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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温孤苇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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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昭轻吁一口气:眼前图景太过惟妙惟肖,一时间竟有重处冥道的错觉。

    温孤苇余衣襟禁不住颤抖,双目渐渐转作赤红:“端木翠,若早知苦修至瀛洲反而身为低贱,我还修什么道?在人间逍遥一世,娇妻美妾、香茗佳酿,不好吗,巴巴到瀛洲去任人作践?”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端木翠一迭声唤他,回过神时,但见端木翠满目狐疑,道:“展昭,你看什么?我唤你几次你都不应。”

    “就你看来,展护卫对端木姑娘,是不是好得有些……过了?我不是说展护卫不该对端木姑娘好,但是你知道的,凡事要有度……再说了,端木姑娘不是个普通的姑娘,如果展护卫喜欢上端木姑娘,那可麻烦得紧,人仙殊途不说,端木姑娘那头还有一个什么‘故人’,这么多年过去了,看她还是念念不忘的……”

    “一路上水也没喝两口,到了宣平就忙前忙后,还帮我去开封府取剑。进了冥道九死一生,好容易脱险还要进灶房备膳,是吧?”

    公孙策讶异:“端木姑娘,这不是昨日的剩菜吧?”

    不过公孙策的紧张却舒缓了不少。

    阿弥见她如此,已知自己猜了个准,喜道:“姑娘,看来我真没说错,你真的是喜欢毂阊将军。”

    “啊?”端木翠倒不提防有此一问,她方才走东家串西邻,知道蒸笼中是包子拎了便走,倒的确不知包子是什么馅的。

    端木翠笑得愈加温柔:“展昭,反正上次已烧了灶房,这一次你帮我下厨,烧焦了菜也不稀奇……”

    这才是她深埋后着的锁心指。

    温孤苇余微微眯起眼睛,狭长的双目中透出冷漠与讥诮的意味来:“我也想告诉你,可是我怕你没那么多时间——如果我不小心这么轻轻一拂,炽焰一起,你就会被烧成灰了……”

    方经过温孤苇余身边,就听温孤苇余阴阳怪气道:“就这么撇下端木翠走了?展昭,若是你在此,端木翠必不会撇下你的。”

    丑时初刻,偌大城隍庙,便只剩了这三人。

    “帮什么忙?”展昭故作惊讶,“让公孙先生把这些炭给吃了?”

    鸡叫过三,天色明起,公孙策大门一开——

    “名为护灯,实为救命。还乞先生成全。”

    端木翠神色颇为郑重:“确是如此,曙光力弱,只能让冥道显形一个时辰。方才在冥道之中,法力甫复,曙光便行退却,我只得与展昭匆匆离开——初探冥道,可说是一无所成,二进冥道势在必行。而且,为了不耽搁时辰,再入冥道之时,我会径自去寻温孤苇余,放归魂魄一事,要请展昭帮我去做。”

    公孙策却不放过他,意味深长道:“端木姑娘费了这许多工夫才做好的包子,味道确是不凡。展护卫,你快尝尝。”

    曙光归毕,端木翠思忖片刻,伸出手指隔空向着展昭和公孙策袖上各比画了一回,顿了一顿,自两人袖上各自翩翩飞下一只蝴蝶来。展昭心中一热,只觉分外亲切,脱口道:“信蝶!”

    再说公孙策,他实在是给……吓精神的。

    展昭不及细想,单手托住端木翠的腰,只觉她身子颤了一颤,紧接着全身重量都向着自己手臂压过来,不觉心中一凛,另一只手迅速与端木翠垂下的手相握。端木翠气息甫定,便觉一股浑厚力道源源不断自掌心相接之处过来,知是展昭用真气助己,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我还好。”

    不管怎样,拔掉了展昭这颗刺,断了她的念想,也许她就不会再玩什么别的花样了。

    其实适才端木翠涉入炽焰之时,曙光已然退却——不过那时主要是经不住热浪,现下算算辰光,也差不多快到一个时辰了。

    “招魂?”李掌柜的眼珠子险些没瞪出来,“先生还会招魂?”

    公孙策心跳如鼓,唯恐漏掉什么,用心记下,不住点头。

    他其实是想问:“你的穿心莲花呢?”

    温孤苇余忽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笑声。

    端木翠淡淡一笑:“我辈登仙之人,本应心系苍生万民福祉。但事有可为有不可为,若要我去死,实在有些强人所难。我虽不畏死,也不愿为了这些个素不相识的凡人耗了性命……况且你我之间并无深仇大恨,既如此,我何不作个顺水人情,助你成事?”

    公孙策心情大好,很是得意地溜了展昭一眼:虽说搬弄是非不是君子所为,但是偶尔为之,的确是怡情怡性,妙不可言。

    心念至此,索性将之前疑惑尽数抛开,四下环顾一回,冷冷道:“瘟神和疣熊氏呢?”

    烛花暴起,端木翠一惊之下,翻身坐起。

    所谓冰火两重天,想必亦如是。

    无耻的人或许非常无耻,但那不代表他内心深处没有良知的标尺——唯一不同的是,那标尺从不附着在他的行为上,价值如同古玩,闲暇时摩挲于掌中把看,然后束之高阁。

    端木翠尚未回过神来,后方又起异声。这一次看得分明,两根黑色触手,一左一右两边袭到。端木翠不闪不避,急念三昧真火诀,掌心赤焰燃起,径自向两根触手抓过去。

    展昭暗暗叫苦。

    展昭呆立半晌,手足冰冷,五内却直如火烧,忽地浑身打了个激灵反应过来,凄厉一声长叱,唰地便抽了巨阙在手,大踏步向温孤苇余过来。

    展昭见惯不惊,公孙策却看得叹为观止,因想着万物有灵,的确不只是口头说说这么简单,扭头看城隍庙的一砖一瓦,感受亦是不同往日。

    端木翠喜上眉梢:“展昭,我便知找你没错的。”

    端木翠极低地嗯了一声,耳语般道:“你不怕所托非人?”

    是夜,月洗中庭。

    就听展昭急道:“端木,莫要吓先生。”

    端木翠奇道:“尤其的好?我不说话时反尤其的好?好在哪里?”

    可奇的是,只要她稍有警觉之色,那声息立时消歇,无从寻觅。

    “难怪你要我留他全尸……我原先以为,哪怕你之前都在做戏,你的眼泪总该是真的。”温孤苇余骇笑,“想不到,连眼泪都是假的。”

    可是,事实如此。

    “展昭……”温孤苇余震惊失语,“你不是已经……”

    “听说毂阊将军已经请得崇城战牌,将军若不放心,大可与毂阊军合营,届时两营大破崇城,想来会是一世风光。”

    毂阊听她话中有话,双眉一挑:“若是拔不下会怎样?”

