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夜半

    在这样的时刻，他竟然什么都没想，大脑一片清明。或许是，他来找他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所以无论发生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

    听着他如此冰冷的话语，叶深深只觉得那些冷言冷语也一点一点地渗入了自己的心口，让她的胸口洇出大片的冰凉。她握着手机，在不断前行的车厢内，看着窗外飞逝的黑暗，用轻微颤抖的声音说：“顾先生，我还以为，你是觉得我和别人不一样，才会带我到这里的。”

    地铁一直在茫茫黑暗中前进，一刻不停地向前行驶，可她在忽然之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

    她所有的借口都已经被顾成殊击溃，再也没有求他的理由，甚至连听他说话的机会都已经没有。

    再也不愿意去想，他将手机丢在茶几上，靠在沙发上盯着它，仿佛那不是一部手机，而是被自己彻底拖入监牢的所有过往。

    居然答应得这么快，让艾戈不由得闪过一个念头：应该开价二十五年试试。

    顾成殊毫不犹豫地说：“不，明天我没时间。”

    所以即使她追到伦敦，顾先生还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她，却叫来沈暨帮忙照顾她。

    因为，沈暨看起来就有点怪怪的……

    午夜两点，屏幕上幽暗的光让他眼睛略有酸痛。被屏蔽的号码还安安静静待在里面，却不再显示对方的名字。

    “真的吗？”叶深深欣喜又羞怯，她也知道，虽然沈暨从不掩饰自己对别人的欣赏，但他所说的话，绝对都是发自内心的，从不虚伪。

    她再说不出话来，而他却没有立即挂掉，他的呼吸声在电话那端持续轻微地响着。

    叶深深也没有将电话按掉，她将手机竭力贴近耳朵，想更清晰地听到他的声息。

    她的眼睛，在看向自己的时候总是亮起来。她唇角微弯，叫他顾先生的时候，有时候惶惑，有时候欢喜。她微笑或者哭泣的时候，鼻子轻轻地皱起来，如同一个无措的孩子。

    为什么一夜之间，顾先生对她的态度就完全变了呢？

    她呆了呆，一是因为他居然接起了电话，二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称呼，又回到了叶深深。

    “嗯，这确实是一件足以让全场屏息静气的礼服。”沈暨抬手轻抚着礼服，端详着这娇嫩柔软的布料、细致入微的染色，“精确异常的细节掌控，游刃有余的全局把握，引人入胜的意境传达……”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坐在黑暗之中，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再也无法对这个世界有任何反应。

    沈暨摇摇头，低声说：“最近有点累，我可能感冒了，得赶紧吃点药休息一下。”

    果然，响了好久好久，没有人接。

    而他久久地沉默着，到最后，终于模糊地说了两个字：“深深……”

    那些花瓣如同冰刃一样向他袭来，硬生生地刺入他的肌肤，避无可避，切肤之痛。

    他黯淡的神情让叶深深诧异不已：“沈暨，怎么了，不舒服吗？”

    地铁还在向前疾驰，前方漫漫的黑暗似乎无休无止。

    叶深深有点迟疑：“有药吗？”

    安安静静地靠在床头，翻了几页《Sky&Telescope》杂志。天文杂志有时候就是这么利于催眠，他恍惚在广袤的宇宙之中，看到微不足道的一个星系之中微不足道的自己与叶深深，他们之间发生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沈暨抿紧双唇，点了一点头。

    沈暨看着她的笑容，心里那种恐惧与悲哀又慢慢泛了上来。

    沈暨瞄了他一眼，心想，我还以为你对工作犹如盛夏般热爱呢，一年三百六十天加班的可怕人物，害得我也从来没有按时下班过。

    原本，深深可以在这边过得非常好，她会得到所有人的欣赏，会顺利成为巴斯蒂安工作室的一员，会按部就班地在安诺特集团成长为顶级的设计师，功成名就，万众艳羡……

    他想，或许是因为知道他已经找到叶子的主人，所以母亲才会突然清醒或者糊涂了那么一瞬间，让他和对方结婚吧。

    “放心吧，深深……”他慢慢地，就像发誓一般地说，“明天一切都会没事的。”

    直到，她突如其来地冲到他面前，轰然摔倒在大堆的花瓣之中。

    顾成殊将叶深深的号码屏蔽后，默然停了许久，终于手指一松，尘埃落定。

    她关切的声音，让他胸口翻涌的恐惧，渐渐地平息下来。

    那是他人生的最低谷，他面对着母亲的伤心失望，还有郁霏的幡然背叛。于是他迅速地准备好了一切，准备闪婚。即使得不到家族承认，即使没有一个人理解，他也一意孤行。

    一动不动地坐着，也不知多久，他终于自嘲地笑笑，起身走到楼上去。他的脚步镇定无比，动作也毫无凝滞。过去的都已经过去，该断绝的也已经断绝，他觉得不可能会影响到自己一分一毫。

