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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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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木翠脸上白一阵青一阵,有生以来,她还从未被人这么当面指责过。正僵持间,外间脚步声起,伴随着阿弥清脆的声音:“姑娘。”

    只是这客,缘何一次是她,两次还是她?

    待看清这几人装束,高伯蹇立时头大如斗:今儿是撞了什么邪了,怎生又是他下头的兵卫?

    “将军……”

    阿弥一愣,这才察觉展昭并不在帐中,心下好生奇怪:展昭不是将成乞都带回来了吗,又出去作甚?

    展昭犹豫了一回,忍不住向着阿弥微微拱手:“阿弥姑娘,展昭有一事相求。”

    端木翠被展昭反将一军,一时间无法出语反驳,嘴唇嗫嚅不定,忽然好生委屈:“展昭,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凭什么人人都说,你的剑是我铸的?”

    “我没什么耐心的。”看得出端木翠是在强自按压怒火,“你再不出剑,我会割断你的喉咙。”

    他这样一说,端木翠心里倒有八九成信了,想了想又道:“既然如此,你到安邑也不过两三日,你把你与旗穆一家的结识经过以及这两日发生的事情细细说与我听。”

    “倘若将军不为难的话……”展昭字斟句酌,“旗穆姑娘不是坏人,她遭此欺辱……我实在是不愿她落到高伯蹇那种人……手中。”

    端木翠素知朝歌军中颇多能人异士,行些诡异迷障之法,心头倒也不惧,冷冷一笑,抽了穿心莲花在手,连大氅也不披,行至帐门处,缓缓伸手掀起帘帐。

    展昭叹气,忽然想起,这已经是他第二次为端木翠接骨了。

    很好,剩下的兵卫都站得笔挺笔挺,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心有旁骛。

    毂阊一阵头痛,他素知两人脾气,端木翠是个死不认错的,杨戬又何尝好相与了?这两人要是斗起来,那实在比打崇城还让人头疼。眼见僵持不下,只好是他出来做和事佬。

    展昭顾不上多话,马上用两片仓促劈就的短木片夹住她膝盖,又用布帛层层紧缠,这才长长舒一口气。

    端木翠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碗外沿的刻纹,若说生气,应该是得知虞都死讯的那一刻最怒不可遏——经过这么些天的缓解,她心中的震怒已经和缓许多了。她现在在想,要拿成乞怎么办。事情牵涉到高伯蹇营,她要怎样做到既解气又不伤和气?

    端木翠越想越气:“此事传将出去,别人还道我端木营上下如何嚣张跋扈,一个偏将都敢闯将军军帐,还敢……”

    展昭眼眶酸涩,忽然道:“你别说了。”

    端木翠的眸子渐转森冷:“展昭,没有人敢用这种口气同我讲话。”

    端木翠也不知是在瞪谁,双手揪得更紧,指节处根根泛白,只恶狠狠道:“展昭我杀了你。”

    端木翠平静道:“阿弥,这姑娘是你昨夜从高将军营中带出的?”

    阿弥应了声,轻手轻脚将披挂搁在床头,向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姑娘,今日胃口怎么样,想吃什么?”

    展昭一声冷笑,将手中塞布又塞回成乞口中。成乞拼命摇头挣扎,喉底嗬嗬有声。高伯蹇气得不行,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你、你是何人?如此嚣张,你、你、你眼中还有没有主将?”

    原来谋刺她的,不止三个!

    “啊?”端木翠有点没反应过来,“就是……喝粥?”

    “名为巨阙。”

    端木翠眼睫微垂,低声吩咐阿弥:“请高将军。”

    阿弥扶着旗穆衣罗站起,隔着大氅,她都能感觉到旗穆衣罗身体的单薄和瑟瑟发抖。

    杨戬淡淡一笑:“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好了。”

    一时间心乱如麻,内里五味杂陈,阿弥连喊了他几声,他才回过神来:“什么?”

    “我在问你,”端木翠说得很慢,“明明已经逃走了,为什么又回来?”

    如此想时,也顾不上很多,几步抢出门去,正赶上一队骠骑兵卫过去,马蹄踏起的灰尘呛得她一阵咳嗽。烟尘飞扬之中,于其中的一个背影看得分明,端木翠大声叫道:“杨戬!”

    若非今晚情势如此凶险,展昭真要哭笑不得。

    展昭似乎早已料到端木翠会有此问,不慌不忙,淡淡一笑:“接下来发生的事,或许让成乞来讲会更好些。”

    一时也不好多问,只得应声退开,请高伯蹇入座。高伯蹇在丘山先生的一再“提示”之下,终于想起那下跪之人是营下的仆射长成乞,一时间如坐针毡,因想着:成乞那日说他知道虞副统的头在哪儿,还引人去找,按说是立了功,怎会受缚帐前?莫非是谎报的消息?了不得,这可大大丢脸,得罪了端木将军,以后还如何在丞相面前露脸?

    似乎……也没什么人。

    端木翠微微一笑,将案几之上铜壶的壶盖取下,当着展昭的面,自腰囊中取出一粒碧绿色丸药,投入壶中。刹那间,水声嗞嗞作响,一股刺鼻的白气自壶口腾出。

    他不是不清楚端木翠绝难认输的性子,也曾想到白日里他的逃脱,不啻于给了端木翠响亮的一记耳光:众目睽睽之下,堂堂端木营的主帅,居然擒不住一个无名之辈!

    连端木翠都感觉到展昭身体的瞬间僵硬。他缓缓缩回手来,尴尬到无以复加:“将军……再浸一会儿,感觉好一点之后……再说。”

    又有一番好痛的了。

    端木翠身子一痉,竟醒了过来。

    那里,烟尘渐渐偃息,露出展昭消瘦而又模糊的轮廓来。

    气息甫定,身后铿锵有声。端木翠听风辨向,猱身一个转翻,眼角余光觑到一条布满荆棘铜刺的长链,心头由怒转惊。这荆棘链取绊马索之意,两人同使,意在趁乱偷袭,如此看来,现在她的对手,已经有三个人?

