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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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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昭又急又气,向王朝怒道:“我让你看着她,你……这是怎么回事?”

    当真一派胡言,进王大户家门之前,端木翠特意留意了王大户家宅上方,除了灶房烟囱往上冒黑烟之外,哪有什么“黑气盘旋”?

    却说两幅状书于半空之中拼接为一,“有冤”二字赫然在目。人群中惊呼连连,夹杂着扑通栽倒的声音,还有人失声道:“梁文祈果然是冤死的,现下找包大人告状来啦!”

    李三吓了一跳,抵死也不相信这女子还能开口说话。虽如是想,还是立时把双耳竖起,生怕错过了半点声息。

    那老道接了人头,掷于先前置好的铜炉之中,几个下人赶紧过来举火。不多时火势大起,铜炉之中逸出焦臭之味来,离得近的人忍不住掩鼻后退。偏还有人凑上前去,往那铜炉中窥视,道:“好个妖怪,烧起来都这般臭。”

    萍儿脸色刷地煞白,旁边的小厮李三大着胆子过来探那女子鼻息,忽地啊呀一声,吓得魂飞魄散,手足并用爬将开去,颤声道:“当家的,可了不得了,这姑娘竟活活吓死了。”

    “若是王大户设计杀梁文祈,他完全不用如此善待梁文祈的尸身。因此,属下当时就曾怀疑,王大户虽然不是很喜欢梁文祈,但是也不至于要杀他,此其一也。”

    黑暗中,展昭忽然觉得,文水的冬夜,比这一生经历过的任何一个夜晚,都要更冷。

    语毕,围观百姓又是鼓噪有声,此番倒是失望多些,因想:都传说包大人能够审权贵断鬼神,现下看来,也不过尔尔。

    这一传非同小可,人人均知当日梁文祈被收妖的道士斩杀,如何还能前来对簿公堂?因此上一个个脖子伸得老长,唯恐错过好戏。就见两个县衙的衙差,抬了个担架上堂,担架之上白布之下依稀可见是个失了头颅的人形,入鼻尽是刺鼻的生石灰粉味道。知道是衙差将梁文祈的尸身从地下起出,围观诸人唬得忙不迭退后。

    “回大人,其中并无隐情。”王大户连连叩首,“小女重疾缠身,那一日忽有个游方道士上门,言说王家有妖孽盘踞。小人依着道长之言,在家宅之内设坛捉妖,文水县百余乡亲都看在眼里……”

    “既能回来叫走细花流门人,也该到开封府来打个招呼。”展昭叹气,“罢了,她一贯就是这样的性子。”

    包拯一愣,此案的确并无原告,只有端木翠托人千里送上的半封状书。若照着平时,包拯必不会草率接下,但既是端木翠差人所送,开封府上下都料定必无差池,这才远道而来异地开审,不提防刘天海有此一问。若说原告是端木翠,未免太过不合常理,况且端木翠生死未卜,未必能够现身与刘天海一辩。

    癞头三就是开封城中此类人群的典型代表。

    老者点头,公孙策又问:“方才老人家说端木翠身犯戒律,不知犯了哪一条戒律?”

    说话间,伸手拿过老人掖在臂中的裘氅。

    人群鼓噪欢呼,大堆人便往端木翠身遭不远处围拥过去,不时有人呼喝。

    王大户被包拯这么一喝,脑子更是一片混沌,哆哆嗦嗦道:“草民不曾……”

    王朝急道:“怎么让人典当了?那老汉呢?”

    展昭这才恍然端木翠要龙袍的用意。

    展昭听出是马汉声音,待听他如此说,只觉心下一沉,急道:“你……你说什么?”

