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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是邪非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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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伯蹇只觉两道锥子般锐利的目光刺将过来,猛地想起丘山先生昨日对端木翠身世的那番讲述,一股凉气自脚底直透天灵盖,舌头打了结一般,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来。

    端木翠缓缓抬手指向展昭,一字一顿:“那里是朝歌派来的武士,他的身上沾满虞都的血,现在,我要你们十倍百倍地把这笔血债,讨回来!”

    她眯起眼睛,向帘门之外看了看:“今天的日头很暖,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但如果真的是“忘了”……

    但阿弥是真的很当那么回事,说把展昭拖出来“晒太阳”就真的拖出来了,也不顾忌着在端木翠眼中,展昭仍被定位成细作及杀虞都的嫌犯——横竖她是端木营的权力中枢人物,只要端木翠不在,还是很敢自作主张的。

    “虞都副统……年轻有为……实是一员将才……本将军与他一见如故……”

    “坟墓掘开之时,莫说是那大巫师,近前之人都听到了棺中哭声。端部落族人面如土色,叩头不止。姜子牙也觉奇怪,挥剑斩开缚棺索,就听砰的一声,棺盖裂开,端木翠直接从棺中坐起来了。”

    端木翠忍住笑,故作严肃:“此人来历可疑,须得严加审问。交给别人我不放心……就由你来安排吧,不管你用什么手段,都得给我问出个子丑寅卯来。”

    “虞山部落的首领只有这一个女儿,按照规矩,虞山望姬是未来的虞山部落首领,端木桀骜是端部落的首领,那么他们生出的后代,不论男女,未来都是要统领两大部落的。”

    “头……”高伯蹇硬着头皮开口,“虞都副统他……”

    “你这个……”高伯蹇气得险些背过气去。

    直到展昭去得远了,阿弥才吞吞吐吐道:“姑娘,这个人,不像是会杀死虞副统的。”

    非但端木翠,连毂阊都愣住了。

    端木翠吃痛,忙不迭缩回手去。毂阊怒道:“杨戬,你做什么?”

    端木翠瞪了展昭一眼:“要你拍马屁!”

    展昭虽对周武时事所知不多,但“凤鸣岐山”的典故多少还是听过的,略略思忖,答道:“岐山去往东南,路途遥远,几近海滨。”

    展昭睡时素来警醒,何况这一晚与成乞诸人缠斗,睡得本就不沉,外间动静一起,即刻起身。

    候着两人走远,展昭才轻身跃将下来,疾步上了檐台,这才发现城楼方向高挂一串六盏明火灯笼,上三盏红光,下三盏绿光,隔了片刻旁侧又起一串,也是六盏明火灯笼,只是每盏灯笼都蒙了一半,只露半盏。展昭知是军中密语,不同的颜色与组合代表不同的传唤,一时也不明所以,因想着:这旗穆一家必非普通邑民,因何连西岐军中的传唤方式都了解得这么清楚?

    “什么条件?”阿弥紧张。

    展昭止不住有些失望,顿了顿才勉强笑道:“阿弥姑娘,展某感谢你这番好意,只是你自作主张,端木将军恐怕……会不高兴。”

    难道说,从最开始,他找寻的方向就是错误的,沦入沉渊的端木翠,并没有回到姜子牙身边?

    “这样一来,端木将军看了,心里想必也会舒服些。”

    “这么安排?”阿弥有些不解,但很快便明白了展昭所指,扑哧一笑道,“不是,是我自作主张。”

    “为什么不打?”端木翠笑得别有深意,“阿弥这丫头,今儿处处留招……我且看她动的什么心思,演的什么戏。”

    端木翠松了一口气。

    不过只瞬间工夫,毂阊就察觉到异样了。

    “或许她不想认你,又或许今时今日,你们的地位天差地别,她不想让你打扰她现在的生活。”

    “即便不是他杀的虞都,但他跟旗穆一家有干连,脱不了细作嫌疑。”

    毂阊看了看展昭,又回头看端木翠,顿了一回,重又转回头看展昭。

    不对不对,细细看,好像还有杨戬营和毂阊营的……

    “然后呢?”高伯蹇听得渐入佳境。

    “神剑认主,那个男子,绝非池中物。”

    端木翠的脸色愈来愈难看。毂阊上前一步,轻轻搭住她的肩膀,低声道:“能杀了虞都的,定然是好手。”

    “大、大、大哥……”端木翠惊得连说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不会是想说,这剑,是我重铸的吧?”