    展昭微微颔首,算是来了个默认,四下走动看了一回,几次欲上前帮忙,死者家人只是含泪婉拒——料来至亲之人的身后事,他们并不想让旁人插手,展昭也就不再坚持,淡淡一笑便退了开去。

    正如此想时,原本飞在一处的信蝶已然分开,一只停于展昭肩上,另一只却飞回殿中,立在一只七星灯的灯沿处,蝶翅微颤,连带殿内忽明忽暗,阴影憧憧欲动,说不出的怪异。

    “我何曾敢看轻于你,我何曾敢把你想得简单?”

    待得烈焰偃下,他看到了端木翠立于石台边缘处的纤细背影,淡紫色衣袂被真气鼓胀的几欲离飞,竟也肆意如炽焰般热烈了。

    于是,话题总算是扯回正道来了。

    泪眼模糊之间,端木翠也顾不上要找的《连山》《归藏》,手中一松,王昌龄的诗集便跌落地上。那守阁人慌忙弯腰去捡,待抬起头时,才发觉端木翠早已去得远了。

    “话是如此,”端木翠想了想,提出个人意见,“展昭,下次救我,能不能不要把我球一样扔来扔去,五脏六腑都险些颠将出来。”

    转身看时,来的果然是展昭,面色倒还称得上是沉静,只是眸中锋芒如电,有刹那间森然冷冽,竟是叫人不敢正视。

    端木翠不吭气了,她确有这么点好处:但凡自己真的做错了或者理亏,立刻心慌气短斗志不再。

    展昭只是摇头,端木翠叹气:“难道你不曾发觉,曙光已经不在我身上了?赶紧出去吧。”

    言语犹在耳畔,身形却已退了开去,颊边还残留着展昭俯首时带来的暖意,抑或是恍惚的幻觉?

    不提还好,一提至此,端木翠分外委屈:“公孙先生直说那包子好吃,我只吃了一个,都没品出什么味来。有心再吃一个,就见你左一个右一个,吃着一个还抓着一个,唯恐你不够吃,都省了给你吃,你反嫌我弄得多了?弄得多了你还全吃了,没说留我一个?”

    碎石方一脱手,石台周遭不知深可几许的凹陷之处忽地腾起冲天炽焰。展昭与端木翠站得虽远,亦被热浪迫得退了两步。

    这话倒也不尽然,瀛洲仙人,倒颇有几个人物的,只是汉晋之世,修仙之人甚多,虽不致全民修仙,数量也蔚为壮观。基数大,录取率再低人数也不会少,那时节神仙素质良莠不齐在所难免。天庭不是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所以自唐一代之后,几乎不曾再度化世人成仙——至宋一代,掂掂量量有名的也就录取了个陈抟老祖,跟汉世隔村邻乡隔三岔五就出神仙不可同日而语。

    展昭逗她:“那你若不在了,我去找谁为我出气?”

    “端木她……”展昭脑子倒也转得飞快,“问起先生喜欢吃什么,也好有个准备。”

    这一次写符咒与先前给二人写时又不同,只是以手指蘸着钵中血水在面前凌空点画,那只小毫依着手指点出的笔画在她衣裳之上走走停停。她写得起劲时,那小毫也走得雀跃;一时想不起笔画时,那小毫也巴巴停在当地。更好笑的是有几次她写得烦恼,呻|吟着将头埋在膝间,那小毫竟也如同遭了霜打一般弯下腰来,全然没了平日间“笔直”的形象。

    端木翠果然应他之言稍作“流连”,有心自架上取些书册翻阅,展眼一看,密密麻麻,汗牛充栋,便觉有些头晕,忍不住向那人道:“人间现下喜读些什么书?”

    “温孤苇余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带小天狗进冥道?”

    端木翠笑道:“蓬莱和方丈如何我不知道,但是瀛洲设有瀚海书阁,收藏上古典籍和人间书册。《连山》《归藏》或者就在其中,改日我帮你找找看。”

    这算是……开场白?

    展昭踉跄退了两步,急抬首看时,温孤苇余动得奇快,刹那间已退回原地,衣袂疾翻,身形却是稳如磐石,冷笑道:“上仙总是护着凡人,先前对梁文祈如此,现下对展昭又是如此——总与这么些凡胎肉骨纠缠不清,传扬开去,怕是于上仙声誉有损。”

    公孙策一时语塞:信息不畅,自己的关切之情也送得如此滞后。

    端木翠反认真起来,颦眉想了一回,喃喃道:“这倒也是……”

    哭过一场便好了吧?

    端木翠柔声道:“我自然知道温孤苇余不是什么好人,我若还有选择的余地,也不愿这样。可是展昭,我真的已经没有办法了,你想我怎么做?你想我去死吗?”

    展昭想到灶房中平白多出的那几块炭,微微一笑,话中有话:“神仙法术,的确精妙非常。”

    展昭的目光在传递出同情的同时,也明明白白昭示出绝无半分商量余地的坚持。

    “哈!”端木翠扬起脸来,一脸烂漫笑意,“展昭你输了,说好了互不理睬的,你先开口,你就输。”

    端木翠默然。

    公孙策略点了点头,心中却不禁沉了几分,四下看时,在尸首边忙活的多是死者家人,听到李掌柜的所言,都抬头看向公孙策,目中尽多希冀之色,还有几个妇人当即便过来给公孙策跪下,未及开口便抹开了眼泪,慌得公孙策忙不迭将人扶起。

    目光所及,竟是一个比先前分岔口处还要巨大的穹洞,中部深深陷下,不知深及几许,偏又有一根石台突兀立起,石台顶端处黑雾缭绕,其上隐现巨大的红色封印。

    展昭看住她,眸中笑意愈显,也不言语,只等她自说自话。

    于是,他真的“很不小心地”伸出了手。

    “沉渊是端木翠的沉渊,不是你的。如果你劝不回端木翠……你这一世,都会挣扎在不属于你的虚幻之境。你二人害我至这步田地,我不想看到你们舒舒坦坦地活着,把你引去沉渊,横死异世,就是我的用意。”

    不多时,曙光争先恐后,渐次回归,一粒粒微渺曙光,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道极细的光痕,愈是近前愈是莹亮,随意附着于端木翠衣袂之上,起偃无序,明灭不定。朦胧光影流转之下,端木翠的样貌忽而明晰忽而模糊,一时观之可亲,一时却又疏远陌生。展昭忽然生出空落之感,只觉天地尤其阔大,余一颗心飘飘荡荡,上下左右茫然试探,终年累月也触不到壁。