    端木翠迅速收回链枪,随即转过身去,再不看展昭。

    端木翠一时怔住,呆呆看他,有异样情绪缓缓自百骸注入周身。展昭这样说话,她居然一点也不觉奇怪,相反,似乎很久之前,便与他如此亲近。即便寒冬腊月,他亦是她取暖之源,静静相拥,便可忘却俗世纷扰,不理红尘喧嚣。

    “不、不比。”

    展昭答非所问:“将军深夜独自一人出营,连兵器都未曾携带,所为何来?”

    阿弥摇摇头,着手整理端木翠寝铺,忽然啊呀一声,险些跳起来。

    展昭没有说话,他根本就没有听清她说什么,他脑子里嗡嗡的,只想着一件事。

    “那还站着干什么?”

    高伯蹇冷汗涔涔,一个劲儿去扯丘山先生,声音压得几乎低不可闻:“先生,先生,你倒是给支个招啊……”

    “你对旗穆家的姑娘知道多少?只是略有交情,便愿意为她挺身而出?”

    后半夜时才迷迷糊糊有了些睡意,正渐入酣甜之时,枕边有人轻声唤她:“将军,将军。”

    成乞双目赤红,嘶声道:“适才你以我性命相胁,重刑威逼之下,我为求保命,自然假意供认。现下到了将军案前,我就不信你当着将军的面还敢随意杀人,自然要请将军主持公道。”

    那人哈哈大笑,身上忽然就分出了一只触手,蜿蜒辗转而来,轻轻搭住端木翠的肩膀,压得极低的絮语,如同通体冰凉蠕蠕而动的虫:“在你的身体里面,她与你如影随形,从未远离。”

    端木翠想起炉灶之上那口小小陶盉,野菜混着白粥。

    两人四目相投,端木翠脑中似有流光疾逝而过,星火微芒,恍惚中似乎要想起什么,却怎么都抓不住。

    “你不跟我打,难道你要引颈就戮?”端木翠觉得荒唐,纤长手指慢慢抚过链身,触及枪头锋芒,“展昭,出剑吧。”

    “我是问你,会离开安邑吗?”阿弥咬着嘴唇,又是期盼又是紧张。

    “只是将军还不能信任展某,怕展昭借机遁逃?”

    她答应了展昭要去高伯蹇营为旗穆衣罗他们求情的,怎生给忘了?

    再走几步,忍不住回头,身后的墨黑让她有点心慌。

    她眉头皱得老高,张口就是:“展昭,都是你们皇帝的爹的爹不好……”

    “将军用膳了吗?”

    她没有见过旗穆衣罗,有此一问也不奇怪。

    虽然之前端木翠“血铸巨阙”的询问让他肯定了眼前之人便是自己要找之人,但是很显然,这个端木将军与他认识的端木翠,相差甚远。

    展昭不答,顿了顿轻声问道:“将军让你为我收拾军帐?”

    唤醒了……她?

    帐帘一掀,带进微微寒气,阿弥的脸被夜风吹得有些发红,她的目光在展昭身上停留了一回,明亮的眸子里透出笑意来:“姑娘,军帐已经收拾好了,我现在就带展昭过去吗?”

    下一刻,铠甲金片的撞击声相继响起,又有几个人加入了跑步健身的队伍。

    阿弥喜上眉梢,悄声向端木翠道:“姑娘,展昭他真聪明。”

    端木翠丝毫不为所动:“问得好,我也想问,我为什么不是在别处,偏偏是在你住处附近遇袭?”

    院内狼藉一片,都是前两日西岐军突袭的辉煌战果。端木翠小心绕开院中翻倒的物事,径自进了灶房。

    至于另一人……

    “是。”

    连穿心莲花都不带,看来的确是去得不远,去去就来。

    杨戬轻描淡写,一笔带过:“若说到沉渊,不能不提冥道,但这些都是陈年往事,即便是我们修仙之人都知道得不多。端木,你要问它作甚?难不成想跟我修仙?”

    两人这一番对答下来,针锋相对,句句咬合,虽非剑拔弩张,但互不相让之意显而易见。

    这一下,更是连回应都没有了。

    “孽障!”端木翠一声怒斥,链枪前掀,自那人颅上直切而下,就听嘿嘿两声干笑,那人倏地溶于泥浆当中,消失之处,泥水翻滚愈烈。

    展昭抬头看时,识得端木翠手中拿的是巨阙,点头道:“是。”

    端木翠面色阴晴不定,听到葛衣人之事时,不觉心头有气:端木营的这几名卫士虽非你所杀,但若非你从旁干预,他们也不致白白送了性命。

    “刚出殿门,有一名长老便起身指着我大骂,言说两大部落灭族在即,我却不闻不问,不配做部落之主。我心中气急,还与他顶嘴说是部落兵丁闹事,理当责罚,与我何干……”

    展昭面色一冷,眸中犀利之色大盛:“将军且坐住了,尚有后话!”

    端木翠瞪他:“我才不要。”

    “刚才说到……”她抿了抿嘴唇,似是勉力思索,“值此乱世,枭者活羔羊死,展昭,你心地很好,我希望你能秉持这份坦诚良善,不要想着什么建功立业,搅到这一片腥风血雨中,迷失自己的本性。”顿了一顿,唇角缓缓扬起一抹笑意,“如果可以的话,把阿弥带走吧。她如果还这样的话,我未必保得了她第二次。”

    阿弥去至高伯蹇营,只说端木将军有请,并未漏太多口风。高伯蹇怕不是以为端木翠要请他吃饭,红光满面,兴奋非常,一路上跟阿弥问长问短,极是殷切。丘山先生摇着羽毛扇跟在后面,身为智囊,他不像高伯蹇那样盲目乐观,思前想后,总觉得端木翠这“有请”来得蹊跷,但是具体蹊跷在哪儿,他又说不出。

    “是从高将军的军帐内带出来的?”