    这一回合以快打快,顷刻间已过了四五招。展昭先时换剑为刀颇感生涩,现下已渐渐顺手,巨阙剑招的精妙之处杂于刀势中使来,隐有风雷之意,威力煞是惊人;阿弥招式固然巧妙,但终究是女子,臂力有所不逮,加上先时有所留手失了先机,渐渐力不从心,心下只是焦躁:将军让我同他试招,若是胜不了他,岂不是拂了将军的面子?

    这一夜漫长却又飞快,日头高起之时,又有一队兵卫下狱来提展昭。奇的是,今次他们的态度比之前日,非但好得多,简直是可称得上恭敬了。

    “常州……武进……”阿弥蹙眉,“那是哪里?在岐山的哪个方向?”

    “然后呢?”高伯蹇迫不及待想知道下文。

    阿弥不说话了。

    “头……”高伯蹇额头开始渗汗。

    果然,成乞抬眼看向展昭,唇角抹过一丝阴鸷笑意,顷刻间就转作毕恭毕敬,抬起手往前一指:“阿弥姑娘,就是他!”

    旁侧的兵卫赶紧上前将木笼的门打开,端木翠吩咐道:“给他一把刀。”

    当然,这一点不足以让展昭自愿受缚,真正的原因在于,包围旗穆家的西岐军众,打出的不仅有高伯蹇营的氅旗,还有端木营的。

    端木翠冷笑:“讲我好话的人多了去了,我个个都领情,累也累死了。你回帐去好好反省,我不发话不准出来!”说完再不理会阿弥,转身吩咐那几个兵卫先将展昭押去主帐,稍候待她亲自来审。

    将军案台后坐着的高伯蹇,矮矮圆圆、黑黑胖胖,脸上的肉一层叠着一层,下耷的厚厚眼皮几乎要把绿豆小眼给遮没了。他很响地啜了一口酒,用袖口抹了抹嘴唇,眼中透出既欣喜又迫切的光来:“先生,继续,继续说。”

    成乞忙道:“阿弥姑娘说得是,我初见到时,哪曾想到他是这般蛇蝎心肠的人……与这样的人打交道,阿弥姑娘须得提起十二万分小心。”

    “那让阿弥跟他试招?”

    端木翠冷笑:“当真是细作,必然人前掩饰百般做戏,好骗取你的信任,自然不会逃的,是吧?”

    “第一,如果真如你所说,虞都不是他杀的,他就必须要把杀虞都的真正凶手擒获;第二,我端木营损了一员副统,如果他可以改姓虞,转入虞山部落……我可以考虑让他接虞都的位置。这样一来,他的身份地位,与你也更相配些。”

    阿弥赶紧将目光转向木笼之内,那个率先向展昭出手的兵卫抚腕后退两步,喉底发出猛兽受伤般的低吼。阿弥未能看清展昭的身形,因为就在这刹那之间,另外五名兵卫已经猱身扑上,戟、叉、矛、斧、钺,各个方向,毫不容情。

    端木翠心中不快,待要狠狠瞪她一眼,正见到阿弥眼圈泛红,心头一软,一指头戳在阿弥额角:“死丫头,跟我这么久了,怎生这么没出息?见到生得出众的,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哪还有二话,一个字:抓!

    “目下看来,武王自然是西岐的首领——但是绝大多数的权力,还是控在姜子牙手中。”

    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巨阙都撒手了,一声闷响,坠地。

    端木翠将尸布重又盖上。毂阊上前一步,将手递给她,端木翠略略点头,扶着毂阊的手借力起身。

    展昭先前虽与阿弥有过接触,但当时心事重重,对阿弥并未十分在意,现下听到她如此说话,心下一怔,忍不住向阿弥看过去,因想着:这姑娘怎么说也是端木营的偏将,怎生说话如此不作顾忌的?

