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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人间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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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间冥道,正是这样一个所在。

    眼见那肉舌愈垂愈近,端木翠当真是要疯了,拼死挣扎,屈膝重重撞于傲因下体。

    战阵既变,良机焉能纵逝?武王军令马上递传过来:“上快马重车!”

    静默片刻,外围一隅欢声雷动,端木翠麾下将士战鼓九擂,戟钺指天,为主帅请得崇城一战呐喊助威。

    展昭唇角微扬,低头道:“若觉得困,便睡一会儿,待会儿叫醒你就是。”

    这笑,如同带着暖意的光,那般乖巧地笼住他心头最柔软的角落,似是时刻提醒于他:纵使宦海无常、江湖险恶、人心诡诈,这世间,总还是有值得守护的美好事物。

    这是瀛洲的神仙挑起的祸患,既然其他神仙还在沉睡,就让同样来自瀛洲的自己来结束这场人间浩劫。

    谁知等了时许,仍不见亮光。

    如此想着,眼前突然亮起。

    所以端木翠什么都看不见,映入她眼睛的,只有黑暗。

    刹那间,端木翠脑中转过无数念头。

    端木翠忽地心头起疑,看看那书卷,又看看展昭。

    声响不大,展昭却立时停下了——方才骤然降下黑幕,伸手比于眼前亦不得见,巨阙抽出,浑无剑光,端木翠又突然偃了声息,直叫他心急如焚,于咫尺方圆内换步移位,慌忙拍那屏障,不住口地唤她,心下一阵凉似一阵,忽然听到她的声音,简直是欣喜欲狂。

    此法并不耗神,端木翠却有些郁郁。先时关于人间冥道的落落情绪重又袭来,愣怔半晌,伸手将展昭落在桌上的书拿过,随手一翻,却是一本残破的《史记·周本纪》。

    “端木,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端木翠上前一步,伸手轻抚那屏障,嫣然一笑道:“这样便好多了,冥道凶险,谁也不知届时会有什么状况,你若随意走动,撞上些妖魔鬼怪,岂不是让人担心?”

    端木翠实话实说:“是。”

    “……好。”

    语毕似是想到什么,自枕边取出一幅字画递给端木翠:“这是公孙先生适才画的先帝图,交由你作那托梦之法。”

    展昭倒吸一口凉气。

    端木翠猛然想到:这是傲因。

    端木翠笑道:“冥道这个地方,最是奇怪不过,明明藏污纳垢,汇聚了全天下至阴至邪至奸至恶的戾气,偏偏无色无味无形,就算近在手肘,你也察觉不出,只有以神光照之,才可迫其显形,所以上界有句话说:欲进冥道,先显其形。如果不能让冥道显形,任你天大本领,都直如没头苍蝇般乱撞,穷其一生,连冥道的边边角角都摸不到。”

    转念又一想:穿上衣服好看要人美衣服也美,衣服好看是人家裁缝师傅的手艺好,长得好看一大半是娘的功劳一小半是自己争气,横竖跟展昭是没什么关系的。

    展昭见端木翠不答,笑了笑又道:“远年旧事,多亏有了典籍记载,否则今人去哪里知道……”

    端木翠心中一动,忙自展昭怀中挣脱下来,向岔道口看时,那些妖兽目光烁动不定,明明心有不甘蠢蠢欲动,却任谁也不敢上前一步。

    “可是我是神仙。”端木翠嘟囔,“也没什么于理不合的,再说了,也没有人看见。”

    端木翠白了展昭一眼:“你不做神仙,当然不知道做神仙的辛苦。刚开始时还挺新鲜,可以在天上飞,可以在水里跑,可是展昭,我又不是有病,谁还见天飞来飞去的不下来?我没做神仙时,总觉得要什么就有什么,想什么就成什么的日子是最惬意不过了,真的过上了这种日子,反而觉得没什么劲。女娲娘娘他们过了上万年,不烦才怪。”

    端木翠没有回答,却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冷风吹过,鼻端掠过丝丝血腥味道。

    端木翠身子微微一颤,顿了顿才轻声道:“若了结不了,而我又没有及时归来,大抵……会与冥道一起消失吧。”

    说着伸手在腹前比画了一刀,脑袋一歪,两眼一翻,舌头一伸,正要怪叫一声“我死啦”,目光蓦地触及展昭眸中的关切之色,心中一暖,收了怪相,坐正身子道:“冥道未进就杀身成仁,我哪有那么笨?女娲娘娘虽然神力无边,但她毕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神仙,后来的神仙想出了很多省力的法子,用不着剖心沥胆那么麻烦啦。”

    端木翠嫣然一笑:“我不好吗?我若不好,你怎么会拼了命赶来救我?”

    再慢慢缩回手,手背渐渐隐没不见。

    端木翠也不与他多说,径自念动咒诀,不多时那团玉色便自她掌上缓缓升起,徐徐上行。展昭禁不住抬起头,目送那曙光渐高,耳边听到端木翠喃喃语声:“待这曙光挂上中天之时,冥道,也就该显形了。”

    端木翠好生委屈:“巨阙而已,怎么就是答案了?上次还断过一次,若不是我……”

    展昭僵立半晌,忽然重重一掌击于屏壁之上。

    为什么这些日子,如此频繁地忆起西岐旧事,难道真的是大限将近?

    端木翠显然不是这么想的:“花花草草……要不就……牡丹?”

