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忽地眼睫低垂,轻声道:“死丫头,未出全力。”
端木翠没吭声,只此片刻间,但见展昭身形惊鹤般冲天而起,半空之中疾转如电,腿法连绵不绝,又两名兵卫一左一右摔飞出去。端木翠心念一动,上前一步喝道:“住手。”
“端木,”展昭忽然异常平静地开口了,“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阿弥是使刀的高手。
回安邑的路不算长,端木翠勒马走走停停,倒是消磨了大把时间,时不时把裹住剑身的麻布扯开,细细看过,百思不得其解。
阿弥的目光在血泊处极快地停留了一回,咬了咬牙,挥刀递出,刀锋划出一道闪光,直取展昭脖颈。
“杨戬,你到底想说什么?”毂阊有些沉不住气。
就见阿弥讷讷退开,自去捡了朴刀退将出来,立于端木翠身侧,一言不发。
看重他吗?未必,但杨戬方才交代过:“此人是将才,若不能为西岐所用,来日效力朝歌,必为西岐所患。你可审时度势而行,善待此人,以图笼络。若能用之,端木营如虎添翼;若不能用……再杀不迟!”
之前成乞在端木翠等人面前一通拨弄,坐实了展昭的罪,只盼赶紧把展昭推出去斩了,最怕的就是节外生枝。他心里摸不清端木翠要见展昭的意图,是以七上八下忐忑非常。
“我的血……”端木翠皱眉,“尚父真是……一派胡言……”
端木翠面色一沉:“相不相信他,我心中自有分寸。倒是你,事情还未水落石出便解他枷锁松他束缚,万一出了事,你如何善后?”
睁大眼睛向着甬道入口的方向看了许久,展昭的身形渐渐清晰,旗穆衣罗的脸色却渐渐变了。
“跟随姜子牙之后,端木营的兵将只来自虞山部落、端部落以及之前提过的捭耆部落族人。有人指她护短,乃是因为她不收新丁不纳降兵,所有兵将都是心腹子弟,打一个少一个,自然珍之重之。端木翠旗下有四偏将七副统,送到捭耆的三男之中,出了两个偏将一个副统,三女之中,出了一个偏将,兼作端木翠心腹使女,名唤阿弥的,将军今日也见过了。端木翠这条命,间接可以说是虞山部落族人所救,所以她对虞山部落最为亲厚,在端木营,同一级别之中,虞姓兵丁的地位更高,譬如今次跟随将军一起来安邑的两名副统,一唤虞都,那就是虞山部落的,另一唤捭和子,那是捭耆部落的。同为副统,但是……”
点到为止,其意不言而喻。
旗穆典奇道:“这就怪了,这一日城中安稳,有什么要紧事,这时辰向主营打灯语?”
端木,肯定会把他的眼珠子给挖出来的。
最后那句“是吧”却是向着展昭说的。展昭微微一笑,倒也不生气:“将军思虑万全心思缜密,说得的确在理。”
天蒙蒙亮时,隐约听到外间马蹄声响,高伯蹇一惊而醒,急问道:“是端木将军到了吗?”
“怎么说?”端木翠故作不知。
阿弥眼睁睁看着展昭被押走,委屈得眼圈儿都红了,虽说知道此刻多嘴又要惹端木翠生气,还是忍不住小声道:“姑娘,你不会为难他吧?”
旗穆典叹气道:“这是军中密语,隔些日子就变的,我哪能辨得出?这几日怕是要出事,你我都小心着些。”
“报!”帐外传令兵骤然发声。高伯蹇吓了一跳,正待出声呵斥,端木翠冷冷道:“什么事?”