    不过稍作片刻,她便回过味来了。

    阿弥察觉出端木翠语气重下来,倒也不敢再造次,声音渐低下去:“姑娘,他功夫那么好,如果真有异心,只怕早就逃了。况且刚才姑娘让人将他拿下,他也未作反抗的……”

    “高将军!”端木翠的声音多了些许不耐烦。杨戬忍住笑,略略别过脸去。

    正说到酣处,帐外骤起铜铙金磬之声,高伯蹇还未反应过来,帐外的传令官已经跌跌撞撞冲将进来。

    “更坎坷的还在后头呢。”丘山先生很是嫌弃高伯蹇没见过世面,当然,面上神色依然不显露半分,“端木桀骜的弟弟端木犜觊觎首领之位,欺负端木翠年幼,说什么端木翠父母地下孤寂,无人尽孝,连哄带骗,哄得端木翠同意为母亲殉葬。”

    丘山先生摆摆手,复又恢复了世之大儒的姿态:“将军这么想,未免谬之大矣。姜子牙是什么人,什么阿猫阿狗他都认作义子义女的?”

    第一回合,不胜不负。

    “丞相说,这剑应该是巨阙。”

    先反应过来的是高伯蹇,刚刚上过端木营的知识课,很是活学活用:“遇害的副统……是哪、哪一个?”

    展昭心中忽地生出不祥预感来。

    “这么厉害?”端木翠惊讶,将那剑翻来覆去重新看过,浑没留意到杨戬愈来愈怪异的脸色,“也就铸剑大师欧冶子才有这功力了……可是我听说,这欧冶子也还在上界闭关,略算算,他也还有好几百年才会投凡胎。要他投胎之后,才会炼成巨阙……难不成当今之世,有可与欧冶子比肩的铸剑大师?”

    高伯蹇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了。

    “那是,那是。”高伯蹇猛点头,兼赞叹不已,恨不得掏出个笔记本记下重点,时时研读,温故知新。

    端木翠压根连扫都没扫他一眼,她转向另一个方向。

    端木翠笑而不答,目光向主帐方向扫了一扫,轻轻吁了口气道:“我还有些话要问问他……你的事应该不难,只要他能答应我两个条件。”

    “巨阙?”毂阊讶异,“不可能,我听说干将、莫邪、巨阙、辟闾四大剑尚封存在上古剑池之中,现在还不到它们出世的时候。”

    糟糕了,毂阊如是想。

    高伯蹇露出“然也,英雄所见略同”的神情来。

    端木翠装傻:“什么话?要把你嫁土行孙?”

    帐中这么多值得他关注的事物,比如杵在当地的自己,再比如,那个巨大的铜荆棘木笼。

    阿弥的声音好听得很,一字一句,俏生生脆泠泠。只是,展昭愈听愈是心灰,到最后,连面上的黯然之色都藏敛不住。

    进了营门,守营兵卫小跑着迎上来牵马。端木翠正待收紧马缰,忽然咦了一声,看向营寨的场地中央。

    透过他们肩并肩的间隙,展昭的眸底清晰映入端木翠的影子。

    这句“不碍事”不知怎的竟惹恼了押送的兵卫,离着较近的一个想也不想,重重一脚踹在展昭的膝上,骂骂咧咧道:“不碍事?真贱骨头,不死不知道怕!”

    如此想时,蹑手蹑脚起身,轻轻踱到展昭身边,方抬眸看时,展昭恰于此时转过头来,眼眸亮若晨星,于此黑暗之中,更是精光慑人。旗穆衣罗猝不及防,啊呀一声向后便倒,忽觉腕上一紧,方借着这力稳住身子,展昭已迅速撒开了手去。

    单是她周身透露出的凛冽杀气和目光中无法掩饰的霸道,就已经让展昭望而却步。

    因为她又打抱不平了:“姑娘,人家在讲你的好话,你怎么也不领情?”

    旗穆丁失笑道:“自然须得小心,何须你提……”

    阿弥吃了一怔,鬼使神差间,脱口而出:“将军,他受伤了!”