    阿弥静静听着,依着她的身份,要到高伯蹇处为旗穆一家人带句好话,想必高伯蹇也会卖她三分人情,只是……

    端木翠看向高伯蹇,语气和善,并无半分不悦:“高将军,阿弥是我虞山部落族人,自小照料我起居,偏将一职只是虚衔,甚少料理外务,是以不知轻重不晓进退,得罪了将军,我在这代她赔个不是。那位姑娘你自带走,至于阿弥,你也带回去,如何责罚,全凭将军。”

    “有刺客!”

    阿弥快步行至端木翠身边,低声道:“姑娘,高将军到了,这便开审吗?”

    话音未落,当前的几匹马齐声嘶鸣,杨戬勒马回缰,朗声笑道:“端木,你在这儿!”

    封神的年代,想必怪人怪事层出不穷,因此对展昭的解释,端木翠倒是很能接受,顿了顿又问:“看你的装扮,不像是本地人,你到安邑来做什么?”

    问出这话,她心中也有几分紧张。

    “若是不嫌地方简陋,莫若……用了膳再走?”

    “是。”杨戬点头,“拿下崇城之后,便是这桩大喜了。”

    迟疑了一下,才道:“那位姑娘性子有些古怪,并未曾向在下透露她的名姓。”

    阿弥始知祸大,叩头不止,泪水夺眶而出:“是阿弥不知轻重,请将军责罚。”

    端木翠静静听他说完,面上渐露出笑意来,缓缓将匕首插回鱼吞口鞘中:“你果然聪明,想套你的话居然也被你识破了。如此看来,你不是一般人物,我想不提防你都不能。”

    她原想说“还敢自床榻之上拿人”,转念一想还是得给高伯蹇遮羞,只得略去不提:“高将军的将印是丞相给的,你眼中没了大小没了将军,连丞相都没有吗?”

    阿弥痛呼一声,与此同时,展昭急撒手回去,局促道:“阿弥姑娘,我以为……”

    没办法,只得小心翼翼,在端木翠这里旁敲侧击。

    紧接着,便是踏踏马蹄声。毂阊暗叫一声不妙,急抢出去掀帘,果见杨戬带同贴身侍卫,已然策马远去。

    端木翠见他不动,嘶哑着声音道:“在腿上,还有腰上。”

    展昭微微一笑,伸手指向那跪地的邋遢少年:“这少年名唤杞择,是旗穆家的下仆。”语毕转身看向杞择,温和道:“杞择,你将那晚发生的事,细细从头讲过。”

    偌大军帐之中,还有另一人也勘透了端木翠的心思。

    倘若这兵卫对端木翠多些了解,不声不响悄悄退下,也许就什么事都没了。要知道此时的端木翠正在气头之上,谁撞上谁倒霉,他居然还这么不解风情,来了句:“弓。”

    “身为细作,必然人前掩饰百般做戏,好骗取将军的信任,必然不会逃的,是吧?”

    杨戬只是含笑摇头,又喝了一轮酒,忽然想起什么:“端木,我上次跟你说的事,那个年轻人,他现在怎么样了?”

    略略抬头看去,她即便昏迷之时,眉目之间还带着杀伐凛冽之气。展昭伸出手指温柔轻触她眉眼,低头吻在她冰凉唇上。

    展昭笑道:“我笑将军说得似模似样,好像东夷真的有个展部落一般。所谓长老、给丞相讯息云云,想必都是将军自己编出来的。倘若我心中有鬼,顺着将军的话答一声是,将军立刻便能猜出我在撒谎了,是吧?”

    旗穆衣罗疯了。

    昨夜她匆匆赶去高伯蹇营,去时才知旗穆丁和旗穆典均已刑讯至死;再问起旗穆衣罗时,高伯蹇忽然就支吾起来,先是说死了,问及尸首在哪儿,他又讷讷地说不出。

    但是在这里,言也好行也罢,都是那么苍白。

    端木翠也笑:“知道就好。”

    阿弥扑哧一笑:“姑娘,你都伤成这样了,到底是谁杀了谁的威风?”

    阿弥心有余悸:“姑娘,你伤得不轻,好在昨夜遇到展昭。”

    旋即转向毂阊:“接上端木,一同回营吧。”

    端木翠秀眉微挑,嫣然一笑:“怕什么?我方才已经问过了,你是东夷展部落的吧?说起来,西岐出兵如此顺利,倒是亏了东夷先行起兵拖住了商纣的大军。否则商纣大军挥戈反指,我西岐军可真的是要遭殃了。前几日,展部落还有讯息送到丞相那里,长老们可都还好?武王命他们在岐山等候,你是展部落族人,怎生跑到安邑来了?”

    僵持的静默之中,帐中之人三三两两喏喏退下。阿弥经过展昭身边时,犹豫着是否该带走旗穆衣罗。展昭看出她心思,点了点头,双指在旗穆衣罗颈后的昏睡穴微微一点,起身将旗穆衣罗交给阿弥。

    端木翠越想越觉得别扭,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忽地听到宅院之外人声沸腾,还夹杂着马蹄踏踏声,心中一紧:按说现下安邑城中驻扎的,只有高伯蹇和自己的兵卫,这是出了什么事情,大白日的飞马过城?

    展昭身上还有伤吧?吃得这般清淡……

    想了想又道:“搜出那么些暗通朝歌的证物,旗穆一家必是细作无疑了。只是那两个老家伙嘴巴严得很,再怎么用刑也问不出半个字来,想必也是存了死念。听将军的口气,端木营后头就不管这事了,也让高伯蹇将军善后。”

    杨戬笑着摇头叹气:“胡闹,将来真成了亲,可怎么得了?”

