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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孤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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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倒显得很淡然,整了整广袖道:“毛躁得这样!若不是看着今儿是你的喜日子,少不得又要责罚你。”

    弥生对所谓的宝贝没有多大研究,但她的话却听懂了。这是拿她和佛生比,想必佛生那时及笄是极冷清的吧!她越发同情起佛生来,心不在焉地接过盒子,凑手就转给了元香。但人情总归要领的,含笑盈盈一福道:“怪不好意思的,叫阿嫂忍痛割爱。那我就收下了,多谢阿嫂!”

    他是贵胄,语气里自有不容违逆的威严。那驿丞大抵也是识时务的,又看着这一吊钱的面子,想了想叉手作揖道:“这么的,郎君们且稍待,我把自己的下处收拾好,再和人商议商议,挪换一间屋子出来。”他招招下面的使者,“快些引诸位郎君进去,好酒好菜招呼着。”

    夫子不说话,她当然得跟着缄默。隔了几桌坐了四个持节使打扮的,粗声大气的喉咙,张嘴一说话,整个大堂都听得见。弥生百无聊赖,就拔长了耳朵听他们讨论各地的奇闻异事。说到精彩处,比干宝的《搜神记》还要有意思。

    她有些难为情,忙跳到青石板上来。哪知脚下打滑,一个大趔趄,慌乱中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他也吓了一跳,反射性地探过去拉她,稍加提携,方让她站稳了。她惊魂未定,扶住他的手臂不肯撒开,嘴里喃喃着:“唬着我了……”

    “你不懂,帝王家,和外头寻常人家可不一样。兄弟们个个战功彪炳,自视甚高,如今圣人在位,皆不敢轻举妄动。他日圣上晏驾,谁又买谁的账呢?这些兄弟且有一番恶斗,到最后新帝登基,余下的再打扫干净。”他灼灼看着她,“即便我明哲保身也没有用,是宿命,就逃脱不掉。”

    她很悲壮地挺起胸膛,“那是自然!只要夫子用得上学生,学生为夫子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他不理会她,对谢朝道:“这份美意我心领了,只是现下还没有想要成婚。我行九,开枝散叶的大任不用我来挑。即便是在嫡系里头,也是顶安全的。前头有三个哥哥,几时要我担心?”他脸上一派云淡风轻,“圣人和皇后是知道我的,所以也不相逼。这样很好,一个人自在为王,娶妻做什么?”

    她显然是吓得噤住了。她自小活在宠爱里,顺风顺水长到十五岁,从来不知道什么是钩心斗角。如今一下子听说了这种性命攸关的事,超出她所有的想象。

    那两个小子道不敢,“殿下跟前,没有小人们落腚的地儿。”

    “再过二十里才到下一个集镇,食盒里有冷淘,不过吃起来无趣。”他想了个主意,笑吟吟道:“外面不是有板栗吗?拿进来炙着吃。”

    都是聪明人,各自心照不宣。做媳妇的都这样,婆母对谁不满,为了表示和婆母贴心,同仇敌忾总没有错。弥生知道阿嫂们的心思,她在中间不方便说什么,少不得左右都应酬着。

    她在他面前能放得开,也让他隐隐高兴。他倒情愿她不要这么拘束,就像先头提起过的,可以轻松地说说话。总归师徒情分外捎带上人情,将来要成事,靠的还是人情多一些。

    到底私心人人会有,一个及了笄的姑娘不是随意好托付的。单是谢朝自己,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做这个主。必然是事先通过了家下大人,得到了首肯方敢来同他说这番话。他含笑看了弥生一眼,她以后的人生就交由他全权处理了。她还不懂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脸上惘惘的。他踅过身去对谢朝还了个礼,“撇开咱们的交情不说,她是我门下弟子,我诸样张罗是应当的。益之放心,我定然不负所托。”

    她愕然怔在那里,暗忖着不过是说了两句好话,怎么算得上做媒呢!再说夫子到了年纪,论起婚事来也是应当的。她定着一双大眼睛,巴巴儿看着他,“夫子既然回绝了,还问这个干什么呢?”

    她噎了下,慌忙摇头,“我不知道,这不是听阿兄在说吗!”小心翼翼地看他两眼,觍脸笑道:“其实我那个阿姊温婉可人,长得也漂亮,是很不错的适婚人选。不知夫子先前留意到她没有?穿着银红撒花半臂的,就站在西墙角。”

    慕容琤嗯了声,“不好再耽搁了。”

    “仔细些,慌什么!”他道,“积雪踩踏了成冰,不走稳了,有你好果子吃的。”

    谢朝道:“明日就回邺城了吗?”

