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看时,宣纸上的字墨早已干了。
难得的秋晴之日,一睁眼,便是跃动于满室的金色日光。
红鸾咬了咬嘴唇,明知不该问,却还是忍不住问出口:“门主怎么没早些告诉我?”
虽有月光透入,屋内还是昏暗得厉害。展昭不觉又想起那一晚夜半惊醒之时的心悸,道:“红鸾姑娘,那晚……”
红鸾摇头:“我看不见,但是我却能听见某些特定的声音——展大哥,我未成精怪之前,本形是一株红色木棉花,是以花的根须伸展、破土发芽、抽枝结苞等声音虽然细微,我却能听得清清楚楚。展大哥,适才在门外之时,屋内浑无动静,可是我们进屋之后……”
如果端木门主还在,展大哥应该会轻松很多吧……
若不是此趟赴陈州公干,若不是从陈州返回时误了渡口的船只,若不是另绕山路误了投宿的客栈,若不是在山下饮马时偶遇下山汲水的好心寺僧……
温孤苇余的眉头微微皱起,眼中露出讥诮的神色来:“含冤莫白,只是冤气弥久不散,无碍旁人,无害旁人,怎可以精怪论之?”
“门主在瀛洲待得久了,一时不习惯也是有的。”红鸾恭恭敬敬,“只是入乡随俗,也只能将就些。”
平日里听来,马蹄声只是马蹄声,大多数时候,心境纷扰,明知马儿在跑,却不知蹄声响在何处。
展昭点头,就在这个时候,院中忽起吵扰之声,有人惶然道:“师父,西厢怎么会有灯火?”
深山,古刹,斜阳,余晖,合起来,便是一种难得境界。
但见大梁之上,果如红鸾所言,抽长出碧绿根茎,顶端两个拳头大小的花苞,其色殷红,外壁的花瓣微微翕动,竟似是随时都要开放般。
说话间抬头看向大梁,忽地倒吸一口凉气。
就如同此时,展昭在秋日斜晖掩映下的山道上安静地走着,这种安静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珍贵,让习惯于置身湍流漩涡之中的展昭有些许的醺醉。他并不知道,脚下山道的尽头处,一桩被人遗忘许久的旧事正自尘埃与沉渣中慢慢抽伸筋骨,慢慢抬起头来,慢慢等着……展昭的到来。
红鸾听得云里雾里,明知再发问会惹得温孤苇余不悦,还是忍不住开口:“既无精怪,展大人的房中又怎会有落发?”
“我……我没有要去见展昭。”
为什么这一次,会“很好”?
“哦……”温孤苇余似乎是突然才想起来,“我忘记告诉你,展昭在偏厅等你。”
温孤苇余嗯了一声,墨笔在宣纸上辗转拖曳开来。红鸾没有留意他在写些什么,也不想去留意他在写些什么。
一出一进一开一关之间,便失了照面的机会,只隐约看到那住持的身形,并不高大,背有些弓。
若此人是刺客,自己的先机已失。
横竖已失了先机,不妨俟敌先动。
自她进屋开始,温孤苇余似乎根本没有抬眼看过她一眼,为什么要让自己站住,难道自己方才又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合他心意?
他睡得很熟,气息匀长而又宁和,月光依然在床榻之前投下一片惨淡的白。
当然,以上只是臆测,一切,需待展昭醒来。
“你该去偏厅了。”温孤苇余将毛笔轻轻置入笔洗之中,墨色登时在水中蕴散开来,“不要让人等太久。”
红鸾笑着嚷嚷道:“展大人,我还算怕冷的吗?你是没见过我们端木门主,她怕冷才真真是怕到份儿上了。”
温孤苇余在练字,案旁放着一小碗青粳米粥,早已凉透。
红鸾咦了一声,抬头看时,另一朵花果然也绽放开来,只是花蕊与之前不同,似是碧绿一块。红鸾只觉碧光一闪,有什么东西掉落下来,正想伸手去接,展昭上前一步,扬手接住,递与红鸾,道:“是根碧玉簪子。”
“不是的。”红鸾忽然惶恐起来,努力要撇清些什么,“不是门主想的那样,我和展大人之间并没有什么。我知道门主不喜欢门人和开封府的人有往来,我没有……”
“既然怪异莫测不合情理,自然生了向细花流求助的念头。”展昭微微一笑,“红鸾姑娘,依你看,此中可有精怪作祟?”
所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描摹的应该就是此刻场景,只可惜展昭没有望明月思故乡的雅兴。
“赶出来了?”红鸾吃惊,“为什么要把你赶出来?”