    有些时候,就得玩儿狠的,这一踹,总算把展昭踹出响动来了。

    适才戏言,只是一时三刻之前,端木翠此际听来,已然恍如隔世,愣了一回,意识终于明晰了些,抬眼见到展昭眸中焦灼之色,刹那间悲凄难忍,扑于展昭怀中大哭。

    冷风……

    从某个角度来说,她还真是,押对了宝。

    “展昭……”

    展昭强自平心静气:“你把这屏障撤了,我就在此地等你,不会擅入冥道。”

    端木翠见他神色,便知自己断逃不出去,再见他满目戏辱耍弄之色,更是怒火渐炽,因想着:今日之事,有死而已,我端木翠堂堂上仙,总不至在你这孽畜面前失仪求生。

    李掌柜并不明白公孙策一行今日为什么兴师动众,要去挖掘那么大的一个土坑,但见几人一日未归,心中多少也料到事情绝不简单,自己别的忙帮不上,备下些酒菜犒劳几人还是不难的。

    想到心灰意冷时,把头靠在木浴桶内壁上,只觉周身的力气都散去了;还有几次,不知出于怎样的心理,忽然就把头埋入水中,眼眶处酸涩发热,眼泪刚流出便被周遭的水吞咽湮没。直到呼吸再不能继续时,才哗啦一下将头抬出水面,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外间的空气。

    端木翠心中也不知是何况味,只觉好生疲惫,将头埋在展昭怀中,只盼着这场打斗快些结束。

    端木翠知她方才与展昭言谈之间,中首与右首的岔道处又涌出不少怪形怪状的物事,当时也未予理会,现下细看时,除了凿齿和媪,自己能认出的还有人面豹身的诸犍、类猪双头的并封、吸人魂气的傒囊、人脸猴身的山臊等,至于那些个自己认不出的,就更多了,因喃喃道:“怕是亘古以来的妖兽,都在这冥道中集合了。展昭,此番你可开了眼界了。”

    “端木。”

    这话明贬暗褒,她听着心里受用,也便掉转马头折返。

    是这山臊运气太好了?

    “再多话,扔出去喂妖兽。”

    “展昭,你早就醒了吧?”

    端木翠睁大眼睛,徒劳地向四周看过去。

    展昭不语,将结扣扣死,忽然轻声道:“端木,你当真一点都不怕吗?”

    端木翠魇住了。

    展昭苦笑,他的确已是“劣迹斑斑”,倒也难怪端木翠这么说他。不会擅入冥道?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顿了顿又觉后怕:“若我当时小气,只用仙胶帮你续剑,今日你出不了屏障不及救我,那我,也就死在那傲因手下了……还是亏得我宅心仁厚。”

    可是突然有一天,它真的出现了。

    此时不把你们这些碍手碍脚的家伙给了结了,更待何时?

    没好气之下,转身便欲离去,忽地又想到什么,伸手拭了拭展昭衣裳,不由皱起眉头:这么冷的天还穿得这么单薄,也不知美个什么劲。

    原本以为傲因杀了她之后才会碎脑取脏,哪里想到竟是肉舌从口中探入,自喉管而下,活生生将她脏器摘取出来?

    尚父一声长叹,语声却无半分迟疑:“战车列阵!”

    傲因怪笑几声,猛地仰起头来,肉舌上力道甚是汹涌,端木翠站立不定,被硬生生抛至半空,正气血翻腾间,只觉力道又转,整个人竟向着地面狠狠砸将过去。

    “最亮的一道?”展昭沉吟片刻,有些不确定,“雷电之光?”

    端木翠果然笑出声来,展昭拍了拍她肩膀,柔声道:“你先歇一歇,养养精神。”

    这山臊也忒会抓准时机了,算起来,自己松开手臂也就那么眨眼工夫,这样的空当都能被山臊抓住?

    端木翠先还有些忐忑,担心展昭因为自己对他施法而心生不悦,现下听他语气,个中并无责备,反多关切之意,心中一松,转身向展昭道:“你放心,我自然……”

    展昭听她说什么“张开眼睛”,只觉匪夷所思:那么些光点只针尖麦芒大小,眼神若晃上那么一晃,只怕就糊成了一片白光,哪还能细究什么鼻子眼睛?如此想着,心头慢慢生出新奇呵怜暖意,蓦地觉得这世上事物之美好熨帖,委实难描难画。

    展昭思忖片刻,也撩开下襟在她身边坐下,问道:“等上一等?等什么?”

    史书中对于牧野之战,寥寥数笔带过,说是商军主力远征东夷,不及回防,紧急中拼凑的奴隶队伍又在牧野阵前倒戈,大军长驱直入朝歌,纣王绝望之下,自焚于鹿台。

    展昭叹气,想了想还是折中下:“你幻作些普通的花花草草便好。”

    扪心自问,真的一点遗憾都没有吗?

    如果声音有颜色,此际她的声音定是透明的,轻飘飘像是一阵风就能吹作支离破碎,偏偏每个字却还能将他的耳膜撼得鼓振不休。这鼓振不适之感自耳膜向内,灼过喉间,直抵心室。

    端木翠哼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这一回却比方才艰难许多,妖兽|性情凶残,只顾扑食,打斗亦无章法,且除了凿齿外,其他妖兽均是皮坚肉厚,巨阙力有未逮,兼有那怎么也打不死的,挨一剑权当搔痒——展昭支撑起来煞是吃力。好在他用意在退而非战,虽是左支右绌,渐渐地也移近了左首边的岔道,再觑个空子,身形突地拔起丈高,腾出搂住端木翠的手臂,以巨阙剑鞘于一妖兽首上轻点,借势便要腾空,方拔起身子,就听端木翠惊呼一声,腰间一沉,迅速下坠。

    展昭横过剑身,向端木翠道:“看出什么端倪来了?”

