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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温孤苇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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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并不以为忤,这让温孤苇余的胆子大了起来,缓缓俯下身子,手慢慢滑至她的腰间,另一只手略略用力,抬起了端木翠的下巴。

    “原本,我对你也算高看。”温孤苇余的目光终于落回端木翠身上,“想着你跟他们不一样,心中存了三分亲近之意,有意结纳,想不到……”

    “读过啊?”公孙策煞有介事,“那么你对刘安的《淮南子》怎么看?有人认为其偏道家,有人又觉得应列入杂家,你怎么想?”

    “说不定是温孤苇余带进去的。”

    端木翠咬了咬牙,借着展昭手臂的托抵之力站定身子,向前走了两步,字字似从齿缝迸出:“那么你说,如何才能分出胜负?”

    心口一阵麻痹,这麻木如同道道长虫,蠕动着自心口处向四肢延伸,寸寸啃噬,处处结茧,肢体的知觉渐渐丧失,不能动弹半分,徒留意识分外清醒。

    公孙策心惊:“那岂不是很危险?端木姑娘,你进了冥道就失去法力,如何去寻温孤苇余?展护卫要单独对付妖兽吗?可有万全把握?”

    公孙策叹气:“话不能这么说,最中央的岔道你没有进去过,谁知道温孤苇余在里面搞什么名堂?里头没准有更厉害的妖兽,说不定就有专门吃曙光的。”

    你不是自我炫耀是什么?

    展昭一颗心渐渐沉底,嘴角牵扯出极苦涩的笑容,轻声道:“端木,我不知你今日因何一反常态,但是……”

    端木翠怔了一下,抬眸看向高耸的巨大石台。

    端木翠深深叹了口气,这才发觉,厚重雾霭不知何时已经消散,而那原以为总也到不了尽头的甬道,也终现出最后的面目来。

    这就是为什么个人觉得展昭个人主场枯燥、乏味、无悬念的原因。这哪是战场,分明秀场!

    端木翠回头看了看来路:来时一路平稳,连半个妖兽都未曾遇到,难道说凶险之处尽藏于眼前的浓雾之中?

    展昭未料到她竟是拿给自己的,愣了一回才接过,抬眼时便见公孙策看住他若有所思,目中尽多戏谑意味,不觉面颊发热,微微偏转了头去。

    端木翠的视线迅速模糊,影影绰绰间,她看到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形软了下去,然后一声闷响,倒在地上。

    端木翠眉头微微蹙起,以手结印,正要再施神行符咒,忽然咦了一声,硬生生刹住脚步。

    越想越觉理不出头绪,不自省自己思绪混乱,反觉得眼前提问之人分外多事,索性脸色一沉,没好气道:“展昭,你这个人真是麻烦。别乱动,我在写字。”

    “那展昭不做吗?”

    其实,即使不看,她也知道他指的是展昭。

    温孤苇余笑了:“你这副姿态,倒是越来越像你原本的性子了,凡间讲究歃血为盟,我们不如也效法行事?”

    公孙策看着端木翠唤下曙光,听她给曙光加持归去来咒,又看着那团曙光高高去向中天,竟没来由地心慌起来。

    什么什么?你们觉得不枯燥不乏味,恨不得接着再看五百年?随便啦,我就是这么一说……

    顿了一顿,又自嘲般道:“更何况,我原本就没什么道心。”

    第一盏七星灯已经燃焰,看来,展昭那头,是交上手了。

    至少有一点温孤苇余是说对了。她行兵布阵素来决绝,甚少妇人之仁——所以一直以来,帐前领下的都是前锋令。

    展昭唇角微微上扬:“我只是觉得,你这般安静不说话时,似与平日间换了一个人,尤其的……好。”

    于是顷刻工夫,展昭由“很好很好的”变作了“麻烦”。

    她这一笑甚是娇妍,那人看得心神一晃,唯恐自己失仪,忙低头应是。

    端木翠先时还有满腔疑虑不解,待得听到“毂阊”二字,哪还顾得上这些,便是连自己都抛开了去,一颗心怦怦乱跳,几乎要从嗓子眼处蹦将出来:“你方才说,哪位将军?”

    这样的征服,太过索然无味,怀中的美人,也失去了原有的滋味。

    温孤苇余喉部块肉尽数僵住,虽是勉力发声,仍不免听来瓮声瓮气怪异非常:“我却没有诓你,展昭,你朝深渊下看,还能看到火焰吗?”

    “我不是问这个。”端木翠声音很轻,“我是想问你,瀛洲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为什么要反出瀛洲,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

    “是,我输了。”展昭微微点头,“若得眼前景长久,我愿多输几次。”

    事既议定,接下来自然要由李掌柜出面张罗,于是一通打门,唤起睡眼惺忪的聚客楼掌柜。

    端木翠气得几欲咬碎银牙:“我真是没见过你这样无耻的人,做大事?你要做什么大事?”

    “当然不是。”端木翠笑得面颊发僵,“展昭,你还记不记得,上次你煮粥,险些把开封府的灶房……给烧了?”

    温度一点点低下去,冰封始于这一刻。

    她满眼的泪,泪光遮住了眼底深处的某些东西,反而让她看起来倍加惹人怜惜。

    端木翠这是……

    不对,她是想将心放下,偏生又放不下。

    难怪有人说,生活便是一连串意料之外珠串而成。

    她这边紧赶慢赶,却丝毫未曾留意,那泥泞留下的污渍,渐渐缩成了个手印形状。

    明知温孤苇余其言不可信,但此念头一起,竟是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正踌躇间,温孤苇余又道:“横竖你有仓颉字衣护身,当真去看看又能怎样?”

    正听到咋舌处,梳洗整装完毕的端木翠自楼上下来,因问:“展昭,你说到哪儿了?”

    “怎么会?”

    “那也未必,前些日子,狸姬擅入瀛洲,不就戕害了瀛洲女仙?还有今日早些时候,在冥道之中,我也险遭不测。谁敢说安康长久?”

    “你能杀他,我就能救他。”端木翠平静得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干的陈年往事,“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是假借同意你击杀展昭引你大意,然后对你下手。只是你料错了两件事,第一,第一次对你施锁心指,用意并非杀你,而是引你入彀,让你误以为自己已经识破了我的计谋;第二,我并没有准备亲自动手杀你,在我看来,展昭对付你的胜算更大些。”

    展昭失笑:“有谁会欺负到我?”