    展昭心头升起不祥预感,也顾不得男女有嫌,忙将端木翠的衣袖撸开,但见手臂的表面尚好,方才压着的手臂背面,尽是大片大片的紫红色斑块,一时间胸口如遭重击,整个人都怔住了。

    包拯长叹一口气:“吉人自有天相,希望端木姑娘转危为安才好。”

    刘老七道:“那日城中王大户家中收妖,收完之后便开宴席,小的混进去喝了许多酒,直喝到天黑才回,迷迷糊糊地走差了路,竟转到城外的乱葬岗。小人喝得多了,也不晓得害怕,就和衣在乱葬岗里睡了,半夜里听见有姑娘家叫小人的名字‘刘老七’‘刘老七’。”

    刘天海哈哈一笑,转身朝人群之中使了个眼色,一个灰衣书生便携了身边小僮转身向外走。展昭看得分明,虽不知那书生是谁,但心忖其中必有蹊跷,正想上前拦下,忽地眼前一迷,就听风声大作,阴冷透骨,裹挟着沙石扑面而来。一时间堂上飞沙走石,手肘之侧不辨人形,一干人眼睛都睁不开,唯有战战兢兢龟缩抱头而已。

    只听人群惊呼有声,似有刀声破空,端木翠急抬头时,直觉眼前一迷,一道温热鲜血便喷在脸上,勉强睁眼,茶碗中的茶水都已染成赤红。

    包拯沉吟良久,向公孙策道:“公孙先生,你怎么看?”

    “其二,属下记得端木姑娘说过,世间烟火气重,常人嗅觉受阻,只能分辨人间五味。然若能跳脱皮囊之外,是可以嗅出灵台清浊的。灵台之味,洁净有之,甘醇有之,酸腐有之,浊臭有之,想那王绣若不是身造杀孽,如何会被梁文祈嗅出浊臭之味?王绣,你的精心布局或许瞒得住世人耳目,但断避不过幽冥之眼。”

    就听展昭低声道:“老人家,端木翠还会回来吗?”

    展昭犹有疑色:“那么适才,她为什么会口中溢血?”

    端木翠吃了一惊,看向那小厮道:“你……你是王家的姑爷,那王绣岂不是你的……”

    老者笑道:“说与你们听倒也无妨。梁文祈身死,黑白无常拘命,端木上仙横加干涉,为助梁文祈告状,将其三魂封在一半状书之中,七魄封于另一半,使得梁文祈魂魄不聚,黑白无常难以复命。直到状书合二为一时,方才令其显形于星主面前诉其冤屈。常言道,阎罗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端木翠身为方外上仙,乱六道扰轮回,不是干犯戒律是什么?”

    等了许久,也未听到那女子开口,火折子的光焰明灭跃动,在展昭脸上投下捉摸不定的暗影。

    提及王绣,梁文祈眉宇间更是笼上忧色,摇头道:“也不知绣妹是怎么了,入冬就卧床不起,我几番想去探她,唉……”

    因着来路上听马汉说了端木翠之事,包拯问及端木翠情况,公孙策摇头叹道:“方才流血倒是突然止住了,也不知是喜是忧。”又提及端木翠身上出现尸斑,包拯惊道:“端木姑娘下葬逾月而尸身无恙,怎么会无端端于此刻身现尸斑?”

    展昭心中一动,已猜到端木翠的用意,道:“依属下看,应是‘有冤’二字。”

    虽说心中害怕,却又有几分好奇,借着给展昭照明之时,忍不住偷眼看向展昭怀中,一颗心突突突跳将起来。

    《十洲记》中说,瀛洲在东海中,地方四千里,去西岸七十万里。上生神芝仙草。又有玉石,出泉如酒,洲上多仙家,风俗似吴人,山川如中国也。

    那小厮似是十分犹豫,良久才低声道:“在下梁文祈,王家长女王绣,确系小生未过门的妻子。”

    此人正是李三。

    说到那陌生女子已然气绝时,展昭握住剑的手蓦地一抖。

    端木翠听他如此说,便知王家人必然不允他去探王绣,也不知该拿些什么话宽慰他。倒是梁文祈微笑道:“姑娘且坐,我去别处斟茶。”

    展昭话出口,也觉得自己问得不当,却也不及向王朝解释什么,先探端木翠鼻息,入手仍是无温,心中焦急,伸手掏出帕子,替端木翠擦去唇边血痕,低低唤道:“端木,醒醒。”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出口,张龙、赵虎等俱都红了眼圈。包拯暗悔失言,正待说些什么,忽听得远处隐有哀恸之乐,忽近忽远,虚无缥缈,乐声悲苦,催人泪下。

    端木翠目光落在那妖首之上,蓦地面色苍白,耳际便如鸣鼓般震荡不休。

    老者似是并不明了展昭的问题,皱眉道:“什么叫她会不会回来?她就算回来,与你也无干系了。”

    端木翠如坠云里雾中,明知不该问,还是没忍住:“你既在王家打杂,那王老爷怎么会将女儿允了你?”