    端木翠扑哧一声笑出来,她腹背有伤,这一笑牵动伤口,疼得她眉头立锁。展昭暗悔自己口没遮拦,急道:“你……”

    端木翠又同阿弥说了会儿话,问了些展昭的事情,这才进了军帐。

    她这一下来得突然,展昭猝不及防,差点脚下踩虚,抬眼见到端木翠瞳孔空洞、眸光散乱,便知她是痛得失了神志,伸手搂住她肩背,只觉她身子绷得厉害。

    低头看时,指上已然烫得通红。端木翠连连甩手,痛得直吁气,忽听门外脚步声起,有人抱了劈好的木柴进来,一袭干净的蓝衫,身材极是挺拔修长,眉目清俊,黑眸深邃通透,正是展昭。

    “后来清醒过来,他的话就一直在耳边,好像死了变成鬼也一直在同我说话一样。捂住了耳朵不听,那声音居然能钻到颅脑去,我……”

    高伯蹇一头雾水:“成乞……这个,戕害虞都副统,罪不可赦,如何发落,全凭端木将军一声示下……”

    这算什么,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方才她所有的不动声色都只为了虞都一案能水落石出,如今心愿得偿,与他重算旧账?

    阿弥将玉牌送至时已近正午,杨戬正与副将在营帐前练手,听得端木营有人到,微微一怔,将手中的青铜三尖两刃刀掷于副将,沉声道:“带进来。”

    端木翠面上冷冷,心底却有笑意淡淡化开。

    展昭大踏步回到旗穆大宅,一脚踹开内室的门,将怀中的端木翠放到床上。

    述毕,高伯蹇尚不知所以,只以为是属下肆行掳掠,犯了姜子牙的忌讳,一时额上发汗,正要开口圆上两句,就听端木翠沉声道:“这么说,你们离开的时候,虞都只是受伤,根本还没有死?”

    展昭忽然发现,他对端木翠,其实并不那么了解。

    此刻她心头尽无挂碍,笑得极是娇艳,与昔日在沉渊之外的端木翠竟是毫无二致。展昭心中有融融暖意淡淡化开,对上端木翠探询的目光,答得极是认真:“的确不是。”

    端木翠看住他,若有所思:“展昭,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之前避居世外,只是最近才离开家乡,希冀在此纷乱之世,能有一番作为,是吗?”

    掰开她攥住自己衣襟的手,这才发觉她双手亦是血肉模糊。展昭将她的手轻轻搁下,这才深吸一口气,疾步出了屋子。

    又去看她膝上,亦是被里衣粘住伤口,展昭小心翼翼一点点剪开。她的腿伤更重,膝盖之上全是血污,隐约见到箭孔。展昭不知道有没有伤到骨头,只能伸手去拭,待要触到之时,不觉迟疑了一下,看端木翠道:“将军你忍着些。”

    端木翠仰头笑道:“该坐稳的是你,若我一个不高兴,又该踢你下去了。”

    两人不提防在此见面,俱是一愣。

    那人闷哼一声,压低声音道:“不知道,下手,不要生出他事来!”

    端木翠头痛欲裂,忽地想起什么:“那她现在在哪儿?”

    说是两人,有些失之偏颇,因为其中一人五花大绑,口中塞布,眉目可憎,呜呜有声,头脸尽是血污,正是高伯蹇旗下的仆射长成乞。

    嘈杂声中,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端木翠脸色微变,疾步掀帘出帐。阿弥知道不对,手按朴刀,紧随其后。

    “难在何处?”高伯蹇虚心求教。

    隔着太远,看不真切,隐约觉得那女子身着淡紫色衫裙,面目似有几分熟悉。端木翠心中浮起怪异感觉来,也不知为什么,她俯下身去……

    阿弥先前也知自己做得造次,但并不觉得有多严重,现下听端木翠如此严词厉色,又见高伯蹇找上门来,知道不好收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身后是高伯蹇气急败坏的叫嚣:“端木翠就是这样调|教她底下人的吗?”

    展昭展昭展昭,声声都是她在唤他。

    不觉心中一松,想了想便要坐起,有那眼神活络的女侍,赶紧上前扶住,另有女侍过来,在端木翠背后垫起衾被。端木翠四下看了看,问道:“阿弥呢?”

    “沉渊?”毂阊有些莫名,“那是什么东西?”

    阿弥虽然经常跟端木翠没大没小,却不敢跟杨戬放肆,见面之后赶紧将玉牌奉上。杨戬接过玉牌,方将绢帛掀开,忽地咦了一声,奇道:“沉渊?”

    展昭浑身一震,这才反应过来,也不吭声,上前就去解她衣带,哪知结扣繁复,竟被他搅成死结,心一横,道一声:“得罪。”

    不知这样说是否贴切,她不是歇斯底里的那种疯,她目光呆滞,不说一句话,谁也不认识,蜷缩在军帐的角落里,安静得像个死人。

    缓缓回头,身后不远处,那人诡谲而立,周身黑色浆液滴流不休,望之欲呕。

    展昭心中巨震,脑中顿时轰然一片。先时他已猜出高伯蹇口中的女子可能就是旗穆衣罗,但终究是存了三分侥幸,现下见到旗穆衣罗这番模样,便知她必是受了欺辱。他平生最恨荒淫无耻欺凌女子之人,眼见旗穆衣罗变成这等模样,心中之痛悔难过,实是难以尽述。

    莫说她还是沉渊中的端木将军了,就算是真的端木上仙,他都从来没有跟她讲过自己表字熊飞,因为她根本不耐烦去知道这些东西。她连他一连串的官位名衔都觉得啰唆,只是叫他展昭展昭。若问她熊飞是谁,她估计会瞪回来:我怎么知道?

    扶住她的两个女侍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大力推开,只见旗穆衣罗踉踉跄跄,直向展昭冲过去,半途忽然双膝一软,险些扑跪在地。展昭不及细想,疾步上前扶住,旗穆衣罗全身战栗,软倒在展昭怀中痛哭。

    这番说辞合情合理,与商末的大势吻合,当时纷纷盛传商属金德,周是火德,以火代金是天下大势,因此有许多隐逸的高人出世,劝说能人异士于此朝代更迭之时建一番功业,像展昭这样的情形,实是再正常不过了。

    正愣神间,身后的泥浆翻滚喷溅之声忽然大起来,端木翠无意识地回头,看到一团泥浆愈翻愈高,紧接着渐渐转作人形,只是空具轮廓,头部两个幽深的窟窿,死死盯住她。

    “他……是东夷人,与朝歌并无干连。”

    怎么办呢?她恍惚地想,展大哥只托我办这一件事情,我居然都没能办好。

    话音未落,眸光一冷,指探如电,端木翠猝不及防,只觉腰间一麻,向后便倒。展昭长臂前伸,箍住端木翠腰身。只此片刻工夫,端木翠反应奇快,手腕急转,匕首已压住展昭咽喉,几乎是与此同时,展昭手中的壶口也压到了端木翠唇边。

    端木翠冷笑:“你当然无从自证,你来历不明,又同旗穆一家牵扯不清,连虞都的死你都脱不了干系。从无恶意?这话说出来你不觉好笑吗?”

