正对面是连着客厅的卧房，左下首是客房。院子里青砖辟出一个花坛，土壤松软，还没有种上花。

    事情一说，几个人都慌了。今时不比往日，她一个年轻姑娘，无处可去，出事了怎么办？

    “你听到了？”端木翠更惊讶，“说什么了？”

    端木翠一回头，被唾沫星子喷了一脸。

    “端木。”展昭忽然叫她，喷出的气息暖暖的，她的耳垂直发痒。

    不可能啊，招待展大人吃清汤面加清汤面疙瘩，讲不过去嘛，难道是这姑娘想考验一下自己，看自己能不能做出了不得的面条和面疙瘩来？

    于是提着马灯沿街去找，几乎把街巷都给找遍了，后来跟守城的官兵说了好一通软话，出城，往西郊，去端木草庐。

    他在纠结另一个问题：这丫头一个人住客栈，又没人看着她，她不会念头一起，偷偷跑了吧？

    她似是被问住了，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想了很久，才道：“就是像啊。展昭，你们喜欢把女子比作花，这个像兰花，那个像梅花。既然能比作花，自然也能比作宅子的，我就是这宅子。”

    这个问题值得重视，现在展昭还昏睡着，她若是跑路了，将来如何向展护卫交代？

    端木翠在付账，伙计在收钱，总之是没人理会他。

    “当然有分别了。”端木翠振振有词，“这就好比我把一个人打得半死跟打死，你说有没有分别？”

    那位姑娘也太不小心了，自己的宅子，自己看好嘛，怎么说走水就走水了？走水了之后也得尽快想办法自己解决，麻烦展昭算什么事儿？

    端木翠眼珠子一转，笑嘻嘻道：“我啊。”

    “今日圣上有召，要出外几日。”

    公孙策没吭声。

    话音未落，她身形轻举，倏地向梁上飞身而去，手中红幔迤逦展开，艳红色的丝密绸布一路向上延伸，直如铺开一条波光潋滟的飞天之路。

    端木翠用手抚了抚膝盖，面上现出痛楚的神色来：“采秀，你去厅堂里，案上有甁跌打的药油，你帮我拿来。”

    采秀哦了一声，转身小跑着去厅里。

    端木翠抱臂而立，如沐春风：“怎么，没想到吧？”

    她直视着端木翠，腰背挺得笔直，下颌微微仰起，先前的谦恭和卑微荡然无存，稀疏平常的面庞上，却也看不出什么倨傲来。

    两人穿过回廊去后院，风拂在草尖上，发出奇怪的响声，像是有不可名状的动物在暗中追逐着他们的步子。

    原本晕黄的灯光顿时就转作了微醺的烟红。

    公孙策叹了口气，好说歹说，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先把她安顿在城中的客栈住下了。

    去灶膛处捡了块柴屑，米缸里抓了把米，油壶里倒几滴油，一小撮盐、酱油、米醋，还有方才刘婶泡茶时洒落在桌边的一些茶屑……

    “端木姑娘……”

    “累了呗。”端木翠白了公孙策一眼，然后低头看展昭，喃喃道，“懒猫。”

    半晌，展昭慢吞吞道：“姑娘，我早说了你是摔不着的。”

    她却完全无视，站定之后，对着展昭左看右看：“展昭，你什么时候醒的？”

    有细碎的脚步声一路过来，门开处，立着一个衣着整洁的妇人，五十上下，水墨色的褂子，袖口滚银边，头发整齐地绾作髻，插了枚简单的木头簪子，笑起来眼角有深深的尾纹，让人看着很是亲近。

    刘婶赶紧见礼，端木翠反有些不好意思。

    第二天张龙就找到了李年庆，只说是展护卫的朋友，要在他家暂住几天。李年庆哪有不乐意的？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说死也不要张龙塞过来的银子。

    她现在没有法力，没有可以驱使的精怪，没有其他朋友，没有栖身之处，甚至，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

    端木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要怎么收拾？有个新房的样子就好。”

    她在这里坐了这么久，有没有想到过这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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