    端木翠去势极快,瞬息间已没入冥道入口。展昭轻吁一口气,也不再多作耽搁,转身向公孙策拱了拱手,亦疾步向冥道去了。

    日间劳碌,本就乏人,丑时又是一天内最疲困的时辰——偏这三人浑无睡意,一个赛一个地清醒。

    话甫出口,便觉后悔,只因着方才端木翠提起身后之事,他一时未跳将出来,这才脱口而出。虽说知道端木翠不会介意,但心下总觉怪异,似是故意出语咒她一般,不觉有些讷讷。

    端木翠不答,伸手接过堑碧铜杯,顿了一顿,嫣然一笑:“说得是,我正有此意。”

    何况,第一次时,他拖了个带伤的端木翠,瞻前顾后,对阵之时大为受阻。

    “那这次……”端木翠吞吞吐吐,目光便在展昭与碟中炭之间逡巡。

    话音未落,只听端木翠一声清叱,眼前所现,顿化乌有。

    端木翠红了脸道:“你又胡说……我什么时候说我……喜欢他来的……”

    温孤苇余觉得奇怪,不觉失笑:“你这是做什么……”

    “我想,展昭不会反对我这么做的。”

    得到肯定的答复,温孤苇余竟长长舒了一口气:“我以为,你是沉渊的幻影。”

    “连风都驱不散?”端木翠喃喃,心中大为踌躇,迟疑间,曙光在她衣肘之处起起落落,似是急声促她莫作耽搁。

    端木翠这次倒没让展昭失望,不多时便笑盈盈自灶房出来,左手捧了个蒸笼,右手端着盛满饺子的瓷碗,身后还跟了三四个忽上忽下的海碗,凑近一看,酱菜有之,米粥有之,油馍有之,卤肉有之,掀开蒸笼,却是热腾腾一笼包子。

    端木翠垂下眼睑,良久才低声道:“我原是不知道这些的。”

    端木翠这才长长舒一口气,也伸手拈了一只,想也不想径自递与展昭:“展昭,你也吃。”

    端木翠怔怔看了展昭良久,嘴唇微微翕动,反说不出话来,末了垂下眼帘,将小毫在钵中又蘸了一蘸,拉过展昭另一只衣袖继续为他写上符咒,只是心神不定,写了几行又停下,将展昭衣袖在手中攥揉了许久,这才低声道:“展昭,你这个人,真的是很好……很好的。唉,你这么好,将来莫要被人欺负才好。”

    “是因为你把我看得太轻,以为略施小计就可以蒙骗过我。你够狠,居然能想到牺牲展昭性命的法子,但你也够蠢——你凡事都聪明,只在这件事上蠢到了家。”温孤苇余的面上恢复了惯常的阴鸷,“难道你也跟瀛洲的神仙一样,以为我温孤苇余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典籍小吏?”

    与冥道妖兽|交手,于展昭而言,是第二次。

    展昭上前两步,停在端木翠身前很近的地方,或许太近了,迫得端木翠不得不仰起头来看他。

    “难道不该死吗?”温孤苇余提醒端木翠,“瘟神位列仙班,却为着一己之私涂炭生灵,论罪当诛。至于疣熊氏,本就是下贱精怪,死不足惜。”

    端木翠声音压得很低:“我不至于败给了他,但要胜他也难。”

    “行了行了。”端木翠却不欲与他客套,“我问你,此间有《连山》《归藏》没有?”

    几乎是与此同时,另一股力道直直冲撞过来,却是端木翠瞬间掠至。两股力道相撞,将展昭所受的迫压卸去了大半。

    公孙策果然有些好奇:“端木姑娘找你何事?”

    端木翠冷笑。

    公孙策自察觉不出展昭弦外之音,伸筷拈起一只包子:“端木姑娘,这包子是什么馅的?”

    展昭低声道:“瀛洲的日子,不尽如人意吗?”

    端木翠听他说得如此暧昧,直连耳朵根子都红了个透,俄顷细听外间声息,知道他已走远,这才将提起的心慢慢放下。

    “有时候我想着,人仙相恋也不是没有先例,人间乞巧岂不就是为了牛郎织女?只是一年才见一次,太过不合情理……”

    端木翠惨然一笑,嘶哑着声音道:“为什么?”

    又听她低声道:“展昭,我希望我身故之后,有人将我风光大葬,有儿孙为我披麻戴孝,出殡时沿路哀哭撒下纸钱,年年有人为我上坟烧纸,时时念叨起我,这样才热闹些。可是能为我做这些事之人,朋友也好,亲人也好,都死在我的前头。有时候想起他们,连面目都记不清了,实在是隔了太久太久了。”

    许是性格使然,劫后余生,展昭更喜静坐一隅,将凶险之途细细梳理,酸甜苦辣,诸多情愫,该扬弃者自扬弃,该收藏者自收藏,歇得一回,缓过劲来,重又整装上路。旁人看来,还是往日形貌,殊不知心中自又沉淀许多——数十年来,习以为常,哪一次真缺了这一环节,反周身各处都不自在,直觉少了些什么,恁地怪异。

    电光石火间,端木翠脊背一僵:毂阊将军,不正是死在崇城一役吗?

    “就没有早膳吗?”

    展昭看向端木翠,口气和缓下来:“来得虽不算早,好在赶得及为你救场……平日里能说会道,怎么能被这样的歪理逼进死胡同?”

    公孙策细细想了一回,心下稍定:“这样听来,似乎已有八分妥当。只盼着莫要再出意外才好。”

    现在他已不需要端木翠的回答,因为那莲花就自后心而入,绽放在他心口之上,根根锃亮倒钩,带着血肉死死扣住心窝,愈收愈紧,打眼看去,竟似血意滂沱般盛放。

    展昭不答,含笑目送她穿墙而没,这才掀帘出了灶房。

    其实方才端木翠收曙光之时,周遭一切声息已然停歇,只是三人或说或话,并无明显感觉。现下两人一走,公孙策才发觉四周静得可怕,左右看时,怕是除了自己和那只信蝶,再无活物。战战兢兢退入殿中,寻了个蒲垫端端正正坐下,明明只他一人,却深恐自己手脚摆的不是地方,坐得甚是局促。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自己的心跳声慢慢放大开来,开始时震得耳朵嗡嗡作响,紧接着偌大殿内,不知名的犄角旮旯,似乎也有这般一下紧过一下的声音涤荡开来,将自己的心跳带得愈加急促沉重,胸口滞涨无比——心知如再这样下去只怕不妙,紧要在快将注意力转移开去。

    公孙策先是如坠云里雾中,继而头皮发麻:“为何是我重任在肩?让我习惯什么?鬼差又是什么?”

