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细花流新主

nbsp;  赵虎伤得不轻。

    这是端木翠嘱托过的。

    “你在想什么？”

    “我不想跟你讲话。”小青花说，“你们要继续自己的日子，你们就把我的主子忘记好了，我是要记得的，我是要继续等下去的。就算我将来死了，我也是个忠烈之碗，我会名垂青史，名垂碗的青史！”

    “是。”

    小青花白了展昭一眼：“我每天都在这里等，你不知道罢了……我可不像你，没事才想起来。”

    很多命案，表面上并看不出是精怪作祟，难免与细花流频起冲突，这冲突明明可以息于口角，却往往因为细花流的张扬跋扈而升级。有一阵子，开封府不少官差总是鼻青脸肿。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小青花似乎被踩了尾巴一般跳了起来，双手紧紧捂住耳朵，“我不想跟你说话，我不想听你说话。”

    温孤苇余自然是弹得很好的，只是还不及端木翠。

    躬身正要放下茶碗，耳边传来温孤苇余淡淡的声音：“我从来不喝人间的茶。”

    卧房的烛光晕着微黄，将温孤苇余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莹润。

    擦肩而过时，展昭听到温孤苇余叹息般的低语：“不过尔尔。”

    小青花，你要如何才能明白，继续自己的日子并不是把她忘掉。倘若端木翠还在，她一定希望小青花可以继续和碗儿或者碟儿一起，在小河边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吧？

    “不会违抗？”

    断了两根肋骨，再偏得几分，其中一根就会直插心肺。

    部分是因为温孤苇余性情乖僻为人刻薄。

    “此趟前来，一是因为我新掌细花流，于情于理都要来开封府走个过场；二来……”说到此处，略略一顿，绯色的唇角微微上挑，“二来我对端木门主之前的作为并不十分赞同。”

    其实这首曲子，红鸾早已弹得很熟。

    弄脏了？公孙策摇摇头，暗笑自己想得荒诞：也许温孤公子天生性子清冷吧。

    这磕碰之声似乎吸引了温孤苇余的注意，他饶有兴味地看向茶碗，伸手拈起茶盖，拿茶盖一下下触叩杯沿。屋内异样安静，触叩之声听来分外刺耳。

    但是端木翠硬是很不解风情地回答：“刚入秋就这么难挨，到了冬天我岂不是会给冻死？展昭，你说我要不要到南方避一避？”

    温孤苇余的眼底露出悲哀的神色来，慢慢站起身道：“你跟了端木翠这么久，竟连她一分的性子都没有学到。”

    “那就好了。”温孤苇余微微一笑，“把话说明白，以后便少了很多麻烦。”

    跟他演对手戏的如果不是端木翠，这婉约而又忧郁的画面也许会延续得更久一些。

    就快跨过月亮门时，身后忽然响起了低沉的声音：“怎么，就这么怕我吗？”

    烛光下，温孤苇余俊美却略嫌苍白的脸庞之上现出难得一见的柔和来，也只有在他闭上眼睛的时候，会给人以这种错觉——红鸾很怕看到温孤苇余的眼神，深邃却不宁静，底处涌着数不尽的暗流与阴鸷。

    包拯有些微的错愕，眼底的不悦一掠而过；展昭双唇紧抿，不发一言。

    展昭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春水融冰，大地行将回暖的日子，开封府诸人都已换上了春日夹衣，可是从马车上下来的温孤苇余，却依然着初冬狐毛轻裘，披紫金大氅，俨然一副春日不胜寒的架势。

    只是今夜，无星亦无月。

    “那好，我帮你打伞。”展昭微笑，“然后我们一起进屋。”

    温孤苇余讳莫如深地一笑，手指滑入她衣衫之内：“若我要你陪我呢？”

    方才还是唯美的琴棋书画诗酒花，端木翠不开口还好，一开口便将上述七样点金成石，大踏步奔向柴米油盐酱醋茶。

    问话之时，不动声色将伞盖向那女子倾了过去。

    事后说起，仍是惊魂未定，道：“你是不见当时情景，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亮满了灯火，有个豁了口的青花瓷碗领头，带着一队碟儿碗儿在后头撵我。灶房里不知怎地飞出一把刀来，追着我就砍，若不是我逃得快，这条小命就赔在那儿了……”

    展昭很好奇地问端木翠在干吗。

    红鸾嗫嚅：“上仙这么做，若被瀛洲知道……”

    恍惚中，温孤苇余的手已经抚摩上她的发，顺着她的面庞，直至脖颈。

    “展大哥，算了罢。”张龙没敢抬头。

    “没……没有。”红鸾微颤的声音几不可闻。

    亏得展昭眼疾手快，将小青花接住了。

    当初，端木翠前往鲁地寻找易牙留下的锅，临走时说：“展昭，帮我看着点家，没事过来看看。”

    “是吗？”温孤苇余面无表情，转身退回了卧房。

    而更深的原因却是……

    “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温孤苇余似乎并不相信，“我说什么你便做什么？”

    念及前情，展昭的唇角漾出一丝微笑，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抬起头看天。

    瀛洲来的人，都这么怕冷吗？

    红鸾立于门侧，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那个时候，也是秋雨绵绵的时分，端木翠百无聊赖地坐在草庐临院的檐廊上，双手托着腮看屋檐边淅淅沥沥的雨线，一看就是大半个时辰。