    当然,端木翠选择此处藏身,其根本目的不是抢敌先机,她只是觉得藏身于这些妖孽的眼皮底下,远远好过那些精挑细选的犄角旮旯。

    突入商军之围却最终折损的,全部是她的前锋兵将。

    不为别的,哪怕只是为了尚父,都绝不能后退半步。

    端木翠的心头渐渐升腾起希望。

    嗫嚅了许久,终于开口唤他。

    “说来说去,你还不就是嫌弃我。”端木翠瞪展昭,“旁人请我去我还不乐意去呢。”

    随着圆凳咣当一声翻倒,展昭一记漂亮的鹞子翻身,衣袂微振,稳稳落地,顺手将身上滑落的被子捞住,看向端木翠时,只觉眼前一亮,笑道:“好看。”

    还是端木翠最先打破沉寂,道:“这一日乏得很,公孙先生,我们回去吧。”

    展昭不答,只微笑看她,心中默数一、二、三。

    明明破绽百出,细想想却也没什么好反驳的,兴许人端木翠的确是有资源共享的意识也说不定。

    端木翠咬牙切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狠狠一脚踹向展昭身下的圆凳。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感觉竟是异样宁静,重重跌落马下,耳畔最终回响的,是护卫兵将撕心裂肺的恸声。

    魂飞魄散的商军狼奔豕突、哀号而走,端木翠急回头时,眸底映出铺天盖地的箭雨。

    傲因顿了一顿,伸出手来扼住端木翠下颌。

    端木翠反平静下来,冷笑道:“你也知道自己的样子见不得人吗?还是现了原形的好,你这下三烂的孽畜哪里配得起这一身样貌?”

    展昭知她方才惊吓过甚,有心逗她展颜,想了想道:“端木姑娘法力太差,那屏障经不住巨阙劈砍,也就开了。”

    早已听到怪异声响,知道这周遭必有蹊跷,没承想竟来得这么快!展昭牙关紧咬,转回身时,见端木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身来,一手攥住穿心莲花的扣钩抵于腕间,眼睛却死死盯住他身后。

    别说不见亮光了,连方才能听到的衣袂窸窣之声都息了去。

    如此想着,心情慢慢平复下来,长吁一口气,这才起身。

    说话间,背倚石壁慢慢坐下。

    她并不是最先动的,杨戬比她动得更早,最先拿到那块青铜战牌,但只是一错身的工夫,他被人重重撞开,手中一空,战牌已失。

    端木翠目中尽是疼惜之色,柔声道:“你看,它们也困得很,张开眼睛时,这光便亮些,闭上眼睛时,这光又暗些。赤乌尚能在羲和驾驭的日神车上多睡那么一会儿,它们却不可以,迷迷瞪瞪间就要推搡着出发,为后头的日神车照出一条路来。若没有它们,不知道羲和会把日神车驾到哪儿去,没准一头撞进了海里也说不定。那样韩愈就写不出什么‘金乌海底初飞来,朱辉散射青霞开’的诗来啦。”

    端木翠的说辞固然合理,即便放他出来,也敌不过冥道妖魔,一人死总好过两人蒙难。可是,要他苟全性命于屏障之内,眼睁睁看她去死,他是断做不到的。

    明知那人尸进不了屏障,展昭还是禁不住心头巨震,连手心都汗湿了去,俄顷强自定神,将火折子稍举高些,这才发觉说那是“人尸”并不妥当。

    展昭先是有些发蒙,待得反应过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张了张嘴又闭上,末了深切体会到什么叫兵败如山倒。

    展昭听她语气虽是柔和,但目中透出的决绝之色却是不容置疑,心知拗她不过,唯余默然。

    现代科学业已普及:我们之所以看到东西,是因为有光反射映入我们的眼睛。

    端木翠恨得牙痒痒:“还装?信不信我叫你这辈子都醒不过来?”

    展昭心中一紧,下意识道:“既如此,我与你同去。”

    杨戬立时明白过来。

    可弃二字,让她觉得自己可有可无,这样的感觉,于任何人,都不会愉快。

    端木翠俏皮一笑,伸出手臂比画了个大圈:“偌大天地,我也不知他们都睡在何处。听说女娲娘娘化作一块青石,沉睡于茫茫大山之间;伏羲神化作深海巨树,枝干抽生数里之遥,无数鱼虾在枝丫间洄游……你不用担心他们被吵醒,再大声响都吵不醒他们。”

    在展昭看来,此刻的夜色与方才同样浓重,实在是没有什么分别的。所以,有那么片刻,他忽然羡慕起端木翠来:做神仙,的确是比凡人要强上那么一些,最不济,目力是要好得多了。

    语毕便是衣料窸窣摩挲的声音,展昭虽目不能见,亦猜到她是作法念咒。

    “做娘的,总该为儿子着想,你挑的,一准没错。”

    “若是睡得太久,自己醒了呢?”

    只这一错神间,心口一凉,青铜长戈透心而过,旋即狠狠抽将回去。

    还有一种说法,那就是:机会总是光临有准备的山臊的。

    “当然是将上界的咒语一一念过。”端木翠说得煞有介事,“与温孤苇余对阵在即,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咯。”

    “半夜三更,跑到我房里来,对着我念上界咒语?”展昭不信。

    端木翠咬住嘴唇,一双大眼睛看住展昭,要多无辜便多无辜。

    端木翠笑道:“更稳妥些?我看是那些妖兽更欢喜些,抓着了一个还附带一个。”

    《淮南子》里这样提及——

    难道,这便是冥道入口?

    十五岁领兵,六年跃马扬刀,这些起自西岐的兵将鞍前马后,与她同生共死情逾手足,如今一个个身首异处,叫她情何以堪?

    端木翠一声轻叹,身子急速下坠间,双目微合,唇角扬起一抹淡淡笑意。

    纤长苍白而泛着青色的手指,死死攥住那块青黑色的战牌,几乎要把战牌攥碎于掌中。

    如此一想,更觉胸口闷痛,下意识伸手抚住,手肘正触到腰带。

    愈想愈是诸般挑剔要求多多,想到后来连那木匠活儿洒扫活儿抹墙覆瓦活儿都希望未来的展夫人大包大揽,理由是展昭办案辛劳,外请工匠诸多麻烦,展夫人若能一力承担,那便皆大欢喜了。

    那么,曙光到哪里去了?

