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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蛇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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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迎来送往,止不住地喜上眉梢。

    端木翠一边喝面汤一边皱着眉头思量,在不到四分之一炷香的时间里,她做了一个决定。

    是小儿的头颅,骨碌碌滚至夫人身前。夫人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俄而昏死过去。

    他们小心翼翼避开蛇的毒牙,规规矩矩地依着柳宗元所记,“得而腊之以为饵”,然后将成品或做赋税上缴,或至市集买卖,换回少得可怜的几许银钱,日子依旧贫不到头,苦无止境。

    夜半醒转,大汗淋漓,转头看床铺内侧,那婴孩气息匀长,睡得正酣。

    独独他一人,操祖业捕蛇,由孑然一身而至怀拥美妻,进而兴宅屋、置田地,席中不缺酒肉,裁衣不短绫罗,出入不乏车马。

    “那就要看包大人作何想法了。”端木翠嫣然一笑,伸手叩响了门扇。

    “老丈,可不可以借一步说话?”

    还是那个面摊,卖的只有面疙瘩汤。

    他做得一手好羹。

    还没有完。

    展昭已猜到端木翠十有八九是为永州案而来,倒并不讶异:“永州案上报开封之后,大人和公孙先生就一直好生关注,且大人经常叹说虎毒尚不食子,据街坊言说,那凶嫌平日里并不残恶,做出这样的事情实在让人匪夷所思,此其一也。”

    譬如现下,他眯缝着眼睛端详竹篓中的蛇。

    “吓,那我一定要去看看那凶犯面目是何等可憎……”

    这便完结?

    “他当日看到的是蛇,杀的也是蛇。”包拯喟然,“他若看到的是那小儿四下爬玩,怎么可能动杀戮烹煮之念?”

    “小人原本也不敢擅入人境,只是那永州食子案的凶嫌委实冤枉,小的不忍罔顾人命,这才一路尾随而来。”

    “公孙先生所言有理,”包拯点头,“他这般行止,此中必有极大隐情。只是他不开口,本府又从何为他洗冤……公孙先生,你可有良策……公孙先生?”

    那人僵跪于当地,一动不动,良久目中流下泪来。

    “又是永州食子案?”端木翠微微错愕,“此案并无精怪作祟,若他确系冤枉,包大人自会彻查,又何必你一路相随?”

    “个中并无精怪,如果一定要说,只能说是因果报应使然。”

    “可否以精怪论之?”两人拾阶而上,转入游廊。

    “回大人,他虽然口不能言,但肢体活动无碍。若果真有心伸冤,大人问他是否知罪之时,理应摇头否认或是点头服罪,但他却若泥胎木塑,阖目向天涕泪长流……”

    那蛇兀自盘扭不休,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剪刀,剥开蛇颈端的皮揪住,左右手一分,哧一声轻响,皮肉剥离。右手揪着整张蛇皮,左手握着微微泛粉的鲜嫩蛇身,晶莹中透着鲜亮,良久才有血迹如汗般渗出。

    第二日,端木翠特意起了个大早,兴冲冲地赶往开封府。

    他早已不能说话。

    由朝不保夕的小小捕蛇者,一跃而成永州大户。

    “谁说的?”端木翠气结,“我只不过是要凭着人力爬过这围墙而已,再歇片刻就能爬过去。”

    他猜测那蛇,可能已经盯上他的独子。

    “我只是很想知道,为什么自那之后,你从来不曾开口讲过一句话。”

    “吓,你也知道这桩案子?”

    由始至终,那人未曾说过一句话,拜别了张龙、赵虎,闷头而走,直到猝然间撞上一个人。

    他觉得好笑,做蛇羹而已。

    那好办,价高者得。

    事实上,凭着端木翠与开封府的交情,大可带那老者大摇大摆自正门出入,全然不必套上这身夜行衣翻墙行事。

    “走啦,借一步说话。”端木翠依然笑得热络,“我知道有家面摊的面疙瘩汤做得不错,不如我请你?”

    避过了开封府的问责和人间礼法,终未躲得过异蛇报应。

    他郑而重之地将蛇皮放入漆盘之中,伸手去蛇颈肉中扯住骨节,右手上拽,左手下拉,又是一个大力,骨肉分离。

    他双目充血,口中嗬嗬有声,操刀将那蛇剁成几段,救回的却是被蛇的体液腐蚀至黏稠且面目模糊的婴尸。

    他啊的一声大叫向后便倒,侍立的下仆忙架住他。他揉揉眼睛再看,贺喜的人流一派喜庆扰攘,哪有什么耄耋老者?