    “烙印?”端木翠一怔,下意识低头:衣上先前被沉渊触手触及之处,泥渍未曾消弭,反而更加分明,且凝成手印形状,伸手去拂,又黏了一手泥泞。

    “难道你忘记,刚开始时你将他困在屏障之中?”公孙策给端木翠指点迷津。

    就听他道:“方才你所说,我当你是应了,丞相那里,我会安排。”

    端木翠脑中一片混沌,只觉全身瘫软无力,扶住左近的椅沿慢慢坐下,这才发觉自己穿的是睡时里衣,心下更觉茫然。耳旁金片声响,却是阿弥将她的铠甲理整过来。端木翠下意识站起,任阿弥为她披挂,就听阿弥悄声道:“姑娘,你心里也是喜欢毂阊将军的吧?”

    在聚客楼匆匆用了晚膳之后,公孙策、展昭并端木翠三人便回到城隍庙。李掌柜先还陪三人坐了会儿,不久疲乏上身,被公孙策劝了回去休息。近子夜时,陪同在侧的逝者家人也三三两两离去,走之前少不了过来又拜谢公孙策一回,目中殷殷期待之意。公孙策未曾施力便受人大礼,心中不知暗道了多少声惭愧。

    “应该由我做吗?”

    展昭竟不知如何答她,怔怔看了她许久,摇头道:“端木,我好像……忽然不认识你了。”

    端木翠嘴一撇:“我此番带着曙光入冥道,怎么会又变作凡人?”

    端木翠嘴唇嗫嚅着,也不知什么时候流了满脸的泪,忽然间像意识到什么,战栗着往展昭倒下的地方走去。

    他已经不舒服了很多年,他不愿意见到别人舒服地活着、顺利地行事、在他眼皮底下玩一些自以为是的小把戏。

    这念头一起,直惊出一身冷汗,也顾不上细想,劈手扯下门帐。

    在这似有似无的叹息声中,端木翠的身形轻盈扬起,涉入炽焰。

    端木翠冷笑一声,不屑道:“帮手?他能帮到我什么?”

    “人间迷梦,冥道沉渊。难道上仙在甬道时,未曾被沉渊的触手试探?况且……”温孤苇余话中有话,“沉渊对上仙似是青眼有加,否则,也不会在上仙的衣衫上留下烙印。”

    “结盟?”端木翠觉得好笑,“我只是作壁上观,眼不见为净而已。”

    这一幕忽然就灼痛了他的双目。

    “只是,我不忍心下手。”

    很好,非常好。

    说到这里,俏皮一笑,压低声音道:“我听毂阊营的人说,之前姑娘孤身突围为尚父搬救兵,半道撞上的就是毂阊将军,还收了他的兵马。姑娘,毂阊将军的战功比起你只多不少,他当真打不过你?我看,他是让着你吧。”

    毂阊先是不语,顿了顿才道:“在你心中,如何才称得上是西岐一等一的猛将?”

    温孤苇余很快明白过来:“你在自己的身上布下了仓颉字衣?”

    公孙策关切之情溢于言表:“端木姑娘,听说你受伤了?”

    展昭微笑了一下,那些想说的话忽然像苍白的泡沫一般撇去,轻飘飘没有分量。

    “《连山》《归藏》……”那人尚在踌躇,忽见端木翠面色不耐,忙道,“小仙记得应是有的,上仙稍作流连,小仙这便去找。”

    “都是昨日剩饭,还能翻出新来?”公孙策笑着摇头,“不过端木姑娘也真是有心。”

    “仓颉字衣可挡两次炽焰之袭,只要你不再那么不小心,我死之前应该还有时间听完你的解释。”

    公孙策大笑:“那也唯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鬼差来了公孙挡了。”

    端木翠摇头道:“不是不尽如人意,是太冷清了些。我有个大哥叫杨戬,他远在天庭,被封作司法天神,事务繁忙,隔着很久才能来看我一次。有时候想想好生无趣,生也孑然死也孑然。世间那么多人想要登仙,登仙有什么好,一个人孤零零的,纵有行天走地翻江倒海的本事又能怎样?”

    “你以为呢?”

    温孤苇余冷眼看展昭对着深渊连叩三个重首,心内不屑之极,偏面上肌肉僵住,半点神色也露不出来。

    端木翠就不用说她了,神仙构造,体质异于常人,虽说也会乏会困,但耐久力绝对一流,再撑个几晚也不成问题。

    端木翠素来爱洁,衣裳遭污,心中不喜,搓掸了一回,泥水倒是干了,但污渍终究是留下。于这岔道之中也无他法,长叹一声,只得随它去了,因想着:幸好展昭买的衣裳够多,这套脏了,回去还有的换。

    温孤苇余平静道:“她是沉渊选中的人,除了沉渊,还能去哪里?”

    “还有扔来扔去?”公孙策好奇。

    温孤苇余对展昭突如其来的认同似乎让端木翠颇为受用,仿佛他夸的并不是展昭,而是自己一般。

    于是公孙策将自己一直以来的担忧和盘托出。

    端木翠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怪异,沙哑且低沉,带着让人不舒服的嘲哳。温孤苇余先是一怔,忽然明白过来:端木翠的嗓子已经被灼伤了。

    阿弥听到动静,急急掀帐进来:“将军,可有差遣?”

    公孙策暗暗松了口气,虽然家长里短背后论人是非不是君子所为,但是!总算!是跟信蝶找到共同话题了!

    “休得胡言。”端木翠心下尴尬,低声斥她。

    “你还要不要同公孙先生商量冥道之事?”

    信蝶听得津津有味。

    因此上,此时此刻,更觉分外宁静、别样安详,略略展目,远处屋舍之上,偶有炊烟扬起,也不知是哪户懒起人家,误了早膳时辰,此刻方才急急生火起炊。

    端木翠沉吟不语,眼角余光蓦地瞥到袖上曙光,心下一紧,因想着:此番进冥道时辰吃紧,千万不能被他三绕两绕耽误了正事。

    “当然是毂阊将军。”阿弥奇怪地看了端木翠一眼,“姑娘忘记了吗,为攻下商汤重镇崇城,尚父连下三道军令,急急召回四路人马。昨日是毂阊将军、杨戬将军,还有土行孙、邓婵玉夫妇与尚父汇合之日,日暮时起宴,子夜方歇。许多将士都向姑娘敬酒,姑娘不胜酒力,是毂阊将军出来挡下的。”

    哧的一声轻响,温柔得像是花开的声音。

    那么他话里话外,余音袅袅,处处留有未尽之意,又作何解?