见展昭面有疑惑之色,缁衣僧人解释说,师父山中采药去了。
展昭点头:“你是不曾看到那住持脸色有多么难看,况且那发极长,一见便知是女子发丝——堂堂寺庙掩藏女子,这样的诘问,怕是任何一个佛门中人都无法接受的。”
红鸾的脸上不觉露出笑意来,伸手去拂那道道金线。
可是……展大哥既来找我,他必是对我有信心的,我怎可叫他失望?或许……或许我是比不上端木门主,但是也不至于这么不济。
当此刻,半分松懈不得,牵一发而动全身,生死系于两端。
“这样看起来便好很多。”温孤苇余将手中的黛石放下,“要去见展昭,总得收拾清爽才好。”
展昭初出江湖时也曾广为游历,见过不少恢宏寺庙——南北中轴线上,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法堂、观音殿次第排开;中轴线东侧置僧房、香积厨、斋堂、职事堂、荣堂;西侧设纳四方来者的客房,晨钟响暮鼓鸣之时,别有一番泱泱气象。
思忖再三,忽地想到了温孤苇余。
“你是说我们进屋之后,你便听到梁上有……花草根须伸展,破土发芽,以致抽枝结苞……的声音?”
展昭心中略感失望,道:“若真是这样,那么有路同无路也没什么两样,从古至今,能登上三座仙山的,能有几人?”
红鸾闭上眼睛,想象着那日月之镯在自己的腕间灼灼生辉。
也不知过了多久,展昭忽然反应过来:这屋子里,从头至尾,并无第二个人的呼吸声。
两人便在山凹处停歇下来,展昭将地上的落叶枯枝收拢来点了堆火,火光融融,周遭立时多了几分暖意。红鸾吁了一口气,对着火堆搓了搓手,道:“今年似乎比去年冷得更早些。”
低头看住持时,却见住持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来,嘴唇开合翕动,似是在说些什么。展昭心中一动,将耳朵凑至住持唇边,就听住持断断续续道:“是我们心生邪念……怕被外人发觉,毒哑了她,又将她落发,想混作寺僧……未想到她当夜便吊死,头发不知道哪里去了,一根也未剩……那头发,都钻进这大梁中了吗……”声音愈来愈小,终至湮没不可闻。展昭伸手探他鼻息,心中一沉,向红鸾摇了摇头。红鸾咬住嘴唇,伸手指向住持,道:“他的眼睛……他至死都是看着大梁的。”
先将前情细细演说,红鸾听得极入神,愈听愈是心惊,到后来忍不住出言催促:“那么后来呢?你清晨起身见到满室落发,竟不害怕吗?那住持和寺僧也见到了?他们作何反应?”
红鸾忽地现出俏皮神色来,道:“展大哥,你这次可是猜差啦,哪有精怪敢在佛祖面前放肆?”
绽放的动作只在瞬间,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原本闭合向内的花瓣往四围伸展开来,露出蕊心来。
想着这一连串的“若不是”,展昭的唇角扬起淡淡的微笑。
那寺僧不提防片刻间生此巨变,竟是吓得呆了。红鸾抢上去便要拔那簪子,展昭伸臂挡住,沉声道:“拔不得,一拔便马上不得活了。”
住持浑身一震,抬头迎上展昭目光,只觉锐利如刀,不觉心头发怵,避开了不看,强自镇定道:“老衲不懂施主在说些什么。”
可是,适才温孤门主不是说“你和展昭有往来,这样很好”吗?既然“很好”,说明温孤苇余并不反对,既然不反对……
红鸾怔住,张了张口又闭上,面上现出慌乱的神色来。
说到这里,忽地扬声:“小师父,在下是前番借住在此的路客。”
“那么展大哥来找我……”红鸾疑惑。
约莫二更时分,展昭忽然醒了。
醒来之后第一个反应,便是去握枕边的巨阙。
“我这就去房中补过。”
缁衣僧人口中的师父,便是清泉寺的住持。
红鸾轻轻叹口气,忽地眼睛一亮,似是想到了什么,道:“展大人,你说得也不尽然。据我所知,上古蒙昧,人神杂处,譬如天神大禹,便在人间治水多年。只是后来不知为了什么,才有了严格的三界划分,人、鬼、神各处一界,不相干犯——说是不相干犯,其实越界的事情还是常有的,否则便不会有那么多精怪为害人间啦。所以说,三界之间,其实是互有通路的,你们常说的黄泉路,便是人间通往冥界的路。”
红鸾眼中露出盈盈笑意来,道:“展大人,你怎生糊涂了,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就是人间通往仙界的路啊。”
如此一想,只觉心中空落一片,连那半空中的一抹银白,也似是无限落寞,无尽凄凉。
话未说完,就听红鸾紧张道:“展大哥,噤声。”
“落发而已,又不曾伤及展昭性命。”
红鸾一愣,立时猜到展昭用意,心中好生感激,点头道:“但凭展大人安排。”
展昭被安排在西侧其中一间客房住下,客房收拾得很干净,家什只有桌凳和床。晚饭时僧人送来了斋饭,如展昭所料,寡淡无味,好在饱腹是没有问题的。
展昭听红鸾如此说,心中咯噔一声,当下闭口不言,仔细听时,却也不觉有异,看向红鸾,却见红鸾一脸的肃然,秀眉微蹙,若有所思,头微微侧偏,似是注意听着什么,俄顷缓缓抬头,望向高处。
展昭此来,是为了清泉寺夜半落发之事。
展昭将火折子举高,道:“梁上有什么,看看便知。”
为什么要给她画眉?温孤苇余又在想些什么?画眉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和典故吗?