    高伯蹇显然也深得其精髓:“原来如此,看来趁着在安邑这两日,我要多多与虞都副统亲近亲近……”

    “那也说不清啊。”旗穆衣罗倒并非信口开河,“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有一天半夜,爹爹突然从外头带回来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子,说是自己的旧交。那人浑身是伤,爹说是被剪径的强人掳去,受了不少罪。好不容易救活转来,那人却不认识爹爹了,以前的事情也通通都不记得了——展大哥,这不是忘记是什么?”

    “高将军帐下仆射长成乞求见。”

    展昭身子略略晃了一晃,旋即稳住。旗穆衣罗眼见他膝盖周遭都被血染透,眼泪唰地流了出来,哭道:“他膝上有伤……”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面前巨大的铜荆棘木笼,每一根木笼的栅棍都有手臂粗细,其上绕满尖利的铜刺。

    “踹不得?”端木翠瞪毂阊,但想必自己也觉得好笑,目中隐现促狭笑意,倒是颇有点似嗔非嗔的意味。

    丘山先生点头:“虞山部落与端部落离得有些距离,本来听说虞山望姬死了,大半数的族人头上扎着蒲草捧着随葬的土陶赶往端部落吊丧,刚走到半路呢,忽然又听到这个消息……”

    “我觉得你是泄愤多些。以六敌一,你的副统操刀持剑全副武装,而他手无寸铁,端木,这不是练手,是杀戮。”

    非也,她另有打算。

    旗穆衣罗叹了口气:“展大哥,人是会变的。”

    “是将军让我自行安排的,何况我大小也是营中偏将,这么点主也做不得吗?”阿弥故意板起脸来,只是她性子单纯,板不了片刻便破了功,调皮地吐吐舌头,“再说了,将军根本不在,昨儿晚上她就走啦。”

    来的竟是阿弥。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样强人所难的要求,他自忖是开不了口的。而且端木翠既然身在将位,当明晓主将之责,军中尤其讲究令行禁止,怎么可能因为他而徇私?

    端木翠不解,但还是依言将剑递了过去。杨戬接过剑来,蓦地面色一沉,伸手捉住端木翠手腕,反转剑来,在端木翠手掌中央划了一道。

    饶是皮肉伤,片刻间血透重衣,展昭一声不吭,伸手自衣襟撕扯下一大幅来,略折了折自后紧紧束住伤口,在身前打了个结。端木翠大步过来,信手解下腰间链枪,以链做鞭,透过木笼,重重抽在那兵卫身上。这一下劲力非常,那兵卫被抽得连退几步,但看得出素日里训练极严的,又马上挺直脊背,几步走回原先所站的位置,一动也不动。

    这一睡,直睡到日上三竿。

    忽的俯首在端木翠耳侧,低声道:“踹得,马也踹得,人也踹得。”

    阿弥好生委屈:“姑娘,你不讲理,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他?”

    要知旁侧栏杆之上遍布铜荆棘,棘牙锐利无比,她这一倒,若只是伤到身体也就罢了,若是刮伤了容貌,那便大大不妙。

    于是下一刻,就听一声马儿哀鸣,毂阊的马一边蹦跳着一边尥蹶子,摇辔脱缰,落荒而逃。

    “然后,端木翠又活了?”高伯蹇心惊肉跳,他早上才见过端木翠,虽说明白知道端木翠本就活着,但是竟是这样“活过来”的,实在匪夷所思。

    再醒来时,已是子夜时分,壁上的火把早已灭了,整个地牢一片漆黑,旗穆衣罗茫然四下乱顾,过了好大一会儿,双目才渐渐能适应黑暗,模糊地看到些影像。

    “展……昭……”阿弥自言自语,“想来你是东夷展部落的族人,我是没听过,不过姑娘多半知道。”

    在他眼中,竟都似是透明的。

    “姑娘?”一时半刻之间,展昭竟未反应过来。

    端木翠微微一笑,待要说什么,目光忽地投到木笼之中,面色凝重起来,示意毂阊专心观战,莫再发问。

    其实不然。

    啥?

    “他们也想到了这一点,从族人中挑选出六名与端木翠同岁的孩童,三男三女,送去了与虞山部落交好的捭耆部落,以防万一虞山部落战败,希望这三男三女结亲,繁衍后代,以期来日重兴虞山部落。”

    如果她不是自己要找的人,那么在此地延留毫无意义,他必须马上离开,另设他法以作找寻。

    “是啊,大哥。”端木翠另一手掩住掌中伤口,只是摇头,“尚父会不会是……看错了?”