    那便是关于毂阊的最后记忆了吧。

    端木翠心头一震,疾步过去将链枪取下细看,正端详间,忽听帐外细碎步声,转身看时,一个俏丽的劲装女子正掀帘进来,看见端木翠时,展颜一笑:“姑娘起得好早。”

    正气恼难平之时,忽听有人沉声道:“纣王无道,残良损善,武王伐纣,顺天应人,是依德行事。两军遭遇,难免死伤,况且兵连祸结之时,生死悬于一线,当行非常道,存非常义,怎可因对敌之仁废全军之功?端木身在将位,行将之事,无可厚非。倒是你温孤苇余,位列仙班却存龌龊之心,不思仁义反行孽畜之事,死到临头还巧言偏辞颠倒是非,何止无耻,堪称下流!”

    “退一万步讲,即便你打败了我……”温孤苇余顿了一顿,忽然俯身捡起一块碎石,向着石台扔了过去。

    端木翠面色惨白如纸,双唇微微发颤:“所以呢?”

    提及此节,温孤苇余心头愤懑竟是无法自制,将先前对端木翠生出的怜惜之意尽数撇开了去,冷冷道:“都说仙界洁净之所,作践起人来,还不都是一般无二!那些个登仙之人,又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了,守着丹炉日久,胡混炼出些仙丹来,早些成仙,在我面前就以长者自居了?吆五喝六,什么东西!”

    “自然是……请你帮忙。”

    公孙策眼见巨大阴森的黑色洞口正对着城隍庙,不由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往殿内后退了一步。

    “那这些……是怎么办到的?”公孙策着实欢喜。

    温孤苇余再不言语。

    展昭又等了一回,不见端木翠回来,心下有些着急,正没理会处,忽听端木翠叫他:“展昭。”

    端木翠还在,稳稳地立在对面的石台边缘处。她已经很狼狈,衣袂处俱已焦黑,面颊边的垂发也被灼起了卷,双唇已然干裂,有极细的血丝在裂口处慢慢渗出。

    别急着否认,你干脆利落地完成这些个漂亮招式时,嘴角分明微微勾起,带出一抹丝毫不加掩饰的自得之意。别以为当时冥道没别人,作者的眼睛是雪亮的!

    端木翠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先生的意思是,展昭只是针对我?”

    端木翠哀怨地盯了展昭许久之后,俩字,认命。

    声音很轻,温孤苇余却似被震到了。有一瞬间,一股无法名状的喜悦自四肢百骸缓缓漫溢出来,封印周遭的炽焰热度逼人,却只让他觉得温暖。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哪壶不开提哪壶!

    展昭眉心皱起,这样的对局,他并不陌生,之前屡次与白玉堂对阵,也是这般胜败皆难,两人功夫愈近伯仲,就愈难分出高下——看起来,温孤苇余的法力并不输于端木翠。

    “得见毂阊将军,姑娘这一夜怕是睡不好了吧?”阿弥俯身整理床铺,竟是未曾留意到端木翠异样之色,“军营中都在传言,说是毂阊将军对姑娘有意,以后端木营和毂阊营的将士,怕是要合二为一了。”

    这般好整以暇、轻裘缓带,似乎端木翠的出现,是一件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事情,每日都在发生,见惯不惊,以致足可忽视。

    展昭脑中一片混沌,竟也听不到温孤苇余说些什么,一言不发,挥剑便往温孤苇余心口斩落。哪知那锁心指凶悍非常,只将温孤苇余身子锁得寒冰坚石一般,一击之下,温孤苇余倒没有什么,展昭的虎口已然迸出血来。

    端木翠看住展昭,好生认真道:“展昭,我若死了,你会好好安葬我吗?”

    “当然是神仙法术的精妙之处了。”端木翠大言不惭。

    下一刻,落步,竟一脚迈入明亮的军帐之中。

    “所以,此番对阵,不管是胜是负,你得到的,都不可能是好结果。”

    端木翠气他方才轻薄,恨恨道:“我是尚父帐前战将,我要嫁,也必须嫁给西岐一等一的猛将。”

    “你太碍事了。”端木翠冷冷起身,面上泪痕未干,“我前日刚把狸姬送进炼狱,不知道是否有比炼狱更适合你的地方。”

    他忖度着展昭与公孙策本是一道,既然公孙策会招魂,想来展昭也是不差的。

    李掌柜还待感喟几句,端木翠却嫌他啰唆:“掌柜的,你照办就是了。公孙先生若真能招得魂归,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谓功德无量。就算是招不回来,你们又有什么损失?横竖试上一试。”

    温孤苇余淡淡一笑:“每一个进入这里的人,都会被沉渊的触手试探,我也不例外,否则我也不会在冥道中频频见到你的幻影。现在说这些,你可能以为我是包藏祸心,但我的确是在好心提醒你:沉渊在你身上打下烙印,必有缘由。今日你或者可以平安出冥道,但你未必出得了沉渊。”

    温孤苇余轻轻拍了拍手,示意端木翠看向那凹陷深洞:“当年女娲封印了戾气,在石台周遭布下炽焰屏障。现在你是仙,自然可以轻易越过屏障抵达石台——可是要修复封印,必定耗尽你的法力真元。上仙,真元一去,你便是凡人,届时如何越过屏障回来?只怕你会活生生困死在石台之上。”

    进得城隍庙来,李掌柜果带了一群人忙活得正紧,前面的大殿中分左右两边,各摆了约莫二三十具尸首,问起昨日移入的重疫病人时,原来都已差人抬去了后殿。

    端木翠自己都吓了一跳:不是还在冥道的岔道间艰难跋涉吗,难道这军帐,就是冥道尽头?

    展昭虽然心神俱损,却也不至于被他拿话诓了去,冷冷道:“端木翠已经被你害死了。”

    端木翠走近帐门,唰地掀开门帐,倔强对上毂阊探究似的目光,慢慢伸出手来,指向东南方向。

    “还要银子?”