    端木翠不住摇头,慢慢向身后的黑暗退了过去:“不行的展昭,你出了屏障是自寻死路。放你出来,两个人都会死……一个人死总好过两个人。”

    展昭摇头道:“听先生所言,未曾见过。此画是依据之前老宫人的描述所画,应该是有八分像的。”

    私心里,端木翠盼望着它们能打起来,打得越凶越好。毕竟拖延得越久,她的希望便越大些。只是看起来,凿齿对傲因甚是畏惧,指望它们为了口腹之欲作搏命之争纯属痴人说梦。

    端木翠的惊惧起得汹涌,去得倒也着实不慢——这多半要感谢穿心莲花戳的那一记狠的。那一下子,流出的不只是血,还有她骨子里潜藏许久的斗狠筹谋之气。

    凿齿之后,却是一队平常装束的百姓,面上一概惨白寡淡,眼眸无光,木木然机械而走。端木翠往脚下看时,才发觉这些人的脚俱离地寸许,并不踩实。虽然之前也曾猜想宣平亡魂是被带入冥道,但当真看到时,还是吃惊不小,略略点数,约莫有三十人。

    展昭再忍不住,怒道:“你是什么人?”

    电光石火间,展昭只觉手足发冷:面前站着的,不正是自己吗?

    展昭心头一沉,垂下的手死死攥拳。他方才那般催促于她,就是怕她清醒过来权衡什么全局考量什么轻重,没想到还是功亏一篑。

    思来想去,坟冢之地,多的是不知名的野花野草,不至于那么突兀。

    但此时,她只恨之前为什么没有死掉!

    展昭微微一笑,忽地压低声音,道:“来了。”

    庞太师还真是尽忠职守,知道宣平疫重不敢入城,但城外的守备,丝毫都不放松。

    端木翠随口嗯一声,只觉心底一隅某个答案呼之欲出,偏又触之不及,没来由地心急,因想着: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来着?

    眼前银白色战袍的衣袂飘起,不用抬头,他已知是谁夺牌。

    临睡前不忘许愿。

    “是,但愿这一个时辰之内,我会将所有事情了结。”

    如此想时,眸中笑意愈深,伸手帮她将遮住脸庞的秀发拂开,竟未曾留意到周遭荧光漫起,点点幽碧磷光之间,终于渐渐溶进玉色曙光来。

    “端木,你别慌。你仔细想想,除了法力,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打开这屏障?”

    端木翠与展昭一前一后,小心翼翼绕开地上陈尸,登上宣平城楼。

    展昭见她目无焦距,反应又是如此激烈,知她不信自己是真,也不欲刺|激她,慢慢缩回手来,想了一回,柔声道:“端木,适才在冥道之外,我们谈起沉睡之事,你还说要幻作牡丹,可还记得?”

    展昭婉言谢绝:“不用了,那么小的坟冢上凭空长出你这么大的青松,我怕把上坟的人吓着。”

    再者,厨艺也需过得去,展昭总在外头办案,风里来雨里去几多辛劳,回到家里顿顿就着咸菜啃窝窝头岂非叫人心酸?哦对了,缝补技艺也不能差,展昭素日里跟人动手的时候太多,衣裳难免割了划了,身边人会缝补便好很多,不是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嘛……如能通晓琴棋书画更好,增添些生活情趣……

    掩身未久,主道处便传来拖沓沉闷而又缓滞的步声,端木翠心知必是方才在冥道外看到的那些黑影,忍不住微微侧身,向着来路看过去。

    人间书册如斯落笔,瀛洲典籍所记却另有玄虚。

    端木翠脊背寸寸绷紧,人在目不能视时,听力便似乎分外殷勤。有极细小的怪异声音,起自不知几许远处,呢喃着危险气息。更要命的是,她竟能辨出那声音是向这边过来的,不紧不慢,却如渐沉砝码坠压绷紧长弦。

    第一个是家门不幸。

    “学武之人,若是身侧有人都察觉不出,未免太不济了些。”说话间,将臂上搭着的被褥送回床上,“话说回来,你方才在桌边坐了这么久,嘟嘟哝哝自言自语,到底是做什么?”

    于是继续不理睬她。

    端木翠心中叹气,原先设计好的场景没有上演,难免有些蔫蔫,因想着:哪有这样的人,要睡便好生上床睡觉,一边厢假充斯文挑灯夜读,一边厢埋头睡觉,害我劳心劳力,白白穿墙一把。

    先时的惶惑、惧怕、气愤、怨懑如潮水一般缓缓退去,遗留下一片湿润平静而又杀气渐浓的滩涂。

    端木翠愣了一下,半晌才犹犹豫豫道:“自他们睡去,至今还从未听说有谁醒来……醒了的话,可能翻个身再睡吧。”

    这世间事,哪能件件让你如愿。

    展昭叹气道:“有位神仙姑娘,非但法力差,脑子还不好使,我都把答案送到眼前了,她还不知。”

    端木翠失声痛哭。

    方才还在说,人世间的一切行止皆已凝滞,既已凝滞,就不该有风。

    那是端木翠的血。

    端木翠哦了一声,不再追问,两人并立窗前,目光落于溶溶夜色深处,竟都忘却了寒意。

    如此一想,倒不愿就此离去了,就近在展昭旁侧的凳子上坐下,支颐托腮,目不转睛地看着展昭,一双美目扑闪扑闪,细密长睫便如小扇子般一上一下。

    端木翠咬了咬唇,心一横,便将扣钩生生按入腕内,再狠狠一旋,鲜血立时涌出,很快滑过手腕,滴落地上。

    展昭笑道:“为什么是梦中有知?女娲娘娘也跟瀛洲的神仙一样,都睡下了?”