“他?”端木翠点头,“他功夫也很好。大哥,昨日不知因何寻不到你,那时我和毂阊试他的功夫……”
“埋、埋、埋……真埋了?”高伯蹇双眼发直。
阿弥是素知端木翠心意的,听她口气松动,脸上也忍不住泛出笑意来:“姑娘,他真的是好人,你信我一次,我决计没看错的。”
杨戬和毂阊正立在一处低声说着什么,见高伯蹇进来,不咸不淡地冲他点了点头。端木翠单膝跪在虞都尸身之前,掀起尸布查看尸身,听见声音,缓缓转过头来。
马儿昂首嘶鸣一声,四蹄踏踏,向着安邑扬尘而来。
丘山先生哼了一声,内心很是不屑,但是面上是绝不会现出来的:“将军怎么糊涂了?今日在端木营见到的端木翠,是姜子牙的义女啊。”
身后有人重重搡了他一把,展昭猝不及防,踉跄着跌入铜荆棘木笼,半跪下的膝盖重重磕压在木笼底部林立的荆棘牙上,鲜血刹那间透衣而出。
原来眼前种种,跟端木翠并无关系。
毂阊忍不住笑出声来,附向端木翠耳边:“虞都是两刀斩首,斩痕错牙,足见杀人者刀法不精。此人身手绝佳,刀法亦精,应该不是杀虞都的凶手。”
“心事?”展昭怔了一怔,轻轻吁了口气,苦涩一笑,“我也不知道。”
“那可不。”丘山先生追忆前景,历历如在眼前,“一听说连小主人都给埋了,奔丧的虞山部落族人可炸了窝了,听说有那老弱的,当场便气死了。青壮族人捶胸顿足,半道上大哭失声,砸了所有的土陶,纷纷把头上扎的蒲草都扯了缠在腕上——虞山部落逢战要在腕上缠蒲草,这是要同端部落开战了。”
“高将军。”
也不知过了多久,旗穆衣罗听到展昭压得极低的喃喃声:“忘记?真的是……忘记了?”
高伯蹇两眼一抹黑,晕了。
所以从寨门外打眼那么一望,就看到了场地中央闲庭信步的两位。
“虞都副统。”
展昭不语,沉默半晌,忽地开口:“旗穆姑娘,若是你有一个朋友,原本交情甚深,后因变故天各一方。终能得见之日,她却与往日判若两人,你心下作何想法?”
端木翠扑哧一笑:“你当然没看错的,差一步你就要拉人家进你的帐篷了。若不是好人,想来你也不乐意的。”
“这可坏了。”高伯蹇适时插话。
马蹄踏踏,来的正是杨戬。
旗穆衣罗站都站不住,挨着墙慢慢软倒,双手掩面痛哭不止,依稀听到牢门开启闭锁的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耳边一声叹息,展昭轻声道:“旗穆姑娘,你不要哭了,我真的没事。”
“那我就做得来了?”端木翠气恼,“我从来都是行军打仗,什么时候精于缉拿细作了?真是……”
“展昭。”
“他说不是他?”端木翠怒极反笑,“依我看就是他,来人哪,拿下!”
阿弥却也不是当真要他回答,想了想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尚父怎么说?”不知为什么,端木翠竟没来由地有些心慌。
阿弥嗯了一声,向前两步,上下打量了展昭一番,略略点了点头道:“我还以为是什么穷凶极恶的角色,想不到是这样干净利落的人,可见人是不可貌相的。”
“你……你……你……”毂阊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气也不是恼也不是,“你踹我的马?”
“原来鬼煞说的就是她!”高伯蹇恍然大悟,“难怪之前总听说‘鬼煞旗,望风靡’,我还莫名所以,原来说的就是她……”
展昭循声看去,见一个面容俏丽的劲装女子缓步过来,正偏了头向边上的男子说话。火光映跃之下,展昭看得分明,那男子一身仆射长打扮,一脸的谄色,却不是成乞是谁?
毂阊牵马立于一旁,只是软语安慰她:“丞相也说了,只因有传言说朝歌派出高手意图刺杀西岐将领,这些高手多半藏身安邑,所以要你镇守安邑。这种事情,高伯蹇那个草包想必做不来。”
那兵卫喏一声,硬生生又受一鞭。
只是……
果不其然,密信送至中军帐,莫说端木翠怒了,连一向持重的杨戬和毂阊都大为光火。这也难怪,前几日姜子牙丞相主持近期工作会议,还强调指出细作问题是重中之重,你旗穆家顶风作案,可不是逮了个正着树了个典型?