    制作完成的礼服，挂在衣架上，叶深深一寸一寸地进行最后的审视。

    他停顿了三四秒时间，然后竭力轻描淡写地说：“不，你误会了，我只是在寻找一项值得的投资。”

    他终于觉得困倦，在一片安静之中沉沉睡去。

    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波动，平淡至极地说：“那就说明我以前是高估了你，而你也不值得我再付出什么，可以直接回去开你的网店了。”

    他没有理会她的道歉，只问：“还有其他吗？”

    她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正等着那句冰冷的电子拒绝声响起，谁知就在此时，电话被接了起来，顾成殊略带冰冷质感的声音自那边传来：“叶深深？”

    叶深深这才醒悟过来，赶紧说：“明天下午两点，就是青年设计师大赛的总决赛了，到时候，顾先生会来现场观看吗？”

    许久，他光着脚，在黑暗中下了楼，将丢在茶几上的手机打开。

    她说，成殊与我一样，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这样的人，来这个世界或者不来，又有什么区别？

    被回绝得如此干脆，而且连个理由都不需要，叶深深一时间呼吸都停滞了一下，然后才狼狈地说：“对不起，是我打扰您了……”

    在上一次，方圣杰工作室进行终审的时候，她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坠入深渊。她当时的神情，让他现在想来，还觉得心痛不已。而这一次的绝望处境，又有谁能够在最后时刻弥补给她一份惊喜呢？

    然而对方已经关机了——不，他不会关机的，他只可能是将她的号码屏蔽了。

    “有的，别担心。”沈暨的脸上终于挤出一个艰难的笑容，“这几天你也累坏了，赶紧回去好好休息吧。明天十一点我去接你，记得准备好。”

    “这一点，我们很相像。”沈暨说着，略带伤感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杯中的红茶，又说，“真奇怪，之前我做你的助理两年半，可我们却从未触及过这个话题。”

    沉睡之中他看见茫茫的惨白灯光，笼罩在周身。周围一片刺目的白，令人觉得全身寒冷得如浸冰水。

    艾戈顿了一下，然后说：“不，她更喜欢交际。”

    “你对那个小丫头，很有信心的样子。”艾戈说着，眯起眼睛，审视着他的表情，“还有其他条件吗？”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的声音再度传来：“有事？”

    待会儿地铁门开了，上来的第一个乘客，若是女的，那就打给他，若是男的，那就不打了。

    如今面带幸福笑容的她，并不知道面临着她的，将会是怎样的明天。

    叶深深愕然睁大眼睛，几乎要下意识地应答时，耳畔却只传来忙音，他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叶深深。

    她握着手机，站在微微起伏的地铁上，静立了许久，然后再也不看上下的人，将指尖点在那个号码上，拨了出去。

    他想象着自己母亲在这些玫瑰中徘徊的情景，但终究失败了。他十几年来与继母的感情很好，生母则与他在九岁后就很少见面，一见面又总是抱怨他不够爱她。他在巴黎寥寥数年，她又华年早逝，到现在在他的心中印象难免模糊，只剩下一些照片，他经常看一看，免得忘记她的样子。像她这样需要很多很多爱的人，要是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对她的印象不太深刻，在地下也肯定会难过的。

    那么温柔，那么缱绻，那么依恋，怎么就这么消失了？

    他竭力想要抹除的这个名字，却在他的脑海之中，声嘶力竭地响起来。

    她蹲下来，捡起自己的手机，用颤抖的手重拨着那个号码。

    顾成殊再也忍耐不住，猛然睁开眼睛，扶着自己的头坐了起来。

    “而我则恰恰相反，没有多少人能让我不愉快，但如果有，我一定会用尽各种手段反击他，直到他再也没有这种能力。”

    “事先说明，我的交换条件是，我不干涉比赛的任何内容，不动任何手脚，而并不是承诺让叶深深获得荣誉。”

    她点头说，好。

    母亲去世的那一日，是天气阴沉的春日，树梢的绿色浓重得几乎要滴落下来。照顾过她的护士遇到了他，用不解的神态告诉他，死者生前最后留下的话，是希望他与叶子的主人结婚。

    这不是她的幻觉，他是真的不像表面对她这样冷漠。

    没想到最终，是他背弃了。

    艾戈似乎很愉快，他交叠双腿，以一种最轻松的姿势靠在椅子上，脸上也呈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我可敬的前助理、差点共处同一屋檐下的弟弟，我知道你是为什么而来。但你将这件事看得这么重，甚至第一次找到我家中来，还是在这样的深夜，倒让我有一种错觉，觉得你愿意付出一切来换取你想要的，对吗？”

    回到自己九岁时待过的地方，沈暨却一点回忆的感动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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