    端木翠含笑不答,伸手弹了弹自己衣袖,低声叱道:“过去几个。”

    “你说得没错。”端木翠平静道,“今日我既已决定不插手此事,道心便已沦入魔道,无谓再以上仙自居。”

    那人正忙着翻检书册,听她如此问,忙停下手上动作,毕恭毕敬回道:“人间兴起诗体,颇有脍炙人口之作。上仙左首边的王昌龄诗作,亦是流传极广的。”

    不错,没有眼花,右首边最末的一具尸首,首尾处的槐油灯突兀地冒出赤红色的火焰。火苗四下跃动,血色直直映入公孙策的眼眸深处。

    这一次,轮到他面如死灰。

    顿了很久,他缓缓低下头来,附于端木翠耳边低声道:“端木,接下来,都交给你了。”

    是王昌龄的一首七言绝句,名曰《闺怨》。

    接下来,个人要小小地曝光一下展昭很少流露的另一面。

    端木翠说到做到,除了偶尔翻展昭两个白眼之外,接下来果然再不理睬展昭——是为一言九鼎,真信人也。

    也不知过了多久,抬头看时,才发觉那守阁人正局促地立于近前,手中捧着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书册,欲言又止,嗫嗫嚅嚅,却总也不敢上前同她说话。

    那次险些烧了开封府灶房是不假,但明明事出有因:若不是当时刺客正好来犯,他也不会离了灶房——谁能预料到灶膛的火烧将出来,引燃了柴堆?灶神不明因果,便去跟端木翠搬弄口舌,着实可恨。

    “简单得很,跳下去,找到她,然后带她回来。”

    “所以,你唯一的胜算,是在这片刻之间打败我,用你的法力修复女娲封印——可惜你我法力不相上下,方才我们已经交过手,你应该明白,短时间内,你胜不了我。”

    “《主术训》里说‘国之所以存者,仁义是也’,尊仁义为存国之本,此前大人与我谈起时深以为然,想必你也是赞同的。”

    展昭微笑:“何消你带我进去看,我自然相信的。”

    展昭咳了两声,补充说明:“后来曙光重现,她法力恢复,手臂也就没事了。”

    笑吟吟转身欲走,却又被展昭拽住。

    李掌柜面现为难之色。

    公孙策哈哈一笑,反觉得端木姑娘今日分外讨人喜欢,张口一咬,不由点头:“是荠菜的,香得很。”

    不过她反应倒是不慢:“这包子馅可费了我许多工夫,先生不妨猜猜看?”

    原本三人还是饶有兴致地闲聊着,只是后来聊到“奇闻轶事”这一环节时,端木翠无端热情高涨。公孙策敏锐地察觉出她很有显摆自己阅历非常想给大家讲鬼故事的倾向,当机立断,腰斩了谈话。

    “那多没面子……”端木翠嘀咕。

    帐外,本该是日光晴好的,这一刻,却忽然间天地齐暗,浓雾翻滚。

    话音未落,身周三丈平地起风,先时还只是鼓荡衣袂,而后风声急起,旋绕直上,边缘处风头如刀。展昭竟是站立不住,强自退开数步,扶着甬壁定身,但见端木翠稳稳立于当地,三尺青丝随风四下张拂,极动处偏起自极静,对比煞是鲜明,竟透出灼人目的惊艳来。

    “端木,那你便好生等着,我这就去尚父帐前为崇城请战。”顿了一顿,忽地压低了声音,“你这性子,我喜欢,初见时便喜欢上了。”

    温孤苇余的目光出人意料地平和,没有震惊也没有惧意,更加没有被人抓个正着的慌乱,浅浅自端木翠身上拂掠而过,淡淡收回,重又转向石台。

    端木翠心中着恼,索性作出一副不以为意之色来,但心中警惕,不曾放松半分。

    “那你总有办法吧?”端木翠对展昭寄予厚望。

    温孤苇余竟有些为她惋惜:“你若不是把我想得太简单了,也不会败得如此惨。”

    “眼泪是真的,是为展昭。”端木翠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目光极快地掠过展昭尸身,“今日展昭死在这里,修复了女娲封印之后我也难逃生天。好在锁心指会制住你,直到瀛洲的人查到这里来。届时我希望后来者好好惩治你,给我也给展昭一个交代。”

    “我知道啊。”端木翠眸光黯淡下来,将手中小毫在钵中搅来搅去,“可是我若死了,连个为我哭的人都没有,想想都觉身后凄凉。”

    四分之一炷香的工夫之后,公孙策好整以暇地捧一盏热茶,细呷细品,兼听展昭讲述那发生在冥道的故事。

    端木翠完全没有想到,冥道的中央岔道居然如此之长,长到让人有一种看不到尽头的心慌。

    端木翠面上一红,扭转了脸去不看她,却是来了个默认。

    “更何况瀛洲时日,无穷无尽,人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总有出头一日,在瀛洲竟是一条道走死无从变更的。换了你,你也会不甘心。”

    “死了?”

    瀛洲天光漫长,无风无雨,和暖日光如老旧纺车抽出长长的线头,一年又一年,从无更改。她到了瀛洲之后,和那群仙风道骨满口黄老的术士真人总也走不到一处,闲时淡看人间事,因着蓬莱、方丈、瀛洲素有来往,渐渐地,也结交了几个相熟的女仙。

    也不知是端木翠先动还是温孤苇余先动,抑或是两人同时动手——只是一错目工夫,风作龙吟劲气如剑,力道横扫之处,坚硬石壁都裂出道道缝隙来,更遑论碎石四下飞溅,波及之处是何等触目惊心。至于相斗的两位,自始至终,展昭都辨不出其人身形,目光所及之处,隐约知道白色光影应是温孤苇余,另一抹浅紫若隐若现,该是端木翠无疑。只是两团光影移形换位所在不定,变转如电倏合即分,也分不出究竟是谁占了上风。

    展昭暗自叹气,看端木翠时,却见她面上竟似有羡慕之色。

    温孤苇余眼底渐渐露出阴毒之色来,一字一顿道:“你当我是死的吗?锁心指的确厉害,可惜我的手指还能动上一动,端木翠,这已足够我送你上路!”

    温孤苇余皱了皱眉头,不悦清楚地写在了脸上。

    这样想着,温孤苇余抬起头看高处,不知道是错觉抑或是其他,他真的觉得自己看到了袅袅薄纱一样的青烟扬起,那么脆弱而又柔软,瞬间便被热浪荡涤得无影无踪。

    端木翠心下着恼,上前一把夺过他手中书册。

    温孤苇余居然如是说。

    端木翠周身直似僵住,渐渐地雾气蒙了眼眸,颤声道:“你是……阿弥?”

    话音未落,就见数点曙光自她袖上起来,慵慵懒懒,与信蝶会于中道。过了一会儿,曙光不见,两只信蝶却通体散出光来,晶莹剔透,直如明灯。

    “我们是歃血结过盟的,上仙。”温孤苇余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你这么快就违背了盟约?”