一日夜间,如履天壤,展昭不动声色,亦不置一词,单看他们又有何布置。只是仍忍不住要想:莫非是端木念及旧情从旁安排?
“就是我们端木营的将军,昨日你不是见过嘛。”阿弥粲然,“我叫阿弥,是端木营的偏将。”
“昨日高伯蹇的人将在旗穆家搜出的物事带回,我当时就觉得这剑必非常物,仔细琢磨之下不得其理,想找佩剑主人问个究竟,那时才知你和毂阊在试他的功夫,也就不便打扰。昨日离开安邑时,我将佩剑一并带回,呈交丞相。我当时想,丞相见闻广博,或许他能辨识出些什么也未可知。”
自展昭被从牢中带走那一刻起,旗穆衣罗悬起的心就未放下过,直到斜上方的甬道处隐约传来地牢门开启的铁链锒铛声,她才微微舒了口气。
他先前暗自将虞都的头颅掩埋在旗穆家的后院,而后奉命前来搜查,原本在屋内翻检一番只是虚张声势,没想到旗穆家竟是偌大一座宝山:且不说搜出的那些个寻常百姓家绝不会用的匕首暗器,单凭那几份暗通朝歌的密信,旗穆家已是全族都脱不了罪。
“咳……”丘山先生清清嗓子,准备打圆场,话到嘴边,被端木翠冷冷的一瞥给堵了回去。
那兵卫冷笑道:“明儿脑袋和身子在不在一起都指不定,到时有你哭的!”
阳光从军帐的缝隙处透进来,六个人肩并肩形成了一堵墙,把展昭罩在了阴影之中。
就听旗穆典低声道:“我才看见,就急急召你来了……城楼起灯,依你看是端木营的灯语吧?”
“我也是这么想。”旁观者的想法与自己不谋而合,展昭竟没来由地有几分欣慰。
“于是端部落和虞山部落暂停兵戈,为虞山望姬和端木翠行祭天之礼。哪知典礼之上,原本晴天历历,忽然……”
“然后?那还用说?”丘山先生激动得脖子上青筋直暴,“虞山部落那是倾巢而出啊,连妇人都把待哺的幼儿缚在背上出征,临行前一把火烧光了部落屋舍,意指这一战有去无回,要么歼了端部落,从此之后占据端部落的聚居地;要么战败,无颜再回旧地,死生由天。”
高手试招,哪容她这般心猿意马?忽地手中一空,朴刀脱手,阿弥心中一慌,脚下踩空,向着旁侧倒去。
这边厢,端木翠差点把鼻子都给气歪了。
“端木将军到了不久,杨戬将军和毂阊将军就到了。”
“这样未免也太……”高伯蹇不知该怎么说,“若真的战败了,虞山部落岂不就此亡族?”
杨戬翻身下马:“你还记不记得昨日高伯蹇部下从旗穆家押回的一干细作,个中有个仪容不俗的年轻人?”
“是啊。”端木翠心下大奇,“难道你们都闻不见吗?”
“……一见如故,情同兄弟,今次虞都兄不幸遇害,本将军恨不得以身相代……”
端木翠白了毂阊一眼:“要你说!”
