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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孤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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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着就上外头看马去,车上打扫一遍,把炉灰倒了。”

    弥生听了颇感兴趣,兴冲冲开门叫无夏把布袋子递过来。解开袋口簌簌倒了一碗,拿起来就要往炉膛里投。

    她突然觉得夫子是个好人。上去打打下手也比在外面挨冻强。横竖走上一里是一里,等打点好了再下车不迟。她欢快应了声:“哎,这就来!”

    “既这么,那你去吧!”谢朝对她道,“你阿嫂也说有东西要给你,你回了院子,打发人过去知会一声。”

    成人是大喜事,收到的贺礼委实多。才迈进园子,就看见无数红绸包裹的礼盒堆积如山。眉寿和元香是她贴身的丫头,两个人对着满桌东西眉开眼笑。下等婢女不好进屋子,就趴在窗户和门框上看。看得兴起,连她进来都没人迎接。

    阳夏距邺城上千里,虽然不算远,但车轮不及马蹄,坐辇总要消耗成倍的时间。

    官办的驿站,下榻的一般都是当公差的信使和一些才入仕的小官员。他们一行人进坊墙时驿丞就上前说明了,年后人员流动频繁,客房只剩一间。仆从有办法安置,柴房里搭个床铺可以解决。但贵人有两位,却不大好分派。要么再走七八里进县城,要么请两位郎君挤一挤,凑合一晚上。

    那栗肉是金黄的,蓬蓬热气夹带着甜糯的芳香,像她脸上真挚的笑容。他伸手去接,品了品,仿佛比以往吃过的都要好。她的眼睛是水润的、鲜活的,不识愁滋味。他不说话,低头挑了两个,剥好了放在她手心里,“你不是饿吗?不用伺候我,你自己吃。”

    她忸怩地绞着裙上的纤髾,嗫嚅了句:“年纪虽小,得了道也能成精。”

    慕容琤背着手一哂,怎么可惜呢!朝中重臣都已经老迈,将来接手的必定都是太学里出去的。他也算桃李满天下,他日想要办成几桩事,定然易如反掌。

    她想当然地点头,“夫子教导我三年,学生虽然愚笨,感念的心还是有的。”

    “什么不是?什么不敢?”他带着探究的神色望她,复垂下眼抚抚袍襦上的褶皱,“在我看来,你终归和别个不同。”

    “来坐下。”他指了指边上空座儿,她挨过来,还有点畏手畏脚的。他也不见怪,就手把杯子搁在矮几上,“我正要问你,你是听了谁的主意要来给我做媒的?”

    那樊家女郎眉眼谦和,很清秀的一副脸相。天热的季节里总穿着白色的绞缬绢衣,下面配条藕荷色折裥裙。半欠着身子坐在石礅儿上,视线不住往太学祭酒的衙门里看,半遮半掩,却别有一番婉媚之姿。

    他把腰饰递过来,纤长的手指在日光下白得近乎透明。她有些看痴了,这样的皮肤,长在女孩身上还有可说。男人家这么细巧,还不知要叫多少女子汗颜呢!

    她笑得很欢喜,“偶尔喝两盏,换换口味也是好的。”左右瞧瞧,炭添好了,茶水也奉上了,没理由再赖着不走,便道:“夫子歇着,学生就在外头,若是有吩咐就唤学生。”

    弥生越发云里雾里,想想自己当然和别个不同,她是太学里唯一的女学生,真拿她一视同仁,可不就是她太失败了吗?

    太学里都是士族高官子弟,眼下正值青春年华,个个都是满腔热血。她和他们处得久了,耳濡目染之下也学会了慷慨激昂。这些话虽夸大,但足以表现她的忠心。他满意地颔首,“不枉我教你一场,甚好。”眼梢儿一扫,十五岁的女孩初初显出了玲珑的身形,柔软的弧度里蕴含了最别致的美丽。他莫名脸红,自己一愣,大感意外。

    他嗯了声,又蹙眉,“这样不怕湿了鞋吗?脚上受寒也不好。”

    他发现了,转过脸来和她对视。仅仅尺把长的距离,猛地叫她心慌起来。朝后一仰,咚的一声砸在了围子上。他嗤笑,“怎么这样笨!”探过来拉她,顺势在她后脑勺上揉了揉。

    这下子有点弄巧成拙了,看他脸色不像闹着玩的,两个人不敢搭腔,只好闷着头出去。弥生瞧他们垮着两肩的样子怪可怜的,便在一旁求情,“夫子别罚他们,西北风里赶了一天的车,冻得脸上都要豁口了。又没吃什么东西,眼下再去扫车,实在是辛苦。”

    他点点头站起来,顿了顿道:“等回了邺城,你随我到晋阳王府探病去。”

    慕容琤摆手,“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了,为这么点子事计较,我也太不堪了些。”

    弥生倒没想那么多,她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人,顾得了眼前顾不得以后。婚事不婚事的暂且不论,反正年纪还小,也不急于一时。心是半空的,就没有什么切肤之痛。她低着头抚抚那坠子上突起的锋棱,流动的马鬃,高昂的头颅,真是一件精妙的饰物。只是下面石青的穗子不般配,女孩家用,还是换个鲜亮一点的颜色比较好。

    那位晋阳王弥生是知道的,拓跋皇后的第一子,也是夫子的大兄。现任大行台,兼京机大都督。参朝辅政,严峻刑罚,将来必定是要继承大统的。这样的人会遇袭,莫非就是夫子说的,兄弟之间的自相残杀吗?