    “将军……”

    回头看展昭时,展昭只是冲她摇头。阿弥有些着急,却又不敢高声讲话,只是冲着端木翠努了努嘴,示意展昭切莫再生事端。

    阿弥轻轻叹气,一只手负气般扯着腰间的束带,忽地看到展昭面色不对,忙开口劝和:“不过我们姑娘一直便是这样的脾气,才刚说的话,忽然要改了也不定……展昭,姑娘让我送你出营,这便是放了你啦,想必姑娘不再疑心你是朝歌的细作了,只是……你会去哪里?”

    端木翠走得急,营门的两个守卫不敢多问,直到她走远了才忍不住嘀咕:“将军夜间出去,怎生也没叫人跟着?”

    青天白日,端木翠倒也不怕屋中之人有什么异动,大大方方推门进去。那门倒是虚掩的,并不落闩。

    她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展昭暗自叹息,尽力平复下内心种种,平静迎上端木翠的目光:“将军有何示下?”

    “……不是。”

    阿弥迟疑了一下,但转瞬就继续迈步向外走去。

    “没有为难他吧?他人呢?”

    “那长老暴跳如雷,指我背弃部落,说是留着也是祸害,不如杀了干净,说着他就朝我冲过来。侍卫连连喝止,见他不停,最后手起刀落,将他拦腰砍断……”

    “属下谢将军……点拨。”小兵卫欲哭无泪,一手把弓挎在肩上,另一手搂紧了箭囊,吭哧吭哧,踢踏踢踏,开始跑步健身。

    端木翠不动声色,正待踏步,忽觉有异,低头看时,主帐前竟是一个巨大无比的黑色深坑,坑底泥浆如墨,水泡翻滚不休,而坑底正中处,竟躺着一个女子。

    “旗穆家的案子,暗通朝歌的指控,恐怕有一大部分都要落在旗穆丁和旗穆典身上。旗穆家的其他人,譬如旗穆衣罗姑娘,还有一干下人,株连获罪,罪不至死。如果不是很为难的话,还请阿弥姑娘得便处能为他们说两句好话。”

    “后来,天还没亮,我就跑去丞相寝宫,为八百部落族人请命。丞相很不高兴,责难虞山和端部落族人桀骜难驯,又说我好好和邑姜一处玩耍便好,此事不当我管。我当时也不知是怎么了,一下子跪倒在地,请丞相给我将令,从此之后虞山和端部落的兵丁由我掌管,倘若再生事端,愿以一身领受大辟之刑。丞相呆住了,他想了很久很久,说我不能领兵,我一再坚持,他去找西伯侯商量,也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回来时居然同意了。但是他说我的兵权只限于虞山和端部落,我不能从其他部落征丁。后来捭阖部落也加进来,但捭阖部落太小了,丞相也就没说什么。”

    她并不是不好,恰恰相反,端木翠的很多行止,让他心服口服。她谨慎、小心、不轻信于人、顾全大局,有战将的悍勇之气却又不失机谋,他若是姜子牙,也乐于见到端木翠拜将。

    可怜这兵卫很少跟高层直接对话,脑子有点糨糊,稀里糊涂之下,居然还辩解了一句:“属下已经……竭尽全力……”

    展昭略一迟疑,还是撩衣在榻边坐下。端木翠若有所思看住他,忽地开口:“展昭,昨晚是你救我。”

    展昭淡淡一笑:“这有何难,我与虞副统交手之时,现场只寥寥数人。将军若能开方便之门,允展昭往高伯蹇营查问,展昭必不会让将军失望。”

    一时间好不舒服,又是委屈又是不快,只是低头不作声。

    感叹了一番又小心翼翼地咨询:“那那个女人,我是该要还是不该要呢?”

    展昭猛地抬起头来,面色竟有些苍白:“你怎么知道?”

    这算什么跟什么啊,昨日还拼得你死我活,今日她居然就跑到展昭这儿……两人一团和气,共进午膳来了?

    高伯蹇不是很情愿走,但适可而止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字字生冷,咄咄逼人,展昭眉心蹙起,强自压下心头不悦,漠然道:“不敢。”

    展昭背上原本挨了一刀,早上才让军中的大夫敷药包好,经方才两个兵卫如狼似虎般那么捆磨,鲜血又重新洇将出来。端木翠眸中掠过一丝不忍,沉吟片刻,自腰囊中取出匕首,便要上前为展昭松缚。

    展昭一怔,旋即起身往外走。阿弥看住展昭背影,只是紧咬嘴唇,但见帐帘掀落之间,帐内先是一亮,无数细小尘埃在光线之中飞舞,只瞬间工夫,旋又隐去。

    杨戬眉头渐渐皱起:“他说他是东夷人,你可有派人去东夷查证?”

    端木翠听到身后铿锵之声又起,心知不妙,急使一个坠身,终是慢了一步,正撞在荆棘链之上。链身铜刺扎入后腰,痛得她几乎流下泪来,忽地一咬牙,拼了再受一轮伤,双手猛然抓住荆棘链,奋力一拽。其中一个持链之人下盘不稳,竟被她拽将过来。端木翠银牙紧咬,出手如电,将荆棘链往那人颈上一套,然后死死勒住。那人双目暴出,拼命去扯颈间铜链,端木翠冷笑一声,腕上用力更紧,忽地膝上剧痛,翻身便倒,身子急坠之时,抬眼看到屋脊上立着一人,再一低眸,一根重羽铜箭已穿膝而过。

    阿弥不解:“展昭,你跟旗穆一家非亲非故,缘何这么记挂他们?”