    顿了顿又看向阿弥:“阿弥,你进去试试他的刀法。”

    “姜子牙认端木翠作义女,个中深意绝非常人所能明了。”丘山先生很是骄傲于自己“非常人”的见地,“端木翠的生父是端部落的首领端木桀骜,母亲是虞山部落首领的女儿虞山望姬。这两个部落势力不小,兼又远离岐山,掌控起来本就不易。文王姬昌在时,用的是离间之计,让这两个部落互生龃龉,频起争斗,这样一来互有损耗,就落得姬部落独大,端部落与虞山部落,任何一方,都无法与姬部落抗衡。谁知端木桀骜偏偏喜欢上了虞山望姬,谁知虞山部落的首领竟将女儿嫁过去,谁知道两个部落竟联姻了!”丘山先生连用三个“谁知”,心中的激越之情溢于言表。

    按理说,若是端木营的本寨,断不会如此从大门外一览无余。但是一来这是安邑,扎营条件有限;二来临时挤占高伯蹇的场子,也不能有太高要求。

    说话间,阿弥和展昭的第二回合已经交上了手。

    走得近些,便听到阿弥轻快语声,讲些西岐风物,有时也问展昭几句。展昭话不多,只是略点头或摇头,间或低低应一声。

    眼见来的是端木翠,阿弥心中暗暗叫苦,好在深谙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笑嘻嘻道:“姑娘这么快便回来了?”

    端木翠嗯了一声,亦低声道:“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阿弥冷笑道:“我要提起什么小心!犯下这样的大罪,哪还要问什么话,合该直接拉出去斫尸的!只是姑娘另存了心思,才说要见上一见。”

    机敏慎察如展昭,很快就发现了端木翠的异常之处。

    咳嗽的确是很有效的。

    果然,在端木翠心中,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色,或者也不能说是无关紧要,至少他是作为“细作”被带进来的。但即便是这样,她也不屑于为他多作停留——如果他不是“细作”的话,她恐怕连看都不会看他一眼吧。

    正敷药时,忽有人掀帘进来,未见其面,已闻其声:“大夫,他怎么样?”

    旗穆衣罗心下已猜得七八分准,微微笑道:“展大哥,你与她分离多久了?”

    “你当真是为了让你的副统偏将们练手?”

    他这声“忽然”调子蓦地转作尖细,眼睛刹那间瞪得滚圆,绘声绘色,吓得高伯蹇差点滚落案下。

    其实她早该想到的:自己的父亲和二叔被刑讯如斯,展昭能囫囵着回来,已经算是上苍庇佑了。

    最最得意的,莫过于成乞了。

    阿弥羞得整张脸都红了:“我才不是……姑娘,你不要混说。”

    但于她这份全然维护之意,确是有些感动。

    端木翠一怔,抬手接过,入手冰硬,似是把长剑,解开裹缚的粗糙麻布,入眼便是阳刻古朴纹路的剑身。

    如此想时,偷眼看端木翠,但见端木翠一脸的似笑非笑,心中更是慌张。

    先前终能得见的惊喜跌落得极快,巨大的失落、愕然以及惶惑排山倒海般涌将上来。

    冷不丁居然成夷人了……

    展昭接过笼外递进来的刀,顺手起了个刀势。他虽不善用刀,但天下武功,同出一理,练至炉火纯青处,以刀御剑招也不是什么难事。

    若说才分离片刻,未免失之偏颇,因此上,展昭语焉不详:“很久了。”

    展昭一怔而起,忽地意识到自己衣衫半掩,不觉有些许赧然,下意识将衣襟整了整。阿弥倒是浑不在意——少时部落征战,部落里的青壮勇士精赤身体仅围兽皮者也不在少数,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哪会拘泥于此?只是展昭这一整,倒是提醒了阿弥,她忍不住道:“你的衣裳装扮看起来眼生得很,你是哪里人?”

