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夜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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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的两个孩子都已长大，再度坐在曾经的露台上，俯瞰下面的玫瑰园，浓郁的花香被夜风远远送来，令人迷醉。

    明天下午两点就要进行最终的决赛。

    要打给他，还是不打给他呢？

    沈暨皱眉说：“别故意讲些让我郁闷的话了，你明知道就算我坐在家里不动，你也对这件事情的影响力有万分的把握。”

    地铁车厢停稳，门缓缓打开，第一个下来的是个大腹便便的男人。

    他希望她能在母亲恢复之后，过去相见，路微答应了。然而母亲终究没有好起来。几日后，身体机能衰竭的她终究离去，他被摒弃在急救室之外。

    所以他开口问艾戈：“我妈妈喜欢这座玫瑰园吗？”

    “有。”沈暨想了想，端着茶杯的手慢慢地放下，将自己白皙修长的五指摊在他的面前，说，“不许再用东西砸我的手，那很疼。”

    她叹了一口气，拿着手机上了车，靠在车厢壁上，继续盯着自己的手机。

    身后传来沈暨的声音，问：“弄好了吗？”

    其实他认识叶子的主人。母亲选择自杀是因何而起他非常清楚，所以他在看见那个获得国际小奖项的设计图时，立即注意到了那上面的叶子签名。他早已去找过对方，那时候，如果他不是因为母亲的变故而心烦意乱，他早就应该察觉到，路微甚至没注意到自己设计图上的叶子签名——因为它用朱红色笔签在艳红色衣角，又那么简洁，如果不是他早就见过那签名，他也会认为那只是衣服的纹路。

    死寂的夜，暗沉的黑，凝固的空气。

    交流什么呢？叶深深茫然地想着，手中的手机滑落在地，掉在车厢地面，一声重响。

    叶深深定定地看着他，许久，才问：“出什么事了吗？”

    然而，他咬紧牙关，以绷紧的下巴弧线，克制住了自己那几乎要决堤的情绪，最后吐出来的，却是僵硬的一句：“有沈暨帮你，我相信你会做得和设计图上一样完美。”

    如果他们就此再也没有瓜葛的话，也可能，是她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她抬头看向正在徐徐进站的地铁，在心里说，待会儿第一个下车的人，若是女的，那就打给他，若是男的，那就不打了。

    艾戈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愉快表情：“这么说，我可以随意开价了？”

    她蹲在地铁的车厢内，死死地握着手机，在暗夜的地铁上，仓皇颤抖。

    是，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光芒万丈的永恒之星？过去，现在，未来，他们都是茫茫人海之中的一粒尘埃而已。

    关于她喜欢沈暨的事情，关于她与沈暨在暗夜的河道边相拥的事情，关于她去沈暨家中照顾他并且两个人一起睡在客厅的事情……

    他开大水龙头，将冷水泼到自己脸上，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难以忍受的他终于下了床，走到窗前，将窗一把推开。

    “其实两年半是个很不错的时间，不长不短，刚好够我们相看两厌，闹翻后一拍两散。”他听到艾戈的声音从容不迫，游刃有余，既不逼得太紧，也不给他还价余地，似乎是相当合理的价码，“再当我两年半的助理，怎么样？”

    潮湿的雾气，带着草叶尖上弥漫的苦涩气息，向着他扑面而来。他无法睁开眼睛，捂着自己的额抵在窗上，低垂的头埋在双肩之中，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这个念头让他全身所有的神经都绷紧了，一种类似于恐慌的寒气，从他赤|裸的脚底升起，一直蔓延到头顶，让他全身都僵硬了。

    光华内敛的一对黑珍珠袖扣，对他而言并不算贵重的东西。然而，却是她深夜在门口苦苦等候着他，亲手捧到他面前的东西。

    “还有……”叶深深只能拼命地寻找着理由，寻找能与他再多说几句话的借口，“顾先生，没有你在身边，我很担心也很害怕，我怕明天的比赛，我……我又会出什么事……”

    发生了……沈暨车祸，艾戈戳穿自己当初暗恋沈暨的事情，而艾戈与顾成殊那么熟悉，他们之间，是不是也曾经有过什么交流？

    明明前一次见面时，他还带她去看珍珠，并温柔地哄她至少要买一颗戴着玩，然而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已经态度生硬而决绝地表示，自己要回去，不给她任何机会。

    而叶深深担忧地站在外面，轻声问：“沈暨，你没事吧？”

    叶深深茫然地凝望着窗外不太均匀的黑色，安静的车厢内，她的耳边仿佛还在回响着刚刚顾成殊那最后的一声“深深”。

    他茫然地抬手将叶深深的号码从屏蔽之中重新拖出来，盯着看了许久，终究还是将手机关上了。他在地毯上坐下，拉开茶几的抽屉，将里面的小盒子取出来，打开看了看。

    对方没有坐地起价，他也坦然接受，说：“好啊，我失业这么久，终于再度得到一份工作了，非常感谢。”