    待她抬起眼帘时,心中已有了打算。

    一时间心乱如麻,心神恍惚之间,忽听端木翠问道:“这是你的佩剑吗?”

    “嗯。”

    展昭周身一松,尚未将断索尽数抖落,端木翠的匕首已送至他的心口。

    展昭身子一僵,急低头看端木翠时,她已缓缓合目,长睫细密如扇,眼角犹有泪痕未干。

    一时间气恼难当,对展昭刚生出的些许亲和之意,尽数去个干净,不过孰轻孰重,她倒是也能拿捏个八分准,沉吟了一回,不动声色道:“展昭,如若你所言不虚,杀虞都的人的确不是你。倘若你能把真凶找出来,我或许可以考虑既往不咎,放你一条生路。”

    刚才,端木翠来过。

    端木翠嘻嘻一笑:“真的能送吗?大哥,若能送的话你且送我一个,省得我修仙那么麻烦。”

    她忽然就开口叫他:“娘。”

    “去去就来。”她走得奇快,话音未落,人已在数丈开外。

    高手过招,容不得她半点疏忽,端木翠略一定神,掌翻如刀,径自去切那使刀之人手腕。那人缩得极快,刀身半空反转,顺势扫她下盘。

    那挥刀之人点点头,刀身又扬,正待狠劈下去,忽觉身后大力涌来,力道既狠且快,没等他反应过来,已被重重撞飞开去,直直撞到边墙之上,一声闷响,又坠下来。

    “七名长老一直跪在寝殿之外,半夜时我已熟睡,忽然听到殿外凄厉惨呼,吓醒了之后,侍卫护着我出殿去看。”

    晚上就寝之时,伸手去解衣带,手指触到结扣,忽地钻心一样疼,抬起看时,食指中指之上,已经起了两个水泡。

    正嘀咕时,阿弥也急匆匆过来,一阵风样出去。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松了口气:有阿弥姑娘跟着,必没事的。

    他以为这是两人难得的默契,甚至一度为了这默契暗自欣慰,直到这一刻,如被冰水当头浇下。

    以前,他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清者自清,倘若言语无力,他的行止总还能堵住悠悠之口。

    展昭微微合目,手掌缓缓覆在她膝上,略略拿捏一番,陡然双目睁起,手上一紧。

    展昭晃亮火折子,他的手抖得厉害,火折子的火焰总是凑不到灯芯,也不知费了多大工夫才点好,端着油灯移近端木翠,只觉脑子轰的一声,下意识死咬牙关,只是站着不动。

    “展某句句实情,问心无愧,不觉有半分好笑。”

    她笑得意味深长:“展昭,你脸上再飞上两抹酡红,不知要迷死多少姑娘……”

    “展昭堂堂男儿,顶天立地,就算真的投身将军旗下,也必枕戈待旦、倚剑亮锋做出一番轰烈功业,绝不会为了讨好将军只顾仰将军鼻息、唯命是从。将军荆棘木笼困我在先,毒酒相逼在后,一切只凭意气不问缘由,把展昭视作无颜无骨之人,践之如踏草木,有什么资格要展昭作琼瑶之报?想必是平日里对将军摇尾献意之人太多,将军以为偌大天下,尽是如高伯蹇向将军唯唯诺诺逢迎讨好之流吗?”

    高伯蹇被她这么温和的口吻吓得浑身一激灵:印象中,端木翠从未对他这么客气过。

    “我怎么知道。”端木翠脸色一沉,“安邑这么大,他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只不要在我眼前晃便是!”

    “再后来……”她泪水渐渐滑落,“就一路领兵,不断征战。我很怕打败仗,因为一旦战败,我就害怕丞相质疑我不能领兵,害怕他拿走我的兵权……可是后来我发现,即便是打胜了,丞相也不见得高兴……杨戬同我说,丞相不高兴,是怕虞山和端部落势力不断坐大……不让人打败又不让人打胜,展昭,这仗要怎么打……”

    回头看端木翠时,她不哭不闹,虽然面上惨白,毫无血色,神情倒极是平静的,一双黑眸定定看住他,柔和眼神之中带着说不出的奇怪。

    再说端木翠,她在帐中歇了片时,反而愈歇愈闷,索性披衣起来。原想穿上披挂的,转念一想,莫若出去走走,穿披挂反而惹眼,因选了套便装,略略绾发,并不特别打眼。

    短短几句话,他说得异常艰难,在原地僵立了片刻,这才走回门边,俯下身子将方才散落的柴火一并拢起,走到灶膛边屈膝蹲下,为膛中添柴。不多时火焰跃起,在展昭的脸上打出忽明忽暗的轮廓。

    端木翠持剑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又立刻握紧了剑柄,看向展昭,咄咄逼人:“展昭,你的剑可曾断过?”

    高伯蹇直待进了主帐,才觉情势不对。但见两边戟卫林立,端木翠坐在高起的主案之后,支颐低首,面色漠然,听到步声渐近,明知是高伯蹇他们到了,竟连眼皮儿都没抬一下。高伯蹇正要开口,丘山先生忽地用手碰了碰他手肘,嘴巴向案前跪地之人努了努。

    或者不是重算旧账,自他逃脱那一刻起,她就心心念念要连本带利讨回这笔账吧?她的穿心莲花,渴饮他的颈血已经很久了。

    这一下事起突然,高伯蹇呆了半天不知作何反应,只得讷讷看向端木翠:“将军……这……”

    端木翠于刀锋来势看得极准,腕上一转,急按住那人刀背,借力轻身跃起。那人一声冷笑,刀身力气将她疾推开去,低声喝道:“绊她!”

    展昭的声音不大,沉静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字字分明。

    她突然哽咽,双手死死抓住衾被。展昭心中直如翻江倒海,也不说话,只伸手过去覆住她手背,察觉她手背轻颤,迟疑了一下,用力握住。

    端木翠咬了咬嘴唇:“我看他……不像奸佞之人。”

    端木翠嫣然一笑:“我正有此意,只是……”

    端木翠一怔,倒是来了个默认。

    阿弥急道:“将军,要让人跟着吗?”