这是唐玄宗时梅妃江采萍的一首诗。
很多时候,一件事的发生,看似稀松平常,殊不知不知不觉间,某些老旧且荒废许久的齿轮开始在暗处慢慢转动,它必然会拨动或是改变某个人的人生。只是当时,你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罢了。
红鸾咯咯笑道:“可不就是这么说嘛,要说瀛洲的长老,炼丹烧汞、升仙吐纳之说研究得透彻,太史公的《史记》还当真没好好读过,当时还真被端木门主给混过去了,临走时还一迭声地埋怨太史公尽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他也是多了心,又去翻了《史记》求证,这才知道原文是‘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事情传到端木门主耳中,门主知道再混不过去,马上收拾了行囊去长老处请辞。长老原本是要狠狠数落她一通的,现下见她笑嘻嘻地主动要去,也便不好说她什么了。”
展昭淡淡道:“发现了也好,这里到底出过什么事,他们比我们清楚得多了。”
住持缄口不答,忽地痛呼一声抬起手来。展昭鼻端闻到焦味,定神看时,却是一缕发丝落于住持手上,将住持的手背灼出一道血痕来。红鸾冷笑道:“你还嘴硬,这发丝落在别人身上就无碍,落到你身上便给你苦头吃,你做过什么亏心事,竟不敢说吗?白白亵渎佛门清净之地。”
展昭叹气:“也唯有如此了。住持已死,那寺僧年纪尚轻,寺中前事他未必知晓。若那女子不是当地百姓,而是行路寄住客商的女眷,那么更查不出她是何方人氏了。行路寄住,必非一人独行,当日清泉寺中究竟发生何事,是否还有其他人遇害,行凶者是那住持一人还是另有同伙,唉……”
正待转身回房,无意中看到僧房的竹篾纸窗上映出住持单薄而佝偻的影子。展昭心中生出些感慨意味:这住持与这清泉寺一样,避缩在远离喧嚣的尘世一隅,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外界不管发生何许纷扰,于他们,都是无干无涉吧。
这花盛放时,颇似芍药形状,更奇的是花蕊,状如细发,密密簇簇,可以千数。展昭只觉口唇发干,伸手指向花蕊,未及开口,就见花蕊陆续散落而下,而花蕊之中,重又长出新蕊来。俄顷新蕊散落,更新蕊又生,落而复生,生而又落,竟似无穷无尽一般。一时间但见无数细发花蕊,在空中悠荡飘散,不多时便将房中各处覆盖上薄薄一层。红鸾俯身拾起一缕:“展大人,是头发。”
“你若不放心他,大可与他同去。”
“那也未免太麻烦了些。”温孤苇余淡淡道,“过来,我帮你画上。”
红鸾用力甩了甩头,披衣下床。
红鸾脸上一热,偏过了头去不看展昭,自怀中掏出一张符纸,径自贴于锁扣之上,旋即默念咒文。不多时,那锁扣咯噔一声,自行启开。展昭轻吁一口气,正待推门而入,红鸾摆摆手,凝神静立于门前片刻,俄顷面露失落之色,低声道:“展大人,这屋内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
“那么……”红鸾咬了咬嘴唇,“我是否可以同展大人说,清泉寺的事情……不理也罢?”
“佛祖常怀悲天悯人之心,不容精怪作祟是真,但是对于含冤莫白者,自然网开一面。”温孤苇余难得如此好声气好耐性。
红鸾双手环膝,感慨道:“端木门主此番在瀛洲,可以过个好冬啦。瀛洲也是下雪的,不过并不冷,一年四季都如春天般舒适。若是什么时候,我也能去瀛洲过冬就好啦。”
“那么展大哥认为,清泉寺中有无掩藏女子呢?”
红鸾只怕展昭跟自己一处觉得闷,现见展昭有兴趣,心中欢喜得什么似的,道:“我也只是听门人说的,听说先时瀛洲的长老想让端木门主下界收妖,端木门主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长老几次上门相请,端木门主急了,说:‘听说人固有一死,最重莫过于泰山,最轻莫过于冻死。我若冻死了,岂非让三界众生笑话?’长老听得莫名其妙,便问她:‘这话你是听谁说的?’端木门主说,自然是写《史记》的司马迁说的。”
紧紧绷着的弦刹那间断开,展昭吁出有生以来最如释重负的一口气。
其实端木翠怕冷,展昭是再清楚不过了,只是不知为何,心中只是盼着多听红鸾说些端木翠的事,是以故意装作不知。
以往,即使是在睡梦中都保持高度的警觉,一有风吹草动,久历江湖养成的敏锐直觉会第一时间唤他醒来,救他性命。
“展昭,在偏厅?他来找我?”红鸾有些不可置信。
展昭不语,少顷伸手入怀,红鸾只觉眼前火光一闪,再定睛看时,却是展昭点着了火折子。
很……好?
展昭笑道:“我又忘了,有细花流高人在此,这火折子本是不该出来献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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