    她才想让停车,被他叫住了,“外面太冷,你就在车里吧。”他转着手里的茶盏问她:“你这样怕我做什么?我打骂过你吗?嘴上常说要责罚,何尝真的罚过?你是我的门生,不是仆婢。要下人多的是,用不着你来充当。场面上应付过去,私下里也可以说说话。”他洋洋洒洒这一通,弄得她目瞪口呆,他又好气又好笑,“你这模样是什么意思?听不懂吗?”

    他的手臂不上不下地僵在那里,然后优雅地收回去,换了个语调问她:“你刚才在看什么?我的脸上有字吗?”

    那人道:“据说是伤了腿,没什么大碍。到底行伍出身,左右又有护军,等闲伤不得。”

    “明日咱们就回邺城。”他背着手说,“出来好几天,太学里的学生十五都返回了。再耽搁下去,延误了他们学业。”

    大邺时期的官道已经造得极好,平原上没有石头瓦块,车轮滚起来也通畅。近日暮时分,到了汲郡。天色又不好,零星下起雨来,一行人便早早地歇了马,投宿在驿站里。

    弥生作揖,道了个是。

    地方小,暖和起来也快。她身上的苏合香被热气一熏,氤氲蒸腾,转瞬填满了整个空间。她别过脸看看他,“夫子,你渴吗?学生给你沏茶喝?”

    本来说好了她要为夫子扶车的,还好夫子仁达,叫她登辇,自己骑马赶路。只是太冷,又没有太阳,杵在北风里,巨大的寒冷压将过来,几乎要把人压扁,洞穿。夫子来时就受了寒,咳嗽断断续续的还没好,如今灌着了冷风,越发地咳喘难耐。她啧啧一叹,看他宽袍大袖恍若谪仙,可终归是读书人。书生文质嘛!就算平日里端重不可窥探,寒气侵体时可不挑拣性情的。

    她只顾发呆,谢朝在一旁笑起来,接过金奔马往她手里一塞,“这丫头想是傻了,以往挨骂挨惯了,眼下夫子赠你东西,倒温温暾暾不敢收了吗?”又对慕容琤打躬道:“我今日要问殿下讨个人情,这趟回了京机,舍妹就要多拜托殿下了。她如今大了,好些地方不方便,要请殿下多费心。还有她的亲事,益之不说,殿下也定懂得。横竖劳烦殿下,益之这里先谢过了。”

    谢集娘子眼珠儿骨碌碌一转,甩着帕子道:“孤身在邺城,下处设在外头岂不更糟?还是王府里好,自己的恩师有什么,和阿耶是一样的。”

    “是吗?”他掷了个栗子到炭火里,眼睛直直盯着,笑得别有深意,“我生在慕容家,若是将来福气不好,那大概就同这栗子一样,死无葬身之地了。”

    立业?业是自然要立的,不过不太方便宣扬罢了。他半带玩笑,“做个教书先生,混个闲散王爷当当,于我来说足矣。”

    她有点纳闷,莫非他要做和尚,打一辈子光棍不成?不过夫子就是夫子,考虑的东西和别人不同。说他深沉能断一点不差,有些事他看一眼就了然于心了吧!昙生什么想法她参不透,可太学里有位姓樊的司业,他家女郎是贤名远播的孝女。不管是三九还是三伏,日日乘着辇车来给父亲送饭。有时遇着司业正授课,她就在东南方的角亭里歇上一阵子。那个角亭正对着她的座位,她每每走神都能看见她。

    她才发现自己在他臂弯里,难堪得左右张望,怕人看见,讪讪缩回了手一笑,“多谢夫子相救,要是这会儿摔个跟头,我可要羞得没脸见人了。”

    她的嗓音轻轻的,淡淡的,狭小处听来简直就在耳旁。他不说话,她知道他不言声就是默认。自顾自地从螺柜里搬出茶具来,投进几片香叶,再兑上滚水。又想起来什么,拉开屉子,掏了两颗金丝小枣放进去,端到他跟前的时候脸上带着羞怯的笑,“虽然是女孩子的喝法,夫子也可以尝尝。最是舒筋活血的,比那些煎茶温补得多。”

    他缄默了下,半晌方跃下马背。她忙上前扶他,殷勤打起软帘送他上车。才要退身去牵马,他却反手拽住了她,“炉子里火灭了,我怕弄脏了衣裳,你来添煤。”

    他手上忙碌着,认真的模样赏心悦目。车外暗,车内光线也很朦胧。弥生看得出神,该干的活计也忘了。两个人因为要分工合作,几乎是肩膀挨着肩膀,她可以清楚看清他的每一根睫毛。心下不住感叹着,美男子果然名不虚传。啧,看看这肉皮儿!啧啧,看看这五官!