    是了,既然“人世间的一切行止就此凝滞”,原本无一刻停歇的流水静成了碧玉,天上的落雨也颗颗凝成了悬珠又有什么稀奇?再想开了去,飞花不能飞,落叶亦不能落吧。

    此处妖孽丛生,生人气和血腥气极易暴露自己,她既为上仙,身上本就没有生人气,只需将血腥气好好掩过,再寻个隐蔽之处藏身,挨过这一时三刻便好。

    这样想着,脑海中突然跳出了平时很少用到的两个词。

    不过,也只是心里想想而已,并没有说出来,一来不想助长端木翠的嚣张气焰,二来,万一她又生出些馊主意,每日旁敲侧击要度化自己成仙,那可够他受的。

    看情形,是不需要展昭回答了,因为问话那位姑娘话音刚落,便盯住展昭腰腹笑得意味深长。

    话未落音,忽地后撤开去,眼眸中寒芒乍现。展昭尚未反应过来,就听身周铮铮金石陷地之声,急伸手推时,果然便似推在一堵透明砖墙之上,换了个方位再试,亦是如此。

    端木翠心中不情不愿,但还是将自己先前的怀疑拣要紧处说了说,末了道:“都是那曙光不顶事,怎么能赖我法力差?”

    棋局之上,是为弃子。

    此时此刻,尚父太需要悍不畏死的虎狼之师为西岐军破开一条血路,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哪怕明知她是有去无回。

    说到此,忽地想到什么,极短促地啊了一声,向展昭道:“难道是……”

    说话间,蓦地瞥到自己垂在肩前的发上有残留的黄土,忍不住将后面的头发拢到前头,用手梳理了一回,摇头道:“这么脏,我去洗个澡。”

    计议既定,端木翠再无犹豫,忙撕下裙边布条,将腕上的伤口包扎好。方向冥道内行了两步,想了想又停下,再撕下一道裙边,复将伤处缠了几道,低头闻过,确信再无血腥气,这才重又行前。

    不过还好,也仅止于不愉快而已。

    展昭心下一怔,动作不觉放轻柔许多,低头看时,见她睡颜恬静,唇边犹有笑意,一时间心中说不出的柔和煦暖,因想着:若醒时有睡时一半乖巧,当不至于把人气到那般狠了。

    碧水成玉,雨作悬珠?

    展昭一直很喜欢看端木翠的眼睛,生动得像是能猜透任何人的心思。更重要的是,她的眼睛里是有笑意的。委屈的时候,得意的时候,促狭的时候,佯作恼怒的时候,他都能准确无误地自她眸底捕捉到星子一样扑闪而过的笑意。

    “若没有了结,会怎样?”

    倒没当真枕到石头,展昭适时拦住了她。

    “清理门户……”端木翠喃喃,微微垂下眼帘,唇角缓缓勾起异常冷静的微笑,“为瀛洲清理门户……责无旁贷。”

    也许在旁人看来,她身处的朝代已属传奇,武王伐纣、凤鸣岐山,群魔乱舞、众仙临凡,但这一切,又如何比得上人间冥道出现时的天崩地裂、惊心动魄、日月无光!

    “端木,”展昭决定尽快结束这场怪异荒诞而又匪夷所思的讨论,“荒草萋萋的坟冢之上长出你这么艳丽无匹的牡丹,旁人会以为我在地下成了精的。若有好事者非要掘开一查究竟,我更是不得安宁了……你好好做你的神仙,沉睡的事情容后再议。”

    那刺透重重夜幕的第一道曙光,可不就是天地间最亮的一道光么。

    端木翠犹嫌不足——日常披衣,草草一盖,未覆之处甚多,的确也不见得暖到哪去——是以继续伸手指指画画,指点那被褥左挪右移上下贴合,直到把展昭包得如同襁褓中的婴孩,这才满意。

    语毕沉吟片刻,伸手解开端木翠腰上束带,另一头从自己腰间绕过,至起始处绾结,道:“这样更稳妥些。”

    “还有,似乎……也没有声音。”

    果然,端木翠登时就急了。

    端木翠看了半天不明所以,慢吞吞道:“一把破剑。”

    “也不知道冥道长得什么模样。”端木翠深吸一口气,想了想两手合十拜了一拜,“女娲娘娘,你梦中有知,得好好保佑我才是。”

    端木翠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有那么几分像,可也不全是。我琢磨着,是他们自己做神仙做腻了,做了成千上万年,也做不出什么花样来了,索性甩手睡觉去。反正天地已成乾坤已定,剩下的,后人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

    端木翠哼了一声,道:“怎么,你又想说是月光还是星光?”

    果然,低眉看时,只能看到半个身体。

    凝神听了一回,辨出端木翠气息似是在右首身后,遂摸索着屏壁转回身来,向着端木翠所在方位慢慢屈下身去,不确信道:“端木,是你在外面吗?”

    “还有呢?”

    端木翠却不信自己幸运如斯,只怕又是一只口吐人言的傲因,颤声道:“你又是谁?”

    面对威胁,展大人从来就无惧无畏,因此依旧睡得四平八稳酣畅无比。

    说熟悉,因为耳濡目染;说陌生,因为远不可及。

    当然不曾忘记,人间冥道,是每个上界神仙都熟悉而陌生的。

    展昭点头:“还没有笨到家,总算开窍。”

    一时间内外竟都无话,两人背靠屏障而坐,俱是精疲力竭。

    端木翠却似信心满满:“我觉得周遭比方才亮上好些,你不觉得吗?”

    见展昭犹有疑色,端木翠兵行险招:“展昭,你不会以为是你长得好看,我看迷了眼舍不得走了吧?”

    端木翠气息未匀,有气无力在外壁叩了两下,低低应了一声。

    “不会有人发觉吗?”