    “怎么是你呀。”小青花嘟囔。

    “展大哥，不要去了。”张龙几乎是在恳求，“是我们不对，明知道不该惹细花流……”

    展昭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良久才道：“今天怎么想起你家主子了？”

    春天当然不会远的，事实上，这个春天过得很快，不止是春天，紧接着的夏天，也很快。

    自进屋开始，温孤苇余的目光就再清楚不过地透出疏离冷漠。他似乎太过吝啬自己的目光，不愿意在任何人身上做片刻停留，好比一个人爱惜自己的白衣，不愿纤尘污洁素——目光在面前的任何事物上停留，都会弄脏了。

    “不会。”

    不止一次，公孙策告诫张龙、赵虎他们：“不要跟细花流之人起争端。”

    展昭轻声道：“小青花，我只希望你过得开心一些，日子总是要继续的。”

    展昭止住了脚步。

    红鸾颤声道：“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展昭思忖了片刻，本待原路返回开封府，走了一两步，忽地折返向西。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展昭回头看时，却是一个红衣女子，正往晋侯巷过来。此刻雨尚未歇，那女子只将纸伞握在手中，低头似是想着什么，全身上下俱已湿透仍是浑然不觉。快至巷口时，展昭往边上让了一让，那女子这才发觉巷口有人，抬起头来。

    那一日，拜帖送至开封府，署名处是“温孤苇余”。

    端木翠说出“发愁”两个字的时候，眉尖微微蹙起，长长叹一口气，秀美的脸庞之上尽是惘然之色，衬着漫天细雨，恍惚是宣纸晕染的美人图。

    展昭忍不住回头。

    因为，端木翠曾经教过她弹。

    红鸾的心几乎都要跳出来，瑟缩着，却又不敢挣扎。

    “公孙先生，你以为是我们起的争端吗？”赵虎好生委屈，“你是没有见到细花流之人多么嚣张跋扈，我们忍气吞声任人讽刺，是他们出言辱及包大人和展大哥，我们这才出言喝止……”

    人们经常说，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公孙策的身子一僵，捧在手中的茶碗似乎一下子成了烫手的山芋：是放下还是不放下？

    但是一入秋，日子的脚步似乎突然就慢了下来。

    手上一颤，琴音已乱。

    应包大人所嘱，公孙策特意泡上了御赐的龙凤石乳茶。《事物纪原》载：“龙凤石乳茶，宋朝太宗皇帝令造，江左乃由研膏茶供御，即龙茶之品也。”

    明月、竹林、溪水潺潺，清音弦上起，幽然忘古今。

    展昭在门前立了许久，端木草庐内漆黑一片，那些个灯烛什物怕是都已睡了，还是莫要惊动它们的好。

    说完，也不待展昭回答，快步向巷中去了。

    展昭将小青花放回院墙之上：“不是我，你以为是谁？”

    展昭心中一凛，眉目间渐现犀利，道：“红鸾姑娘，你的意思是……”

    事后跟王朝说起时，王朝诧异道：“我端木姐是属大雁的吧，一到秋天还往南飞不成？”

    红鸾忽然恍惚起来。

    温孤苇余慢慢凑近红鸾的耳边，低声耳语道：“我要你明白，你只是一个精怪……瀛洲不会在意精怪的生死，端木翠驭使的精怪全部被我打散了魂魄，你若想灰飞烟灭……”

    温孤苇余终于开口了。

    公孙策无言以对。

    勉力抬头时，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温孤苇余的面目，就听他冷冷道：“你只不过是一个下贱的精怪，你有什么资格来侍候我？”

    展昭微笑着伸出手去：“我接你进去。”

    事实上，步下马车的那一刻开始，温孤苇余的目光，就一直胶着于展昭身上。

    红鸾愣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展昭是让自己打伞，下意识握紧手中油伞，只是点头，见展昭走远，忍不住出声道：“展大人。”

    良久，温孤苇余抬起头来，向红鸾道：“过来，之前教你的那首《竹溪曲》，弹与我听。”

    “如果你被雨淋得发烧或是得了风寒，最后病重不治，那么你就是一个病死的笨碗，而不是名垂青史的忠义烈碗。”展昭提醒它。

    是了，展昭。

    门却没有关上。

    他并不常来这里，确切地说，他踏足晋侯巷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蔑视和敌意，来得并不汹涌，但却如同悄无声息蔓延而入的阴影，不知不觉间，罩去了开封府惯有的清明日光。

    不看僧面看佛面，细花流的旧主，毕竟是端木翠。

    其实这首曲子，红鸾早已弹得很熟。

    雨还是没有停的意思，小青花很是吃力地一步步攀下院墙，有好几次脚下一滑，险些栽下来。还有一次，小青花双脚都踩空，只两条小胳膊拼命扒着院墙的凸处，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到落脚的地方。

    展昭低头看时，见那女子面貌甚是清秀，鬓发俱被雨水打湿，杂乱贴于面上，却更显楚楚动人，只是眉宇间颇多惆怅，似乎有事郁结于心。

    展昭听她提及端木翠，只觉得五味杂陈，一时间思潮翻滚，竟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