旗穆典和旗穆丁还在昏睡,而展昭,依旧维持着先前的姿势,腰脊挺直,乍看上去,竟似黑暗中凝固着的塑像一般。
插一句,时下正值秋冬之交,丘山先生的雉毛长尾扇绝非纳凉之物——事实上,殷商时出现的扇子,那时称“翣”,起初都是用作装饰的。所以丘山先生将手中的雉毛扇摇得风生水起,用意并非取凉,而是觉得这样一来,自己的气质更加卓尔不凡,风度更加翩翩优雅。
端木翠怒道:“我说住手,你可有听进去?素日里行兵,难道你也不听我的命令?”说话间,扬手又是一鞭。
展昭心下惘然,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高伯蹇连连摆手:“只是义女,这关系可疏了去了。”
毂阊纵使有天大的气,也早消散了。
“那是,那是。”高伯蹇虽然脑中一片莫名,脸上装出的恍然表情倒是逼真得很。
他并不吃味,也不恼怒,相反的,他觉得好笑。
懒洋洋披衣起床,在帐中踱了个来回,很是悠闲地掀开帘帐……
相较之下,阿弥心地单纯,与充满血腥杀伐钩心斗角之气的沙场之地格格不入。
说话间,狠狠拽住马缰,马儿吃痛,一边吭哧吭哧喷着白气,一边蹄下踢踏,在沙土上乱刨。
“就因为四大剑尚不到出世的时候,所以丞相也不敢肯定。”杨戬神色并不因此而轻松分毫,“若不是因为崇城战事吃紧,丞相或者还可去剑池查勘……退一步讲,即便这剑不是巨阙,也绝不会逊于巨阙。”
端木翠迎上去:“大哥。”
“心中是否有事,自己怎么会不知道呢?”旗穆衣罗关切之中不免带三分好奇,“展大哥,若是有事,说出来也许会舒服些。”
丘山先生摇头:“都是听说,怎么会是亲见。据说端木翠坐起之后,黑云弥散,阳光重新照射下来,近前的人都看得清楚,棺椁内壁,一道又一道抓痕,有的深可逾寸,哪里是她一个稚幼孩童能办得到的?”
阿弥沉吟片时,忽地展颜一笑:“难怪你的打扮有些怪,岐山去往东南,想来你是东夷人。武王向四方发下檄书,要合蛮夷部落之力共平商纣。你可是应檄书而来?”
因为自进帐开始,展昭的目光就胶着在一处,再未移开。
高伯蹇点头,对虞山部落留有后路的做法深深赞同。
“将、将、将军,大事不好,端木营的副统遇害了!”
“他杀了虞都,原本就该死,我只是给他选了另一种死法。再说,我端木营的将士同气连枝,由他们为虞都复仇,合情合理。”
旗穆衣罗面上微烫,讷讷地说不出话来,顿了一顿,才轻轻挨着展昭身边坐下,鼻端闻到展昭身上的男子气息,更是心慌意乱,偷眼打量展昭,黑暗中偏又看不真切,心中百种思量,先还理得清分得明,到后来乱作一团,只用手拼命捻那衣角。可怜那丝络织锦,几不曾被她捻作破棉烂絮。
果然,就听杨戬缓缓道:“端木,你能闻到剑上的血腥气?”
杨戬冷笑一声,又伸手握住剑身用力抹过,鲜血如缕不绝,不多时便冷凝在剑身之上。
阿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许久,才渐渐喜上眉梢:“让他接虞都副统的位置?姑娘,我方才误会你了,我没料到你竟这般看重他!”
旗穆衣罗哽咽着抬起头来,泪眼模糊中,见展昭虽是面色苍白,但唇边仍带着浅浅的和煦笑意,目光澄澈如初,清明中透着亲和宽慰之色,也不知怎的,心情竟渐渐平静下来,怔怔看了展昭良久,慢慢垂下头去,泪水打落膝上,低声道:“展大哥,你救了我们,反受我们连累……我心里,实在难过得紧。”
“自然是回丞相那边了。”阿弥不疑有他,“大军聚合在崇城之外,攻城略地自然是第一要务,要不是因为虞副统……将军也不会来安邑。只是虞副统的事情再大也大不过崇城,将军匆匆做了安排,就随杨戬将军他们折回了。”
回应他的,是端木翠唇边抹开的一丝冷笑,与此同时,一柄木瓜铜锤带起劲风,当头砸下。
阿弥不一样,她的确是心无旁骛以致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直到端木翠的“刻意”提醒。
毂阊咳了两声:“若是动刑拷问,需审得分寸,他现在身上有伤,如若扛不住,那可就什么都问不出了。”
他与旗穆一家,总算是有些交情,如果能见到端木翠,端木会看在他的面子上,放旗穆家一条生路吗?
银牙紧咬,越想越气,忍不住就要踹上一脚才解气。
高伯蹇实在经受不住这一惊一乍,抖抖索索道:“这个这个……端木将军,怎么会直接从棺中坐起来了?是先生亲见的吗?她那时,早该死了吧?”