    话音刚落,阿弥已经掀帘进来了,想来是听到里间动静。

    端木翠忍不住回头向来处看过去。

    “没什么打紧的。沉渊并非人间之物,我们修行之人也只是略有耳闻,不知端木起了什么性子,急急打发了人来打听这事。”

    “你当然不敢。”端木翠盯住展昭的眼睛,缓缓自腰间抽出穿心莲花,链枪自她腕上搭下,链身轻荡,雪亮的银色枪头映出周遭不规则的怪异暗影,“因为这样的事情,绝不会发生第二次。”

    杨戬心头火起,忽地一掌拍在案上:“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都在传闻朝歌派来高手,要谋刺西岐战将,大肆搜捕尚来不及,你把人放走了?”

    端木翠缓缓摇头:“展昭,在这里,你活不下去的,你回去吧。”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有人在跟着她。

    端木翠稍迟一步,待她抢出帐外时,展昭已跃上帐顶,足下借力,去得极快。变故起得突然,帐外守卫都有些不知所措,端木翠几欲咬碎银牙,见展昭去势虽快,身形尚在视野之内,心下发狠,喝道:“拿弓来!”

    “你……”端木翠咬牙,“你先前说是为人言辞所动,要在这乱世之际立一番功业,我姑且可以认为你是要投奔于我。但是展昭,既投身我旗下,就该听我调遣,你怎么敢跟我对着干?刀戟相向在先,毒酒相逼在后,任意出入,视我军营于无物?”

    一旁的副将也过来凑热闹:“听说丞相已经允了端木将军和毂阊将军的婚事了。”

    帐外忽然喧哗声起,传令兵的声音响得仓促:“高将军求见!”

    “是吗?”端木翠不动声色,眼眉抬都不抬一下,“小聪明罢了。”

    阿弥行礼退下,方到帐门处,听到外头有橐橐脚步声过来,忙退到旁边,就见帐帘一掀,进来的男子高大英俊,眉目线条直如刀刻,正是毂阊。

    那个在泥浆环抱之中静静沉睡的女子,怎么长得……跟她这么像?

    她若果真大发雷霆也就算了,忽然这样平静,面无表情,似乎在讲别人的事,直叫展昭心中隐隐作痛,无端难过。

    展昭只觉得匕首冰凉的尖刃已经穿透重衣,面上却仍是一派云淡风轻:“是吗?”

    “不、不能。”小兵卫终于醒悟到不能跟领导对着干,领导怎么说,你就得怎么附和。

    站得较近的守卫忍俊不禁,有几个定力不足,笑出声了。

    “你可有查清他的身份?”

    果不其然,方才那使刀之人掉转方向劈将过来,端木翠一声怒斥:“找死!”伸手就去解腰间的穿心莲花。

    “姑娘放他出去查虞副统的案子吗?”

    “展昭,将来你若不在开封府做护卫,还可做接骨大夫的。”

    高伯蹇心头一凛,竟被展昭目中的森冷之色|逼退了开去,见端木翠仍是一派云淡风轻的品茶闲情,便知自己不好再开口,只得讷讷坐回原位,不忘低声愤愤:“不像话,实在不像话!”

    先头是气势汹汹要杀他,现在叫他什么?娘?

    终于不支倒地,看到的最后场景,是端木翠被来人抱起。

    端木翠这一晚睡得极不踏实,翻来覆去,一闭眼便是展昭厉声斥她,一字一句,利若钢锥,让她哪怕只是想起都觉胸口闷疼,忽然就后悔起来:早知不该这么轻易把展昭放了的,应该吊起来打一顿再说。

    高伯蹇纵使再蠢笨,此刻也听出三分不对。要知道掳掠妇人虽为姜子牙所不喜,毕竟不算什么弥天大罪,但是杀害虞都意味着同端木营结怨,虽然犯案的是成乞,他高伯蹇营上上下下都会被连累,这罪名他是万万不愿担的,一时间急火攻心,怒斥展昭:“你是什么人?威逼成乞承认杀害虞都,嫁祸给我高伯蹇营,意图挑拨两营关系,何其可恨!”

    端木翠一时不解,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难怪“旗穆”二字如此熟悉,原来就是移给高伯蹇营善后的那户细作。

    “不用了。”端木翠眼睫低垂,语气平淡,“我想来想去,展昭还是不适合留下来,你送他出军营吧。”

    阿弥心中不服气,不过很快,内心汹涌的喜悦就把这么丁点儿的不服气给淹没了。她看向展昭的眼神异常明亮,眸子间闪烁着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眼见这头都已收拾利索,展昭向帐门处走了几步,朗声道:“带进来。”

    “是吗?”展昭唇角挑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意味深长道,“彼此彼此。”

    端木翠也不知今日自己是怎么了,如此沉不住气,闷闷喝了一回酒。毂阊温言劝了她一回,眼见天色已晚,吩咐了她几句,也自离去了。

    展昭面色平静,不置一词。端木翠走近展昭,衣袖微震,匕首重又滑落掌中,指上略紧,已割断捆索结扣。

    端木翠过招之间便夺下了马,心中好生得意,拽住马缰坐直身子,又往前奔了几步才转过马头,对着毂阊盈盈而笑。

    端木翠冷笑:“那要看我愿不愿意给你解药。”

    “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暂时在安邑住下,再图出路吧。”

    短暂对话之后,又是长久沉默。许久,端木翠才低声道:“你是不是,想把她留下?”

    端木翠忽然放慢了脚步。

    自古以来,咱只见过英雄怜香惜玉把美人给扶住的,没见过展护卫这么着不动声色就把人给扔了的,还扔得这样干脆利落,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旗穆衣罗姑娘……

    就听她柔声道:“娘,我记住了,是熊飞。”

    “她是旗穆姑娘。”

    转念一想,又有几分好奇:“你方才说那铸剑之人与我长得很像,那是个姑娘家吧?真的很像吗?有多像?她叫什么名字?”