    他平常不屑这些女气的东西,今天却有兴趣试一试。大约环境温暖,心也会变得柔软吧。他抿一口,水里有着甜而浓的芳香。他点点头,“还不赖。”

    三个人往花厅方向去,走了两步谢朝突然想起来,有些迟疑地对慕容琤道:“我受人之托和殿下打听个消息,殿下今年可有娶亲的打算?”

    他这么说,她也心安理得了。她从小会喝两口,一般的酒喝起来简直像吃茶一样。端着盏儿摇一摇,杯底里的青花也跟着灵动起来。

    是啊,没话找话吗?他抿起嘴,觉得她别的倒好,就是有时不懂得转承。这话扔回来,反把他问得噎住了。他清了清嗓子,“我没有别的用意,只是同你知会一声。以后若是有人再和你谈起这个,你推得干净些,就说万事不与你相干。”

    她吃了一惊,“怎么会呢!”

    后来兜兜转转,又谈到了晋阳王。其中一个道:“你们可曾听说,大王南临黎阳,途经太行的时候遭人伏击了?”

    谢朝理论不了,只得道:“成家立业,成了家方好立业!”

    “你舍不得夫子像那火栗一样吗?”他问她,带了那么点诱哄的味道。

    谢朝笑不可遏,“什么精?人精?你仔细些,叫母亲知道了骂你!”

    他原本也不是当真要罚他们。他们十来岁上就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了,就是养狗也有感情。他摆了摆手,“哪里真要罚他们,这会儿由他们去,回头叫人把饭食送到他们下处。我不在跟前,他们吃得也自在。”

    使者弓腰搭背地前面开道,无冬无夏伺候他们落了座,两个人在后面侍立着。慕容琤回头道:“在外面没那么多规矩,坐下吧。”

    他听了并不感到意外,他的婚事一直拖到现在也没有定下来,周遭的人个个都纳闷。这个问题常被问及,这么多年来都习惯了。他淡淡道:“缘分没到,急也急不来。说不定哪天遇上了,一下子就议定也未可知。你这会儿问我,我是答不上来的。”说着又笑,“是谁托你打听?莫非要给我做媒?”

    她凄恻地看着他,“夫子是大邺有名的贤人啊,教书育人,又不争什么,怎么会有麻烦事寻上门来呢?”

    也就前后脚,母亲和诸位嫂子一同过来了。嫂子们个个向她道喜,五兄谢冕家的娘子莞尔一笑,招手叫人呈了个檀香木的雕花盒来。盖儿打开一看,是对双衡比目玫瑰佩。她往前送了送,“你是嫡亲的妹妹,不像别个不贴心的。这是我当年陪嫁里压箱底的宝贝,今儿送给你,权当我和你哥哥的一点意思。”

    弥生私下里忖了忖,昙生是老实头儿,这主意必定是二婶婶出的。她对这个蛮有兴趣,碍于自己还待字,不好正大光明给人家拉拢,单挨在谢朝边上做注解。谢朝说“我阿叔”,她就添上一句“现任北道大督台”。谢朝说“我堂妹”,她便笑嘻嘻附和“就是今日笄礼上的有司”。

    他更进一步,“那么倘或我遇上难关,你可愿意帮我?”

    慕容琤转过脸来望她,“你也知道?”

    眼下是晚饭的点儿,各屋先到的住客纷纷下楼,厅堂里人渐渐多起来。他们这桌靠墙根,不怎么引人注目。后厨上了几样小菜,驿丞还亲自捧来一壶酒。说天冷得厉害,这酒劲儿不大,给郎君们暖身子用。

    众人都惊诧,“后来怎么样?”

    谢朝哎了声,“正是呢!叫我做媒,可不是难为我嘛!”

    她很高兴,不知为什么心里满满的。那两颗栗子并排托在掌上,让人觉得安慰。

    慕容琤心下嗟叹,这孩子果然太善性。她看一个人,看的只是皮毛,她不懂得男人的野心。在她眼里他是个淡泊的人,远离权力和是非。可是她不明白,他生来就处在旋涡中心。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那四个人复长吁短叹,“没能把大将军拉下马,看来有人要遭殃。这世上何时太平过?乱世枭雄东征西战,为的是立国安邦;等坐稳了天下,轮着子孙们忙了。忙着铲除异己,争权夺位。”

    她摆手不迭,“不是不是……不敢不敢……”

    沛夫人有些为难,犹疑着,“住到王府里怕也不合规矩吧?”

    慕容琤不多言,踅身给那驿丞扔了一吊钱,“劳烦你,想法子腾出两间相邻的屋子。再置办一桌饭菜,我们在厅堂里等着。”

    弥生哦了声,暗想夫子其实挺重情义,办事也仔细。这样万众景仰的身份,还知道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委实是不易得很。

    “谢什么!”谢冕娘子在她肩上拍了把,促狭道:“将来登了高枝莫忘娘家人,也就是了。”

    两个男人笑起来,谢朝道:“竟还说‘生平’?才活了多少年纪,倒敢说生平了?”