    公孙策疑道:“醒了?这么说你之前都是在做梦?”

    公孙策愈听愈是心惊,忍不住道:“展护卫,你想到了什么?”

    紧赶慢赶,这天方到文水地界,当晚投宿在文水县最大的连锁客栈分店悦来客栈之中。本待第二日一早赶路,谁知道晚膳之时,却自邻座客人口中,得知明日文水县城的一桩“大事件”。

    展昭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向那老者。那老者本欲自顾自离去,待触及展昭的目光时,竟是有几分不忍,不由停下步子。

    饶是经过严格筛选,院内还是拥挤得很,不时有撞挤踩踏的抱怨之声。端木翠正往里走时,忽听边上啊呀一声,有个托了茶盏的年轻小厮不知怎地脚下一滑,便往端木翠这边倒过来。端木翠眼疾手快,赶紧伸手将那人扶住。

    说话间,那道长又高声道:“速速将那妖首献上,贫道要用太上老君三昧真火将其烧成灰烬,否则不出三刻,那头颅便和尸身合为一体,届时此妖又要为祸人间。”

    文水县的确不大,只城中央的主街热闹些,往两旁去便是稀稀落落的住户,再往外走便是出城的荒道了。

    包拯心中一宽,公孙策笑道:“这便好了,有了肖秦氏的血书为证,阎诚想不认罪都难。”

    话音未落,就听展昭沉声道:“公孙先生,请将开封府收到的状书示下。”

    就见王绣泰然自若,伸手理顺鬓发,又略略整了整衣襟,方正色道:“是我,是我想出这法子,一心一意要杀了你。”

    李三先时想着人都死了这许久,虽说天寒地冻尸体不易腐烂,但也必定气味难闻,因而赶紧捂住口鼻站开,哪知展昭吩咐他:“你过来,替我执着火折子。”

    马汉嘴唇嗫嚅,看看那老汉又看展昭,惶急道:“展大哥,我决计认得没错,这是端木姐走时,我和王朝送她的那件裘氅。”

    梁文祈双目含悲,对着王大户深深拜倒,道:“岳丈,小婿当真冤枉。”

    李三点头:“老爷说姑爷虽是妖,但总算翁婿一场;这姑娘被吓死,到处寻不着她家人,王家总是脱不了干系,因此上都备了棺材发丧。”

    李三没奈何,只得上前去接过展昭手中的火折子,却也不敢伸头朝棺内探望,生怕看见一张狰狞面目,自此后夜夜不得安寝。谁知展昭竟俯下身去,将那女子自棺内抱出。

    展昭眼底的喜色一掠而过。

    “适才老人家说端木翠干犯律条,此番离去,她是否会受到责罚?你们是否会……为难于她?”

    他们能去哪儿?

    “爹爹怕人说他嫌贫爱富,虽然心中不喜,仍不愿悔这门亲事,我却不甘心。一想到今后要与你同床共枕了此一生,我就恨得夜夜不得安眠。后来我与刘公子邂逅,我心中喜欢他,便愈恨你,你若不死,我如何能过上自己喜欢的日子?”

    第二日便兴致勃勃前往观瞻,本来还想着若是找不到地方便沿路打听,其实哪用她问,满街人流所趋,都是前往本次收妖所在地王大户家中。

    “先生的意思是……”

    刘天海先时尚有惊愕之色,待看清只不过是具尸身时,忍不住冷笑连连,转身向包拯道:“包大人,这就是你所谓的原告?小民愚鲁,还请大人明示,一个死人如何告状,如何呈上状书呢?”