    公孙策尚未反应过来,便听到无数翅膀拍叠之声,紧接着图幅中寸许方圆的岔道之内,竟飞出黑压压成千上万只血蝙蝠来,乍看只粒米大小,密密麻麻飞赴不绝,一出图幅见风即长,双目赤红如血,利爪虬曲如刀。更瘆人的是其面目,虽只拳头大小,偏五官具备,皱纹交叠,挤眉弄眼,怪异之至。公孙策猝不及防,腾腾腾连退数步,险些跌坐地上。

    “无所谓。”端木翠的声音懒散下来,“你知道的,我并不热衷。”

    展昭毫不客气:“你若不作神仙,改行卖炭足可养活自己,卖炭翁还需伐薪烧炭南山中,你就地取材,无本生利。”

    “锁心指……”温孤苇余想微笑,但是面部的肌肉已全然僵住,喉底发出的声音都显得怪异非常,“你用了锁心指?”

    “我原是士族子弟,高阔门楣,奴仆成群,锦衣玉食,不恋慕世间荣华,一心寻访神仙洞府,不顾家严怒斥家慈苦求,撇下尘缘,只身入深山,潜心向道。”

    展昭不语,顿了顿才道:“如何才能入沉渊?”

    “若你失去法力又变作凡人,符咒不就可以保护你了吗?”

    况且,端木翠的眼神和语气都足够温柔,带着请示般的小心翼翼,这一点多少让他有点飘飘然,以至于压服下了内心深处不断膨胀的对端木翠反常之举的怀疑。

    端木翠也有些紧张,方才大把闲暇,她都没什么话说,此刻分别在即,她反涌出许多事来要交代,其实说来说去,都是她先前吩咐过的。

    信蝶继续沉默。

    端木翠眼帘轻抬,看似不经意地瞥向温孤苇余所指的方向。

    “何劳上仙下手?”温孤苇余显示出绅士般的体贴和好不识趣的自告奋勇,“上仙不介意的话,在下愿意代劳。”

    展昭了然,随她到殿前阶上坐下。端木翠将水钵搁在一旁,从腰间取出碧玉小刀,便在中指腹处割了一道。俄顷血珠渗出,端木翠以手作笔,在钵中水面之上迤逦写过。展昭只见淡淡血线氤氲开来,原本平静的水面忽地便如烧沸般鼓震不休,待得重新平静下来,一钵水已然丹砂般赤红。端木翠吁一口气,将那小毫在钵中蘸过,微微仰起脸来,先就展昭衣袖处写开。

    就听有男子的低沉浑厚声音道:“我听到了,多谢阿弥姑娘。”

    端木翠赔着小心解释:“原本只想那个……加热一下,谁知道三昧真火威力太强,直接烧得好像炭一样了。”

    顿了顿又道:“那……我先走啦。”

    其实她的速度已经足够快,一路疾掠而入,生怕赶不及在一个时辰内事了。

    端木翠的目光恍惚了一下,然后缓缓转身面向石台。

    只刹那间,温孤苇余心中已有了计较,淡淡道:“你若跪下向我磕三个响头,或者我会知会于你。”

    相接而过时,冰冷的风缘如同刀锋,森冷的凉意瞬间冻结每一寸肌肤,巨大的恐怖之意几乎要把心脏撕裂开来,端木翠猛然失控,带着哭音道:“温孤苇余,留他全尸!”

    温孤苇余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聊。

    “人若死了,需得这样哭哭啼啼方才热闹。”

    于是端木翠很是悻悻,谈兴一落千丈,懒洋洋背倚门楣,双手环膝,下巴直如小鸡啄米,在膝盖上点来点去。

    “你读过书没有?”

    端木翠笑道:“是这灯没错,不过不必这般复杂。只要在尸首头脚七寸处各点一盏槐油灯,放归魂魄后护灯三刻不灭,当可事成。”

    毂阊身形一顿,停在门帐之外,声音虽是恢复了既往漠然,个中却不失温和:“哦,你不同意?”

    温孤苇余,我早知你必在冥道。

    不过,端木翠实在是哭得太凄惨了,叫他心生恻然。

    冲天的炽焰瞬间膨胀开来,整个穹洞洞壁如漫洒了鲜血一样赤红,端木翠的影子立时模糊在浓烈的炽焰之间。温孤苇余眯起眼睛,目光颇为玩味地追随着端木翠若隐若现的身影。他忽然觉得端木翠像一只飞入沧海的蝴蝶,很快就被卷入暴风雨的混沌之中。

    再沉吟一回,计议已定,两手轻轻搭起,默念飞廉咒,立意召出风伯,以风力驱散浓雾。

    “你若这么想,大可一走了之。”温孤苇余冷笑,“沉渊若梦,你可能会在梦中逡巡很久很久,醒来也无非盏茶工夫——换言之,沉渊的时间远远慢过冥道,足够你找她回来。试与不试,全在你一念之间。”

    “正是!”公孙策一脸严肃,“端木姑娘,难道你看不出来,展护卫这是对你心有积怨?”

    “你会这么好心,告诉我这些?”展昭忽然有所警觉,“温孤苇余,你是在故意拖延时间,意图把我困死在冥道?”

    待得展昭注意到时,她已经不亦乐乎地点了许久,偏还点得很有规律很有节奏,让展昭平白想起寺庙中的木鱼,也是这般隔一会儿敲一下,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温孤苇余存了必死之心,早料到此节,但是乍见到展昭双目尽赤,还是忍不住心头一凛,道:“你待怎样?”

    说话间,忽听巷口悲恸声起,两人齐转头看时,却又有一户人家抬了担架往这边过来。啼哭的是旁侧依着担架的素衣妇人,身后跟了两个才总角的小儿,牵着那妇人衣角哀哀而泣,一行人急急忙忙进殿去了。

    端木翠见两人面色凝重,倒是暗悔自己将话讲得重了,忙又说:“先生且放宽心,在此之前,我也会做些准备——如果事先在你和展昭身上写上符咒,鬼差当不能轻易近身。”

    有一日,麻姑到瀛洲来探她,说起几代之前,秦皇嬴政焚书坑儒,许多珍贵典籍付之一炬,个中就有夏时《连山》、商时《归藏》,煞是可惜。

    “展昭死得真冤枉。”温孤苇余抱歉地笑,“不过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每个人都要死的。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记得你离开瀛洲之前跟长老说,人固有一死,最重莫过于泰山,最轻莫过于冻死,你现在可以放心,你不会被冻死,你会被烧死。”

    一席话说得余皆默然。

    “你听我说,”展昭心中焦灼,语气也失去了往常的镇定,“我身上的仓颉字衣还能抗两次炽焰,你的还能抵挡一次,我可以用穿心莲花在深渊之上搭起链桥……端木,你在那头别动,我先过去,然后带你回来。”

    展昭先是莫名,而后瞠目结舌。

    那边厢公孙策不但自己吃得高兴,还一个劲撺掇展昭:“展护卫,端木姑娘一番心意,你多吃些。”

    “我是神仙啊。”端木翠再次把身份问题摆上桌面试图博取展昭同情,“如果公孙先生知道我连这些小事都做不好,岂不是颜面尽失?”