    她转过脸看夫子,他倒没什么异状,只是眉峰处笼了愁云。手指把杯盏握得过紧了,隐隐有些泛白。

    她是小孩子心性,正忙着踩甬道边上没有清扫的积雪。五色云霞履踏上去,脚底下咯吱声一片。听他这么说抬起眼来,没有推卸的道理,只得点头,“一切但凭夫子做主。”

    她哎地应了,这才提了裙角往后园里去。

    慕容琤突然心情大好,想了想,从腰上摘下个金奔马递给她,“你今日及笄,夫子没有别的送给你,这个你且收下。盼你日后奋发图强,若是能做开天辟地第一位女相,那可是给为师长脸子了。”

    慕容琤忙起身拦住她,“不先开个口,回头要在炉子里炸开的。”他裹了袖子抽出佩刀来,把栗壳一颗一颗地挑开,吩咐着:“把灰拌一拌,栗子窝进去借余温焖熟它。若是直接投进热炭里,只怕还没熟就尸骨无存了。”

    “我不生气。”他说,语气很委婉,“只不想让你接触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以免乱了心神。”

    “我觉得夫子教书就很好。”弥生冷不防插了句话,“我生平最敬重有学问的人,满肚子才学,不去授人课业才是可惜!”

    他这是在同她开玩笑吗?弥生心里松快起来。只要夫子高兴,她的日子就好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春风十里,不及他莞尔一笑。她才知道史书上那些君王倾尽天下博得美人恩,原来不是空穴来风,是确有其事的。夫子平常在太学里走动时从来不笑,大家到了他跟前都提心吊胆,不敢逾越。如今可好,既然开了先例,给了她好脸色,日后总能和平相处了。

    天地良心,她再不着调,和他说话向来是真心实意的。她唱喏,“夫子到了邺城还要授课,这么个咳嗽法,要咳坏嗓子的。学生这是为三千太学生请命呢!请夫子保重身体。”

    他看着她仔细关好门,撩起袖子去提红泥炉子上的铜吊,又拿火筷子从旁边的青花瓷盒里夹出炭来,拨了拨,投进半熄的炉膛里,就势吹上两口,火星毕剥作响,慢慢燃起来,映红了她的脸。

    一堆栗子壳没处打发,被重新倒进炉膛里烧了。她拍拍手,打了个饱嗝。怕他见笑,不好意思地咧咧嘴,“都叫我吃了,夫子单看着,真是……”

    其实明眼人都辨得出来,这样子满含孺慕之情,大家私底下都说樊家女郎属意于夫子。那樊司业不方便出面,对女儿的心思还是知道些的。大邺有个传统,未曾及笄的女子闺中教条极严。等年满十五可以婚配了,闺范反而松些,甚至可以自己寻觅如意郎君。说不定夫子和樊家女郎已经牵搭上了,所以才对别的女子毫无想法。

    她诺诺颔首,“儿记住了。夫子昨日说我住太学不大方便,要在王府里辟个园子给我,等我安顿好了就给母亲写家书。”

    弥生这才想起来,自己图方便换了太学里的袍襦,如今被人认作男人了。可是眼看着天要黑,夫子又不愿意表明身份,她只好对那驿丞拱拱手,“还有别处能加铺位的吗?我不打紧,只要有瓦片遮头就成。”

    她懵懵懂懂的,自认为事不关己,谈不上有什么心神可乱。不过有点饿倒是真的,早晨出门吃了个油饼,到现在大抵过了两三个时辰了,胃里早就空空如也。她瞄了他一眼,不好意思说,便自己转过身掀窗上毡子朝外看。无奈车马走在一片平原上,连家茶寮都没有。

    她腾挪了下,探出身子喊:“夫子到车上来坐。”她叫驾辕的小子停了车,自己纵身跳下来,“夫子身上不好,还是到车上去,车上暖和些。”言罢笑了笑,“学生为夫子扶车。”

    他说万事不与她相干,这话对她算是个警醒,大概不满意她咸吃萝卜淡操心。可是神天菩萨,她操心的不是他,是昙生而已。然而不能狡辩,老老实实领命才是上上策。弥生遂躬了躬身道是,“学生以后再不参与那些话题了,不敢惹夫子生气。”

    弥生嗤地一笑,怕失仪忙又正了正脸色。无冬无夏皮头皮脸地只顾献媚,慕容琤不耐烦地瞥一眼,“不愿坐着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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