    端木翠似乎这才意识到身在饭桌,随口应了一声,伸筷夹起什么就往嘴里送。

    先前拽住她的第一第二只是断逃不掉的,等着下海捞金的那第三第四只也未能幸免。

    好在端木翠原为武将,很是明白穷寇莫追的道理,嘻嘻一笑,岔开了话去:“展昭,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屏壁固若金汤,力道反击回来,腕骨折断般痛。展昭却不觉,他生平从未有一刻如此际般,痛恨端木翠的上仙身份。

    端木翠轻吁一口气,将头埋于展昭胸前,叹息般道:“那便走吧,这条命是你救的,任凭支配。若是其中还有更大凶险,死前开开眼界也不冤枉。”

    一时间反迷糊起来:他还下来作甚?

    “是。”

    看来,都是些脑子不灵光空具蛮力的蠢笨妖怪,搁着以往,怎么可能会是端木翠的对手?

    端木翠先是一怔,继而一喜,仰头道:“展昭,你是不是有法子?”

    最后一合计,梦想照进现实,顿觉幻灭非常:这样三百六十行行行占鳌头的姑娘要去哪里寻啊,给你寻个神仙都不够啊……

    端木姑娘反是安然无恙的那个。

    端木翠也不理会他,起身径自向客房去了。李掌柜愣了一回,才向展昭道:“展公子,江湖人……都是这么奇怪的?”

    如果从现今的军事角度去看,当时的战车无异于今时的坦克,快马重车,冲力何等惊人,商军步兵纵列组成的人墙实在不堪一击。

    不但出现,它与自己之间,还有着绝不容回避的关系。

    《神异经·西荒经》载:“傲因异兽,类人,喜食人脑、肝脏,舌长,抽伸能十余丈,善伪装。”

    端木翠睁大眼睛看他。

    午时过后,人人均知,下一个出战崇城的,是尚父义女,西岐女战将端木翠。

    回头看时,尚父虎目之中,竟有悲戚之色。

    只见那人形尸好整以暇立于当地,容色间颇多玩味。

    “我看你方才吓得那么狠,只片刻工夫,却又言笑如常,真的不觉怕?伤处也不疼?”

    端木翠嗯一声,就势将头靠向展昭肩膀,安稳了片刻却又叹息着坐起,展昭奇道:“又怎么了?”

    一直到整桶水都凉透了,冷得她打了寒噤,才反应过来,又用三昧真火烧热,热了之后又发呆,如此反复,也不知来回了几次。

    难道说,曙光虽亮,但仍大大逊色于女娲的剖心沥胆之光,所以一时三刻之内,冲破不了冥道外围的雾霭?

    端木翠心乱如麻,一时无法定心,展昭的话便似为她指出一条路般,当下略略点一点头,抖抖索索便去摘取腕上的穿心莲花。

    心中蓦地一动,思忖片刻,慢慢向前行挪了少许。

    端木翠撇撇嘴,露出不屑的神色来:“那样闹哄哄急嘈嘈转瞬即逝的电光,怎么可能当得起天地间最亮这样的称誉?”

    展昭知她昨夜未眠,方才又经历诸多颠簸,料想也是乏得狠了,便道:“横竖一时无事,你不妨睡会儿。”

    三字刚过,端木翠气焰已落了一半,嗫嚅道:“现下没有法力,也不是我的错,都是那曙光不顶事。”

    端木翠心中一动,似是想到什么,一时间却又难以明了,就听展昭从旁道:“晚间听公孙先生说起你出身西岐,我对商周间事所知不多,便托李掌柜寻了这书来看。”

    因为她突然想到:展昭的那根红线已经被解去了,要给他牵个怎样的姑娘才好?

    这一下惹怒了傲因,痛嘶一声,目中赤色乍现,伸手抓住端木翠头发,强将她的头带起,又重重向地上砸去。

    终于抬起头时,一张脸煞白,连嘴唇都露出灰败颓色。

    不管是凿齿还是媪,端木翠都是不放在眼里的——只是现下形势不如人,虽然心中恨恨,也只得按捺下不动,眼睁睁看着那队宣平亡魂被押入最右边的岔道之中。

    跌跌撞撞奔至主道处,那人形尸却并不来追,也不知为什么,身后愈是安静,端木翠便愈是惊惧,最后横下一条心,扶住石壁回过身来。

    如此一想,茅塞顿开,先前想不明白的事情,直如春水融冰,一一消释开来。正心潮起伏间,就听展昭温和道:“端木,人间冥道,你已经提过许多次了,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端木翠苦笑道:“这是什么山清水秀的地方了,还让我养精神?”语罢抬起头来,见两个凿齿仍在角落处虎视眈眈,心中疲惫之极,向展昭道:“你方才伤了傲因,这两个凿齿心中忌惮不敢上前,但你身上生人气重,我身上血腥气重,两人在一起,何愁引不来妖怪?”

    所以,牧野这一仗,直杀得山河变色血流飘杵,那十来万倒戈的奴隶夹于两军之间,跌跌撞撞左冲右突,于本就处于劣势的西岐军,实是帮了倒忙。

    出得门来,四下一片静寂,想来时辰不早,旁人皆已睡下了。

    不意竟能得生,端木翠泪盈于睫,模糊中只见一熟悉的身影疾掠过来,急道:“端木!”

    手方接地,便觉大力后挫,就听咔嚓一声,臂骨已断。

    端木翠接口道:“若是不去试上一试,你又不甘心,是不是?”