    果然,真如温孤苇余所言,渊底已无炽焰,打眼看去,漆黑如油,反射出精钢黑铁般的亮光。又仔细看了一回,虽是浓稠,竟似流质般缓缓而动。

    展昭掏出碎银子给她:“都是普通百姓人家,你还真白拿了别人的?记得与人些银子。”

    展昭心底渐渐升腾起希望,只觉口唇发涩,颤声道:“那么,她去哪里了?”

    而第二次,轻装上阵不说,身上还施下了符咒。

    说着微微一笑,转身大步出帐。端木翠目送他离开,忽地心头火起,怒道:“谁说我答应了?”

    温孤苇余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展昭虽不欲听他妄语,奈何关心则乱,忍不住向他道:“如何不妥?”

    “当然不是。”公孙策断然否认,“将人抛来抛去成何体统?何况你还是个姑娘家,更加不妥。”

    温孤苇余应该也是同样的看法。

    原本准备直面新鲜空气兼直抒胸臆迎接又一日新生活,谁知迎来一对状似逃难的男女。

    但见对面石台之上,平平展展,热气袅袅,哪里还有端木翠的影子?

    原来这就是鬼吹灯……

    温孤苇余抚着火辣辣的脸颊苦笑,垂首看到端木翠伏在展昭的尸身之上恸哭。

    展昭径自打断端木翠:“为什么是我烧焦了菜而不是你?”

    他们从未如此认真地打量过彼此,尽管两人已经熟悉到闭上眼睛也能想出对方的模样。今日的容颜其实也与平日无异,或许还更安静更平和些,展昭稍嫌湍急和不安的心绪也因着这安静慢慢和缓下来。端木翠的眼神澄澈非常,没有畏缩没有歉意,却透出坦荡的清明,这清明如同铺出一条笔直的路,直直通到他的心里。

    阿弥扑哧一笑:“姑娘说这话,怎么像不认识我一般?难道昨晚饮宴,喝的酒太多了?可是我记得,敬给姑娘的酒,都让毂阊将军给挡下了。”

    “公孙先生!”展昭终于忍不住。

    温孤苇余作如是想,立于石台边缘摇摇欲坠,然后慢条斯理地抚平自己的衣襟。

    试想想,堂堂南侠,武功何等卓绝凛冽,对付这些个粗大笨重空具蛮力的妖兽,还不是手到擒来?所以,你犯得着用上自己成名的若干绝技,譬如梯云纵、飞鸿渡,还有对身体柔韧性要求极高的燕子三点水?普通招式譬如隔山打牛、白鹤亮翅、猛虎掏心足可应付!

    于是继续前行,这一回,窸窣之声愈加明显,前后左右,嘈嘈切切,似是有人从旁偷窥,刻意压低了声音絮絮耳语。

    谁知连呼几声,那人沉醉书页,对她的声音竟是置若罔闻。

    展昭合上双目,面上掠过极轻微的痛苦之色,俄顷缓缓睁开眼睛,直视端木翠道:“端木,你不要糊涂,我怕你将来后悔。”

    端木翠一边写一边道:“自然是仓颉造的字了。传说他闻鬼神夜哭而造字,用他造的字写就符咒,那些个妖兽鬼差更敬畏些。只是笔法太过冷僻,有些我都忘记怎么写了。”

    点画之间,冥道构图已隐现半空,哪里为顶,哪里分道,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这算什么?

    果然,端木翠自己臆想开了:“不说话时反尤其的好?展昭,你是嫌我素日里聒噪了吧?”

    想把展昭支走,然后与自己作生死之争?

    端木翠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心口一阵窒闷,连带呼吸都滞重非常,明知温孤苇余强词夺理,偏偏一字字一句句都入了耳,也入了心。

    “此去东南二十里,是我西岐久攻不下的商汤重镇崇城。你若能替尚父拔下崇城,无须你花轿迎娶,我和我端木营,此后都改姓毂阊。若你拔不下……”

    端木翠微微皱眉,她纵是再迟钝,此际也察觉出温孤苇余对她似是别有情愫:在瀛洲时,她虽然时有进出瀚海书阁,但与温孤苇余的碰面实在不多,就连那寥寥的几次,温孤苇余也是畏首畏尾局促不安,几乎不敢抬首看她——否则她也不至于连他的样貌都记不真切。

    公孙策这一惊非同小可:“当真?”

    一回生,二回熟。

    展昭暗道一声惭愧,暗暗期盼这位“有心”的姑娘快快归来。

    “女娲的封印本是赤红朱丹之色,可是目下,已渐被黑色的戾气吞噬……”温孤苇余唇角慢慢扬起,“再有片刻工夫,封印祛除,冥道内深藏了上万年的邪戾之气就会如地火喷涌般而出,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届时即便是人母女娲苏醒,也未必能够再次封住冥道,上仙何必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展昭愕然:“端木,人之殁亡于家中亲人,是一大不幸。”

    “那是因为,此时此地,我二人成魔,妖兽为妖,展昭或许是当下唯一干净正直善良的事物了。虽然这些都让我憎恨。”

    展昭身子巨震,他于温孤苇余的话全然无觉,只端木翠三字听得清清楚楚,腾腾腾倒退开去,嘶哑着声音道:“端木翠怎样?”

    “身上有银子没有?”

    那不是……穿心莲花吗?

    展昭笑道:“说的什么话,什么叫生也孑然死也孑然?我不是你认识的人吗?公孙先生不是吗?还有张龙、赵虎、王朝、马汉他们,不都是吗?”

    炽焰起得很快,快到他还来不及缩回手来,映入眼瞳的除了赤红,还是赤红。

    公孙策似有三分明了:“端木姑娘如此说,是想让我护灯?”

    “人家只是同你商量商量,”端木翠委屈,“你就这么咄咄逼人。”

    温孤苇余似是痴了,手臂微拢,便将端木翠拥进怀里。

    末了,端木翠终于在公孙策的引导下了然自身使命,老老实实进了灶房。

    意识到这是一个不错的减压方法之后,明知接下来的对话过于荒诞,公孙策还是决定继续下去——再说了,自说自话,横竖没人看到,也没人听到。

    基本上,无可厚非,除了让他感觉不舒服。

    温孤苇余虽见不到渊底究竟如何,却将展昭面上神色尽收眼底,冷冷道:“现下总算信我了?方才你只顾着拼命阻止我,无暇顾及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可知炽焰屏障扬起之前,端木翠就已经不见了?你蠢笨如斯,目无所察,还以为她当真被烧死了,真是可笑。”

    话音未落,忽地身形暴起,行进处如影似电。展昭未及辨清他身形,已觉迎面劲风迫到,力道且狠且急,刹那间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沉渊?”