展昭,连同旗穆一家,以及旗穆家的一干下人,通通被丢到地牢里去了。
端木翠停下脚步,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阿弥自知理亏,语气先软三分:“我有问过,他说不是他杀的虞都……”
“把剑给我。”
端木翠待要再给他几记,却又无端心软——她护短之名倒也不是白来的,只皱了皱眉头,示意笼中几人道:“出来。”
“什么人跟虞都有这样大的仇恨,连砍两刀斩首,要虞都死无全尸?”
呢喃声喷出的温热气息惹得端木翠耳垂发痒,忍住笑便要避开。毂阊哪里给她机会,猿臂一伸便箍住她腰身,俯首在她雪白颈上深吻。端木翠痒得很,左闪右避,只是埋头往毂阊怀里缩,笑道:“别闹,大哥快来了。”
展昭一来不欲隐瞒,二来也无此必要,当下实话实说:“常州武进。”
西岐军来得蹊跷而又突然,旗穆典当真是一点准备都无,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如狼似虎的一批人登堂入室。
至少,在端木营中,刀法能胜过阿弥的,寥寥无几。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浑身一震,转过头来。
高伯蹇重重地捶了一下案台,唏嘘不已:“先生说的,我也知道,但是今次驰援,丞相连见我都不曾见,又如何攀上关系?邑姜已经嫁给了武王,想从邑姜处通关节,更是想都别想。”
端木翠笑而不答。
“西岐将领,素来不怎么瞧得起殷商的降将——土行孙邓婵玉夫妇算是功劳不小了吧?将军今日也看到了,他们和西岐战将的关系颇为疏离,远远谈不上热络。将军也是殷商投诚过来的将领,更须行事低调,不要太过张扬。”
昨夜虞都的尸身被抬回时,的确是没有头的,他也曾跳脚了半天。但是没有就是没有,总不能临时再长一个。
那里,六名全身披挂握戟持锤的大汉跃跃欲试,罩面头盔蒙得严严实实的脸上只露出眼鼻,目光凶悍至极。
齐齐的一声喏,六个膀阔腰圆的身形,气势汹汹、争先恐后挤进了木笼,旁侧的兵卫迅速上前将木笼门用铁链缠死。
阿弥的眼睛没有略过展昭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
“展昭,你是不是有些冷?”
“要说姜子牙,不能不说起他的身边人。姜子牙的女儿邑姜,嫁给了武王。”说到此略略压低声音,“倘若武王事成,将来这邑姜,就是武王的皇后啊。届时,姜子牙的权势还不更是如日中天?”
原本,如果展昭加入的话,战局或许会被拖得长久一些,只可惜自始至终,展昭都未曾拔剑。
“虞都的头呢?”
愈想愈是生疑,默立檐台许久,这才折返回房。
对于端木翠的打算,毂阊说不上是支持还是反对。
“他对外说是这样说,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同意了?”丘山先生体现出严谨的求证态度来,“端木翠当时年纪小,许是被逼的也说不定。总之虞山望姬死后第二天,端木犜做主,一大一小两口棺椁都入土了。”
他自然不知阿弥虽为偏将,却甚少当真冲锋陷阵,与端木翠一处长大,名称主仆,情逾姐妹;另一方面,阿弥是当年虞山部落选出的三位女童之一,身份自是不一般。
“还有一件事,丞相说,这剑曾经断过。”
丘山先生一边摇扇,一边慢悠悠地指点高伯蹇的人生。
有的时候,五年甚至十年的流光,就可以全然改变一个人,更何况是两千年遥远而又漫长的变迁?
踹什么好呢?踹毂阊显然不合适,踹自己的马又舍不得……
“后来端木翠成为姜子牙帐下第一女战将之后,有一种说法流传开来,说是真正的端木翠在棺中就已死了,后来复活,其实是被地下的恶鬼附身。细想想倒也有几分可信,端木翠的戾气一直很重,行兵斗阵,悍勇狠辣,一般将领都惧她三分。在殷商战将中,更有人称她为鬼煞,谈之色变。”
眼前的女子,除了轮廓样貌与自己认识的端木翠相似,穿着、装扮、眼神、气质、性情乃至其他无法一一历数的种种,都相差甚远。
“展、展大哥……”旗穆衣罗的声音止不住地战栗,“他们……对你用刑了?”