    不多时妖首烧尽,又有几个下人将剩下的尸身用草席裹将出去。那王大户满面喜色,自内院出来,冲道士作揖道:“道长神术,小女果然大好了。”又摇头叹息:“我这个姑爷,真真想不到,竟被妖孽迷了心了。”末了向人群拱手:“多谢各位乡亲前来助阵,在下后院薄设酒宴,今日小女大好,宴请众乡亲。”

    落地之时,李三的眼是直的,勾勾的那种直;腿是软的,筛糠似的那种软。

    其实何止是王绣,堂上众人中十个倒有八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公孙策心中咯噔一声,却也素知展昭习性,知他若不愿说,再追问也是无益,心中暗暗叹气,道:“你早些休息吧。”

    大堂之上,庭院之中,是夜不知举了多少灯烛,顷刻之间,竟尽数熄灭了。

    “况且,”刘天海愈说愈是得意,“大人不由分说,将王家老爷提到堂前,人说对簿公堂,却不知原告何在?”

    黑暗中,隐约可见远处近处的莹泽素白。

    包拯咦了一声,问道:“收妖?文水县也有收妖?你看得清楚,可是一位姑娘收的?”

    说到后来,面露伤感之色,声几不可闻。

    因着是薄皮棺材草草入葬,棺材周遭也没有钉上铆钉。展昭犹豫许久,方才一手掀开了棺盖。

    王绣一愣。

    端木翠委实纳闷,进文水县之前,她无聊之下也曾用排山掌法、九星飞伏之术暗暗掐算,这文水县虽非富贵旺地,但也无惊无险无风无浪,周遭云气平和细散匀净,怎么着也跟妖扯不上关系。收妖?收哪门子的妖?莫非挂羊头卖狗肉招摇撞骗?在自己面前卖弄收妖,岂不是鲁班门前弄大斧?

    围观诸人哗然,包拯暗自叹息。

    展昭笑了笑,眉宇间却始终笼着一层不展之意。

    王朝一愣,旋即摇头,顿了顿又道:“端木姐应该不会有事的,她在晋阳之时,也曾两个月不与我们通音讯。展大哥,我想端木姐也许是临时有事,不及知会我们便去了。”

    老者说完,大步进得屋去,包拯等紧随其后。经过展昭身边时,公孙策停了一停,劝道:“展护卫,一同进去,送端木姑娘最后一程吧。”

    “先前你助端木上仙收服蚊蚋精怪之时,为将上仙留在世间,曾让上仙吸取你的血。现下时辰已到,端木上仙重返瀛洲,尘世牵绊,一概算个清楚,那血,便是她还给你的。”

    梁文祈不答,只是缓缓向后退了一步,忽地露出一个古怪之极的笑容来,道:“绣妹,你的身上缘何如此浊臭?”

    其间,展昭也曾试图从街边卖烧饼的姑娘那儿打听些什么,哪知话没说几句,那姑娘的头低得越来越厉害,后来竟把夹烧饼的铁叉一扔,跑了。

    说到此,旁观的百姓之中,便有那好事之徒鼓噪有声:“王老爷说得没错,那梁文祈就是个妖怪。”

    “展护卫,还没有休息吗?”

    那老者脸上透出古怪之色来,盯着展昭看了许久,道:“展昭,你当真不明白吗?那不是她的血,是你的血。”

    一是就在几日之前,闻说王大户将女儿王绣许了城西刘家的独子刘彪。

    梁文祈声音压得更低:“无妨,我原本就是在岳丈家中做些打杂之事。”

    语毕,拂尘轻摆,端木翠的身体莹莹泛出柔光来,紧接着便转为通透,真如明泉净光。张龙唯恐自己看错了,低头揉眼时,忽听一声清泠脆响,似是琉璃碎裂,急抬眼看时,床上衾枕被褥尚在,却哪还有端木翠的影子?

    马汉哼了一声,心说:我端木姐的东西,当然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打开的。

    “堂下何人?”

