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似乎还附着些什么。”
她居然在吃馄饨,端着碗,拈着筷子,馄饨碗里热气袅袅,撒着虾皮碎末,倒是挺香的。
本待下去查看,但巡街的官差已经到了,别人的分内差事,他也不好手伸得太长。展昭坐回原位,一抬头,那小二还没走,满脸的尴尬,说:“展大人,你看,这必然是外地的毛贼,刚来,不懂规矩……”
“镇活符,你折好了带在身上,这些小精小怪断不敢在你面前放肆。”
当然,这“遇”也不是普通的遇,而是无意间一仰头,看到太白楼的楼顶,酒幌子猎猎大飘的地方,端木翠正坐在那儿。
端木翠可不跟他拽文:“混口饭吃罢了。”
端木翠狡黠一笑:“它是镜子,对着的也是镜子,两两相对,无穷世界,它觉得可以用镜像愚弄世人吗?很好,以后它就困在这里头,自己跟自己玩儿吧。”
果然,下一刹那,她两手一分,布帛居然撕裂成无数碎片。有那么一瞬间,蝶舞莺飞,花瓣与碎布齐落,落地即无,鼻端还余淡淡暗香。
合着,是李逵撞上李鬼了。
展昭赶紧把那面菱花镜递给她,看着她把两面镜子镜面相对,慢慢合到一起。
身后,那处草丛晃了几晃,骨碌碌滚出来一只青花瓷碗。
端木翠交代他:“兀那小妖,没什么了不得的,待会儿我完事了之后,听我吩咐就行。”
她一边说一边双臂外展,衣袂尽现,似乎专门要他看个清楚。
一回生,二回熟,不好装着没看见,展昭犹豫了一下,提气猱身,几个起纵落在端木翠身边。
开封城外,西郊十里。
既是得了主人“首肯”,也就等同于“主人引”了,展昭吁一口气,信步上桥。
她说得如此笃定,必然不是在诓他。办案多年,展昭对自己的目力和细节观察能力都颇为自信,他仔仔细细打量一遍端木翠,又闭上眼睛,脑子里描摹出那天的场景来。
展昭气结,脸忽地沉下来:“开封府查案,讲究证据、逻辑、法理,我们从来不靠猜。”
展昭想夸她的场面话刹那间憋了回去:这哪是你的功劳?连苦劳都没有吧,都是不知哪来的针精线怪在忙活。
公孙策好奇,探头朝楼下看:“细花流的门人,听起来就好生气派,也不知长得什么模样,必然是器宇轩昂眉目不凡,真想见识一下。”
“端木姑娘这是……”
看来,是被他先问的那声“谁”给惊动了。
——端木翠揉着手腕,不悦地看着他,头一扬,鬓上插着的翠簪微微颤动,像行将飞去的蝶……
她是妇道人家,敢对自家相公撒泼,却不敢跟官府的人较劲,但听她男人没完没了地絮絮叨叨,终于忍不住还嘴。
展昭心里咯噔一声:黄四婆婆?
“你是官差,身份更加方便。没准儿也被它利用过,做一些欺压鱼肉之事,这可说不准。”
她还没答话,那酒幌子忽地无风自起,一块飘布蓦地褶皱成人脸形状,送给他一个怪异而热情的笑:“见过开封府展大人。”
而交给他的那件物事,揭开了布看,是一面菱花镜。
端木翠同情地看他,伸手往半空中虚抓,指间忽地翻出一张符纸来:“送你。”
间杂着一个妇人呜咽的声音:“又去见那小狐狸精,你还要不要这个家了……”
“这个自然,有句老话你没听过吗,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了真金白银,方便它上下打点,这修取人身之路,没准儿会走得更加顺畅。”
顷刻间,绣面上银光烁动,又如彩雾氤氲。展昭定神去看,才发现那数十枚银针正带着彩线迅速穿插,进退有度,针脚细密,不到一盏茶工夫,刺绣已成。
入手柔软,纤若无骨,是个姑娘家?再低头看那人容貌,展昭忽地脑子一蒙,迅速撤手。
站在兜风巾外,只见她频频落锤,那方镜带越捶越小,从尺余见方到铜盆大小,但是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端木翠腾身跃起,近前时拔下翠簪,在镜面上划开一道破口,伸手拽住边缘往外猛拉。随着她快速半空撤步,整个镜面被剥离而起,像一条半空中舞动的、带着光泽的巨大镜带。
这不是那个细花流的门主,端木姑娘吗?
她在跟谁说话?那里,只有酒幌子在飘。
真个平地骤起狂风,刹那间,摧枯拉朽之势。
展昭心中生出反感来:端木姑娘这次,未免有些过分了。收妖便收妖,何必欺穷?
端木翠招呼展昭:“走,可以进去看了。”
展昭终于明白她“兜风”是为了什么——墙面的表层经不住这压力,慢慢剥蚀起皮,露出了底下锃亮而又晕黄模糊的镜面来。
端木翠双眸之中渐渐蕴上愠色,两手渐渐攥紧,那叠好的布匹在她掌中,渐渐拧皱。
展昭尝试着迈步进去,一只脚刚迈进兜风巾,只觉金石之声震耳欲聋,脑袋轰轰作响,赶紧退了出来。
展昭换了便服,和公孙策去距离开封府最近的茶楼喝茶。掌柜的见了官府的差爷官爷,别提有多客气了,躬着腰,一迭声的“楼上请楼上请”。
谁承想,端木翠忽然不说话了。
“要绣成此图,须得耗费不少时日吧?”