    温孤苇余伸手拦住她:“何必徒惹自伤?”

    啪的一声,够响亮的一记耳光。

    这一身,是展昭选的。

    “死了。”

    李掌柜倒也不是闷头不问事之人,听过公孙策吩咐,径自将心中疑惑道出:“宣平有疫以来,为防瘟疫扩散,因疫而死之人的尸身向来是就地焚毁。公孙先生,现下不但不让烧,还要一并送至城隍庙存放,又要首尾点灯,实在……”

    温孤苇余的喉底逸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快去快回,我替你瞒过便是。”

    展昭不语,半晌缓缓道:“端木,你心中很清楚温孤苇余是什么样的人,若届时果真三界鲜有人能与其为敌,谁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灭绝人性的事来?”

    展昭有苦难言,扛不住公孙策热情推销——“这包子馅端木姑娘费了许多工夫”“总是端木姑娘一番心意”,只得辛苦埋头吃包子,吃完一个,公孙策又分外热络地递上一个。

    公孙策及时刹住了话头,急道:“那我们来说说展护卫和端木姑娘!”

    “这就更不对了。”公孙策摆事实讲道理,“展护卫以往办案,也救过不少官家小姐,或倚或靠,他何曾道过半个不字?”

    很好,符合仙界对阵绝不殃及凡池之鱼的第一准则。

    端木翠低低嗯一声,因惦记起吩咐展昭的事来,却又不知从何开口,犹豫了一回,于黑暗之中,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两人若如此绕下去,只怕到天亮都绕不出个所以然来,展昭叹了口气,语气略略放重了些:“端木,先生是为你好。”

    接下来,公孙策又兴致勃勃地与信蝶进行了《把论篇》及《泰族篇》的探讨——当然还是单方面的探讨——再然后,信蝶估计是忍无可忍了,终于扇动翅膀向殿门外飞去,很有壮烈到黄鹤一去不复返的派头。

    展昭正自心下焦灼,忽觉周遭气浪排山倒海般过来,紧接着就听轰然一声,战作一处的两人终于分开,各自向两边退开——温孤苇余收步不住,重重撞在石壁之上,端木翠倒是稳住了身形。展昭先还暗自松了一口气,待见她脸色煞白,已知不对,疾步过去,就听端木翠急促道:“扶我。”

    八分之一炷香的工夫之后,期期艾艾出来请展昭入灶房“议事”。公孙策好奇之下也想跟进去看看,端木翠说死也不让。展昭心下叹息,待看到几个熏得乌黑的碟子里其状难辨的烧焦物事,更是以手扶额,呻|吟不止。

    端木翠心中一动,尚未答话,就听温孤苇余冷笑道:“不妥,这样不妥。”

    片刻之后,毂阊扬声长笑。

    这番对答虽短,杀伐之气却是满溢。温孤苇余眸底阴鸷之色渐浓,语气却出乎意料地平和:“上仙,我们先时那般说话不是很好吗,何必多这么个人来煞风景。”

    “我记得,记得……”端木翠喃喃,不察觉间,泪水已滑落眼眶,“可是,毂阊,他不是早已……”

    端木翠好生欢喜,迎上两步,问道:“你几时来的?”

    展昭还是不动,端木翠摇头道:“你这个人,就是这么死心眼,难不成你还想我们都能全身而退?如今的结果已是最好的了——你快些走吧,被烧死又不是什么好看的玩意儿……”

    如此想着,心底渐渐涌起自得之意。

    展昭一愣,方才炽焰扬起重又偃去,他只道端木翠必遭不幸,况且一旦身临深渊带起异动,必然重启炽焰屏障,是以完全未曾起过朝深渊之下查看的念头。

    端木翠接了银子,忽地又想到什么:“那先生那边……”

    温孤苇余似是对端木翠的回答十分满意,淡淡一笑,不再多话。

    见端木翠看他,越发连冷笑都转作了轻蔑不屑:“我还以为上仙是孤身进冥道,原来还带了帮手。只是上仙拣选的眼光太差了些……展昭再怎么能耐,也只是凡人,我只消动动手指,便可将他碾个粉碎。”

    倒是公孙策又想起一事,因问道:“你方才说亡魂被羁押在冥道岔道之中,又提及‘放归魂魄’,难不成要二进冥道?”

    就听展昭沉声道:“冥道显形了。”

    难道方才的一切,只是虚无一梦?

    信蝶沉默。

    更难能可贵的是,这姑娘主动缄默,给他留出大幅余地,回味这几日跌宕辰光。

    前方的甬道处,翻滚着浓重至灰褐色的雾气,竟是把前行之路全然遮没了。

    女娲封印?

    “为什么对我心有积怨?”端木翠委屈,“我又没有得罪过他。”

    “不管怎样,此趟冥道之行着实凶险——倒是多亏了展护卫在侧。”公孙策直觉展昭功不可没。

    一顿饭下来,其他碗中动的都少,独那一蒸笼包子,堪堪见了底。

    公孙策朝灶房努了努嘴:“昨夜剩下的饭菜,都在那儿了。”

    展昭盛情难却,只得咬下一口,含糊其辞:“的确不凡。”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麻姑走后不久,端木翠果寻了个方便之日,前往瀚海书阁。

    “不要再跟我提展昭,你不配。”

    阿弥做了个鬼脸:“你不喜欢毂阊将军,难道你像邓婵玉一样,喜欢土行孙?”

    此时才发觉不见了端木翠,问公孙策时,公孙策道:“方才好像还在这里,一晃眼便不见了。”

    因为他突然冷笑两声,沉声道:“上仙,这样打下去,何时才能分出胜负?”