    一夜无眠,旗穆典、旗穆丁兄弟被拉出去受审,归来时浑身血迹斑斑,只剩了半条命。旗穆衣罗扑在父亲身上痛哭,展昭心下恻然,却无法出语安慰。从牢头的冷言冷语之中,他多少也猜到了事情的情由,做细作的,不管是在西岐还是在北宋,下场大抵都是一样的。只是可怜了旗穆衣罗,她委实不知自己的父亲和二叔竟是细作,但同处一室,牵蔓绕藤,若想不被连累,实在是痴人说梦。

    当然,后一句话说得很小声,说完了之后还做贼一般东张西望,确信大不敬之语只有天知地知己知,这才带着些许得意,扬手一鞭。

    终耐不住这气氛僵滞,旗穆衣罗忍不住开口:“展大哥,你是不是有心事?”

    展昭于激烈打斗之中乍听到端木翠声音,浑身一震,竟忘了身处何地,自然而然停将下来,身形尚未站定,忽觉背上剧痛,却是那持钺的兵卫杀红了眼,收手不及,钺刃狠狠在展昭背上砍了一道。若不是展昭反应极快迅速运起内力弹出,这一下伤及心肺也未可知。

    成乞赔笑道:“也是,在下也猜不透端木将军的心思……”

    高伯蹇,倘若人如其名,理应高高大大,至少,是个威风凛凛的战场杀将。

    说罢还很富幽默感地拿自己举例:“怎么不见他认我?”

    “变到与自己的旧交形同陌路?”

    识时务者为俊杰,展昭纵是再愚鲁,也猜到这旗穆家不是普通人家了,否则好端端的,怎么尽跟西岐军较劲?

    端木翠逗她:“你那点心思,还想瞒过我去?聪明点的早早认了,我还能做主给你搭个桥,否则我也不用费心了,改明儿也把你嫁个土行孙一般的人物……”

    他老早计划好,端木翠到的时候,他应该满目伤悲泪流满面,以示对虞都副统的不幸痛断肝肠,给端木翠留下一个好印象——这下砸了,端木翠到的时候,他非但未能如期出演,还在中军帐里呼呼大睡;更崩溃的是,杨戬和毂阊也一起到了,今次他真是一跟头栽到了姥姥家,再扳回谈何容易?

    “丞相还提到……”杨戬的声音愈来愈轻,“只有那个用血重铸此剑的人,可以闻到剑身上鲜血的味道……”

    此时此刻,端木翠正在姜子牙军帐营外大发脾气。

    “大胆!”居然不请示就进帐,无组织无纪律,高伯蹇很是恼火。

    “那那那……杨戬将军和毂阊将军……”

    端木翠哦了一声,眉头微蹙了蹙,随手拔剑出鞘,只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待要赞一声好剑,忽地心中一动,鬼使神差之间,一句话脱口而出:“好大的血腥气!”

    旗穆衣罗愣了愣,垂下头去,忽地想到什么,又很快抬起头来:“又或许,你后来见到的,根本不是她,只是和她模样相似的人罢了。”

    原以为要有刑讯,没想到却被引至一方干净素雅的军帐之内。且不说案几家什卧榻衾裘一应俱全,帐中竟早有位随营的大夫候着了,手边摞着大堆草药,正埋头在药钵间捣杵,见展昭进来,分外客气:“公子且稍坐,这便给你敷伤。”

    旗穆衣罗待想说些什么,见展昭已合上双目,唯恐打扰了他,忙往角落处避了一避,眼角余光瞥到昏死一旁的父亲和二叔,念及前路渺渺生死不定,刹那间悲从中来,倚墙潸然,竟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后半夜时,高伯蹇熬不住,打着哈欠回房,不忘交代丘山先生务必将虞都的丧葬牙帐布置得华丽大气。

    “说来也巧,到得适时,两大部落才开战不久,文王与姜子牙费劲心力才将两家暂时调解开来,言说先行丧葬仪式,让死者安寝。”

    展昭淡淡一笑,缓缓举刀,有血自衣襟边缘滴下,在他脚边渐渐聚作一汪。

    “是啊……”丘山先生感叹,“可惜事不从人愿,端木桀骜大婚之后一年就亡故了,虞山望姬生下端木翠之后思夫心切,一直郁郁寡欢,七年后也去了。”