    那年轻小厮先还心下惴惴,见端木翠如此说,满眼的感激之色,恰此时一个小丫鬟过来,见那小厮打翻了茶盏,不满道:“姑爷,你倒是悠着些,这茶水又不是不要钱的。”

    深宵露寒,冷风透骨,端木翠一边收拾一边抖抖索索:“展昭,人家说越往北去越冷,我此趟岂非要冻死。”

    “我当时很纳闷,”悦来客栈文水分店大掌柜追忆道,“这么晚了,出了文水县,周遭百十里地都没有落脚的地方,他们能去哪儿?”

    “这……”王大户傻眼了,半晌才嗫嚅道,“当时小女病重,小民情急之下乱投医,直把那道士当成救命稻草一般,顾不得这许多。现下听大人如此说,的确是有些……有些……”

    包拯一干人自县衙归来,已近子时,先说了梁文祈一案进展,那王绣不欲连累刘家,一人扛下所有罪名,但料想延请江湖人物扮作道士斩杀梁文祈,不是她这等闺阁女子能轻易办到的,刘家父子亦脱不了干系,还要从刘家父子口中得出那案犯所在等等。好在堂审已毕,后续之事慢慢了结不难。

    先前斥责梁文祈的小丫鬟萍儿正挨桌收起茶碗,忽地看到近前一个轻裘大氅的年轻女子,仍是立于当地不动,不由上前道:“姑娘,此间要收拾了,客人都往后院去了。”

    老汉瑟缩不答,那伙计忙道:“是这样的,展大人,这老头一早拿了件女子的裘氅到当铺来典当。那裘氅做得甚是考究,值上好几两银子,这老头如此穷酸,我们因想着不是偷的便是抢的,就想留下了报官。谁承想这老头不依不饶,反闹将起来……”

    展昭抬起头,双眸竟是异常黑亮:“抓得一个,恶人便少一个;审得一个,天下便干净一分。不求尽善尽美,但求问心无愧。”

    文水县甚少见到如此温文尔雅谦和有礼的男子,因此,展昭并不知道,有许多大姑娘小媳妇缩在屋里,偷偷将窗子掀开一角,飞红了脸儿对他品头论足,其中不乏一见御猫误终身者。

    “本府也是这般猜想。”包拯叹息,“但是依着端木姑娘的神通,本府委实猜不透会出怎样的麻烦。退一步说,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怕也不是凭开封府之力可以策应的。”

    晃亮火折子,四下打量一番,乱葬岗并不像之前所想的那般杂草丛生白骨处处,这多少让展昭舒了一口气。

    正胡思乱想,忽听展昭低声道:“端木,你说句话。”

    王绣冷笑打断梁文祈:“谁稀罕你的真心诚意了,你只想着要对我真心诚意,却不想想我想不想要你的真心诚意。我若不喜欢,你的真心诚意跟要杀我的刀有什么两样!”

    “公孙先生,端木翠的情形如何?”

    展昭不语,良久才道:“若她只是临时有事,怎么连开封城内的细花流门人,全都失了踪迹。”

    那老者便大踏步去了。

    人群吓了一吓,尖叫后退。有人高高擎起那妖首,大声呼喝道:“在这儿在这儿,让道让道,我将妖首送去给道长。”

    王朝忙附和道:“展大哥,我也是这么想,公孙先生不是说端木姐是元神出窍吗,依我看是元神受伤了罢……端木姐如此神通,必不会有事的。”

    公孙策不解:“端木姑娘久无音讯,今日总算有了消息,前往文水之后便可与她会合,你反担心她?”

    梁文祈却似是痴了,浑然听不到展昭问话一般,自拐出门去了。展昭疾步追至堂外,四下看时,那梁文祈已到屋角,那处立着一白一黑二人,两人将手中铁链往梁文祈脖颈上一套,便把梁文祈拖过屋角去。展昭疾步赶上,却与急匆匆过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

    刘老七先是点头,忽地又摇头,道:“小的也以为在做梦,哪知道一揉眼睛,看到身边就放着那裘氅、手炉,还有一封状书。小的唬了一跳,爬起来看时,才发觉自己睡在一座新坟之上,吓,可不是鬼魂托梦的说。”