只见如泓如水剑身之上,端木翠的血缓缓迤逦过一道痕迹,紧接着,刹那之间,突然全部渗入剑身,隐没不见。
“同、同、同意殉葬?”高伯蹇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忘记?”展昭显然不曾想到此节,“怎么可能忘记?”
“断过?”端木翠不信,伸手从杨戬手中接过剑,细细端详,“大哥,我怎么看,这剑都不像断过。”
展昭心中叹气,有些人果然天生就难伺候,说她不好不行,说她好也不行。天可怜见,他方才说那些话,绝非要讨好端木翠,只是以己度人,觉得两军交战之际,存几分防人之心在情在理而已。
说不清过了多久,又是一声低叱,一柄长矛飞将出来。说巧不巧,正落在端木翠身边不远处,持矛兵卫重重撞在木笼边上,铜荆棘牙狠狠扎入背中。那兵卫倒也硬气,一声不吭,拔身起来,那排铜荆棘顿成赤红。
毂阊心下不舍,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松开手臂,叹气道:“杨戬在搞什么玄虚,你明明都走到这么老远了,他非让你等上一等。”
“不是啦……”阿弥急得跺脚,“是那个……搭个桥……”
“又或者……”旗穆衣罗的确想法多多,“她根本是忘记你了。”
高伯蹇愣了半晌,一把揪住传令兵的衣领:“端木将军是不是已经来了?”
所以她略略偏转了头,就在这当儿,她听到铜锤落地的咣当声,还有毂阊刻意压低的声音:“好身手。”
那个被阿弥带进来的男子,实在不像是个颓丧失势的阶下囚,他的背挺得很直,蓝衣虽然沾尘,却绝无褶皱,面上微露倦色,眼眸却依旧清亮,看不到丝毫的恐惧或是慌乱,平和中带着看不到底的深邃。如果不是事先知晓来人是谁,毂阊简直会错当他是端木营的客人。
“动刑?我看阿弥多半不会。”端木翠看向阿弥,话中有话,“是吧?”
阿弥叹了口气。
端木翠退开两步,毂阊略低了头,轻声道:“此人功夫了得,无论在西岐还是朝歌,都足可拜将。”
这一下连端木翠都慌了,待要上前施救,忽觉眼前蓝影一闪,却是展昭抢先一步,快步横臂拦腰截住了阿弥。
“凭什么你们都留下来部署攻打崇城,要让我回去守安邑?安邑弹丸之地,有高伯蹇在绰绰有余,平白加上我算什么!”
端木翠撇撇嘴,不置可否。
只一夜工夫,城周及营内的牙旗旌旗,竟全换作了端木营的!
展昭忽然有些明白,当日他身赴沉渊之时,温孤苇余缘何笑得那般怪异了……
旁侧的守卫看似目不斜视,其实心里早琢磨上这头的情形了,耳朵恨不得伸到此处,哪怕端木翠不发令,也于场中情形猜了个十之八九,现下端木翠一撂话,哪敢半分怠慢,齐齐喏一声,便有两个人上来,一左一右钳制住展昭,又用绳索紧紧捆住。因当着端木翠的面,生恐捆得不卖力,简直是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来。展昭伤口处被绳索捆磨,疼痛袭来,牙关紧咬,双手死死攥拳,却是哼也不哼一声。
“想不到端木将军身世如此坎坷。”高伯蹇顿起怜香惜玉之心。
“仆射长说……他知道虞都副统的头在哪里。”
丘山先生忽然意识到对高伯蹇的指点离题万里,已经偏到鬼故事环节上,咳嗽两声,赶紧拉回正题:“端木翠既然不死,端部落和虞山部落的族人自然还是奉她为主。姜子牙认了她作义女,只要端木翠听话,无形之中,等于把两大部落的人都牢牢控在了手中,你说这义女认得岂非大大合算?姜子牙,哼哼,就是个人精。”
杨戬不答,异常冷静地将剑身竖起。
端木翠也笑:“不回来也不知你审得这般顺利,镣铐都取了,可见罪名是洗脱了?”