    行了几步,眼觑着旗穆两兄弟上了檐台,展昭心下略一思忖,暗运气力,轻身提起,一个倒挂金钩,将身子缀在檐台之下。

    端木翠自靠近二人起,一只手便没离过穿心莲花,就防展昭有什么异动。毕竟展昭身份未明,她心中还是有几分忌惮,倒是全然没料到展昭竟是如此配合的。

    “端木,这是他的佩剑。”

    端木翠透出讶异神色来,阿弥这才省得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面上刹那间火烧一样烫热,再不说一句话,抽出腰间朴刀,进了木笼。

    旗穆丁嗯了一声道:“杨戬、端木翠他们入夜惯用灯语进行军中传唤,高伯蹇那个草包想必也不识得这些。听说他营中跟了两个端木营的副统,现在这灯语,九成是端木营的副统打的。”

    黑暗中,展昭的身形不易察觉地一震:“我指的是,她似乎从来就不曾与你认识过。”

    好家伙,让你好好地“审”,你就是这样给我审的!

    “当时文王与姜子牙正在附近巡狩,闻听此事之后,彻夜赶来——要知道他们虽不乐于见到端部落与虞山部落交好,但是绝不希望见到两大部落做生死之争,折损了这两大部落,西岐的国力等于削减了十之三四,根本没有能力与殷商抗衡。”

    展昭止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是……”端木翠不解。

    “当时是虞山望姬和端木翠下葬的第三天,姜子牙左右为难,但是虞山部落群情激奋,只得下令掘坟开棺。”

    列位,你们不要对端木姑娘抱太大希望,真以为她是明察秋毫,杀之前还要细细审问以免枉杀无辜?

    高伯蹇与丘山先生一齐傻眼。

    只是两个人力量低微,蚍蜉撼树谈何易,三下两下,便被捆成了麻花一般。

    “那就是端木翠了?”高伯蹇双目放光。

    困扰了他一夜的问题重又萦上心头:此时此地的端木翠,究竟的确是另一个人,还是真如旗穆衣罗所说,她已经把他“忘了”?

    当然了,这“闲庭信步”只是针对阿弥而言的,展昭心里乱麻一般理不出个头绪,哪里当真有这心思?只不过诸多无解,一动不如一静,且待别人编排便是。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传来牢门辄辄打开和镣锁的碰撞声,紧接着便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你过来认,是哪一个杀了虞都的?”

    端木翠皱了皱眉头,看向高伯蹇。高伯蹇向帐门走了两步,怒道:“不知道牙帐内有要紧事相议吗?不见。”

    毂阊凑近前来,仔细嗅了嗅,摇头道:“只有佩剑的兵铁气,哪有血腥气?端木……”正说话间,眼角余光忽地瞥到杨戬神色,端的怪异之极。

    外间传令兵嘟囔了句什么,高伯蹇没听清,翻了个身,鼾声又起。

    “你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杨戬苦笑,缓缓俯身去捡地上的巨阙,“可是端木,你方才也看到了,这剑……只认你的血。”

    端木翠看在眼里,也不多话,示意兵卫先将展昭押回狱中。

    展昭身形极快,侧身避过,以刀背抵刀锋。阿弥因势变招,刀刃翻起,切向展昭腰侧。展昭接得也不慢,横刀转作竖挡,两刀相击,金石之声不绝,隐有火花迸出。

    “端、端木将军……”高伯蹇结巴。

    阿弥低头捻着衣角,红晕一直染到脖子上,偷偷拿眼看端木翠,吞吞吐吐道:“姑娘此话当真?”

    在这个军营里的,一直是两千年前的端木将军?

    “忽然之间电闪雷鸣,天地间黑得不见五指,只余祭天的火焰柴堆熊熊燃烧。虞山部落的大巫师本来围着柴堆静坐念咒,腾地就立起身来,径直行至姜子牙近前,叩首不止,说听到端木翠的哭声,部落的小主人在地下受苦,请姜子牙开棺。”

    展昭咬牙站起,怀着最后一丝侥幸,回头看端木翠。

    杨戬不答,扬手将一件物事扔了过来:“端木,你看看这个。”

    “走了?去哪里?”展昭心头一震,竟顾不上如此追问有失常理了。

    端木翠不动声色,忽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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