    顿了顿又道:“有几户都已抬走要烧了,听闻先生能招魂,又赶紧追回送了过来。”

    还在冥道。

    端木翠这一下好生意外,笑向展昭:“公孙先生的胆子,可比我先前所想大得多了。”

    温孤苇余不意料端木翠竟有转圜,面上渐透出喜色来:“上仙果然是聪明人。”

    展昭竟不自觉,牙关咬死,目中寒光竟似比巨阙更为慑人。温孤苇余心中咯噔一声,忽地开口道:“展昭,你可想端木翠回来?”

    展昭脑中轰的一声,怒吼一声,拼尽浑身气力向温孤苇余猛扑过来,方挨到温孤苇余肩周,就觉热浪扑天倒海一样过来,登时便被掀翻在地。展昭顾不得这许多,就地一滚,避开火头,急抬头看时,只觉脑中似有什么一声脆响,齐齐断裂,眼前一黑,几欲栽了过去。

    “所以,展昭只是你用来牺牲引我大意的工具?上仙的绝情,真是超过我的想象。”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端木翠笑得非常好看,眼眸中浅浅地溢着别样温柔。她还是头一次如此发自内心地附和温孤苇余,但是她的目光很快就黯淡下来。

    端木翠却失了跟他言来语去的兴致:“温孤苇余,你应该知道我为何而来。你若不肯束手就擒,便亮出家伙,手底下见真章吧。”

    公孙策汗颜,硬着头皮继续忽悠:“略通一二。”

    展昭忽然开口:“端木,我身上也有仓颉字衣。”

    姑娘哎,你是有多爱面子……

    “你不会是想说……这些炭是我烧出来的吧?”

    公孙策暗暗称奇,低头看衣袖时,才发觉袖口处破了一块,视其形状,正与信蝶轮廓吻合,料想展昭袖上亦如是,因胡思乱想:不知道这信蝶不飞时,是不是恰能将空处填上?若是随意寻块布料补了,便是块蝴蝶补丁——又不是大姑娘小媳妇,袖上补上这么个物事,张龙、赵虎他们背后定会笑个没完……

    到得此刻,展昭与端木翠方才真正消停下来。

    展昭面向沉渊,忽然忆起端木翠清明水样眼神,心下一片澄澈,唇角扬起一抹笑意,身子微微向前倾去……

    展昭原本以为,依着端木翠的性子,必会出语把公孙策堵个够呛,哪知端木翠不但没有回口,眼中反露出诧异之色来。展昭心中一动,脱口而出:“端木,的确是有吃曙光的妖兽是不是?”

    端木翠会意,看温孤苇余时,心中咯噔一声:温孤苇余先前与她说话,虽称不上如何热络亲和,但总还算是彬彬有礼,此际面色却难看到了极点,一言不发,只是冷笑连连。

    说得在理,理字当头,温孤苇余也反驳不了什么。

    “从你口中听到夸赞之语,还真是难得。”展昭没好气,“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你让我进来,究竟为的什么事?”

    再看了一回,展昭心中好笑,忽地伸出手去盖住她膝盖,端木翠这一点恰点在他手背之上,心中奇怪,歪头看他道:“你干吗?”

    “我那时,明明已经杀死了他。”温孤苇余的目光几欲将端木翠吞噬,“你什么时候救回的他?”

    的确不是什么设想中的大悲大恨,但端木翠竟无言以对。

    温孤苇余容色极是平静:“或者是因为,瀛洲值得我记住的人,实在不多。”

    端木翠原本打定主意不置一词,先听听他话中端倪,谁料愈听愈是云里雾里,待听到他说这身衣裳不合适,心下更是着恼,冷冷道:“衣裳穿在我身上,合不合适我比你清楚。”

    语到中途,瞳孔猛然收紧,厉声道:“你的穿……”

    胆子小不是缺点,从某种意义上说,更利于侧面提醒我们谨小慎微热爱生命,公孙策一介书生,闲时磨磨墨浇浇花研究一下岐黄之术,子不语怪力乱神若许年,平生做过最为凶险之事估计就是在刺客来袭之时保持镇定兼与大人互相掩护着撤退,忽然间被许以大任,要在群魔乱舞之间独立守住这一亩三分地,心下波涛翻滚、忐忑难安是绝不奇怪的——昏昏欲睡饱暖思温床才叫不正常。再说了,大半夜的,坐在这破败的城隍庙门槛上,身后是一殿的死尸,时不时还有阴风袭背,回头看时,殿内漆黑一片,借着夜色,勉强能辨出躺着的一具具人尸,尸体首尾处的油灯内,盛着满满的泛着怪异光泽的槐树油……这场景,搁着谁谁都瘆得慌。

    端木翠似有所悟,半晌,颇为幽怨地看展昭:“难怪在冥道之中朝你借个枕头都诸多搪塞,还说什么于理不合,原来公报私仇。”

    顿了顿,清清嗓子,老调重弹:“我一个神仙,不远万里,从瀛洲到宣平……”

    因为信蝶在听到关于“展护卫和端木姑娘”的话题之后,硬生生刹在了半空,然后以一种异样热情友好的姿态,向着公孙策直扑而去!

    展昭笑而不答,稳当坐看她如何应付。

    最后几个字似从齿缝之间迸出,重重甩下门帐,毫不示弱地盯住帐外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形。

    端木翠笑得分外热情:“展昭,你真是……善解人意。”

    展昭竟不知如何出语安慰于她。

    垂目半晌,目光忽地转于柔和,向展昭道:“女娲封印已经修复,冥道一时三刻之内就会冰封,温孤苇余先有穿心莲花穿心,又中了锁心指,再也掀不起风浪。此间终于事了,我也算求仁得仁功德圆满。展昭,你快回去吧。见到先生,就同他说,我有事,走不了啦。”

    “先生若连血蝙蝠都不怕,当不致忌惮鬼差。”

    “所谓人间迷梦,冥道沉渊。你也曾身历迷梦,当知个中玄虚。只是,迷梦易破,沉渊难出。端木翠是沉渊选中的人,身上打下了沉渊的烙印,凭她一己之力,今生今世都休想离开沉渊。展昭,相伴同行,真的要将她丢下不管吗?”