    推门进屋,展昭正坐在案旁沉思,案上放着打好的包裹和佩剑巨阙。

    因着事涉本朝太宗,一般人讳莫如深,久而久之,知道的人变少了,不知道的反多些。

    马汉跺脚:“今日我跟展大人巡街,看到一个破衫老汉在典当这件裘氅。”

    “展护卫与端木姑娘交厚,本府怕他知道了……王朝,你见到展护卫之时也莫要提起此节,只说还在托人打探便是……这一路奔波不易,且先下去休息吧。”

    “展大哥,你没事罢?”王朝听展昭语气沉郁,不由有些担心。

    王朝点头:“在晋阳一带问询时,倒是不少人有印象,说是确曾见到端木姑娘一行出城。文水县悦来客栈的老板还说有一行人在他处留宿,依形容来看与端木姑娘他们很是相像,但是一夕之内走得干干净净,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文水县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了。”

    等了半晌,不见端木翠应声,方才本已将血痕擦干,此刻唇边又有鲜血溢出。展昭只觉周身发冷,心头酸楚难以自控。

    展昭点点头,往台阶上行了几步,忽又止住,问那衙差道:“王朝回来了吗?”

    紧接着包拯便将后续审案关节同公孙策细细商榷,又对展昭道:“展护卫,你一路奔波劳碌,还是先下去休息吧。”

    展昭笑道:“一走便是三个月,北地苦寒,难得他们这番心意……此番收妖,可有凶险?”

    那老汉道:“小的原本是不要告状的,也不知道什么开封府包大人,只是那日……那日……”他忽地打了一个寒噤,似是十分害怕。

    公孙策沉吟:“这就怪了,端木姑娘传书,怎么会只给一半,这个‘有’字,却不知是有什么?”

    人群之内欢声大作,你推我搡,欢天喜地俱往后院去了,此间只留下几个下人丫鬟洒扫。

    展昭没有动,抬头看向端木翠的房间,目中露出惘然之色来。

    包拯微感失望:“你且说下去。”

    展昭微笑:“先生不也是一样。”

    梁文祈惨然道:“绣妹,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竟是你要杀我。”

    抬头看时,忽地又咦了一声:“下雪了,什么时候下的?”

    气得端木翠瞠目结舌。展昭心中好笑,面上只作不知,将府中诸人交托给端木翠的东西一一点过,祁红茶饼是公孙先生给的,说是冬日常饮生热暖腹;王朝、马汉备的是一袭轻暖连帽氅裘;张龙、赵虎送的是个五蝶捧寿镂空雕花紫铜手炉。端木翠先时生气不欲搭理展昭,后来见那紫铜手炉委实可爱,忍不住拿过来把玩,道:“他们此番倒客气起来,只不过出趟远门,哪用得着送这么些东西?”

    此话一出,堂上诸人皆是一震,连包拯都禁不住想:在梁文祈看来,他对王绣真心诚意便是好,殊不知王绣对他的心意避之唯恐不及,他对王绣的“好”,恰恰是王绣“不好”的根源所在。

    刘老七茫然:“姑娘?小的只见到是道士收的。”

    正莫名间,展昭跨前一步,沉声道:“王绣,你串通外人杀害梁文祈在先,公堂之上混淆视听,试图嫁祸生身父亲在后,如此泯灭人性,还不低头认罪?”未及王绣回答,展昭转向包拯道:“包大人,梁文祈被杀,王绣嫌疑,远在王大户之上。”

    这也是展昭要搞清楚的问题。

    其实若是他当真想知道,何须包拯“示明”?包拯无奈,抬头看向楼上,却不由一愣:那楼梯之上站着的,却不是展昭是谁?

    包拯一愣,无言以对。

    “我是富甲一方的王家长女,自小锦衣玉食,没受过半分委屈,凭什么为着早年的一纸婚书,就要嫁给你过一世衣不蔽体的穷酸日子?”