    念头一起,馋虫大动,腹内似有无数小手,揉捏他的胃肠,又似有无数小口,嗷嗷翕合,听那细细低语,都是“我要”“我要”。

    “公孙先生给永州长吏去书详询此事,长吏回信中有一点颇让大人生疑。据说凶嫌下狱之后就不曾开过口,半句话也未曾为自己辩解过,他又目不识丁,也不能将自己的冤屈写出来,只是目中常含悲苦之色,看到的人无不心酸落泪。”

    战战兢兢地下山,一路忐忑,离家还很远,便看见家中的小厮欢天喜地地一路寻来。

    关于这蛇,柳河东的文章向外传达出两个信息。

    “这样的案子,让大人如何去判?”展昭苦笑,“说它是蛇,它百日之后又会完完全全蜕变为人;说它是人,它偏又幻化了蛇遍地游走,那人杀的究竟是蛇还是人?”

    自此疑心生暗鬼,夜不能寐。

    “我寻思着多半是鬼神托梦……”

    字字如惊雷。

    小小蛇胆,椭圆状,呈墨绿色,在他眼中,是比翡翠还要水润精贵的颜色。

    他杀的是蛇,还是人?

    端木翠说得不错,个中并无精怪,因果报应使然。

    “你不说,我也会知道。”端木翠笑笑,忽地右手虚张,旋即往半空一带。草丛中一只惊慌失措的老鼠,不知被什么力道牵扯而出,吱呀乱叫着腾跃于半空。

    更进一步的,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在当时各种信息传播方式比较落后的情况下,永州食子案的传播范围和受众居然如此之广,可见此案堪称宋初大案。

    公孙先生的神经显然紧绷至极点,忽地大喝一声抓起桌上砚台向着那耄耋老者掷了过去。

    甫一接地便双脚无力,端木翠赶紧扶住展昭,两只手臂都似在微微颤抖。

    那老者犹有疑色,却不再相询,胸腹贴于墙身,倏地蜿蜒而上,迅捷如蛇。

    就在转身欲走的当儿,她忽然看见了一个人。

    水沸,蛇身被扔入水中,腥热之气蓦地盈满灶房,他贪婪地大口吸着这久违的气息。

    “草民佘公旦……”

    这是后话,略过不提。

    包拯和公孙策还在试图找出永州食子案的突破口。

    闹得沸沸扬扬的永州食子案,终于尘埃落定。

    一灯如豆。

    那老者愣了下,看了看端木翠,脸上的神色转为戒备:“老朽与姑娘并不相识。”

    端木翠看展昭:“展昭,包大人为什么要重审永州食子案?”

    拯人性命还存功利之心,端木翠暗暗摇头,看来此人的修道之路漫漫且修远兮,莫说上下求索了,就算上下左右前后求索都未必能遂意啊。

    端木翠两只胳膊肘支在桌上,两手托腮,眼巴巴看着面摊的老板在热腾腾的面锅前忙得不亦乐乎。

    “妖怪!”

    “我本来是可以收了你的道行,把你打回原形的。”端木翠说得如同吃饭一般平常,“可是我娘从小就教我要多栽花少种刺,看你品行不坏,是循正道修行的材料,就不同你为难了。”

    那蛇似知道大限将至,躯尾扭动,芯子丝丝外吐。

    展昭只觉匪夷所思。

    来不及精心准备佐料,他急匆匆在灶上的铁锅中倒入好几瓢水,生火,又折至砧板旁,顾不得剥皮去骨,急急抓起旁边的菜刀,高高扬起,狠狠下刀,将那蛇身剁成一段段。好几次用力过狠,那刀深深陷入砧板之中,费了好些力气方才拔出。

    “依学生看,”忆起白日所见,公孙策嗟叹不已,“那人确有苦衷,但观其神色,他似乎对自己能否洗冤并不在意。”

    再然后,端木翠的面前,便多了一大海碗飘着两片青菜叶子的面疙瘩汤。

    谁也不是天生胆大,展昭初进端木草庐时,还不是冷汗涔涔?公孙策由当日的直接昏厥成长为今日的奋勇迎敌,与端木翠的影响不无关系。

    有的人薄有家财便袖手收山,他不,饶是富甲一方,依然每日孑然一人,入山捕蛇。

    蛇段便在汤锅中上下沉浮,他守在旁侧,痴痴地等,痴痴地看,直到门口响起一声惨叫。

    “此话怎讲?”