    端木翠为自己辩解:“可是小天狗不是上古时候的妖兽啊,冥道怎么会有?”

    一时间好生不解,细细打量这军帐,越看越觉得熟悉,目光忽然落在帐壁搭挂的链枪之上。

    一直冷眼旁观的温孤苇余适时插话:“上仙,你的帮手似乎有异议。”

    又不能将个中原由向他细解,公孙策唯有含糊其辞:“在下颇通玄异之术,或许能招得魂归也未可知。”

    “借些……”端木翠喃喃,蓦地双眸亮起,“是了,我怎生没想到,我这就去。”

    既不能为我用,留之亦无益。

    总之当时的情景,众看官可自行想象,在下可友情提供几个关键词,如蓝衫衣袂翩飞、眸光冷冽如电、剑光潋滟似水,剑气横扫似练。

    彼时展昭正低头喝粥,听她如此讲,便知她又在胡混,一个忍俊不禁,便被汤粥呛到,拼命低头忍住笑,借着咳嗽掩饰过去。

    于是跟信蝶打招呼:“在下公孙策。”

    “先生说是,就是吧。”端木翠语焉不详,继续故弄玄虚。

    “公孙先生,曙光现于何处,冥道便在哪里显形。待会儿我们所在的位置,就是冥道入口。展昭成功放归魂魄之后,这些人首尾处的七星灯会自行燃起火焰,届时鬼差追魂而至,会想方设法灭灯。我已在灯上设下符咒,他们无法近前打翻油灯。最要防四个鬼差聚在一起吹灯,是为‘四面阴风’,灯灭人死,最是凶险,切记。”

    端木翠如被火烙,想也不想,臂上发力,一掌将他推开了去。毂阊倒也不避,生受了这一掌,身子晃了一晃,却又凝住不发,末了笑道:“这一掌未用上全力,想来你也是不讨厌的。”

    当然,在公孙策看来是“似乎”——因为就信蝶的形状构造来说,除非是凑近了仔细看,否则“前”与“后”实在是看不出有什么差别的,再加上公孙先生那不甚锐利的眼神——他完全有可能认为信蝶还是没动。

    崇城西北二十里,西岐军帐,端木营。

    展昭轻声道:“公孙先生不是胆大,是任重而无畏,着实令人叹服。”

    公孙策使劲瞪大眼睛,试图从那小小岔道内看出端倪来:“这岔道内究竟有什么蹊跷?”

    端木翠摇头:“那符咒是保护凡人免受鬼差伤害的,于我没什么用。”

    温孤苇余仍是不答,眼眸处却渐渐带出强自抑下的惊喜:“你是端木翠?”

    “又要写字!”端木翠气苦,“还是那么冷僻的曲里拐弯的字,第三遍!”

    端木翠眼睫低垂,双手绞作一处,内心似是交战无休,忽地仰起头展颜一笑:“容我想一想。”

    那人吓了一跳,这才省得有访客,赶紧起身向她行礼:“见过上仙,小仙是瀚海书阁点查经史之人……”

    信蝶很是安闲地停于灯沿之上,偶尔懒懒扇动蝶翼——总之是完全没有搭理公孙策的意思。

    展昭笑:“你是神仙,与天地同寿,安康长久。”

    端木翠竟没有抗拒,这多少有点让他失望。

    展昭受激不住,猛地俯身攥住温孤苇余领口,怒道:“你不配提她!”

    公孙策哑然,继而失笑:“端木姑娘,你怕我回绝吗?事有可为不可为,既为救命,公孙策岂敢有二话?”

    所以,他适时地开口了。

    石台处一片死寂,温孤苇余死死盯住修复已毕的女娲封印,印色赤红如血,几欲四下漫溢开来。

    端木翠笑道:“曙光若全被我带走,你们便什么都看不到啦,留下两只信蝶,给你们照明用。”

    如果我说,三人各自为战的主场,以展昭负责的地头最为枯燥、乏味、无悬念,会不会被一干期待着看到展昭在冥道中大展神威的看客们给拍死?

    “我只是想死得明白一点。”

    展昭抽出手来,顺手将她垂落的发丝拂到耳后,微笑道:“你倒是不嫌累。”

    端木翠轻轻叹了口气,目中隐有歉然之色:“那是因为一直以来,你把我想得太好了。展昭,除了法力之外,我跟普通人也没甚两样,或者还更贪生怕死些。我知你心中不快,但是我心意已决,你不用多说了。”

    “论道排位,为最最下等,昔日为凡,不事粗重,今日得仙,反成了任人呼来喝去的下等小吏,做些洒扫服侍的低贱活儿。”

    端木翠怔了半晌,忽然以手掩面,指缝间渐渐洇出泪来。

    “有什么不一样?”温孤苇余咄咄逼人,“死在你端木营兵将手下的商汤将士,又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了?听闻端木营作战极狠,冲杀凶悍非常,否则你一介女流,也不会跻身姜子牙帐前骁勇战将之列——你行军布阵之时,可曾给对方留过活路?上仙,你与我是一样的人,无谓作五十步笑百步之举。”

    “端木,我想跟你说两句话。”

    展昭亦是心下恻然,因问李掌柜自己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李掌柜道:“此间就不麻烦展公子了,家里人尽可安排妥当。后面公孙先生招魂时,还望展公子多多帮衬。”

    端木翠冷冷道:“你倒是动动看。”

    风大起来,将温孤苇余的骇笑声卷起,抛掷,再传将开去,最终,覆遍冥道……

    端木翠冷哼一声:“迷梦也好,沉渊也罢,不见得能把我怎么样。”

    这番话一出,温孤苇余还好,展昭却直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不置信道:“端木!”

    展昭沉吟片刻,忽然向温孤苇余拱手抱拳:“不管你用意为何,展某都谢你指路。”语毕微微一笑,正待迈步,就听温孤苇余淡淡道:“我的用意很简单,只是想让你回不来。”

    “记得,又怎样?”

    已经看不见端木翠了,她已全然被烈焰裹住——或许,已经化成了青烟也说不定。凡人的肉骨,哪里经得住炽焰的舔舐?

    展昭一怔,步下略停:“此话何解?”

    似乎这里的每一个人,独自为营时,总会或多或少,流露出不同于往日的另一面,公孙策如此,展昭亦如此。

    展昭语气略重:“先生要对付的并非血蝙蝠。”

    回应她的,是冷冽而又残忍的颈骨折断声。

    看起来,还得更快些。

    “沉渊?”