    或者说,他是不相信。

    端木翠平日里是极喜欢说笑的,但是这个笑话,真的一点都不好笑。

    “希望我睡醒的时候,曙光就到了。”

    正如此想时,傲因又有异动,腾身一跃,已窜至端木翠身前,将肉舌收回口中,居高临下看了她一回,慢慢俯下身来。

    “这就好。”展昭语气更加平静,“用你身上的尖锐什物把你的手划破,把这屏障打开。”

    其实真正洗的时间倒不久,大多时候,她都浸在水中发呆。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不同?”展昭沉吟,目光四下一掠,眉峰微皱,“与方才相比,没有风了。”

    她只是不知道,死的那人原来是他。

    “就好比上古时的禅让?”展昭有些明白过来。

    “想来你是猜到了。”端木翠的目光亦循着展昭看的方向过去,“不可思议吧,我拿走曙光的刹那,人世间的一切行止就此凝滞,连本该跃动不息的火焰都止于上一刻的情态,更遑论人或草木了。‘碧水成玉,雨作悬珠’,说的就是当下了。”

    端木翠洗了很久很久。

    听闻冥道之外,裹绕着最厚重的黑色雾霭,这便可以解释为什么冥道显形之后,她与展昭什么都看不见了。

    有很多次,她还与相熟的女仙们饶有兴致地谈起人间冥道,更多谈起的,是与人间冥道并起的那个大时代。

    她的瞳孔渐渐张大开来,眼底眸光一点点涣散,喉咙似是被什么扼住,喘不过气来。

    展昭循她目光看过去,见傲因虽然断成两截,但仍蠕蠕而动,便知刀剑伤它容易,要它性命却难,又听端木翠说什么“何愁引不来妖怪”,不觉失笑。

    方才,他们是怎么说的?

    冥道内是有光的,只是这光如此怪异,在入口处便被平展展劈阻,一丝一毫也透射不出。

    “也不怎样。”端木翠嘻嘻一笑,“日出会延后一个时辰——这一日,少了一个时辰。”

    端木翠一愣,她先时与展昭争强斗胜,心下扬扬得意,倒将正事撇了去,此际听到展昭所言,方才想起温孤苇余之事,心头随之一沉,面上轻快之色亦敛了不少,接过字画展开看过,道:“公孙先生见过皇帝的爹吗?画得像吗?”

    方挨到她身体,端木翠如被刀噬,一把推开他,哑声道:“你要杀便杀,不要再耍花样!”

    方才这番起落,瞬息万变,处处临场变招,却又端的不差分毫,连俺这样阅尽打斗的,都忍不住要拍桌子感叹一声:俺料中了这开头,没料中这结尾啊!

    展昭笑而不答,重又向窗外看去,俄顷端木翠过来,只觉窗口处寒意更甚,忍不住双臂抱起,向展昭靠了靠,仰脸看展昭道:“当初我想了很久才想到,展昭,你怎么会这么聪明?”

    昔日骁勇斗狠的西岐战将换作了今日畏首畏尾心生怯懦的女仙,尚父泉下有知,该是何等唏嘘失落?

    展昭眸中现出促狭笑意来,道:“我眼中放了什么,你仔细看看不就知了吗?”

    真正的牧野之战,何等惨烈!

    聚客楼里,的确已经备下一桌酒菜。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却不是展昭是谁?

    端木翠步声放得极轻,行进间极为谨慎,于四下地形位置察看甚详,不时附耳石壁之上,细细探过周遭声息。

    展昭心下念头转得飞快,忽地眸光一紧,伸手抓住将两人系于一处的束带,腕上施力一弹,就听刺啦一声,束带断开。

    展昭一时无语,他的肩膀还是头一次如此遭人嫌弃。

    乍听到温孤苇余身在人间冥道的消息,居然会失措、恐惧、惊怔以致落泪,真的是过了太久的悠闲日子,连以往的胆气与诛灭奸佞的豪气都一并埋葬了吗?

    “展昭,”端木翠似是怕惊动了什么,声音忽然压得极低,“曙光……到了。”

    展昭见她神志混乱,心头酸楚难抑,道:“是我。”说话间,伸手去搀她起身。

    展昭刚刚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你不要管那么多,先打开屏障!”展昭几乎是吼将出来。

    展昭心知端木翠若是开了此类话头,必然信口开河没边没际,便想岔开话题,哪知端木翠那边已然兴致勃勃地谋划开了:“不如我去找你,展昭,到那时你应该已经作古了,我幻形作石像给你守坟好不好?”

    展昭合上双目,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件事,直到火折子灼到他的手,才猛然睁开眼睛。

    说起来,也是际会巧合,那日衣坊将新衫送到,不知是不是开封府定制衣物的人说了是做给展护卫的,那素未谋面的绣娘尤为上心,官服常服都是寻常样式,编排不出花样来,便在这腰带之上做起文章——料子自然上好,针脚极细密,重层暗绣,普通一条腰带,做得且厚且宽且精心。张龙、赵虎他们还打趣说,如此腰带,炎夏时系了必捂出痱子来,隆冬时用便刚好,不显臃肿还能挡风,不只挡风,必要时还能救命,过来一刀亦能挡半刀。

    一语成谶。

    在端木翠的意识之中,人间冥道,近乎一个不真实的传说,虽然时常听到,但永不可能出现。

    展昭于升仙修真之事本就无甚了了,因此上只是一笑置之,正欲说些什么,端木翠又道:“待我将来沉睡了,展昭,你说我幻作什么形好?”

    展昭这才省得它是要幻作人形,心头更觉嫌恶,方将头扭向一边,那怪尸竟也移了位置,大有不站在他对面不罢休之势。

    末了,意味深长地加上一句:“端木姑娘长得好看,穿什么衣裳都好看。”

    语毕转身便走,忽地腕上一紧,脚下一个虚踏,反被展昭狠狠拽了回去,一个收身不住,正撞在展昭怀中,直撞得额角生疼,忍不住心中有气,低声叱道:“你做什么?”

    “不麻烦呀,在哪儿不是睡?”端木翠毫不气馁,“要不,我幻作你坟上一棵青松?”