    “有什么好担心的？”他的语调依旧拒人于千里之外，“如果你获得了优胜名次，实力受到了众人的肯定，那么你以后就能顺理成章地在巴斯蒂安工作室和安诺特集团工作下去了，以后光辉坦途正等着你。”

    说到叶深深，沈暨眼中顿时有了光彩，甚至脸上也出现了笑容：“没关系，只要没人干涉，那么最后惊艳所有人的，必然是深深。”

    艾戈转头端详着沈暨平淡的面容，问：“你还记得，当初和我在这里共同生活的那两个月吗？”

    “好了。”她回头对沈暨笑一笑，说：“就等着明天大放光彩，让所有人为我惊叹了。”

    她呼吸急促，后背一层薄薄的汗迅速地渗了出来，简直让她连站都站不住了。

    沈暨默不作声，只隔着栏杆看着那些黑暗中的玫瑰花丛。被暗暗的灯光镀上一层金色的花朵，泛着丝绒般的的光泽，美得毫无生机。

    他再也不会联系她了。

    他听她这样说，才发觉脸上冰冷，他抬起手发现自己满额都是冷汗，想说什么却又喉口噎住，只能迅速转身进了洗手间，关上了门。

    他站在走廊之外，听到母亲的声音，轻微而虚弱，却带着隐隐的回响，在他的耳畔，贯穿了他二十多年骄傲的人生，将一切美好的假象击得粉碎。

    他说，叶深深，这个承诺的有效期，是一辈子。

    “两年半……”艾戈思忖着，然后缓缓说，“其实你是个不错的助理，至少，在那两年半中，我对上班没有太过厌倦。”

    叶深深点点头，看着他不说话。她的眼中满是疑惑与担忧。

    “那么，既然已经为我投入这么多了，顾先生连我这次比赛的新设计，都不愿意看一眼吗？”

    这里面发生了什么？

    仿佛他们都在竭尽全力避开，尽量不去想起那些，而此时在他的家中，话题似乎脱离了应有的范畴。

    他端起茶杯轻啜一口，看着沈暨，等待答案。以这慢条斯理又温文尔雅的态度，表示给沈暨充分的思考空间。

    虽然多了一些潮湿的雾气，少了一些月光的明亮，但夜晚就是夜晚，万籁俱寂，无声无息。

    然而沈暨知道，他并没有给自己任何空间。叶深深在安诺特的发展，大约也是两三年，而他在这边为艾戈工作的时间，换来叶深深在巴斯蒂安工作室学习的时间，也算是等价交换，公平合理——非常合适的时间，几乎可以算等价交换。

    他不敢想象，在发现自己如此完美的作品却遭遇了恶意低分的时候，她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叶深深迟疑地问：“那，如果我失败了呢？”

    从整体到局部，从走线到颜色，两三层轻纱后的水晶珠与胸口似有若无的水波薄纱，全都一一检查过，确定无误之后，叶深深才松了一口气，将它小心地挂回衣架上，带着激动又兴奋的心情，再次端详着。

    叶深深走出沈暨住处，看着外面的夜色，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沿着街道前往地铁站。

    他说到这里，将手轻轻地拂过整件衣服，转头认真地看着她，声音低沉而坚定：“深深，这将会是你的一件里程碑式的作品。在将来，你可以将它扩充成为一系列的水中花设计，就算是以后你有了再多再美的衣服，我相信，盘点你最好的作品时，这也将会是其中无法忽略的一件。”

    在等车的时候，她拿着手机，看着上面那个号码很久很久。

    似乎上天压根儿就不赞成她联系顾成殊，下一个进来的，又是个男人。

    然而，他把一切都毁掉了。

    没有什么……并没有什么。他告诫着自己，然后将门拉开，不顾自己头发上还在滴水，只按着额头，轻轻地说：“没事，我好像有点难受。”

    重要的是，深深。他一定要帮她挡住这冲他而来的焚天怒火，让她独善其身。

    叶深深看着水珠从他的脸颊滑落，顺着手掌一直流向手肘。他的袖子已经沾湿，然而他似乎毫无感觉，只是捂着眼睛，不泄露自己任何的情绪。

    香根鸢尾，六片蓝紫色的花瓣，三片花瓣向上聚拢，优雅地托举遮掩着上半身，三片花瓣向下卷拢，包裹住下半身。在上下花瓣的相接处，是弧度自然纤削下来的腰身，恰到好处地被细细箍住。因为全身包裹在六片立体的花瓣之中，在行走之间，会似有若无的走光现象，但七层薄纱掩盖了所有的秘密，只能在偶尔的闪烁之间，窥见薄纱后点缀的水晶，仿佛水波偶尔的轻微激荡。

    叶深深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她轻颤的声音在顾成殊的耳边响起，跟着几百公里的距离，却依然拥有令他无法抵抗的杀伤力，让他在瞬间差点因为她哀求的口气而屈服，只想着立即飞奔到她的身边，不管不顾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再也不要让他们的躯体之间出现丝毫的空隙。

    沈暨说：“我对于不愉快的事情，向来忘记得很快。”

    伦敦的夜与巴黎的夜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