    端木翠怒极:“温孤苇余,亏你有脸说出这样的话来!若说论罪当诛,瘟神也许只死一次就够,你死上十次百次,都不足赎罪!”

    两人话中有话,弦外有音,只端木翠听得心中称奇,因想着:那户人家的主妇,也未见什么奇特之处,能做出怎样不凡的包子了?想来想去委实纳闷,拈了一个来吃,自觉也属平常,心下愈加不解。

    这厢公孙策刚消停些,那厢端木翠又叹开了,偏还故意叹得幽怨缠绵,直叹得展昭忍无可忍。

    展昭无奈:“菜烧焦了就烧焦了,公孙先生也不是非吃不可,跟先生实话实说,先生不会为难于你。”

    似乎有什么不对……

    公孙策误打误撞,竟还打中撞中,心中说不出的得意:“你看看,如果你遇到温孤苇余,他到时候放出一群小天狗,曙光落荒而逃,你哪里还有法力?到时候还不是要凭符咒救命?”

    “把你想得太简单了?”端木翠似乎听到了再好笑不过的话,“温孤苇余,你处处心机深沉高人一着,我何曾敢看轻于你,我何曾敢把你想得简单?”

    端木翠笑而不答,忽地袍袖一展。

    端木翠踉跄着倒退两步,伸手触到甬道石壁,低头看时,袖上曙光起落不定,衣上原先已经干了的污渍之处重又黏腻淋漓,现出泥泞之色。

    目光所及,果是心头念念牵牵了这许久的熟悉眉眼,剑眉斜飞,眸色深沉,看似脱略疏懒,不留意时偏又锋芒陡现,直如飞箭正中靶心。

    端木翠只是冷笑,并不曾将他的话认真听进去:“你怎么会在冥道中见到我的幻影?印象中,我跟你应该没什么交情吧?”

    “有句话我须说在前头,羁押亡魂的妖兽即为鬼差,它们不会听任你护灯,兴许会用尽手段阻挠于你。”

    端木翠心中一喜,脱口道:“展昭!”

    展昭微微颔首,淡淡一笑:“如此,还是多谢温孤门主指路。我信得过端木,她不会如此糊涂,耽于虚幻之地。”

    要搞什么歃血为盟的玩意儿,老祖宗早就告诫过他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端木翠笑道:“公孙先生,你要护灯,岂非也有危险?谁敢讲有万全把握?尽力趋吉避凶罢了。”

    “不管了。”端木翠咬咬牙,心一横,一头钻入了浓雾之中。

    他并不希望她是一个三贞九烈的女人,否则要她如何忘掉毂阊或是展昭?但她如此驯服,还是让他失望了。

    不多时日头高起,冬日和暖阳光洒将下来,暖意似从四肢百骸而入,叫人全身心融融得分外舒服。端木翠略略抬起头来,姣好容颜恰似镀上一层柔柔金色,面上神情分外认真沉静,较之往日,异样美丽。展昭一时看得怔住,竟微微失神。

    端木翠微微一怔,旋即笑道:“你今日变作了文人吗,说话都如此拗口。”

    有些人的不甘心只能于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唇舌心间走个过场,有些人的不甘心就能日复一日膨胀成魔,就如同有些人得了刀只能劈柴除草,有些人得了刀就能反上朝堂——凡事因人而异,的确琢磨不清也道不明白。

    看起来,是扫荡了不少家。

    “所以……”温孤苇余目有得色,“上仙,我是为你好。你权当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再插手此事。冥道的戾气认主,封印开启之后,深藏了上万年的邪戾之力尽数为我所用,届时三界之内,鲜有人能与我为敌——我不但不会与你为难,还会善待于你。上仙昔日是将兵之人,如何去审时度势择木而栖,总不要我教吧?”

    端木翠哦了一声,伸手拿过,随意翻了翻,见多是闺怨之作,便有些不喜,正欲放归原位,忽地心头一震,将手上书册重又细细翻过,终于寻回方才引起她注意的一页。

    饭毕,公孙策带同二人一起去城隍庙看李掌柜准备得如何。路上展昭寻了个空子,将端木翠拉后一些,咬牙道:“下次再去寻吃的,除非是立了心意要把人撑死,否则莫要弄这么多包子来。”

    端木翠怒极反笑。

    喃喃声中,炽焰嘶鸣着低伏下去,眼角余光所及,温孤苇余背脊一紧,猛地抬起头来。

    “你?你怎么会知道?”温孤苇余怒极失笑,“你是姜子牙义女,杨戬义妹。杨戬在天庭居高位,瀛洲上下,谁不忌惮他几分?但凡你有个不痛快,杨戬就敢甩脸色给长老看。你如何知道这些,你上哪里知道这些?”

    展昭终于无语,凑近碟中炭又端详了一回,实话实说:“不是我不帮你,你自己看看,我实在是没那个本事将菜烧焦成这等模样——先生何等聪明,定不会相信的。”

    展昭留神看她笔法,只觉行笔甚是怪异,忍不住问道:“端木,你写的是什么字?”

    温孤苇余陡然退开两步,面上现出极其怪异的神情来。

    端木翠气得跺脚,连铠甲都不披了,伸手将阿弥往帐外推。阿弥咯咯直笑,讨饶着出了帐门,却不急离开,顿了一顿,忽然朗声道:“毂阊将军,你听到我家姑娘的心意了?你只管向丞相提亲,我家姑娘无二话的。”

    麻姑笑道:“我正是这个意思。瀛洲书阁号称‘瀚海’,收藏之全可见一斑。你寻着了便差人给我,我下次入世之时,寻几个有慧根之人,将这书还归人间。”

    炽焰带起热浪,衣襟甫经抚平重又褶皱——他完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但是他还是刻意为之,并且丝毫不忌惮端木翠会看透他的刻意。他只是想让她明白,他早有防备,锁心指并不能将他怎样,他活动自如,而她煞费心机剜心割肉的布置也被证明只是东流之水。

    端木翠听到这声音,脑中轰的一声,若说先前还有些疑心或是清明意识,此际真是尽数抛开了去,一颗心狂跳不止,周身时而滚烫时而冰凉,面颊之上直如火烧,眼看着那熟悉的高大身形往帐内过来,连喘息都不觉急促起来,双手死死绞住胸前衣襟,明知他愈走愈近,竟是不敢抬头。

    展昭心下略安,问道:“可有胜算?”