“是来了呀。”传令兵很奇怪,“将军之前不是问过了吗?”
两人又絮絮说了一回,这才一前一后离了檐台。
毂阊不再说什么,事实上,他的注意力已经被吸引了开去。
“啊?”端木翠没听明白。
展昭是早知有人来了,但是周遭的守卫都不动声色,阿弥既未作反应,他一个身份特殊之人,自然不好有所动作。
不过殷商之际,王土不展,王土之外,俱称蛮夷,这么一想,倒也不难接受。只是“应檄书而来”此话,又当如何作答?
高伯蹇叫苦不迭,在虞都丧葬牙帐前踯躅再三,愣是不敢进去。还是丘山先生出来撞见,没好气地将他拽了进去。
“她不是这样的人。”展昭微笑,“旗穆姑娘,你终究是不明白。”
如果展昭是个样貌粗鄙的男子,她也许不会这么惋惜,但是这样一个气度出众的男子血溅当场,她多少是有些不忍的。
高伯蹇忽然傻了。
“他刀法精妙,而虞副统是两刀斩首,斩痕……”
旗穆衣罗有些不解:“展大哥,你口中的判若两人,指的是……她对你不复往日情分?”
“这叫什么话,难道只准你送我,不叫大哥送我?”端木翠哼了一声,待要再抢白毂阊两句,忽地露出笑意来,指不远处道:“大哥来了。”
这样也好,不管是偷入还是被绑入,总算是进去了。
饶是离着牢门还有数丈远,展昭还是听见了。他略微抬起头来,冲着旗穆衣罗淡淡一笑:“不碍事。”
于是那坐在案台对面摇着雉毛长尾扇的丘山先生——高伯蹇的亲信幕僚,或者说是狗头军师,摇头晃脑,拿腔拿调,继续为高伯蹇演说投诚西岐之后的生存之道。
“丞相说,是有人用血重新铸接了此剑,那人的血在剑身之内四下游走,将断剑重铸的痕迹消弭得干干净净。”
“非也!”丘山先生一阵激动,双手猛地扒住案台边缘,习惯性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高伯蹇吓了一跳,赶紧将面前还未饮的一盏茶推过去:“先生辛苦,喝茶,喝茶。”
展昭不说话了。
展昭只是摇头,沉默许久,才道:“旗穆姑娘,我倦得很,想休息了。”
的确是合情合理。
“你觉得不妥?”
“你既然已经看出来了,他们……”毂阊以目光示意笼中,“还要打吗?”
凑近窗扇细听,却是旗穆丁和旗穆典兄弟脚步匆匆,低声絮语些什么。展昭置之一笑,正待折回,忽地听到“端木翠”三字,心中一凛,又顿了一顿,待二人步声去远了,这才披起外衣,动作极轻地开启门扇,沿着旗穆兄弟去往的方向追了过去。
旗穆丁压低声音道:“这一日你我看到城中安稳,可谁知是不是真的安稳,这灯语说的是什么,你是辨得出还是辨不出?”
旗穆丁也全然失去了素日的镇定自若,随着成乞一干人在屋内屋外翻箱倒柜,他的脸色转作煞白,向着旗穆典惨然一笑,佝偻的躯干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
令出如山,旗穆家顷刻间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横竖脱不了一个死字,旗穆典和旗穆丁心意出了奇地一致:豁出去拼了!
过来牵马的兵卫也觉得端木翠脸色不对,生怕自己一个行差踏错惹来主将不悦,哪知端木翠压手做了个噤声的姿势,轻巧翻身下了马,原地站了一回,手中巨阙左手交右手,又从右手交左手,忽地唇角带出一抹笑,不紧不慢向着场中两人过去。
“端木营的将军,的确见过。”展昭不提防话题如此快便绕到端木翠身上,不觉有些恍惚,强自定了定神,问道:“是将军命你这么安排的?”
旗穆衣罗盯着展昭的背影看了许久,一个念头忽地自心头浮起:展大哥是真的睡着了?还是……一直没有睡?
路漫漫其修远兮,被抓进军营,不代表就能见到主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