    “听说明日开审,可允百姓观审?”

    端木翠傻眼了,她悻悻地在人堆之外踱了几步,然后准备走人。

    “你的意思是说,百日未足之时,那婴孩可人可蛇,所以那人当日所杀是蛇而不是人。”展昭略有所悟,“但是百日之后,那婴孩就再转不了蛇身,届时那婴孩就是人而不是蛇?”

    “并无精怪作祟是真,但个中缘由诡异莫辨,非人力彻查所能明。”耄耋老者忽地站起,向着端木翠深深一揖,“小人修道日久,好生明了不可因族类私仇而害人性命,还请姑娘成全,允小人在人境略略滞留,小人定当寻机谒见包大人,以辩那人清白。”

    端木翠看得目瞪口呆,半晌,不甘心道:“施展法术有什么稀奇,我半点法术不用,单凭一己之力,也会爬进去。”

    他被判了斩刑,秋后决。

    蛇骨,如同虎骨,亦是难得药材。

    那老者于背后森然道:“如此戕害蛇灵,不怕祸及子孙吗?”

    所谓人间正道是粗粮。

    他低头看汤锅,身子一下子软了。

    事实上,她不但听说过,还曾派过细花流的门人前往彻查。当然不是彻查犯罪动机,而是查访有无精怪作祟。

    真真天可怜见,让他逮个正着!

    食客甲乙不悦地打量了一眼端木翠,然后继续方才的对话。

    这样的一碗蛇羹,你愿出几许银钱?

    他傻傻地笑,末了,让小厮帮他将那装满蛇的竹篓扔去山里。

    “因果报应?”

    这蛇皮,黑中透亮,白章宛然,拿去做刀剑握柄的蒙皮,再好不过。

    “我喜欢这样跟你说话。”端木翠发狠,“而且上面比较凉快。”

    那人躲闪着端木翠的目光,绕开她站的位置,想继续行路。

    他再按捺不住,紧捏那蛇,直奔灶房。

    夫人的惨叫声唤起了家中的下人,那些个使女小厮纷纷披衣过来。他不解地看他们在门口乱作一团,那些个使女一迭声地骇叫,小厮们脸色惨白。吵声越来越大,引来了邻人,然后是更多邻人,最后是衙差。

    这才收尾,堪称完美。

    “可以这么说吧。”端木翠怅然,“所以他当日看到的和所杀的,只是一条蛇。只不过那蛇死后,蛇灵涣散,剩下了原有的人形肉胎。旁人看到了,自然会认定他是杀亲子而啖之。”

    刚出锅的面疙瘩汤烫得很,下不去口,端木翠小心地吹着碗中的汤,吹两口气便咽一下口水。天知道,这些日子,顿顿都是易牙的羹、吴太公的精馔,她闻着味儿就想吐。

    “你也知道有人翻过去了,还在这儿不紧不慢,也不说去保护包大人。”端木翠一边按捏发酸的小腿,一边低声嘟囔。

    温热的蛇血溅在他脸颊之上,他却想:好一张蛇皮!

    略呈三角形状的蛇头,骨碌滚出去很远,死不瞑目。

    言出必践,果然弃了轻身功夫,借着铁爪一步步上爬,显见平日疏于练习,爬了不到几步便歇好久,歇得展昭忍无可忍。

    今日堂审,包拯界方一拍:“你可知罪?”

    耄耋老者舒一口气。

    有什么东西,正自那紧闭的门扇缝隙处挤将进来。初时薄透如纸张,整个透入之后便在原地飘摇转荡,竟是一个轻软飘忽的纸片人。包拯眉头皱起,正待开口训斥是谁这等促狭胡闹,就见那纸片人悠转之间,慢慢鼓胀成形,平展如纸的面上慢慢凸起耳鼻凹进双目,紧接着十指虚展、双足委地,摇摇晃晃之下,长成一耄耋老者。

    却说那大力掷来的砚台,除了将架上的瓶瓯击得四分五裂,并未能伤及老者分毫。在此,我们就不批评公孙策的掷投精度了。

    说话间,二人已行至包拯的书房门前。

    他心惊,回头看时,山石杳然,哪有什么老者?

    废话,人家本来就是蛇。

    却原来是有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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