    展昭没有理会他,他的目光停栖在对面的端木翠身上。

    向来只有托生,望君好生照顾云云,未料到竟从端木翠口中听到截然相反的话来,展昭知她并非说笑,但若真要说出“好好安葬于你”的话来,又觉匪夷所思违背常理,是以左右为难,只是说不出口,如此踌躇好久,忽地抬眼见到端木翠眸中满是期冀,心中一悸,已有了计较,将她拉近身前坐下,柔声道:“自然会的。不但风光大葬,还要年年上坟烧纸,时时心中记挂,不会让你觉得地下冷清,日子寂寞。”

    阿弥是她在西岐时的随军侍婢。

    阿弥擎起案上铜壶斟水,寂静夜里,细细水斟之声,潺潺淅淅,煞是好听。

    至于展昭,他是心中有事——这一趟言说是并肩作战,实则兵分三路,“主战场”完全不同,两两之间无法策应,公孙策和端木翠,哪一个都让他足够忧心。

    端木翠禁不住苦笑,因想着:若能事先预知,只怕也不叫意外了。

    温孤苇余没有理会他,他努力使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拗住锁心指的力道,看向穿心莲花袭来的方向。

    展昭忽然开口了。

    “就是……我受伤时倦了,借他靠一靠……展昭只是不肯。”端木翠说得含糊。

    夜已深,烛影将壁挂的铠甲投射出长长斜影,风般摇曳。

    “当然不是。”

    回头看时,端木翠正站在殿门口向他招手。展昭快步过去,就见端木翠手中托了个盛了一半水的水钵,钵中斜搭了支小毫。正觉奇怪,端木翠拉他向外走,道:“横竖你在里头也帮不上忙的,出来我帮你写符咒。”

    即便知道方才所见皆是幻景,公孙策还是忍不住冷汗涔涔。展昭看向端木翠,目有责备之色。

    也不知这浓雾究竟为厚几多,以曙光之力,居然可视处也不逾丈。端木翠不敢托大,甚是小心,行不多久,忽觉身后窸窣有声,急回头时,徒见雾霭,别无他物。

    展昭咬牙:这是多明显的挑拨离间啊……

    “你……住口!”温孤苇余自己都未料到会如此失态,顿了顿才道,“你还是不要说话了……我只是……不甘心……”

    一时相对无话,反觉白日漫漫,待了半晌,端木翠叫饿:“公孙先生,有吃的没有?”

    握住穿心莲花另一头的那人,面色刚毅如铁,蓝衣覆就的身形挺拔如松,似是劲风也撼不动毫厘。

    语毕,再也不拿眼看温孤苇余,径自走到石台边缘处,衣襟一摆,重重跪了下去。

    俄顷咒毕,低叱一声“去”,平地骤起劲风,向着近前浓雾疾扑而去,看似啸声雷震势不可当,哪知甫接浓雾,竟似被吸附了一般,瞬间偃息。

    端木翠嘻嘻一笑,正待说些什么,展昭微微摇头,以目示意她留心温孤苇余。

    一个长身玉立的白衣男子,正面向那石台若有所思,听到身后步声,他缓缓回过头来。

    展昭叩首既毕,眼前已是模糊一片,强自定了定神,记得端木翠让他尽早离开冥道之语,当下一言不发,大踏步向外走去。

    果然,温孤苇余重新回过头来。

    “这里是个穹顶,冥道在此处一分为三,先生可看得明白?”

    端木翠听他说有,心下不耐之情立时去了大半,嫣然一笑道:“那先行谢过,劳烦帮我找找。”

    “右首岔道是关押宣平亡魂的地方,我曾亲眼见到凿齿将亡魂押入。左首岔道是后来我跟展昭的藏身之所。”言及至此,端木翠有些许得意,“我早同展昭说,妖兽不敢入内,个中必有蹊跷。展昭,后来我带你入内看过,你总算相信了?”

    “你……”话甫出口,心口猛然一阵刺痛。

    展昭未料到她反有理了,语塞半晌,末了恨恨道:“总之,你若再下厨,做什么都好——除了包子。”

    公孙策倒认真起来,将筷子移近跟前,翻来调去看了半天,又细细嗅了嗅,有些不确信道:“是荠菜的?”

    “人世间黑与白之间,或许有大片荒芜的地带可供上仙择取,但是仙界与魔道对阵之所,却没有什么明哲保身不蹚浑水的立足之处。上仙既纵魔,心已成魔,谈什么作壁上观,眼不见为净?”

    而那瓣瓣血色之间,隐有女子纤细玉指般的灼目金光蜿蜒而走,一如女子指下温柔缠绵,偏偏一触之下,肌体寸寸成僵。

    就以往对信蝶的观察来说,信蝶其实是不会说话的——至于端木翠早期是如何利用信蝶来进行消息传递我们就不去深究了——所以它究竟能否听得懂别人的话,个人一直很难确认。但是此刻,本人终于可以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了!

    展昭苦笑,只得给她支招儿:“平日里脑子倒聪明,此刻反糨成一团了?既是神仙,穿墙出去,现下正是早膳时分,去邻近人家借些来,也可蒙混过关。”

    既作这般想法,便不再将此事略萦心上,说来也怪,后续再无那窸窣之声,连曙光都似乎能照得更远了些。端木翠惦记着一个时辰的期限,不觉加快了步子。

    展昭沉默片刻,字斟句酌:“公孙先生,此番当真是要偏劳于你。听端木所言,宣平死者,只要尸身尚在,还是可以返生的。”

    温孤苇余骤风一般从她身后掠过。

    心念转处,目光适时捕捉到温孤苇余身体的刹那僵直。

    端木翠终于失了耐性,怒道:“但是什么?展昭,横竖死的是我,你站着说话自然不腰疼。你想充英雄,怎么不自己去死?”

    端木翠看向展昭:“我说得不对吗?展昭,你也听到温孤苇余适才说过些什么了,难道你觉得我该为了宣平这些素昧平生之人去死?”