    公孙策叹口气,撩起下袍自往上去,就听得展昭喃喃:“瀛洲,那便是端木翠的家乡吧。”

    大宋立国之初,因着五代十国大多在山西发迹,民间纷纷传言山西有王气,龙脉在晋阳。太祖一直心心念念要拔下晋阳城,惜乎有生之年未能毕其功,直到太宗赵光义时方得实现。赵光义攻下晋阳城后,为了尽毁晋阳王气,先是火烧晋阳城,据说大火烧了三年方灭,尔后引汾、晋二水灌城,城中兵丁居民死伤无数,晋阳城也彻底沦为废墟。

    展昭的心一沉,面上却不露声色,向包拯道:“属下幸不辱使命,已将肖秦氏死前留下的血书寻得。”

    不知过了多久,堂中桌上的蜡烛燃到尽头,突地爆了个烛花,灭了。

    “不止吧……”疤四打了个哈欠,换了个方向继续打盹,连眼睛都懒得睁开,“我记得年前细花流就没露过面了,满打满算也快两个月了。”

    只听他唱道:“踏歌蓝采和,世界能几何?红颜一春树,流年一掷梭。古人混混去不返,今人纷纷来更多。朝骑鸾凤到碧落,暮看沧田生白波……”

    端木翠愣了一愣,想到自己一直当他是小厮,倒有些局促起来:“原来是梁公子,怎么敢劳动公子为我斟茶。”

    “那个姑娘,你们把她葬在什么地方?”

    展昭抬眼看时,却是一个小僮打扮之人跌跌撞撞分开众人上前,忽地想起方才刘天海曾向人群之中使过眼色,当时的书生和小僮,想来便是刘彪和王绣二人。想不到王绣竟扮作小僮,混于人群当中听审。

    关于此事,展昭略有耳闻。

    包拯点头道:“不错,既是前来开封府告状伸冤,自然是‘有冤’,只是为什么只有‘有’字而无‘冤’字?这‘冤’字又在何处?”

    展昭低声道:“没有想到什么,也不想去想,待到了文水,也许……”

    包拯点头:“展护卫可是发现了什么?”

    也不知他立于那边多久了。

    王绣直直盯住王大户许久,眼中尽是凄绝之色,俄而转身向梁文祈道:“祈哥,是我王家对不住你。”

    包拯心中愕然,凝神看那状书,只见那“有冤”二字渐渐消弭隐去,却有淡淡的碧色雾霭,自状书之上络络不绝而下,于堂下汇聚为一团。先时看如同沸水之上聚合的雾气,渐渐便现出成人的轮廓来,有离得近的看得明白,那却不是梁文祈是谁?

    想想也是,叫皇上看到满纸的“皇帝的爹”,不气死也得抓狂。

    “句句是实?”包拯声色俱厉,“单凭游方道士一面之词就断定梁文祈是妖,何其荒唐!那游方道士何在?”

    展昭并不知这是唐末八仙之一的蓝采和飞升之际所吟的《踏歌》,只是听到“红颜一春树,流年一掷梭”之句时,心中蓦地生出空落落无边无际的茫然来,忽地想到那老者的话:“就算端木上仙来日得归,这尘世间怕是早已改朝换代沧海桑田,届时她连你的坟冢都无处去寻,她回来或是不回来,与你有什么相干?”

    身入夜幕之时,忽地大声唱起歌来,歌声长长扬扬,便在这无边夜色之中涤荡开去。

    也许什么?展昭没有说,公孙策也没有问。

    忽地想到:自此后便再见不到端木翠,一时间胸中苦涩非常,真不知是何滋味。

    明明是王大户计杀梁文祈,梁文祈怎么反嫌上了王绣?

    端木翠听他开口说“先时结亲之时”,便已猜了个大概。彼时门当户对,自然乐于结亲,现下一方家道中落,另一方自然就露出悔亲之意来。虽说碍于颜面收留梁文祈,但是作践他做些下人粗活。料想梁文祈在此处的日子也不好过,日后这门亲事作不作得数还说不定,不由有些喟然,于是将话题岔开:“这王家小姐,生的什么怪病,大夫竟瞧不好吗?”