    “我跟他们不一样,做大事,必然要有牺牲,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上仙原为战将,应该比我更明白此节。”

    温孤苇余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答,声音反低了下去:“在瀛洲时,你大多穿罗碧色衫裙,再就是鹅黄,有几次,我还见过你披挂……现下这一身,却不适合……去换了吧。”

    信蝶似乎动了动。

    那么,端木翠呢?

    端木翠僵在当地,刹那间,她觉得断的不是展昭的颈骨,而是自己的。呼吸开始急促,进而困难,意识转成了混沌和茫然,温孤苇余的声音飘忽着,像是来自最遥远的天际:“上仙,现在我们之间,有了契约了。”

    见公孙策左顾右盼似在点数,李掌柜过来解释:“前几日的死者都已烧掉了,这里是这两日的。”

    尽管心中已有了应对之策,端木翠的眸中还是蒙上了一层泪雾,她咬咬牙,决绝地转过身去。

    温孤苇余冷眼看两人对答,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掠过讥诮冷笑。

    端木翠眸底渐起不悦之色:“我哪里糊涂?”

    说话间,她缓缓褪下右臂衣衫,露出白玉也似的手臂来。

    “应该由展护卫做吗?”

    彼时志在求胜,忙于征讨,倒也不觉有何不妥,后来安居瀛洲,闲时忆起前事,不安之感反一日胜似一日,难免暗悔昔日悍勇有余却失之仁厚——她平日里伶牙俐齿,此际让温孤苇余说中心事,反而一句驳斥之语都说不出。

    展昭松开温孤苇余领口,径自走向边缘,俯身下查。

    事实上,我敢跟你保证,信蝶不但动了,而且是不耐烦地转了个身——在此顺便批评一下端木姑娘,如果你给公孙先生的不是一只信蝶,而是个信猴什么的,公孙先生现下面对的应该就是信猴的屁股——那么他就会及时发现信蝶对《淮南子》没什么兴趣,进而早些结束这冗长而又无聊的学术对话。

    若她当日,没有要求毂阊去拔下崇城,后续种种,会否改写?

    听着确也在理,李掌柜心一横,跑腿去也。

    “你也看到了,李掌柜是直接被叫醒了去忙活的,哪里有空备餐?”

    如此超强对答,展昭听得面部一阵抽搐。

    展昭却也乐得自在,这几日劳碌奔波,于冥道内出生入死,一颗心几曾落过平地?忽然间便能如此安闲地坐于此间,沐着冬日晴光,旁侧美人“红袖添香”——虽然这美人只是在他袖上鬼画符,间或扔两记眼刀破坏情调——在展昭看来,已是难得奢侈了。

    公孙策皱眉:“那么你又当如何?”

    端木翠约略猜到他所想,只是摇头。

    “所以,刚刚只是做戏给我看?”尽管早有预料,温孤苇余心中还是止不住叹息,“你哭得那么惨,我居然被你骗过了。”

    这话说得倒是实在,展昭见她中途几次停下,眉头颦起,只是咬住笔杆出神,便知她又忘记怎么写了。还有几次,似是忘了符咒,口中念念有词,默念了好几次,方才续笔。展昭忍不住想着:端木这等性子,要她记这些繁复符咒和冷僻笔画,确也不是易事。

    端木翠默然,她心中不是不知道杨戬对她颇多照拂,但是照拂到这般地步,她的确也是“不知道的”。

    端木翠听他恶意妄言,越发觉得其人可憎其心可诛,厉声道:“如此恶毒无行,瀛洲怎么会出你这样的败类!”

    “展昭,说你蠢笨,果然不假。”他一时呛咳到,几欲喘不上气来,“端木翠的沉渊是西岐,你当然信得过她,可她要两千年之后才会认识你……你如何接近她?如何自毂阊身边带走她?到最后,你们一个永堕沉渊,一个横死异世,也算遂了我的心愿……”

    前三句倒也还好,独独最后一句“悔教夫婿觅封侯”,短短七个字,不经意拧作坚铁硬箭,无声无息间,没入心肉,固执地留于当地,进不得分毫,却又退不出厘寸。

    端木翠定了定神,一步步走向那散发出光亮的所在。

    “你没想到吗,我原以为你该想到的。”端木翠露出惋惜之色来,“你早该想到,我既为战将,该有多么擅长这些请君入瓮虚虚实实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谋。我从未看轻你,是你把我看得太不堪一击了。”

    正说得忘我,忽觉眼前一闪,公孙策心头打了个突,一股凉气自足底升起,不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向方才闪动之处看过去。

    “那先生不做吗?”

    端木翠以手扶额,好生疲倦:“方才做了个噩梦,梦见尚父命我们攻打崇城,久攻不下,死伤无数,着实可恨。”

    “可不是……”虽说受人救命之恩,端木翠原计划按下不表,但是听得公孙策问起,还是忍不住诉苦,“展昭素日里,都是这般救人?”

    端木翠有点糊涂,她以为两人的话题不是瀛洲图便是宣平瘟疫,怎么想也不会想到衣裳上去。

    这一时刻终是到来。

    真是……

    这一点上,端木姑娘从不让他失望。

    或许是温孤苇余运道不好,尽撞上神仙中的这群人物,想必是颇吃了些苦头,性子才这么乖佞孤僻、喜怒无定。

    “借个枕头?”

    女人嘛,就是这样,温孤苇余心中宽慰的同时却又有些不齿:是她自己同意牺牲展昭的,可当展昭真的死了,伤心难过的也是她。

    公孙策慢慢平复下来:“你所言的七星灯,可是诸葛孔明在五丈原点起续命的七星灯?听闻要点七盏大灯,外围七七四十九盏小灯,个中又有本命灯,恁地烦琐。”

    展昭舒了一口气:她若答曰“是”,才真真骇人。

    语毕,也不待她应声,手臂一紧将她揽入怀中,低头吻住她柔软的唇。

    端木翠点头:“冥道罗魂不比黑白无常勾取人命——冥道鬼差收走的魂魄,都是不当死之人。只要尸身无损,将魂魄放归之后再以七星灯续命,返生理当有望。”

    “我伏在他身上哭的时候。”端木翠微笑,“那时你色迷心窍,想来是未曾察觉。”

    阿弥却无半分畏色,笑嘻嘻道:“姑娘,我从小就在你身边侍候你,你的心思,我纵是不全明白,也能猜个八九分。纵观我西岐全军,除了杨戬,论及样貌战功,谁能及得上毂阊将军?我原先一门心思希望姑娘和杨戬将军能在一处,可他却是修仙之人……这样一来,毂阊将军便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了。”

    “上仙这是何必……”温孤苇余叹息着,忍不住去抚端木翠的头发。端木翠似乎并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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