    阿弥回到营中,惦记着先去向端木翠报备杨戬要来之事,哪知进到内帐一看,床铺上空空如也,披挂尚搭在床头,端木翠人已不见了。

    她终于安静下来,鼻息浅浅,身子亦随之放松。

    展昭径自走到案前丈余处,对着端木翠略一点头。端木翠会意,微微颔首,淡淡道:“应你所求,我已将高伯蹇将军请到帐下。你直指成乞与虞都的死有关,个中理由,说来听听。”

    “你不会跑得快点吗?”

    展昭心中酸涩,继之是疼惜。端木翠撑住身体坐起来,忽然就粲然一笑,慢慢靠进展昭怀里。

    展昭掀开帐帘,见到女侍正服侍端木翠羹饭,心中微微松了口气:她原本都是外伤,而今能如常进食,想必是无大碍了。

    她刚刚说什么?熊飞?

    刚迈出门槛,只觉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一晃,赶紧扶住门框,先往灶房走了两步,想了想又快步回房,一阵翻箱倒柜,将一件素白帛衣撕作布条,怀中掏了一阵,将金创药什么的全部摊在床上,待要为她包扎,忽然想到水还没有烧,只得又去灶房准备。

    说话间上前一步,伸手扯下他口中塞布。

    只是高伯蹇懵懵懂懂,尚未勘透其中玄虚,丘山先生叹了口气:看来回营之后尚需详加点拨。

    说到这里,他微微摇头:“不是。”

    他大抵也知道是自家主子无耻淫烂,说话并不是很有底气,但是占了三分理:“阿弥姑娘,怎么说将军也是丞相亲封的将军,就算是端木将军在,也得给高将军几分颜面。你这样,不是往将军脸上打吗?”

    阿弥越问越是疑心,忽然想起军中先前关于高伯蹇的传闻来,眼神便直往高伯蹇的内室飘。高伯蹇更加慌张,身子挡住她视线,说话颠三倒四不着边际。

    展昭缓步过去,在床边坐下。端木翠抬头看他:“你怎么还不走?”

    端木翠心头一松,面上泛出笑意来:“真的不是?”

    展昭的眼角有些许温热,他微微合上了眼睛。

    这跪着的人……

    说这话时,眉头微蹙,忍不住看向阿弥。阿弥忙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姑娘今日起来便怪怪的,也没说什么事,就让我送了这信笺过来。”

    她控制不住,伏在展昭怀中恸哭出声。

    两个兵卫喏一声出帐。展昭心中隐约猜到几分,却也不敢肯定,不觉有些为阿弥担心。

    阿弥一怔,旋即猜到他应是还有话要与端木翠说,心中犹豫了一下,还是步出了军帐,因想着:展昭昨夜刚救了将军一命,将军再怎么生气,也不会将他怎样的。

    “若只展昭一人,喝粥足以支撑。”

    “展昭!”

    展昭一愣,下意识看向端木翠:她让人为他收拾了军帐?

    端木翠目光左右扫了一下。

    杨戬摇头:“端木这信来得蹊跷,好端端地,她怎么会问起沉渊?”

    展昭被阿弥方才那番说辞搅得好生烦乱,他以为端木翠一心疑他,按不下心头火气,这才有先前那番怒斥,原想着依着端木翠的性子,必然暴跳如雷,还不知要生出多少后事来,没料到她竟忍了下去,还让阿弥送他走——念及此节,展昭心中忽地一空,他的话说得那般重,也不知端木翠有没有往心里去,这要搁着是在开封,必是眼圈儿红红地走了。一时间心里又是难受又是心疼,转念又一想,为何我到了沉渊之中,素日里的沉静平和全不见了,这般急躁难耐?

    夜色之中,他的目光清明而又深邃,穿透稀薄夜雾,与端木翠的目光相萦,一触即退。

    另一人悚然色变,急退开两步,抬眼看时,来人正背对他俯下身去,不禁心中一喜,腕上使力,待要将荆棘链套将过去,链身只刚一摆,忽觉眼前寒光暴起,紧接着腹中一凉……

    她居然还要打!

    “横竖今日无事,我让阿弥先回营,晚些时候我去端木营走一趟,顺便瞧瞧那丫头。”语毕,意味深长地看毂阊,“只不知是否有人想要同去?”

    端木翠抽剑细看,指腹在冰冷剑身之上缓缓摩挲,顿了一顿,才道:“确是把好剑,你这把剑,可有称号?”

    端木翠狡黠一笑:“毂阊,小心了。”

    “难怪不让我打崇城,要把我调在安邑。就算我势力坐大,我也不会同尚父为难,为什么一直防我……”

    展昭面色如常,伸手缓缓擎起酒壶:“将军先前提过,要我去找杀害虞都的真凶,想来也不会这么快就要我的命。我只是想知道,饮下这壶酒,我还有几日可活?”

    展昭。

    阿弥不理睬他,一声不吭地走到床榻边,解下身上披氅,裹住目光呆滞全身赤|裸的旗穆衣罗。

    两人说笑一阵,阿弥径自出来,去到右首一个较小的军帐之中。展昭侧身榻上和衣而眠,衣上尚有暗黑血迹。阿弥犹豫了一下,小声唤他:“展大哥?”等了一回,未见展昭应声,阿弥伸手去推他肩膀,忽见展昭双目陡睁,出手如电,瞬间钳住她手腕。

    端木翠定了定神,一只手缓缓按向穿心莲花:“荒唐,若不是你们行这么些鬼蜮伎俩,我又怎么会在这里?”

    待述及夜半交手之事,听展昭言说“并不伤其性命,只是卸脱那人一条手臂”,端木翠立时断定那人必是虞都。她曾细细检索过虞都尸身,除了首级无索外,手臂被卸脱亦是一大伤处,想不到又是展昭所为。

    他从未听过端木翠谈及自己的家事,以至于他根本忘记,世人都有父母,端木翠纵是上仙,也脱胎凡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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