    她叹了叹,可惜,想让夫子变成姐夫的愿望实现不了了!

    他是诚心诚意地庆幸,慕容琤却含着嘲戏看了弥生一眼。暗道你这妹妹不曾照应到我,反倒是我照应她还多些。只不过嘴上不说,也算顾全了她的面子。小女孩面嫩得很,当下噤住了,因为惭愧,脸上又隐隐泛了红。

    “还好有妹妹在。”谢朝笑道:“否则失了礼数,当真不成话了。”

    慕容琤低头看她。嘴上说得冠冕,人却瑟缩着。他活动了下握鞭的手,“天寒地冻的,你为我扶车?万一病了还要拖累我。罢了,孝心我领了,你回车里去。”

    慕容琤牵起广袖,在她面前的杯盏里添了些,“既然没什么后劲,你也喝两口解解寒气。”

    弥生却是木讷的,炉子里飒飒有声,她预感栗子该熟了,趴下来拿铜挖勺在出灰口上筛选。钩出饱满的敲敲,颠腾着,忍着烫剥出一粒来,双手往上一呈,笑道:“夫子快尝尝。”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告饶,正巧二兄从旁边垂花门上走了过来,连连拱手作揖,“竟把殿下一人落在厅堂里,罪过罪过!原当殿下随他们一道吃席去了,到花厅才发现殿下没在。是我该死,疏忽了,殿下莫要怪罪。”

    她心慌得厉害,前所未有的,嘴里还要虚应着:“我不疼。”说着不动声色地转了半圈脖子,妄图借机避开他的抚触。

    灰里窝着的终于全部清理出来,数了数,有二十几个。弥生卸了个小屉子装上,差不多的个头,弥生还在里面挑挑拣拣。好像人都是这样,选择多了,矮子中间拔高个儿。选来选去,到最后还不是通通要吃掉的!

    车上毡子铺得再厚似乎仍旧抵挡不住寒意,她紧了紧乌云豹大氅,伏在隐囊上推门朝外看。风雪好几日,没有要转晴的迹象。穹隆顶上乌蒙蒙的,这会儿雪不再下,只怕过不了多久又要变天。

    沛夫人听说她明早就走,心里千万个舍不得,可也没法子。恩师说什么,学生除了领命没别的后路可退。她唯有切切叮嘱些日常的琐碎事体,更强调了一下她的终身大事,“倘或有了眉目不要闷声不吭的,写信回来告知爷娘,不要自己妄作主张。你尚年轻,好些事情看不透彻,还是和家里商议一下的好。”

    沛夫人唯有一叹,“也罢,自己多长点心思,别吃眼前亏就是了。”

    弥生不敢抬眼,但夫子的嗓音是金石之声,在耳畔萦绕不散。她两颊发热,再待下去也没脸,便福了福身道:“既然二兄来了,我就不在跟前现眼了。母亲先前叫我去呢,我也该打点行装备着明天上路,就先告退了。”

    弥生不安地觑夫子脸色,唯恐他们的高谈阔论叫夫子下不来台面。恰好驿丞通报,说屋子筹备好了。弥生忙道:“路上劳顿,夫子还是早些上去歇息吧!”

    “没有。”她磕磕巴巴地说,“我……我瞧夫子的头发……我阿娘说,发迹生得利落,将来福气好。”

    弥生瞪着两只大眼睛望着谢朝,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不禁道:“二兄说话含一半吞一半做什么?我问你,可是阿叔家的昙生?”

    她不知道现在应该推辞,还是应该站起来接过斟壶从旁侍候。他垂着眼,大概料到了她的心思,只道:“坐着就是了,眼下不是在邺城,也不是在阳夏。”

    弥生歪在围子上,怀里的手炉渐冷,总觉得有风从榫头里挤进来。出门的时候母亲倒和农户人家一样,给她准备了好多东西随行。从里到外的衣裳鞋袜不算,还有年前存下的花生板栗。那布袋子吊在车辕上,遇到路上不平坦就咯噔咯噔地撞木栅,她想看会儿书也不得安宁。

    谢朝却道:“什么不好,偏去教人读书做学问。大材小用了,怪可惜的。”

    慕容琤退回车内,嘴角隐隐有笑意流淌出来。她对他是不设防的,大概从没忌讳过男女有别。或许在她心里他是长辈,不会对她造成伤害。他靠到毡垫子上,眉峰又渐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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