    温孤苇余不再托大,面色渐转凝重,目中亦多了防备之色。展昭知道二人对战在即,因想着:哪怕自己帮不上忙,也绝不能让端木翠分心。稍作沉吟,不动声色地退了开去。

    未及端木翠回答,公孙策回首招呼二人道:“脚下放得快些,前头便是城隍庙了。”

    端木翠笑道:“吃得一堑,如何不长一智?此番我都想好了,开始就要同曙光之灵讲定——冥道显形之后,它们不要再傻愣愣挂在中天,径自来找我便是,我带着曙光入冥道,就不会再有失去法力的风险。”

    吩咐完公孙策,待要向展昭说两句,眼前忽地一黑。

    就这样有话没话,有搭没搭,辰光如涓涓细流,留之不住追之不及——转眼间,已是入曙时分。

    端木翠伸指在空中比比画画,为公孙策详述冥道情由。

    “你……”他微微皱起眉头,“我不记得你穿过这样的衣裳。”

    端木翠淡淡一笑:“愿赌服输,与人无尤。”

    人生起伏,一起需得一伏来平;世事悲喜,悲处需待喜处熨帖。就如方才经历大劫,必得眼前这样的大安宁大祥和大平静方能抚慰,否则永处骇浪,频经谲险,他纵是铁打筋骨也吃不消。

    而那充斥了戾气的女娲封印,也渐渐地从黑气弥漫转成赤红了。

    端木翠低声嘟囔:“公孙先生重任在肩,我只是想让他先适应一下。”

    “胳膊吗?”端木翠唰地举起手臂,未等公孙策反应过来,上下左右一通摇摆:“已经好了,拎个千八百斤不成问题。”

    她捧着书册,将这一句诗默念了一遍又一遍,泪水打落书上,面前的墨字渐渐洇渍成一团……

    “你的意思是,我把菜烧焦了就很风光?”

    心念至此,胸中五味杂陈,一时间喉头发酸,双目亦随之发涩——他总是如此,笑对生死淡看沉浮,却常为身边寻常细小事感动如斯。轻轻合上双目,静静压服下突如其来的情感上涌,这才叹息般低声道:“端木,这样真的很好。”

    抬眼看时,展昭的唇边还停留一抹淡淡笑意。

    温孤苇余并不正面回答,只冷冷道:“死了几个凡夫俗子而已,上仙何必如此动气。我听闻西岐伐纣之时,上仙曾与杨戬合营,两日间连下三城,战车不知碾过多少人骨,死在你手下的人,只怕比宣平疫死之人多得多了……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指责于我!”

    毂阊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展昭,我也觉得,你不说话时,分外的好,好过你平日间千万倍。不如这样,我们都不说话,互不理睬,索性让你好到底。”

    端木翠很是抱歉地朝温孤苇余笑了笑,柔声道:“死囚上路前都有酒肉相送,就让他说两句吧。”

    之前不是没有设想过与温孤苇余正面遭遇的情形,打起十二万分精神,随时剑拔弩张,岂料温孤苇余竟是这样一副形同路人的姿态——果真无招胜有招,轻飘飘四两拨千斤,反叫她无从应对?

    果不其然,又行片刻,前方窸窣之声忽地转成迎来之势。端木翠早有防备,疾步旁掠避开这一击。眼角余光看时,似是一长根黑色触手,一击不中,迅速退入雾霭之后,雾气翻起,瞬间失了踪迹。

    端木翠迟疑了一下:“是有的,有一种很小的妖兽,只婴孩拳头大小,因为天狗食日,这种妖兽吞噬曙光,其状又类狗,上界称之为小天狗。”

    端木翠回头时,温孤苇余很得意地看着她面色刹那间苍白一片。

    端木翠摇头:“我也不知道,不是老说人善被人欺吗。以后当真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会好好整治他。”

    端木翠却不明白胆大与无畏究竟有何差别,疑惑了一回,也不再略萦心上。

    端木翠的唇边终于漾出微笑,低低呢喃,像是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若是拔不下,”端木翠一字一顿,“你也不用怕,我只当被狗咬了一口,不会去尚父面前告你无礼!”

    端木翠怒不可遏:“我跟你怎么会一样!”

    两人这边一说话,公孙策也从发怔之中反应过来,忽地想起什么,向端木翠道:“端木姑娘,你晚间帮我写的符咒,能写在你自己身上吗?”

    说到此处,他忽然死死盯住了端木翠:“而我,向来是这么不小心的。”

    展昭默然,眼角余光处,他看到端木翠的身子战栗了一下,但很快重又绷紧,脊背笔直如无法撼动的松。

    试想想,鬼差不敢近他的身,还不由得他爱怎么挥洒怎么挥洒?巨阙出鞘,剑锋过处,所向披靡,直如砍瓜切菜一般。

    端木翠不答话,身子却微微侧了一下——无异于为温孤苇余直取展昭性命让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冥道妖兽众多,随便择取一个都可以,何必一定要牺牲展昭?”端木翠口气并不十分强硬。

    一股难以言喻的伤感忽然将他整个人都摄住,他闭上眼睛,强行抑下猛然上涌的酸楚,顿了顿才道:“不是你所想的那样,瀛洲并没有对不起我。”

    温孤苇余的目光忽然柔和下来:“没有什么胜负可分,因为你绝无胜算,难道……你不曾留意到女娲的封印?”

    “我也不想这样的。”温孤苇余叹息着喃喃,“给过你机会的,你用锁心指对付我时,何曾手软?枉费这许多年,我对你另眼相看……”

    这一抓却抓了个空,那“触手”势头不减,扑打于她身上,低头看时,才知不是什么“触手”,只是两道稀薄的黑色泥泞。原先干净的衣上,立时多了两道显眼的泥浆,掌心却还好,想是三昧真火的炽烈之焰将那泥泞迫开了去。

    至于妖兽那头,也有若干关键词可以参考,譬如狼奔豕突啦,抱头鼠窜啦。

    “如此说来,上仙是愿意与我结盟?”

    来人在她身边停下,顿了一顿,伸手将她身子扳过面向自己。端木翠下意识便想抗拒,终挨不过他力大,只觉两人离得极近,鼻端闻到他身上的男子气息,一颗心更是纷乱如麻。待想把头垂得更低些,那人却伸手抵住她的下巴,逼得她不得不抬起头来。

    “你终于发现这一点了。”连他自己都未察觉,自己的声音已然柔和下来,“上仙,我真怕你在瀛洲的漫长岁月中忘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和那些抱着道家典籍夸夸其谈的修真之人一样,活到后来,一样酸腐一样面目可憎。我之所以一直坚持认为可以争取到你,是因为我了解你是什么样的人。那么,上仙,你愿意同我结盟了?”

    瀚海书阁设在仙山环抱之间,占地广大,密竹成林,偌大仙廊阁院,却几无人声,想是罕有人至。端木翠费了好大力气,才在书阁简册高高堆起的角落间,找到埋首读书的守阁之人。

    “不知道历经几载苦修几番试炼,寒暑转瞬过,亲族凋零殆尽,忽然一日,身轻飞举,得登瀛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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