    难得她如此低声下气,展昭无端心软,可是一抬首,看到端木翠的眼神——分明是热切地看枕头的眼神!

    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兵败如山倒。

    彼时烛光柔润,打眼看去,展昭剑眉轻展,鼻如玉柱,唇似涂朱,面部线条坚毅不失俊美,端木翠心中一动,因想着:没想到展昭竟生得如此好看。

    一时间冷汗如雨,眼前一黑,几欲昏厥,好在下意识间却还记得自己先前对策,借着臂骨断折的阻势,弓起的背脊先行着地,虽说化摔为滚,卸去了大部分力道,还是全身巨震,骨节直如散架了一般。

    一时间,展昭不知道该去如何消化端木翠的话。

    如此一来,目上的灼热之感立消,沁沁凉意,似有抚慰人心的安详力度。展昭定了定神,道:“好多了。”

    展昭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端木,不管别人帮你做了什么,你胡编乱扯、七绕八绕总能把功劳绕到你自己身上。原来你方才得救,只是归功于你人好,跟我是没半分关系的。”

    “展昭,那是……”

    怒喝一声,胯下骏马如蛟龙腾跃而出,旁侧的牙旗手先是一怔,而后毫不犹豫,誓死追随。

    展昭低下头,正对上端木翠澄澈双眸,鼻端闻到她发上淡淡的皂角气息,不由心中情动,忙收敛心神,移开目光道:“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想到了。”

    端木翠也不去理会展昭的话外之音,上上下下把展昭打量了番:“你身上,就没有软些的地方?”

    “展昭你太小气了。”端木翠眼皮渐沉,不忘最后打击一下展昭,“佛祖舍身饲虎毫无怨言。我与你的交情比之佛祖与虎只深不浅,我朝你借个枕头,你就要扔我出去喂妖兽,未免叫人齿冷……”

    端木翠咬牙:这孽畜竟要将她活活摔死!

    “不让垫就算了。”端木翠终于死心,犹有不甘地做白求恩式最后陈词,“我一个神仙,不远万里,从瀛洲到宣平,一路上水也没喝上两口,到了宣平就忙前忙后,还帮人去开封府拿剑,也不知图的什么。进了冥道多灾多难,险些被妖兽吃了不说,胳膊都断成两截,只剩了最后一口气,休息也休息不好,因为只能枕着石头睡……”长吁短叹,作势就往地上倒过去。

    该死!

    似乎也不无可能。

    行走在不可视的黑暗之中,端木翠居然微笑了。

    端木翠点头:“这岔道深处,定然更加凶险。展昭,我们莫要往里走了。”

    有可能。

    偏偏现在,任何一个,都能轻而易举杀死端木翠。

    说来也怪,经她这么一比画,那被褥倒当真慢慢四下展开,接着晃晃悠悠,向着展昭覆将过来,四角微拢,披盖在展昭身上。

    扣钩在血肉内旋搅的痛楚,把端木翠痛清醒了。

    所以,明知无济于事,仍是拼足了全身气力,向着那道看不见的屏障击出一掌,又一掌。

    这一哭何等凄惨,方才所历,接二连三,几至求死。她性子素来刚烈,适才隐痛不发,此时爆发出来,直哭得肝肠寸断,纵是铁打的心肠听了也要落下三升泪。展昭一时间也寻不出话来安慰于她,只是下意识拥紧她,伸手帮她将发理顺,方垂手时,忽地碰到她手臂,脸色一变,道:“端木,你的手臂怎么了?”

    杨戬释然:“端木,你真是深明大义。”

    语毕,很是自得地看着端木翠被自己气到说不出话来,顿觉神清气爽。

    青碧色的磷光,鬼魅般盘绕于巨大的嶙峋洞壁之上,虽然仍是晦暗不明,但比之于适才的漆黑,实在是好太多了。

    山臊身量本就瘦小,兼又诡诈,借着端木翠身体掩住自己,展昭若要用剑,自然投鼠忌器。

    端木翠低下头,缓缓伸出手来。

    不对不对,端木翠的脸色怎么渐和缓了去,反笑得分外藏刀?展昭隐隐觉得头皮发麻,某些情况下,端木翠的脸色便是衡量事态走向的晴雨表,此刻,分明书写着反败为胜扭转乾坤。

    不多时,东向厚重的云幕之后,忽地光斑耀起。那斑点极小,光却极亮,展昭直视之下,只觉双目疼痛酸涩,周遭事物登时模糊。

    端木翠心下略宽,疾步过去伸手握住他手臂:“快随我走。”

    正包扎间,就听端木翠断断续续道:“展昭,将来你若不在开封府做护卫,还可做……接骨大夫的。”

    事已至此,展昭也无话可说,沉默了一回,才道:“你多加小心才是。”

    “不会。”端木翠狡黠一笑,“展昭,难道你没发觉,现下跟方才,有什么不同吗?”

    左路既退,右路长矛重又刺到,展昭听风辨声,头也不抬,抬手搭上矛身,长臂前探,已绞住矛杆。这一绞之力甚大,那凿齿把持不住,长矛脱手,展昭手肘微带,将长矛半空翻转,一瞥眼看见那先前退开的凿齿又跃跃欲试,眸光一冷,森然道:“找死!”

    方张开嘴巴,一条红色肉舌激射而出,迅速伸至数丈长,端木翠尚未反应过来,便觉腰间一紧,黏腻肉舌已在她腰上缠了三道。

    奴隶倒戈不假,可是纣王还没有糊涂到只用奴隶开战的程度。总体说来,商军布阵呈三级梯次,第一梯次是作为人墙肉盾的奴隶,第二梯次是归降殷商的战俘,截阻西岐头鼓冲杀,真正殿后的,才是刀戟如林背水一战的商军精兵!

    端木翠心念一转,已然猜到展昭用意,笑道:“展昭,你是怕我剖心沥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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