两个时辰啊,能干多少事情啊,文娘的心都碎了,豁出去了要闹个天翻地覆。为了扩大社会影响,还故意挑的夜深人静时分,要把所有人都惊起来围观,没承想刚刚起了个头就遇到了开封府的展大人。
“展某亲眼看到……”
难不成……
端木翠皱着眉头,揉揉手腕,又不悦地看他一眼。
那男人忽然悲从中来,抓住展昭的胳膊不放:“展大人,你可得给我做主啊。”
这青花瓷碗小细胳膊小细腿,心有余悸,说:“好险啊,我还以为是碗儿找来了呢。”
来了,太白酒坊门口,新酒到店,一脸富态的老板正笑呵呵检视伙计卸货,浑然没留意到,有一只手,正迅速探向他腰间挂着的羊脂白玉环。
他晃亮火折子,伸手想去拨开草尖。就在这个时候,对面的草庐忽然掌灯,他听到端木翠的声音:“谁?”
说完了,噌的一下,身子站正,发髻面容丝毫无损,再看那门上,完好无缺,连凹都未凹一块。
“过来吧。”
的确管用,镇活符入怀,那块酒幌子重新在空中猎猎展展,又成日晒雨打破布一块。
发髻没入门内不见了,然后是额头、眼睛,展昭努力说服自己镇定,就在这当儿,她忽然停住了。
“展昭,细花流的事,用不着一件件跟你解释吧?”
绣花?
展昭笑笑:“一家人,哪有解不开的疙瘩,何必让左邻右舍看热闹。”
转身想走,身后忽然一阵窸窣。
馄饨是自临近的夜摊上买的,吃完了,碗还得还回去。
——太白楼的老板,晃动着微胖的身躯,有一只手,探向他腰间的白玉环……
横竖也是巡夜,展昭陪她去还,两人穿过窄窄的巷子,衣裾偶尔碰在一起。
展昭低声向公孙策道:“公孙先生稍坐,展某去去就来。”
她嘴上说着“也好”,袖子却越撸越高。展昭警惕地看她,她很是有理:“当初包大人见我,都是客客气气好茶好水招待,敢给我吃闭门羹……”
展昭点头。
回到楼上,茶水尚温,公孙策抛来一个欲问又止的疑惑眼神,展昭轻呷一口茶:“细花流。”
唯一的突破点在于,镜像是反的。
难得今日不当值。
她秀眉微蹙,问他:“真的跟我一模一样?”
她动作好快,抓着镜子一角,半空中上下腾挪,对折、再对折、又对折。再也对折不下去时,她带着镜带落到地上,从后腰拔出那柄铜锤,高高扬起,狠狠落锤。
——“我一双眼睛看得真真儿的,你还敢狡辩!”
背倚青石靠,细流绕柳腰,非是主人引,不过端木桥。
展昭微笑,公孙策捋着山羊胡子,面上装着不在意,实则心里早已乐开了花:与有荣焉,与有荣焉!
展昭上前两步,把那男人扶起来,那人见是开封府的展大人,局促得恨不得立正敬礼才好。门内,那个女人正端着锅准备开砸,见来的是官,登时也就不敢动了。
哪晓得今儿下午,文娘逛街的时候,竟然亲眼看见,自己的相公和那个彩凤,一前一后进了一户人家的门,足足两个时辰都没见出来!
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本来还打算跟这个端木姑娘老死不相往来呢。
说话间,向着那绣架方向扬起双手,啪啪啪,轻拍三下。
这是闹贼了。
公孙策压低声音:“听说那个端木门主很生气?这些天真的安排细花流所有门人都在这条街上进出?”
展昭觉得奇怪:“细花流还要自己挣钱?”
“也好。”
展昭尴尬,只好没话找话:“端木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吃饭,倒是……挺风雅的。”
小二汗巾子一甩,笑得合不拢嘴:“展大人,看您这话说得,这是哪儿啊,出门就望见开封府,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在这儿不规矩?用戏文上的话说,那是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呢……”
如此便好,确认就行,展昭侧身给她让开一条道,很是客气:“是展某唐突,端木姑娘走好。”
“这就算收了它吗?”
她眼一瞥:“不然呢?”
端木翠点头:“跟我来。”
刹那间,光华四敛,周遭一片寂静。
面色却是又惊又喜的,又掩饰不住自得之意:“难怪呢,这种小妖,我竟一时没想到。”
说着,转头看向一边,恨铁不成钢:“找了这么多日子了,连蛛丝马迹都没发现,丢人不丢人?真真酒囊饭袋!”
司空见惯,夫妻口角,屡见不鲜,三角关系。
这姑娘满门的怪力乱神,展昭不想跟她太多牵扯。
刚刚的人声呢?
料得不差,为什么两个人看起来一模一样,连经久办案的公人、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娘子都分辨不清,因为那是镜像所成,惟妙惟肖,分毫不差。
“都跟精怪有关?”
猝不及防,堪称惊吓,展昭下意识后退两步,踩到檐瓦滑边,险些失足——饶是仗着功夫精深稳住身形,还是好生狼狈。
端木翠拉住门环,在搭铁上轻磕,砰砰砰三下。
端木翠也想到了,急急打断文娘:“那户人家,是哪一户啊?”
展昭猛然回头,一声断喝:“谁?”
不对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展昭忽然想到什么:“那我……”
说得其实有几分道理,城里的毛贼,确实不敢在开封府周遭犯案。
“但那姑娘的长相穿着,确实跟端木姑娘一模一样……”
“你是说偷吗?”端木翠瞪他一眼,“展护卫,这像是开封府的带刀护卫说出来的话吗?”
她却像是完成了大工程,把绣布从绣架上收起,对叠,再对叠,自言自语:“又可换回一笔银钱。”
端木翠冷笑,摆出撸袖子的架势。展昭怕她莽撞,伸手拦她:“或者我通过包大人,先查一下这靳府簿籍来历,还是别打草惊蛇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