    刘老七看了王朝一眼,又道:“小的家中贫苦,又好喝酒,说起来,小的喝酒都喝破了家底啦……那日城中王大户家收妖……”

    “带我去。”

    临行前夜,展昭前往端木草庐,帮端木翠打点行装。

    梁文祈木然呆立于当地,良久才道:“绣妹,我却不知你竟如此恨我……在我心中,我对你确是真心诚意,我一心只想为你好……”

    开封府诸人先前讨论案情之时,都以为是那王大户起了悔亲之意害人之心,哪曾疑到王绣身上,现下听王绣如此说,俱都愣怔住了。展昭心道:设下如此毒计杀人,不惜嫁祸老父,现下还如此言之凿凿毫无悔意,这位王姑娘,的确是个狠心之人。想那梁文祁不过一老实文弱书生,哪里是她对手?

    至此,案情已有七分明了。当日那掷刀杀人的道士,只怕不是道士,而是刘家延请的江湖人物。

    老者看向包拯,哈哈大笑:“自星主口中说出‘网开一面’四字,当真不易。都说法不容情,星主手下的铡刀自是铡了不少大奸大恶,难道就未曾铡过有情有义之人?星主可曾因为他们情有可原,铡刀之下网开一面?人间法理尚不容变通,何况是天界律条?”

    王大户看看展昭又看看王绣,一脸的不可置信,急道:“绣儿,当真是你设的局?若不是你,你快说句话呀。”

    李三的确是个厚道的后生仔,心眼实诚得很,果然事无巨细,从实招来,连自己当日衣饰如何搭配,早餐吃了几个馒头喝了几碗馍馍汤都絮絮叨叨描画个没完,展昭不得不多次提醒他说重点。

    包拯心中一凛,公孙策上前一步,问他:“老人家口中的端木上仙,是否就是端木翠?”

    公孙策起身道:“端木姑娘的事,我们想帮忙也不知从何插手,只能安心等她回来……倒是梁文祈一案,颇多蹊跷。”

    公孙策听二人如此说,心中喟然,便欲将端木翠手臂放回被褥之下,方抬起时,忽地目光触及端木翠臂上有异,低低啊了一声,抬头去看展昭。展昭听得公孙策语声有异,亦回头去看公孙策。就听公孙策道:“展护卫,你来看看端木姑娘臂上,这不是……”

    那人窘得满脸通红,茶水洒了一身,忙不迭地跟端木翠致歉。端木翠抬眼看时,面前的男子不过十八九岁,虽说穿得寒酸,但面皮儿白净,眉清目秀,话虽不多,礼数却周到,心中便有三分喜欢,也不怪他冲撞,反拿话宽慰他说:“人这么多,撞到蹭到也是难免的,小心些就是。”

    端木翠心中五味杂陈,捧起茶碗慢饮。那道士原本哼哼哈哈不知念些什么咒语,此际忽地提高声音,大喝道:“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当?急急如律令!刀去!”

    忽地便往不祥的地方想过去,只觉脊背生冷。

    这一天午后,天色灰蒙蒙的,冷风直往人的颈子里灌,一场大雪就在眼里。路上的行人不多,仅有的几个也是瑟缩着脖子匆匆赶路。眼瞅着今日没什么热闹可看,原本蹲坐在酒楼外墙角的癞头三叹口气,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脚踢了踢与自己志同道合且正倚着墙角打盹的疤四。

    包拯执起界方,重重拍于案台之上。界方落下,王大户的身子又是一阵哆嗦。

    “可知他道号为何?从何而来?在何处道观挂居?”

    这还不够,又偷偷去跟河伯的夫人嚼舌根,说什么上仙地位尊贵,年轻貌美,你们家那口子难免心猿意马,长此以往必对你审美疲劳云云。河伯夫人没什么主见,闻听此话悲从中来,扯了根绳子就要上吊,闹得河伯府鸡飞狗跳。舆论总是同情弱者的,周遭虾兵蟹将等等都指责河伯喜新厌旧德行有亏,一干在野党反对派还蠢蠢欲动意欲罗织罪名弹劾河伯。河伯公一个脑袋三个大,对端木翠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敢去见她?因此端木翠土遁不成,水遁无门,气得将桌子拍得砰砰响,大呼三姑六婆长舌妇害人不浅。

    话音未落,就听有女子哀恸之声:“爹,真的是你,真的是你设计杀了祈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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